第五章 惡黨與怪物

第五章 惡黨與怪物

針生政道是在日本五月二十一日的凌晨一點接到電話的。

針生的住處是伊斯坦西亞的宿舍,雖然名為宿舍,卻是一棟砌著白牆的豪邸。當晚他並沒有待在那裏,而是待在距離自家五公裏外、坐落在川崎市麻生區內,他買給情婦的高級公寓中。他每周約有一半的時間住在那兒。

寢室的電話慵懶地響起,女人拿起聽筒。三言兩語之後,女人將聽筒交給針生。針生的睡意和疑惑,在二秒內全飛到了太陽系的盡頭,取而代之的是一涌而上的憤怒。

那是人在西半球的冠木所打來的電話。

「打電話到這兒來,有什麼事情!」

「這邊發生了一件有趣的事情,我想一定得說給所長大人聽聽才行。」

「除了事情成功的報告外,其餘的我都沒興趣聽。你該不是想告訴我你失敗了吧,無能的傢伙。」

無視於口無遮攔的謾罵,冠木回敬的是言語的手榴彈。

「志水起死回生了。」

在聽筒彼方所引爆的驚愕,冠木應該早有預料。針生倒抽了一口氣,偷偷觀察著同床共枕的女人的樣子,女人頭髮散亂,再次發出了沉睡的呼吸聲。即便如此,針生還是不由自主地背對着女人,壓低聲音說話。

「你說起死回生?究竟是怎麼回事?」

一陣辛辣的笑聲傳了過來。

「那傢伙變成了殭屍,在飛行船里到處亂走呢。雖然不知道那究竟是尖端科學的精華還是什麼玩意,但肯定要比黑魔法還惡劣。依我看,你死了以後恐怕得在地獄蓋房子住呢。」

「閉、閉嘴!」

針生大吼。為了拚命地壓抑住憤怒及驚訝的情緒,針生已經無暇去注意冠木的措辭用語擺出的姿態究竟是對等還是高壓。冠木顯然是故意地以「你」來稱呼客戶。

「你怎麼會知道這裏的電話號碼?」

「那可是我的企業機密呢。別提這個了,你想怎麼處理那具可怕的殭屍呢,所長大人?」

「這還用問嗎?當然是解決掉呀。」

「這樣的話,我可得額外收費喲。」

「你說什麼?可惡的土狼!」

「土狼?隨你怎麼叫都行。不過,土狼也得過生活呀!」

其實冠木也正處於進退兩難的窘境當中。他的目的是希望針生能夠告訴他「解決」殭屍的方法。可是,這種話一旦說出口,就會曝露出自己的弱點。

「你所謂的額外收費要多少錢?」

「十億。」

「……你別太得寸進尺了!」

「只不過是收買四、五個腐敗政客的金額罷了。用這麼點錢就能夠保住伊斯坦西亞和你自己的名譽,你不覺得非常便宜嗎?況且我們有九個人呢。平分之後,根本還不夠在東京買一棟房子呀。」

此時冠木就坐在飛行船控制室的通訊系統前面,為了防止殭屍入侵而小心戒備,不過針生應該不可能知道這麼多才對。

「志水在死前的告白全被我錄音下來了。」

冠木的說法稍微地扭曲了事實,不過在當事人看來,這只是將中間過程省略掉罷了。而且,他現在正與針生隔着太平洋通過電波交談,這段對話他也交待部下進行錄音。

「假使錄音帶被公開的話,伊斯坦西亞在實驗室里做過什麼將會被公諸於世。我們當然是無所謂啦,至於你的話,失去的東西恐怕會有點多呢。千萬別誤會喲,我只是替你感到擔心罷了。」

「你一天到晚吹噓自己是專家,原來是個威脅的專家呀。」

「這種讚美我們實在愧不敢當,相信這只是一時衝動所說出來的話吧。」

冠木的嘲笑越過太平洋傳了過來,針生被氣得連胸口都悶了起來。選擇冠木來解決麻煩顯然是個錯誤的決定,但是針生卻依然堅信自己的所作所為毫無錯誤。因為對他來說,事情若無法順利進展的話,永遠都是別人的錯。

是無能社會的高層的錯,是不允許天才擁有特權的惡劣平等主義社會的錯,是扯他後腿的小人的錯,是盜取機密的志水的錯,是無法解決掉這個志水的冠木的錯,所有的一切都是別人的錯!

結果,為了迴避立即作答,針生暫時掛斷了電話。

「混帳東西,有什麼了不起……」

針生咬牙切齒瞪着沉默的電話。反正冠木說了,有事會再聯絡。那種十足遊刃有餘的態度,更讓針生的憎惡加深一層。如果針生能夠稍微冷靜一點的話,或許就能夠看清冠木的態度不過是憑藉演技的一種虛張聲勢吧。

然而針生卻失去了平常心。被睡眠之神拋棄的他,起床更衣走進客廳。在下一通電話打來之前,他一定得先想好對策才行。

走出寢室的時候,床上女人的鼾聲突然變高,就連這個女人也令針生感到憎惡。

門外傳來異樣的聲響,俊介和有本互相看着對方。首先聽到的是類似槍響的聲音,緊接着在餘音尚未消逝之際,又傳來人類肉體互相碰撞的聲音。突然間響起了一聲充滿了恐懼與痛苦的慘叫,之後嘎然而止。

「好像發生了什麼事情。」

事務長桑原說了一句正確但卻一點兒都派不上用場的台詞。似乎聽見了日記的求救聲,俊介完全不管桑原說了什麼便沖向門口,他猜得沒錯,通道上站着個一時間難以形容的怪物,試圖用兩手把日記抱起來。

「什……什麼呀,這?」

這是從門縫向外窺探的有本所發出來的聲音。縱然是膽識過人的有本,也在一時之間失去措辭能力而變得結結巴巴。負責監視這間套房的作業服男子,正滿身血污地倒在他腳邊。

怪異的扭轉姿勢,顯示出他的腰骨或脊椎被一股極為驚人的力量給折斷了。

「大哥哥……」

在日記叫喊的同時衝出門外的俊介,以最快的速度向怪物撲了過去。他用手臂箍住對方的脖子,企圖將他拖倒在地上,但是卻一點效果都沒有。日記也從半空中對着怪物的腹部猛踢,同樣毫無效果。

俊介決定更改作戰計劃,他暫時鬆開了怪物的身體。

沒時間同情不幸的恐怖份子,俊介從嚇呆的有本身旁跑進房間里,一把抓起放在床上的武器,就是那個用床單包住的沉重時鐘。

他再次跑回走道,握住床單的一端開始揮舞。如同古代的投石器般,武器在離心力的作用下擊中怪物的側腹部。

雖然確實是有力的一擊,但是怪物卻只微微地晃動了一下。俊介狠下心來,對準怪物的頭部揮出第二擊。

這一擊發出了一聲鈍響,瞄準頭部似乎產生了效果。怪物放開抓住日記肩膀的手,劇烈的左搖右晃。溜出怪物的噁心擁抱之後,日記立刻朝俊介的方向撲過去。

一手拉着日記的手,另一手提着原始武器,俊介開始在通道上奔跑。能夠在八月上旬的大熱天裏持續進行挖掘工作的俊介,擁有一份超越外表的耐久力。跑了又跑,好不容易停下來歇口氣的俊介,這時才注意到有本泰造姍姍來遲地跟了上來,比有本更加落後的桑原也搖搖晃晃地跟在後頭。

「喲,還挺有兩下子的嘛,年輕人!」

以全身呼吸的同時,有本讚美了俊介。

「一輩子就這麼一次吧。如果還要再來一次的話,我可就沒辦法了呢。」

「這樣已經很了不起,這世界上已經有太多就算遇上一生一次的機會也抓不住的傢伙了。」

有本真誠地感到佩服。他很喜歡這種不依賴他人的力量,只靠自己的力量脫離困境的人物,因為他自己就是這種人。

「大哥哥,謝謝。」

日記的呼吸仍然還相當急促。

「我才應該跟你說謝謝呢。多虧有你,我們才能逃出來。」

「是啊,真是個勇敢的小女孩。」

有本再次讚賞。

「我代她謝謝你了。」

俊介的回答相當冷淡。本人或許毫無自覺,但由於身上總帶着一股古老、刻板的學者氣質的關係,所以從未有過跟暴發戶之不動產業者等等做朋友的想法。

當然,他也厭惡那些所謂的舊財閥或財界主流。坐擁億萬財富、卻不願意對文化或社會有所回饋,甚至連稅金都不肯規規矩矩地繳納,如此這般的日本財界體質,令俊介徹底感到不屑。這種個性常被姐姐美奈子批評為「打腫臉充胖子」,由於是完全正確的評價,所以俊介一點也沒有反駁的意思。

「那麼,接下來該怎麼辦呢。」

有本挽起手臂。如果只有劫持飛行船的恐怖份子也就罷了,可是現在連來路不明的怪物都蹦出來了,就算是再怎麼精明能幹的實業家也難以應付。

一陣敲門聲后,女兒的聲音宣告著回來的消息。美奈子一打開門,日記和俊介便急急忙忙地鑽進房裏,立刻把房門關上。

「多虧日記救了我。」

俊介用這句話向姐姐打了招呼。

把「你們兩個沒事就好」之類的尋常台詞掛在嘴邊並非美奈子的格調。她默默地從冰箱裏拿出礦泉水,注入兩隻玻璃杯中。接過杯子的俊介立刻一飲而盡,日記則趁著空檔,把所知道的事情儘可能向母親說明。

「俊介,你向來就對那些賺不到錢的事情特別能幹,真是一點兒都沒變呢。」

美奈子不帶挖苦地如此評論,俊介坦然地點頭認同,接着大大地吐了一口氣,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如果到最後都這麼能幹就好了呢,接下來的事情我完全都猜不透。」

恐怖份子劫持了飛行船,這事還能夠理解,但是一想到那個怪物,想像力便拒絕接受,絲毫沒有對抗的辦法。

「恐怖份子一直沒有做出任何要求,接下來會不會提出要求呢?」

「也許會吧。不過,我有另外的想法。」

俊介回想起來的是恐怖份子首領的一句威脅台詞,那個人不是說過「就算飛行船沒事乘客們也無法得救」這麼一句話嗎?俊介認為那很可能不是故弄玄虛,而是明白地指出事實真相。

恐怖份子的目的,會不會是殺害、或者綁架乘客中的某個人呢?

目標大概不是有本吧。如果是那樣的話,他們就不會單單隻把有本囚禁起來那麼簡單。那種做法除了排除妨礙者之外,根本沒有其他的含義存在。既然如此,恐怖份子的目標究竟是誰呢?

「我想一定不會是我。討厭我的人是很多沒錯,不過我想不出哪個傢伙具備了做這種事情的氣魄和行動力。」

「……依我猜想,這恐怕和私人恩怨無關呢。」

一定有什麼更為深刻、而且更為邪惡的原因才對。只是具體而言究竟是什麼東西,到目前為止仍然毫無頭緒。惟一知道的就是,那群恐怖份子是認真的。

室外再次被人聲和腳步聲攪亂。微微把門打開向外窺探的俊介,認出癱坐在門邊的年老紳士。

「泉田先生!」

「啊、噢,梧桐先生。」

似乎因為遇見熟人而感到安心,銀行家的僵硬表情稍微地緩和了下來。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啊?這是在拍電影嗎?」

個性謹慎踏實的泉田氏,彷彿也受到了極大的驚嚇,表情和語氣完全是一副走投無路的模樣。俊介自己也覺得相當迷惑,因為他不知道該向泉田透露到什麼地步才好。

「遺憾的是,如果拍成電影的話一定很難看呢。」

扶著泉田氏站起來,幫他拍掉衣服塵埃的俊介最後如此說道。

「劇本和演員都一樣呢。全都在二流以下,或許……」

假設俊介是主要男演員的話,就算演員不足也還說得過去。但是寫劇本的人呢?

這個想法突然閃過的時候,視網膜的邊緣正好亮起一個小小的光點。下一瞬間,耳膜轟然欲裂。

這次的爆炸,無論在威力或音量方面都比不上過去的其他爆炸,因為冠木等人是利用遙控器的操作來引爆帶進船上的爆裂物之一。

這當然不是無意義的操作。在梧桐俊介被外甥女救走、針生政道在日本思考對策的期間當中,冠木這邊也採取了行動。

首先讓屬下確認了怪物的所在位置。被梧桐俊介以沉重時鐘打倒的怪物,立刻又站了起來,並且開始狼吞虎咽地大啖起自己所殺害的恐怖份子的血和肉。俗話說「餓著肚子沒辦法打仗」,怪物的行為完全就是這樣。

接着怪物又開始在船上四處遊盪,所到之處無不掀起恐慌。倘若是生前的志水,應該早就被子彈給打死了才對。但是……

「那傢伙若是活生生的人類的話,早就該死過五、六次了。那種異常的生命力,根本連槍都沒有用。」

聽完屬下有些矛盾的報告之後,冠木下定決心。他本人並未出面,只命令屬下將怪物誘入貨物倉庫之一角,利用多餘的爆裂物將怪物解決掉。

為了避免對船體造成影響,或者引發和其他爆裂物之連動關係,炸彈的大小隻有平常的一半而已。縱使如此,要用來炸裂一個人,應該還是具有相當充分的爆炸力才對。

然而目標的當事人,儘管全身佈滿了貨物的碎片,衣服破破爛爛,到處皮開肉綻,卻還是蠻不在乎地走掉了。

冠木不由得心生動搖,這也是他頭一次對人員的稀少感到不安。冠木向來是個精兵主義者,他的工作性質,幾乎都不需要聚集大批兵力來壓倒敵人。人數少不但容易控制,每個人所分配到的酬勞也會更多。最重要的是,在這一行當中並沒有那麼多可以信賴的人。各式各樣的理由致使冠木堅持少人數主義,並一路成功地走到現在。

沒想到這一回,精兵策略竟然適得其反。包含冠木本身在內,單憑九個人的力量根本沒辦法全面地壓制住這艘巨大的飛行船。更何況,現在已有兩人遭到怪物殺害,剩下的七個人將越來越難壓制全船。

無力感和孤絕感,一種無法明確形容的腐蝕感覺開始侵襲着他們。反正所有的一切到最後都會被炸掉,這樣的想法明明就沒有錯,但卻越來越令人懷疑那是不是一種失敗論的思想。

最重要的就是,萬一在預定的爆炸時間之前,自己就被瘋狂大鬧的怪物給殺掉的話,那麼結局就實在太過愚蠢了。殺掉怪物、把肉片或血液採集下來的話,用來威脅針生或伊斯坦西亞的武器想必會更添威力。

本着這些想法,將怪物引誘到爆裂物的附近之後,豈料結果距離滿意還相當遙遠。

不只如此,在爆炸過後,人們固然是提心弔膽,不過愛看熱鬧的群眾卻也開始聚集起來。讓怪物逃掉、灰頭土臉失望不已的冠木屬下,突然目不轉睛地盯着看熱鬧群眾的一隅。原來是隨船的攝影師正熱情地轉動攝影鏡頭,將整個場景拍攝下來。

作業服男子手臂一揮,極度不友善、而且相當強勁的一擊,從攝影師的側臉打了下去。

攝影師發出痛苦和抗議的叫喊在地上翻滾著,被拋出去的攝影機在地板上彈跳着發出抗議之聲。無視於周遭的一切,作業服男子將攝影機撿了起來,重新往牆壁狠狠地砸去。

仍然倒在地上的攝影師只能哀聲嘆息,完全無法保衛珍貴的攝影機。周圍的人們發出了譴責的聲音,然而在作業服男人的一瞪之下,現場立刻鴉雀無聲,人群的圈圈也向後退了幾步。

這是發生在貨艙到經濟艙途中的事情。在頭等艙的一隅,服務人員正招呼著乘客們穿上救生衣,這是船東所下的直接命令。得知船上有恐怖份子之事,他們都相當緊張,幸好有來自上層的指示才感到比較安心,有目的地行動之心理作用也開始發揮。

他們必須避開恐怖份子的耳目偷偷行動,乘客們雖然驚惶未定,但是聽從服務人員的指示確實比較安全,於是在東奔西竄之餘也開始配合行動。

俊介、美奈子、日記三人,護送泉田氏回到房間之後,一個身穿米蘭時尚風格之象牙白三件式西裝、清秀纖細、年約二十五歲的英俊青年膽怯地出聲叫道:

「美奈子小姐!」

「哎呀,紅林君,你沒事吧?」

美奈子輕描淡寫、三言兩語地和對方交換對話。名叫紅林的青年懇求美奈子讓他一起同行,然而美奈子卻冷淡地拒絕了年輕戀人的請求。

「希望大家都平安無事,有緣的話就在溫哥華再會吧。」

「美、美奈子小姐——!」

青年可憐兮兮地喊道。一招手的時候,純銀的手鏈閃閃發亮。看樣子好像有意跟在美奈子後面,可是卻在猶豫不決的時候被人群衝散,因而拉開了兩人之間的距離。

「把他一個人扔下,這樣好嗎?」

俊介姑且試着一問,美奈子只冷淡地點了個頭。

「當然好呀,他自己總會想出辦法的吧。反正也不是小孩子了。」

「他不是很英俊嗎?」

「那倒是,因為我向來都很注重長相。」

美奈子一派平靜地回應道。

「不過是上床睡覺的對象而已,人格等等的根本毫無必要。就像是雄性的孔雀一樣,只要外表好看就行了。像那樣的男人,我怎麼可能把生命或命運交託給他呢!」

「哦,這樣啊。」

俊介愚蠢地結束話題。我這個姐姐,說起話來還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呀,俊介心想。不過仔細想想,假設把男女的立場倒過來看的話,這種想法不就一點兒也不稀奇了嗎?男人這麼做是一種榮譽,換成女人的話就成了瑕疵,這種想法或許才是最奇怪的吧。

三人回到房間,穿上救生衣,俊介也從走廊的緊急用品儲藏櫃里為自己拿了一件救生衣。

美奈子一邊幫女兒穿戴救生衣,一邊開口說話。

「聽好了,日記。如果你要和一個獨當一面的男人談戀愛的話,那麼你自己也得成為一個獨當一面的女人才行喲。一開始就要求對方的保護、或者經濟支持的話,兩人之間是不可能擁有對等關係的呀。」

「嗯。」

點頭的同時,日記對於母親為什麼會說這種話,似乎也感到不可思議。仔細確認過救生衣的穿戴細節之後,美奈子再度開口。

「對於一個你愛或尊敬的男人,你希望自己是礙手礙腳的嗎?」

「不希望。」

「是嗎?那麼,你會怎麼做呢?」

「……如果,我喜歡上一個人的話,我會想幫助他。」

「很好。這樣的話,我們之間的女人談話才能夠成立呢。」

美奈子笑着伸出手后,日記立刻握住對方的手,二人鄭重地互相握手。

穿好救生衣的俊介,似乎在沉思着什麼事情,不過一看到日記靠近便立刻露出笑容。

「從今以後,應該可以和媽媽好好相處了吧?」

「嗯。也許吧。如果能這樣就好了呢。」

「一定要這樣才行,兩個都是。」

「這樣也好,就這麼辦吧。」

不知怎的,對話中突然出現了許多的指了代名詞。美奈子望着弟弟。

「其實我也很想跟日記多說說話,只是總覺得很難把話說出口呢。這次多虧了你,才讓我抓住機會。」

「我哪有什麼功勞呀。不過話說回來,為什麼會覺得很難把話說出口呢?」

「那是因為……人家也有害羞的時候嘛。雖然在你眼裏看來,我確實是一副我行我素的樣子。」

美奈子彷彿露出了苦笑。俊介默不作聲,他已經好久不曾有過和姐姐這麼親近的感覺了。如果美奈子因為獲得和日記說話的機會而感謝俊介的話,那麼俊介或許也該好好地感謝那些恐怖份子吧。

「話說回來,那些劫持犯的企圖究竟是什麼呢?」

美奈子提出了一個合理的質疑。

「總而言之,一定是有什麼不能夠公諸於世的秘密,所以不得不加以抹滅吧。這艘飛行船總共載了大約九百個人,不惜把所有人全不殺光也要保守的秘密究竟是什麼呢?」

「唉,搞不好根本不是什麼大不了的秘密呢。說不定只有當事人本身認為是大事而已吧,恐怖事件向來不都是如此嗎?」

「該不會和那個奇妙的怪物有關吧?」

美奈子指出重點。確實有這種可能,俊介也這麼認為,只是並沒有足夠的情報來加以證實。總之眼前最優先的課題就是,儘可能讓姐姐、日記、以及自己得救。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必須絞盡腦汁、藉助於各式各樣與學問無緣之智慧。

「得救的可能性有多大?」

「這就很難說了。不過,光就我們三個人來說的話,應該會有十成的幾率吧。」

俊介雖然說得很有把握,但實際上並不是那麼樂觀。之事,他早已經習慣失望。一心期待會挖出遺跡,結果卻挖出垃圾堆的情況他不知道遇上過多少回了。簡直是,完完全全地習慣失望。如果不習慣的話,根本就沒辦法做下去,但是,他也不願意把失望當成是放棄的借口。

俊介再次重複在船東套房所做的動作,日記也出手幫忙,一起完成那個原始武器。揮起那個東西,俊介對着窗玻璃敲擊了一次又一次。

窗戶終於破了,玻璃四處飛濺,從船內到船外打通了一條極短的隧道。

以一千公尺的高度來說,船艙內外的氣壓並沒有太大的差異,也不至於發生把人吸出去之情況。風的漩流,僅只於將三人的頭髮和衣服打亂而已。

「這是要做什麼用的呢,大哥哥?」

在充分被挑起的興緻以及好奇心的驅使之下,日記大聲問道。

「為了把東西從窗戶丟下去呀,這樣才能讓地面上的人察覺到異狀。」

正確說來,並不是地上而是海上。如果飛行船上有東西掉落下來的話,看到的人一定會感到驚訝,並且懷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才對。惟一令人擔心的就只有一點。

「你們也一起祈禱吧,不管是對神明或惡魔都行,千萬別掉在什麼人的頭上才好。」

對着其他二人這麼說的同時,俊介首先從枕頭開始丟出去,接着是沙發的靠墊,浴室里的各式各樣用品,然後是播放專用的錄影機和錄影帶,茶壺,掛在牆上的複製畫等等,一樣接一樣地全都扔了出去。在日光的照射下,每樣東西都閃閃發亮地向下掉落。

在大約一千公尺下方的海面上,加拿大漁船奇蒙號正仰望着飛行船,以緩慢的速度航行前進。

「喂,快看哪,好像有東西從飛行船掉下來了呢。」

一個男人用手指著。飛行船上,確實有某些物體掉落了下來。好幾樣的東西,彷彿被一條看不見的絲線串住似的,一個接一個地向下墜落,在海面上激起小小的浪花。

乘着浪潮,靠墊和枕頭飄了過去。受到好奇心驅使的船員伸出船篙,把在波浪尖上下浮沉的靠墊撈了起來,一看之下,上面竟然寫了字。

應該是用麥克筆所寫的文字吧,黑色的字體寫着「HELPUS」。漁夫們面面相覷,然後不約而同地把臉轉向天空。飛行船上,仍然有幾樣小小的物品,繼續往海面飄落,這應該不是偶然的事件才對。

「看來不像是惡作劇呢,是不是應該報警比較好呢?」

「是啊。倘若真是惡作劇的話,該負責任的也是飛行船上的傢伙吧。但是,如果不是惡作劇的話,我們可就要因為延遲通報而負責任了呢。還是快點報警吧。」

這是個明智的意見,漁夫們一致點頭同意,其中一人拿起無線電,向卑詩省的海岸巡邏隊呼叫。

室內的日常用品,能夠丟出窗外的,幾乎全都已經丟出去了。

在此同時,俊介也向美奈子和日記下了「作戰」指示。假使恐怖份子沒注意到窗外有東西扔出去的話,可能就得思考其他的作戰計劃,不過這點完全沒有必要,因為房間外面已經有粗暴的腳步聲接近。

「你們幾個,搞什麼鬼?」

怒吼響起,客房的門被打開。手持萬能鑰匙的作業服男人目露凶光、雙腳叉開地站在美奈子等人前面。

「進房間的時候連門都不會敲,真是太沒有禮貌了。」

說完之後,美奈子接着自言自語。

「這句台詞我老早就想說說看了,沒想到說了之後也不怎麼樣嘛。」

「還敢開玩笑,臭女人——」

恐怖份子正準備大步一腳踢出去的時候,側面突然出現一根銀色的棒子朝他臉上打去。那是浴室的淋浴水柱,由於特意調高了溫度和壓力,因此恐怖份子在遭到熱水柱襲臉之後,一時之間被嚇得呆愣不動。

抹了抹臉,板起一張憤怒的面孔就要展開猛烈反擊之際,不是水的黏稠液體突然噴進雙眼,那是浴室里所準備的洗髮精。一陣滾燙沸騰般的疼痛遍佈雙眼,恐怖份子連痛都叫不出來地向後翻仰。

緊接着,這次是筋骨受到了沉重啤酒之敲打,當身體反射性地向前彎曲的時候,後腦勺又吃了一記預防萬一的啤酒瓶敲擊。跌在地上、再次企圖站立起來之際,美奈子沖了過去,以高跟鞋狠狠踩住恐怖份子右手的手臂。

最後,傷痕纍纍的恐怖份子被電線和床單一圈圈地捆綁起來。

外行人開始對不幸的恐怖份子進行訊問。

「炸彈安裝在什麼地方?」

俊介揪起對方的領口,如此問道。

「用不着我一一告訴你們,你們早晚也會知道的。」

忍受着全身的痛楚,作業服男人毫不客氣地嘲笑道。

「就算知道又如何?我勸你們還是盡量把身體縮得小小的,以免被捲入爆炸里呀。」

「謝謝你的忠告。那個就用不着你操心了,能不能告訴我你們的目的是什麼?為什麼要炸掉這艘飛行船?」

「知道了又怎樣?就算你們知道了也是毫無意義之事。」

雖然慘遭外行人之痛擊,但男子卻似乎一點兒教訓都沒學到。單憑俊介這種程度的訊問根本不可能讓他坦誠招認。他甚至還反過來,對着放棄問話而站起身的俊介威脅道:

「別以為這麼綁着我就能夠安心了。等我掙脫之後我一定會加倍奉還!讓你們對這種半調子的處置感到後悔!」

「真令人期待呀。對了,你喜歡酒嗎?」

從冰箱裏拿出威士忌酒瓶,美奈子將瓶口打開,把整隻酒瓶湊近恐怖份子的嘴邊。恐怖份子完全隱藏不了疑惑和不安的表情。企圖扭動的身體被俊介按住,鼻子也被指尖捏住。恐怖份子不得不張開嘴巴。

十分鐘后,恐怖份子完全陷入爛醉狀態,躺在地板上酒話連篇。三人斜眼瞥著這一幕,悄悄地溜出房間。

當地時間為上午十點,再過二小時就是預計抵達溫哥華的時間。

伊斯坦西亞的最高幹部出席深夜的緊急會議是在日本時間的凌晨三點。這個時候,飛行船「飛鳥」正在前日上午十點的天空中,沿着北美大陸西岸繼續南下。

會議召開的地點就位在東京都內世田谷區用賀的伊斯坦西亞招待所。這是一棟擁有高聳的圍牆及濃密的常綠樹木圍繞、風格宏偉的宅邸式建築物,經常被當成重要會議或是企劃立案的舉辦場地。

從董事長、顧問、監察人到一般董事,伊斯坦西亞的董監事成員共有四十名,而這天夜裏參加會議的有十三名,針生政道當然也是其中之一。對於厭惡針生的人來說,針生的處境應該有如被告一樣,然而他所展現出來的態度卻怎麼看都比檢察官還來得傲慢。

針生擁有大股東的支持。董事們雖然憎恨針生的專橫傲慢,卻只能一味地忍耐下來。然而忍耐畢竟是有限度的,況且實際上老早就超出限度了。

針生不知道犯下了什麼過錯,並且打算把事情的處理推卸給其他董事。情況相當明顯,這種做法令其他董事們相當氣憤。但是,在仔細思量之下,這次或許有機會一扯這個越來越不像話的針生的後腿。在抱持這種想法來參加集會的董事面前,事實一項一項地被攤了開來。

志水之所以將膠囊吞進胃裏帶出研究所,原本就是為了避開嚴密的檢查。研究所的人員必須空着手出勤,空着手回家,連便當都不允許帶進去,甚至還得更換服裝。而研究所所發給的制服也是統一回收清洗,如果想把膠囊帶出去的話,除了藏在體內之外別無他法。

志水利用這種方式所帶出去的膠囊的內容究竟是什麼?董事們自然是興趣濃厚。事到如今,針生雖然仍舊不願意回答,但是冠木的造反讓他不得不面對現實、採取對策。在無法單憑一己之力解決的情況下,他勢必得藉助於其他董事的力量。因此,儘管一張開嘴就是滿口高傲的講課語氣,然而這也是針生之所以那麼尖酸刻薄的理由所在。

「膠囊裏面的東西是長壽酵素。這種成分能夠起動基因里的RNA,而達到顯著延緩老化的效果。」

接下來,針生做了好幾項技術說明。

「它應用的層面相當廣泛。比方說,必須花費幾千年的時間在恆星之間飛行的太空人就可以使用這種東西。」

在一連串非常困難的技術性說明之後,針生突然表情一變,說起了夢幻般的遠景。這是擁有某種企圖的人要說服他人或迷惑他人之時,經常會使用到的方法。只不過,由於此時的聽眾打從開始就對針生的雄辯抱有警戒之心,因此針生不得不逐漸加快辯舌之速度。

「它也可以當成武器來使用。」

「當成武器?」

「沒錯。好比說敵國的年輕有為的領導者,很可能會在一夜之間衰老之死也不一定呢。」

董事們全都目瞪口呆地望着發言者,不過針生似乎一點都不介意。他繼續舌粲蓮花地說了下去。

「它也可以用來抑制人口的增加。光是數量的增加並不能為文明的發展帶來任何貢獻,不只如此,那些只會扯先進國家後腿的無能、而且一無是處的第三世界的廢物……」

「喂,說話節制一點。」

聽不下去的一名董事高聲勸止,但針生卻無意結束這篇滿是偏見的危險演說。

「對那些廢物的孩子施以急速老化劑,讓他們在沒有生育能力的情況下,一路老死完蛋。如此一來,地球和文明才能夠從人口爆炸和糧食危急的噩夢中,獲得永遠的救贖。」

「難不成你想當救世主,讓全世界來讚美你嗎?」

對此蘊含惡意之反應,針生毫不在乎地接受了。

「不,科學才是救世主,我只不過是它的使徒罷了。」

毫無善意的視線集中在針生身上。這傢伙有可能這麼謙卑嗎?他們不由得在心中如此判斷。針生這個人的精神已經不正常了,他們早應該注意到了才對呀。不,一直以來他們不都是一面注意著一面裝作看不見嗎!

某種集團式的天才,會以這種方式來拯救企業。對於有毀滅企業之虞的危險經營者或幹部,在二十四小時內從中樞逐出到企業之外,並將所有責任全推到那名人物的身上,這麼一來,就算企業受到損害卻依然能夠繼續存在。過去所發生過的幾個例子,此時此刻彷彿又在對着董事們打着閃光暗號。

宣佈休息片刻之後,幾名董事站了起來往洗手間去。完事後的一名董事滿腔憤怒的對着另一名董事說道:

「針生那傢伙的獨來獨往,總有一天會把伊斯坦西亞給搞垮的!」

「伊斯坦西亞是不會垮的!」

那名董事陰森地做出預告。他一面使用着烘手機一面把話說完。

「會垮的只有針生一個人而已。不,或許應該趁著這個機會,順便把冠木的小組也整頓一下。雖然到目前為止都挺有用的,不過手上的污垢似乎積得太厚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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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空之下,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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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惡黨與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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