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當話題轉到大四那年打的大學聯賽時,西脅哲朗有一種不好的預感。他心想,反正他們一定又會提起那檔子事吧,於是他低頭喝有點回溫的啤酒。

「重點還是第三節的射門(*一場標準的橄欖球比賽進行四節,每節十五分鐘,第二、三節間有中場休息時間。而將球踢過橫桿之上及兩根門柱之間稱為射門。),如果踢進的話,後來的情勢就會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但是那一球卻沒有踢進,真令人失望。」安西在那場比賽中擔任線衛(*線衛<linebacker>,美式橄欖球防守隊員,於防守線及後衛之間列陣,可以選擇沖向對方四分衛或協助看守外接員。),他笑着皺起眉頭。他的身體和當年打球時一樣魁梧,脖子也很粗;唯一不同的是,他的肩膀和背部都變得渾圓,而且肚子也大得像是塞進了一顆西瓜。

「我已經說過好幾次了,沒有幾個踢球手能夠從那麼遠的距離射門得分。」須貝一手拿免洗筷,嘟著嘴說。他目前任職於保險公司,這個曾是帝都大學王牌踢球手的男人,聽說公司里的人因為他的外表,給他取了一個綽號叫作「熊男」。「當時的射門距離有三十七、八碼,不,說不定將近四十碼。」

對於須貝的辯駁,坐在安息身旁吃着壽喜燒的松崎板起臉孔,拿着筷子指向須貝,說:「這傢伙,每次說到當年射門的事,距離就會越變越遠。之前提到這件事的時候,他說是三十二、三碼。」

「咦?哪有那回事。」須貝一臉意外的表情。

「沒錯、沒錯,的確是那樣。」安西拍了一下大腿。「西脅,對吧?」

被安西點到名字,哲朗只好加入話題。「是嗎?」哲朗不感興趣的心情在聲音里表露無遺。

「你忘記了嗎?」安西一臉不悅。松崎用手肘頂他的側腹。

「西脅怎麼可能忘記那場比賽。」

安西聽到這句話也笑了。「哈哈哈,說的也是。」

哲朗只得苦笑,看來話題還是開始朝他不樂見的方向發展。

眾人在聊的是大學聯賽的總決賽。如果打贏那一場的話,哲朗他們的隊伍就奪冠了。

「最後八秒,」松崎抱起胳臂,唉聲嘆氣地說,「如果射進那一球的話,簡直就是帥呆了。西脅一定會得到魔術師的封號。」

「如果把球傳給早田的話,奪冠就不是夢了。對吧,早田,你也這麼認為吧?」安西對一名坐在酒席末座,正在喝加水威士忌的男人說。

「不曉得,誰知到結果會怎樣。」早田懶得搭腔地應了一句。他似乎不想參加討論這個話題,大概已經聽膩了吧。

「如果把球傳給早田的話,絕對會贏!」安西喋喋不休地說。「當時,早田沒有人防守,他在達陣區最左邊的地方,沒有四分衛(*QuarterBack,在大部分進攻中都會接球,可以給球或扔球給跑衛、傳球給外接員,或自己持球衝鋒。)會錯過那個傳球目標。西脅只要把球傳給他就好了,然後就能成功達陣(*當球員持球跑進對方達陣區,或在對方達陣區接到傳球時即為達陣。)了。我心想,這下穩贏了,可是……」他沒有說下去,因為在場的所有人都知道整場比賽的過程。

「當時,我沒想到西脅會把球傳給我,」松崎接着說,「因為我完全被頂死了。對方識破了我們的戰術,而且他們的後衛是赫赫有名的小笠原,所以當西脅傳球的那一瞬間,我心想完了。」

哲朗只能默默聽他們說,吃了一點顏色變深的壽喜燒,將啤酒含在口中。啤酒的味道比一開始乾杯時苦澀了不少。

在場的人都是帝都大學美式橄欖球社社員;一群被迫將大部分大學生活獻給橄欖球的球友。當時的社員畢業后大多各奔前程,只有住在東京都內的人每年聚會一次。這次是第十三次。地點每年都相同,選在新宿一家火鍋店。而聚會日期則是十一月的第三個星期五。

「說到帝都大學的西脅,可是公認前三名的四分衛,但是……」安西有點醉了,口齒不清地說。「當時是怎麼了呢?連我們都無法想像居然會發生那種事情。」

「都這麼多年前的事了,」哲朗皺着眉頭,「你們很煩耶。同一件事到底講了幾年了啊?差不多該忘掉了吧。」

「不,我可忘不了。」安西半握著拳,往桌上一捶。「是學長慫恿我,說如果我入社的話,絕對會奪冠,我才放棄從小訓練到高中的柔道加入橄欖球社的。如果知道不能奪冠,我就不會加入了。要是不踢橄欖球,繼續練柔道的話,我早就進軍巴塞隆拿或亞特蘭大(*巴塞隆拿和亞特蘭大分別為一九九二年和一九九六年的奧運會主辦城市。)了。」

「至少拿得到銅牌,對吧?」須貝嘆了一口氣,「你說到這件事就沒完沒了。」

「灌他酒讓他閉嘴!」松崎笑道。

哲朗感到厭煩。早田伸出拿着啤酒瓶的手臂到他面前。哲朗拿起酒杯,接受早田替他斟酒。

「高倉今晚也要工作嗎?」早田以低沉平靜的口吻問道。

「嗯,她去京都了。」

「京都?」

「有個花道掌門人蓋了一棟豪華會館,舉辦落成儀式及派對。她說要拍照登在某家雜誌上,跑去攝影了。」

「原來如此。」早田點了點頭,喝了口酒。「她還真行啊,攝影師這種工作連大男人來做都很吃力呢。」

「她說因為喜歡攝影,累一點無所謂。」

「我想也是。」早田再次點頭。

「高倉不來,喝酒真是沒氣氛。」安西喝得酩酊大醉,怪腔怪掉地說。

哲朗的妻子理沙子過去是美式橄欖球的球隊經理,本姓高倉。她和哲朗都已經結婚八年多了,在場的球友們到現在還是用過去的姓氏稱呼她。

「日浦也好久不見了。」須貝想起什麼似地說。

「日浦啊,真是令人懷念。」安西又捶了桌子一下。「那傢伙,感覺不像是女球隊經理,對於比賽規則和戰略比我們還要清楚。」

「對了,安西,日浦經常教你比賽規則對吧?」須貝點着頭說。

「她雖然是女人,但可真了不起。她還曾經為了戰術的事很嚴肅地和教練辯論哩。那傢伙現在在做什麼呢?」

「聽說她結婚,也有小孩了。」哲朗告訴他們,「理沙子說的。不過,她和日浦好像三年前通過電話后,就沒有聯絡了。」

「女人一旦結了婚,交友圈就會大大改變啊。」須貝說道。

「男人也是一樣喲。」松崎的表情變得認真起來,「中尾那傢伙,今天也缺席了不是嗎?他結婚之後就很難約。完全變成居家男人了。」

「他是妻管嚴。」須貝應道,他莫名地壓低聲音。「千金小姐果然難伺候,成天緊迫盯人,女婿難為啊。」

「哎呀呀,難道我們引以為傲的跑衛(*RunningBack,列陣時通常排在四分衛之後或兩側,擅於持球衝鋒,也能做阻擋、接傳,在少數情況下也可能將球拋傳給隊友。),也逃不出老婆的手掌心嗎?」安西將酒瓶拉到面前想替自己斟酒,但那支酒瓶已經空了。

酒席在十點散會,這群過去的橄欖球社社員們在店前解散。以往他們都會續第二攤、第三攤的,現在卻沒有人提起。現在每個人各自有家庭,時間、金錢都不能只用在自己身上了。

哲朗和須貝一同朝地下鐵車站走去。

「他們還真講不膩啊,」須貝說,「我永遠都會被說到那次射門的事,而你永遠都會被說到最後一個傳球的事。輸掉冠軍我也很不甘心,但是事情都已經過了十三年耶,照理說應該都已經煙消雲散了吧。」

哲朗默默地笑了。他心裏十分清楚,安西和松崎並不是真的在意那些事,他們只是想要拾回什麼,才會不斷重提往事。

須貝胸前的流動電話想起,他取出手機,走到行人路旁。

「噢,幹嘛?大家聊八卦聊到剛剛。……嗯,才剛解放。西脅在我旁邊,我們正要去搭地下鐵。」須貝用手搗住送話口,對着哲朗說:「中尾啦。」

哲朗點頭,嘴角露出笑容。看來是說曹*,曹*就到。

「嗯,除了你之外,大家都到了。高倉和日浦沒來。……哈哈哈,是啊,一票全是臭男人。安西他們還說,西脅不來沒關係,希望高倉來。……嗯,大家都是老樣子。」

哲朗在一旁苦笑地聽須貝說話。自從前年的聚會之後,哲朗就沒和從前的飛毛腿跑衛中尾見過面了。

中尾打電話來似乎沒有特別重要的事,須貝掛斷電話。

「他說他明年想出席聚會。」

「是哦。」哲朗應道。他心想,去年那傢伙好像也那麼說。

當兩人再度邁開步伐時,須貝突然停下腳步。他看着哲朗身後,一副非常意外的表情,半張著嘴巴。

「你怎麼了?」

哲朗順着他的視線看去。眼前的行人路是一如往常的景象:意猶未盡、還玩不夠的年輕人和踏上歸途的上班族熙來攘往。

你怎麼了?哲朗想要再次問道。這是,哲朗發現人潮的那一頭,有一名女子背對車道站着,一直盯着他們的方向瞧。

「她不是……」哲朗低喃道,「日浦嗎?」

「是啊,果然是她。她站在那裏做什麼啊?」須貝揮手。

站在那裏的正是日浦美月,那雙鳳眼和高挺的鼻樑很眼熟。不過,她的臉頰一帶卻像刀削過般消瘦,下顎看起來也比從前還要尖細。她身穿黑色裙子,套了一件灰色夾克,手上提着一個大型運動包。

美月好像從剛才就一直看着哲朗他們。她察覺兩人發現了自己,穿過人群朝他們走來。她的目光對着哲朗。

「你頭髮留長了啊。」哲朗身旁的須貝說道。

美月的頭髮過肩,看起來略帶咖啡色,說不定是染的,被風吹得有些零亂。哲朗心想,沒有馬上認出她大概是這個原因吧。他記憶中的日浦美月總是留着勉強能夠蓋住耳朵的短髮。

然而,就算撇開這點不說,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感覺和哲朗記憶中的她還是相去甚遠,那似乎不是年紀增長的緣故。

美月來到哲朗他們面前停住腳步,輪流看着兩人的臉。她臉上浮現的笑容顯得格外僵硬。

和她對上眼的剎那,哲朗心中升起一股異樣的感覺。就像是明知哪裏不對勁,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

她動了動嘴唇,卻聽不見聲音。

「你在這裏做什麼?你應該知道今天是十一月的第三個星期五吧?」須貝不打算責備她,只是單純想知道原因。

美月像是道歉似的在面前比了一個手刀,然後放下運動包,從中拿出小筆記本和原子筆。

「怎麼了?你到底是怎麼了?」

須貝問道,但她不回答,反倒是在筆記本上寫了什麼,亮給哲朗看。

「找個地方說話」,筆記本上如此寫着。

2

「這是怎麼回事?」哲朗盯着美月的臉,「你失聲了嗎?聲帶怎麼了?」

「感冒了嗎?」須貝也插嘴問道。

她搖了搖頭,然後又在筆記本上寫了什麼,亮給兩人看。

「我現在不能回答,詳情等會兒再說。」

哲朗和須貝互看一眼,再將目光轉回美月身上。「你發生了什麼事?不能講話了嗎?」

然而,美月卻依然閉口不語,只是指着筆記本上的字。

「真是個怪人,你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須貝說道。

「總之,她好像不能在這裏回答。找家能夠好好講話的店吧。」

哲朗一說,美月皺起眉頭,用力地搖頭。

「你不想去會引起別人注意的店嗎?」他試着問道。

她重重地點頭。

須貝「呼」的吁了一口氣。「搞什麼嘛,那不就只能去卡拉OK了嗎?」

「可以嗎?」哲朗問美月。

她猶豫地側着頭,微帶波浪的髮絲隨風搖曳。

這時,哲朗發現了她和從前最大的差異處,那就是化妝。她臉上的妝比從前濃,而且與其說是上妝,更像是隨意將手邊有的化妝品全往臉上亂抹一通,口紅也稍微塗出了嘴唇。比起她一言不發,這一點反而倒更令哲朗不安。

「不然,要去我家嗎?」哲朗乾脆直問。

美月抬起頭來,目光直視他的眼睛。她的眼神在問:可以嗎?

「我是無所謂。須貝,你怎麼樣?」

「嗯,我當然也可以。」須貝稍稍拉起西裝外套的袖子,看了手錶一眼。「這麼晚了,不會打擾嗎?嗯……高倉今晚不在家?」

「她會晚一點回來,你們不用在意她。」哲朗看着美月,「怎麼樣?我家離這裏很近。」

她欲言又止地張開雙唇,但終究沒有出聲,只是不好意思地輕輕點頭。

「好,就這麼決定了。」哲朗拍了須貝的背一下。

三人決定從新宿三丁目搭丸之內線。進入地下道之前,須貝用手機打電話回家,說是遇見了大學時代的球隊經理,等會兒要去西脅家。說完,他將電話遞給哲朗。

「我老婆大人說要叫你聽電話。」

「我嗎?」

「嗯。」須貝噘起下唇點點頭。

哲朗接過電話,打了聲招呼。他和須貝的妻子見過面,也出席了他們的婚宴。她是一名長臉、五官頗具日本特色的女性。

須貝的妻子問道:「這麼晚到府上不會打擾嗎?」哲朗答道:「不會,請你不用在意。」

「你老婆是禮數周到,還是擔心老公在外面亂來呢?」

「我怎麼可能在外面亂來?她只是擔心我會不會在外面喝了酒才回家。」

「在外面喝了酒才回家有什麼關係?又不是去銀座。」

「話不能這麼說,我的小孩要上小學了,老婆越管越嚴。何況我還有貸款要付。」

去年年底,須貝在荻窪買了一間公寓。

「還是你家好,高倉也在工作。」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啊。」

三人步下地下鐵的階梯時,美月戴上了太陽眼鏡。哲朗心想,為什麼這麼晚了還要戴太陽眼睛呢?但他按下不問。

丸之內線很擁擠,三人在車廂內被人群衝散,須貝一個人被擠到了遠處。哲朗和美月一起被推到另一邊的門。他讓美月站在門邊,和她面對面站立,感覺自己簡直是線衛。

美月避免和他目光相對,一直看着腳下。哲朗從太陽眼鏡和臉部的間隙看見了她長長的睫毛,好像沒有上睫毛膏。

在車廂內的燈光下,她臉上拙劣的妝格外明顯,粉底塗得也不均勻。她的皮膚相當粗糙,但她絲毫不加以掩飾。

電車行進間,哲朗又發現她臉上雖然化了個大濃妝,卻沒有散發出一點香味。不但如此,哲朗甚至聞到了汗酸汗臭味。

哲朗從汗臭味聯想到了別件事。昏暗的走廊上,一扇像壞了般的門一直敞開着,上面掛着掉色的牌子,牌子上「美式橄欖球社」幾個字也快看不出來了。

門的那一頭,是一間充滿了灰塵、汗臭味和霉味的房間。

一名年輕女子站在四處散置著護具和頭盔的房間中央,陽光從好幾年沒擦的窗玻璃射進來,打在她身上,照亮了她的右半身。

「我了解QB的心情。」她——日浦美月說道。

總決賽隔天,社團辦公室里除了哲朗和她之外,別無他人。即使如此,房間內還是充滿了選手身上散發出來的熱氣。

「比賽輸了就輸了,QB沒有錯。」美月繼續說道,緩緩點着頭。當時,她稱呼哲朗為QB。當然,QB指的是四分衛(QuarterBack)。

「輸球都是我害的。」哲朗回應道,「因為我,才沒辦法奪冠。」接着,他戲劇性地嘆了一口氣。

十九比十四,相差五分落敗。如果達陣成功的話,就反敗為勝了(*達陣可得六分)。

大家說他們的隊伍原本就居於劣勢,哲朗他們也早有心理準備。敵對的防守固若金湯,相較之下,跑衛中尾的速度則是哲朗隊伍最強的武器。中尾一旦被敵隊盯死,獲勝的概率就很渺茫了。

於是他們決定出其不意地將勝算賭在傳球攻擊上,以對付敵隊將防守重心鎖定在中尾身上的戰術。哲朗他們增加假動作,換句話說,就是只「假裝」將球傳給中尾。而中尾「假裝」接球,像平常一樣狂奔。哲朗則趁敵隊的防守被中尾的假動作耍的團團轉時,反覆將球傳給外接員(*WideReceiver,在接近邊線的地方列陣,負責接收拋傳。)松崎或邊鋒(*TightEnd,列於攻擊線衛側,和外接員一樣可接傳。)早田。敵對看準帝都大學隊在當季比賽中鮮少傳球動作,沒想到被哲朗他們將計就計,反將一軍。他們徹底忘了西脅哲朗到前季為止,在聯賽中都是屬一屬二的遠距射球四分衛。

然而,戰術總有被識破的時候。到了下半場,敵對對於哲朗和中尾的假動作絲毫不為所動。到了終場倒數八秒鐘的時候……

只能再射門一次了,距離得分線還有十八碼。

哲朗右手拿着並列開球(*進攻及防守球員在開球線的前後兩邊排列,面向對方。其中一位進攻球員中鋒從兩腿間將球向後傳給隊友,通常傳球的對象是四分衛。)后的球,大步往後退,尋找傳球目標。敵對的防守線如野獸般步步進*,防守隊友奮力阻止他們。四分衛所剩的時間不多,對方的阻截員遲早會突破屏障,用身體衝撞哲朗。如果拿着球被抓到的話,就玩完了。

哲朗將球投出。球螺旋迴轉,飛向松崎。松崎拚命跑去接球,如果他的手臂再長十公分的話,大概就傳球成功了。但是抓住球的卻是對方的後衛。那一瞬間,敵對的選手們用全身表現出欣喜若狂的情緒,而帝都大學隊則是失望地垂頭喪氣。哲朗事後看錄像帶時,才知道當時邊鋒早田無人防守。

「全都是我的錯。」哲朗在兩人獨處的社團辦公室里,反覆說着這句話。

「沒那回事,QB已經儘力了。」美月撿起腳邊的球,往他丟去,哲朗挺起胸膛接下這意外強勁的一球。她繼續說道:「振作!」

哲朗盯着美月丟過來的球,然後看着美月。她咬着下唇,縮起下顎,微微抬頭地盯着他,她的眼睛滿布血絲。

在那之後,哲朗再也沒有和她談到那場比賽了。畢業后一年一度的聚會,她也只在前三次出席,後來一直沒有出現。

三人在東高圓寺站下車,哲朗住的公寓距離車站幾分鐘路程。兩房一廳的房子雖然是租來的,但落成才三年,結構穩固,而且大門還會自動上鎖。每次提到房子是租的,對方就會說:「那還是買下來比較划算。」但哲朗卻沒和理沙子談過這件事。

三人搭電梯到六樓。各住戶以ㄇ字形排列,最裏面的一戶是哲朗的家。哲朗打開大門,屋裏一片漆黑。他點亮燈,對兩人說:「進來吧。」

「傢具和裝飾品都很高級,體育記者這麼賺錢嗎?」須貝一踏進客廳,就環顧四周說道。

「哪裏高級,都是一般貨色。」

「少來,沒那回事,我多少懂一點。」須貝仔細欣賞並排在餐具櫃里的異國餐具。餐具櫃里放的幾乎都是理沙子從外國買回來的收藏品,搜集餐具是她的嗜好。

「高不高級有什麼差別,先坐下來吧。」

「也對。」須貝坐在皮革沙發上,手撫著扶手,「好東西果然觸感不同。」

雙人沙發和三人沙發呈直角擺放。須貝選擇了三人沙發,哲朗在他身旁坐下,美月卻依然站着。

「你怎麼了?坐啊。」哲朗指著雙人沙發說。

美月沒有回應,拿出先前的那本小筆記本。

「又是筆談啊……」須貝低喃道。

她一副凝重的表情,在筆記本上寫了什麼,然後遞給哲朗。筆記本上寫着:「洗手間在哪?」

「出去走廊后,第二扇門。」

美月拿着運動包離開客廳。說不定她是要去洗把臉,哲朗心想,如果她能卸掉那臉粗糙的妝就好了。

「她好像不能講話,會不會是聲帶出了問題呢?」須貝側着頭,一臉不解。

「她當時會待在那裏,表示她在店外面等我們吧?她為什麼不進去店裏呢?」

「大概是不想見到其他人吧。」

「為什麼?」

「不曉得,這我就想不通了……」須貝搔了搔頭。

哲朗走進吧枱式廚房,將水倒進咖啡機,裝上濾紙。

耳邊傳來洗手間門打開的聲音,美月好像出來了。哲朗將西班牙綜合咖啡粉倒進濾紙,打開咖啡機開關,然後打開餐具櫃的門,拿出馬克杯放在調理台上。

哲朗背對客廳,但感覺得到美月走進客廳。

「咦……你是什麼人?」須貝說道,就此說不出話來。美月沒有回答。

哲朗心想,怎麼了呢?舉步離開廚房。

客廳門前,站着一名個頭矮小的陌生男子。他身穿黑色襯衫搭配牛仔褲,緩緩地將頭轉向哲朗。

你是誰?哲朗也差點出聲問道。但在發問之前,他發現男人的五官和美月一模一樣。站在眼前的人蓄著短髮,徹底卸了妝,正是美月沒錯。

須貝從沙發上起身,身體半蹲,半張著嘴巴,瞪大了眼睛。哲朗驚訝得說不出話來,腦中卻想着——我肯定也露出了相同的表情。

美月輪流看着兩人的臉,嘴角微微上揚,看起來像是在笑。她既像是在對呆若木雞的兩人發出冷笑,又像是在嘲笑自己的模樣。

哲朗感覺她吸了一口氣,自己反倒是屏住氣息。

「好久不見啦,QB。」美月終於發出聲音了。

但那卻是男人的嗓音。

3

哲朗有一種奇怪的感覺,眼睛看到的景象和耳朵聽到的聲音彷彿對不起來。就像看到電視播出樣片時,聽見荷里活明星被配成意想不到的聲音而感到莫名其妙一樣,哲朗現在的感覺就與那類似。

「說話呀,QB。」美月說道。那聲音完全陌生,但卻和她的嘴唇動作搭配得剛剛好。「須貝你也是,嘴巴別張那麼大。」

哲朗移動視線,從頭到腳反覆打量了她好幾次。

「你是……日浦吧?」他勉強說道。

「當然。不過,我已經不是你們認識的那個日浦美月。」美月的唇邊泛起一抹微笑。

「你那身打扮是怎麼回事?還有……」哲朗指着她的嘴角。「你的聲音。」

她先低下頭,旋即抬起頭。「說來話長。不過,我就是想告訴你們這件事,才等在那邊的。」

哲朗點點頭,「總之,先坐下來再說。」

美月邁開大步,在沙發正中央坐下。坐定后,她微微打開穿着牛仔褲的雙腿。

須貝的目光一直跟隨她的身影,等到她坐下來才說:「你那身打扮,應該不只是便裝而已吧?」

美月露出潔白門牙笑了,「不是,我是真的想這麼穿。」

須貝搔了搔太陽穴,顯得惴惴不安。

哲朗坐到須貝身旁,重新端詳美月的模樣。她臉上露出一絲尷尬的表情。

「呃……那……」哲朗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美月將雙手放在膝上,挺直上身。「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是什麼時候?」

「大概是……十年前左右吧?」哲朗徵求須貝的同意。

「我想應該是吧,」須貝附和道,「當時日浦還在工作。我記得是在建築公司上班,對吧?」

「你記性真好。」美月臉上的肌肉放鬆下來。「沒錯,當時我還是個粉領族。我進公司都三年了,工作卻考試停留在影印資料,或將別人寫的報告輸進文字處理機。這種情形到我辭職之前都沒改變。」

「我聽理沙子說你結婚了。」

「我在二十八歲那年秋天結婚,」美月答道,「工作在那之前就辭了,因為實在太可笑了。我是因為想做設計才進入那家公司,到最後卻連一張設計圖都畫不到。這讓我再次體認,女人受到了打擊。」

「那個……」須貝有點不好意思地插嘴,「這件事或許也很重要,但是你要不要先解釋一下這身打扮……」

「你想要先知道這身打扮的原因嗎?我的髮型、衣服,還有聲音?」

「嗯,老實說,如果不先知道這個部分的話,怎麼說呢……,總覺得渾身不對勁,對吧?」須貝說道。他最後的「對吧?」是對哲朗說的。

「我儘可能長話短說。」美月看着兩人,「你們覺得我為什麼會結婚?」

「為什麼?那當然是因為喜歡對方吧。」須貝答道。

「不對,我們是相親結婚的。對方是銀行職員,比我大八歲。第一印象給人的感覺是做事踏實,結婚之後證明我的第六感確實沒錯,他是個工作勤奮的人。不過,我並不是中意他這一點才和他結婚的。結婚對象是誰都無所謂,因為我非結婚不可的心情比想嫁個好男人的願望還要強烈。」

「你為什麼那麼急着結婚?」須貝問道。

「總歸一句話,我想讓自己死心。我想讓自己認知到自己是女人,只能以女人的身份活下去。我以為一旦結婚的話,就能夠死心了。只要結了婚,就不會再有奇怪的夢想了。」

哲朗以不可思議的心情,聽着她連珠炮似的告白,對她話中的涵義無法立刻會意過來。反倒是她凝重的眼神,令他直覺知道她想要說什麼。

「日浦,你,該不會……」

聽到哲朗的低語,美月默默地點頭回應。哲朗在心中反覆說道:不會吧……。但是,她現在的外貌卻告訴他,自己的直覺是正確的。

「咦?咦?什麼意思?你們在說什麼?」須貝好像還搞不清楚狀況,眼睛滴溜溜地輪流看着美月和哲朗的臉。

「日浦不是女人了,對吧?」哲朗說道。他邊說邊想:怎麼可能有這種事?他不願相信這件事。

但是她卻一臉冷靜地回答:「沒錯。」

「你不是女人的話,那是什麼?」須貝嘟嘴說道。

「不曉得,我是什麼呢?我也不太清楚。不過,我自認為我是男人。」美月的唇邊漾起一抹奇怪的笑容。

須貝還是一副摸不著頭緒的樣子,向哲朗露出求救的眼神。

「你該不會是開玩笑的吧?」哲朗向美月確認。

她縮起下顎,儼然在說:當然不是。

哲朗做了一個深呼吸,懷着宣佈重大事情的心情開口:「就是所謂的「性別認同障礙」嗎?」

「咦?」須貝似乎還是搞不清楚狀況。哲朗轉向他。「你應該也知道這個專有名詞吧?」

「嗯,知道是知道,可是……」須貝抓了抓發量開始變稀疏的頭。「那要怎麼說,那指的是一生下來那方面就有問題的人,對吧?可是,日浦從前不是那樣的啊。你不是一般的女人嗎?」

「所以,」美月說道,「我必須解釋給你們聽。不過,你們要先接受兩件事,第一,這不是騙人或開玩笑;第二,老子所受的苦是從很久以前一直持續至今的。」

「老子……」哲朗附誦美月說出的這個字眼。縱然掌握了情況,哲朗覺得自己潛意識裏還是拒絕正視這個事實。

「沒錯,」美月繼續說道,「我是男人。從很久以前,在遇見你們之前,我就是男人了。」

4

廚房傳來恆溫器啟動的機器聲響,飄出誘人的香氣。哲朗想起咖啡機的開關還開着,從沙發上起身。

美月和須貝陷入了沉默。美月大概在等待兩人對自己的告白做出反應,而須貝則是不知該如何反應才好。

哲朗將咖啡倒進兩個馬克杯和咖啡杯,用托盤將杯子端到兩人眼前。他將馬克杯放在自己和須貝面前,墊著淺碟的咖啡杯則放在美月面前。

三人在尷尬的沉默氣氛中啜飲咖啡,哲朗和須貝加了奶精,美月則直接喝黑咖啡。

她放下咖啡杯,突然笑了出來。「突然聽到這樣的事情,你們嚇了一跳吧。」

「那是當然的……,對吧?」須貝徵求哲朗的同意。

「嗯,」哲朗也點頭,「你說,你從很久以前就是這樣了?」

「對,大概從出生的時候開始。」

「可是在我看來,你是女人啊。」須貝說,「我的確曾經覺得你哪裏不對勁,但是從來沒想過你不是女人。」

哲朗在心裏低喃:我也是啊。

「人這種動物啊,一旦走投無路,任何戲都演得出來。」

「你當時是在演戲嗎?」須貝問道。

「如果你問我是不是全都是演技,我有點難回答。很多事很難解釋,像我們這種人的心理是很難複雜的,我想一般人是沒辦法了解的。」

哲朗的確不了解,所以無話可說。須貝似乎也是如此。

「我念的幼稚園有一座小游泳池,」美月手拿咖啡杯,繼續說,「每到夏天,我都好期待跳進去玩水。可是,有一件事我覺得很不可思議,那就是為什麼只有自己穿的和大家不一樣。」

「游泳嗎?」哲朗問道。

「對。其他小朋友都只穿一條黑色泳褲,我卻非得穿上遮住上半身的衣服不可,而且還是粉紅色的。我覺得只有平常穿裙子的女生才要穿那種東西,而我平常只穿褲子,所以應該和其他男生一樣穿黑色泳褲才對。」美月喝了一口咖啡,將手指插進短髮中。「那是我最早對於自己被別人當女生對待,感到奇怪的記憶。後來,我就一再和母親比毅力。我母親要我穿裙子,我不想穿;她要我玩女孩子的遊戲,我不想玩;他要我在頭髮上綁蝴蝶結,我不想綁。或許是因為我母親出身自家教嚴格的家庭,所以心目中會有一幅理想的親子圖。如果現實生活和她的理想不符,她不但會指責丈夫和孩子,還會責備自己。我想,她大概是發現到自己的獨生女性格有異,所以焦急地認為非得趁早設法矯正。」

「但是她卻沒有成功。」

聽到哲朗這句話,美月點了點頭。

「很遺憾。不過,她大概以為自己成功了吧。」

「什麼意思?」

「小孩一旦董事之後,就會對很多事情費心。如果母親因為自己流淚,孩子就會想,不能這樣下去。」

「所以你開始演戲?」

「是啊。我雖然不喜歡,還是會穿裙子;雖然不開心,還是會跟女生玩。我連遣詞用語也模仿她們,只要這麼做,母親就會放心,家裏也會天下太平。可是,我心裏一直覺得這樣子不對,這不是真正的自己。」

須貝發出低吟。他脫掉西裝外套,鬆開領帶。

「該怎麼說呢,呃,這件事我不太懂。」他說,「對我來說,日浦一直是女人啊。就算你現在說你不是女人,我還是不能接受。」

「當然,我的內心一直沒變。和美式橄欖球社的球友在一起時,心情很輕鬆,因為大家都不會把我當女人對待。大家會大刺刺地在我面前換衣服,也不會特別在意一些有的沒的。雖然理沙子老是生氣你們少根筋,但我不會。老實說,我很高興。」

「那是因為日浦不是一般的女人,」須貝說,「剛才安西也說了。他說,沒有人比你更清楚美式橄欖球。」

或許是因為聽到了令人懷念的名字,美月的表情變得柔和起來。「安西他好嗎?」

「還是老樣子。不過,肚子越來越大。」

「那傢伙是個好人。畢竟,一般男人對於接受女人教導總是敬謝不敏。我真的很慶幸進入了美式橄欖球社。」美月微微垂下目光,「如果能穿上護具的話,一定更棒。」

「早知道讓你穿一次就好了。」須貝邊笑邊說,看了哲朗一眼。哲朗也說:「就是啊。」

「可是,美好時光只限於那個時侯。」美月的表情一沉。略帶嘶啞的嗓音變得更加低沉,「我剛才也說了,上班生涯差勁透頂。只因為我的身體是女人,不知道吃了多少虧……」

哲朗不知道該如何搭腔,將馬克杯送至嘴邊。他知道女性在這個社會上常受到不合理的對待。但是美月訴說的苦楚,大概和那是屬於不同層次的吧。

「辭掉建築公司的工作后,我換了許多工作。我專找不會讓自己意識到自己擁有一副女性軀體的工作。不過,問題卻不是出在工作內容,而是如何與人相處。只要有和他人接觸的機會,就不可能不正視肉體與心靈之間的落差。」

「所以你就放棄了嗎?」哲朗問道,「所以你才會急着結婚……」

「我以為自己會因此改變。如果結婚生子的話……,或許我就會有所不同。」美月露出痛苦的神色。

「你有小孩了吧?」哲朗問道。

「一個六歲的兒子。她有*,真是令人羨慕。」

她大概是打算說笑,但哲朗卻笑不出來。須貝盯着馬克杯的杯底。

這時,耳邊傳來大門門鎖打開的聲音,三人面面相覷。

「是理沙子。」哲朗說道。

美月從沙發上起身,目光渙散地在空中游移。這是她今天第一次露出不知所措的模樣,但她旋即重新坐定,事到如今再驚慌失措也無濟於事。

哲朗走到走廊上,理沙子正在玄關脫鞋。

「你回來啦。」

她或許是沒想到哲朗會出來迎接,以金雞獨立的姿勢停止動作。「嗯,我回來了。」

「怎麼這麼晚?」

「我沒跟你說我會晚點回來嗎?」理沙子脫下另一隻鞋,看見玄關放着兩隻陌生的鞋子。「有誰來了嗎?」

「美式橄欖球社的朋友。」

「這我知道,是誰跟誰來了?」

「一個是須貝,你猜另一個是誰?」

理沙子對於哲朗的問題,露出厭煩的表情。「我很累了,別再跟我打啞謎。」

她提着一個裝了攝影器材的大包包,就要走向客廳。哲朗抓住她空下來的另一隻手,「等一下。」

「幹嘛啦。」理沙子皺起眉頭。劉海垂落在她的眉毛上。

「是日浦。」

「咦?」她睜大了眼,不悅表情頓消。

「是日浦美月,那傢伙來了。」

「美月?真的嗎?」喜悅之情使他嘴角上揚。理沙子似乎等不及要見她。

然而,哲朗卻沒有放開他的手。

「見她之前,我有話想先跟你說。」哲朗低頭看着理沙子一臉詫異的表情,繼續說道:「她不是以前的她了。」

「什麼意思?」

這時,客廳門打開。理沙子往門的方向望去,美月就站在眼前。

「原來是這麼回事啊。」她說道。

5

就哲朗的觀察,理沙子並不怎麼驚訝。她雖然沒有一眼認出她是誰,但隨後真情流露,表現出見到許久不見的老友的喜悅。

美月像先前告訴哲朗他們一樣,也對理沙子進行了告白。理沙子坐在剛才哲朗的位子,抽著Menthol香煙。美月告白的過程中,她幾乎沒有插嘴。難以和美月五官聯想在一起的低沉嗓音籠罩着靜謐的客廳。

當美月的話告一段落時,理沙子在煙灰缸捻熄了香煙。

「我的確是嚇了一跳,」她說,「不過我多少也料到了。」

「你早就知道了嗎?」須貝瞠目結舌。

「倒也不是。我沒有想過美月的內心是男人,可是,我一直覺得你和我們不太一樣。我不知道是哪裏不同,不過這下總算解開了謎底。」理沙子對着從前的女性友人笑道:「你早點告訴我不就好了。」

「我很想說,但我說不出口。」

「嗯,我想我懂你的心情。」

帝都大學美式橄欖球社過去的兩名女經理看着彼此。她們的視線交會處,似乎帶有隻有兩人才懂的心靈相通。或者,這是超越性別的友情呢?

「那麼,」理沙子說,「你結婚生子之後怎麼樣呢?乍看之下,你似乎並沒有成功變成一個百分百的女人。」

「嗯,我失敗了。」美月指著理沙子面前的香煙盒,「可以給我一根嗎?」

「請。」理沙子遞出香煙盒,等美月抽出一根后,用打火機替她點煙。美月道了謝,將銜在嘴裏的香煙湊近打火機。

「我剛才也說了,我的結婚對象人並不壞。他工作勤奮又顧家,對我也很體貼,可惜的是他的溫柔必須對方是女人才受用。這麼說很對不起他,但對我來說,那反倒造成我的困擾。」

「困擾?」理沙子側着頭一臉不解。

「我覺得很煩。他在我旁邊,我就覺得很礙眼;他對我說話,我也覺得很煩。他一碰我,我就全身起雞皮疙瘩。當然,責任不在他,原因全都在我。如果要找借口推託的話,我原本以為如果結婚生子,或許我也能有所改變,但現實卻不是如此,反而讓我更加意識到自己肉體和精神之間的落差。我努力過了,我一直……一直不斷地演戲。我想這麼一來,總有一天會弄假成真,但是我沒辦法。這種事情騙得了別人,騙不了自己。」

「所以你選擇離家出走?」

美月吐出一口長煙。「就在去年年底。我早就想那麼做了,母親的去世使我的決心更加堅定。」

「令慈往生了嗎?」哲朗問道。

「嗯,食道癌。他最後瘦得只剩一把骨頭,我得照顧她,所以不能在那之前離家出走。」

「令尊呢?」

「我父親的身體還很硬朗。我母親死後,他似乎鬆了一口氣。不過,自從我母親的葬禮之後,我就沒見過他了。」

「我問你,」理沙子開口說道,「你說你離家出去,是指你和你先生離婚了嗎?」

哲朗也很想知道這一點。

美月吸了兩、三口煙之後,搖了搖頭。

「有一天,我突然衝出家門。我送他出門上班,帶兒子去幼兒園之後,我就離家出走了。行李幾天前就打包好了,錢也準備好了,剩下的就只有付諸行動了。我怕他向警方報案找我,為了省去麻煩,我寫了封信給他,放在廚房的餐桌上。」

「你在那封信上寫出所有事實嗎?」

「不是。」

「為什麼?」

「我原本也想那麼做,」美月用手指夾住香煙,用手抵著額頭。「可是我怎麼也沒辦法向他坦白長久以來都在騙他,而且,我也不想讓兒子知道。如果我兒子知道自己的母親其實是男人的話,不知道會有多傷心……,一想到這裏,我就無法下筆。」

「那,你先生和兒子會不會在找你呢?」須貝擔心地問。

「大概吧,我想。」

「總覺得你先生他們很可憐。」須貝看了哲朗和理沙子一眼。

哲朗沒有點頭,但和須貝的意見相同。美月的丈夫是否也隱約察覺到了什麼?

「你離家出走後在做什麼?」理沙子問道。

「很多啊,像是在酒店打工……」

「以女人的身份?」

「不,」美月用力地搖頭。「當然是以男人的身份。好不容易重獲自由,哪有錯失良機的道理。」她在煙灰缸中捻熄香煙,雙手一攤,「怎麼樣?你們覺得我看起來像不像男人?」

看在哲朗眼中,她與其說是男人,不如說是少年。不只是因為她個頭嬌小,而是她身上有一股少年特有的中性氣質。

須貝說:「怎麼看都像男人。」理沙子說:「還蠻像的啦。」

哲朗問她一直好奇的事,「你有注射荷爾蒙嗎?」

,美月的眼神很認真,目不轉睛地盯着哲朗,縮起下顎。「有啊。」

「從什麼時候開始?」

「離家之後不久。我一直想那麼做,拜藥物之賜,喏,好像連鬍子都長出來了。」美月指著自己的下巴,將臉湊向理沙子。

「真的耶。」理沙子說道。須貝也仔細看着她的下巴。

「再來就是胸部了,可是它怎麼也不會變小。」美月站起身來,開始解開黑色襯衫的紐扣。她不給人機會問她要做什麼,二話不說地脫下襯衫,露出古銅色的肌膚。不過,胸部纏着漂布之類的布料。因為這個緣故,她胸前的女性曲線完全被壓扁了。

但是美月想展現的似乎不是胸部。她將右臂舉到肩膀的高度,握緊拳頭,用力彎曲手肘,在上臂擠出一團肌肉。

「怎麼樣?挺不賴的吧?感覺上能長傳十八碼。」

她的確鍛煉得很結實。但哲朗心想:這副身軀還是令人看得有些心疼。

理沙子也默默地抬頭看着。哲朗發現,她的目光彷彿像透過觀景窗看着拍攝的對象。只有須貝發表感想:「真是不簡單。」

「你的聲音也是注射荷爾蒙造成的效果嗎?」哲朗問道。

美月別有深意地噘起嘴角,「不光是那個。」

「你還做了什麼嗎?」

「嗯,」美月做了一個將食指插入口中的動作。「我用好幾隻鐵簽弄傷聲帶,雖然痛苦得讓我在地上打滾,但是馬上就得到了這個聲音。」

聽到她這麼說,須貝皺起眉頭,「光用聽的就覺得痛。」

「非得那麼做不可嗎?」哲朗問道。

穿上襯衫的美月再度脫掉襯衫。

「如果能得到男人的身體,任何事我都肯做。就算會縮短壽命,我也在所不惜。我要訂正造物主所犯下的錯誤。」

6

哲朗和理沙子搬出冰箱裏所有的灌裝啤酒,打開別人送的白蘭地,成了意想不到的第二攤。話題還是大學時代的回憶,沒有人提起贏球,記憶中儘是輸球或意外。

「你們記得三年級時的西京大戰嗎?」須貝一張臉紅通通的,賊賊地笑着說,「當西脅傳球被抄截,球差點落入對方手上時,竟然集中阻截員,然後順勢飛到空中……」

「不知怎麼搞的,球最後居然落入了安西手中,對吧?」理沙子擺出抱着球的動作,「然後大家大叫:快跑!」

「安西那傢伙,莫名其妙地跑了起來。他的前面沒有半個人,在她的美式橄欖球生涯中,那是空前絕後的達陣機會。」

「我也覺得他會達陣,激動得不得了。」

「誰知到他居然摔了個狗吃屎,所有人都快暈倒了。」

聽到須貝這麼一說,哲朗也想起當時的情景,忍不住笑了出來。當時持球的安西,竟然在得分線前面跌倒。

「那傢伙,打那時起就開始中年發福了。」須貝說完又笑了。

往事訴說不盡。一聊起美式橄欖球,好像沒人在意美月的特殊狀況。大家都變得饒舌,酒量大增,喝酒的速度也變快了。

結果須貝第一個醉倒。大家將他抬到客廳旁邊的和室,酒席也宣告結束。

「日浦到寢室和理沙子一起睡。」

哲朗說道,但美月沒有點頭。

「我睡沙發就行了。」

「可是……」

「你把我當須貝一樣對待就好了。」她微微抬頭看着哲朗。

哲朗猛然一驚,重新意識到情況的複雜,以及尚未完全接受眼前情況的自己。

他只說了聲「好」,理沙子也默默地將毛毯搬過來。

凌晨三點,哲朗和理沙子並排躺在寢室的雙人床上。其實,他已經許久不曾睡在這張床上了。但是,兩人都沒有談到這件事,各自熄掉床邊的夜燈。

哲朗閉上眼睛,但是全無睡意。越是想睡,腦袋越是清醒。他睜開眼,在微暗中看着天花板模糊的影像。

腦中浮現了一幅景象。

美月身上一絲不掛。她支起腿來,雙腳微張,兩隻手向後撐住身體。她的體態勻稱,鮮少贅肉,肌肉緊實。不大但形狀姣好的*對着哲朗,乳頭是偏粉紅色的淡咖啡色,恥毛並不濃密。日光燈照亮了她全身。

大學四年級那年五月,窗外持續下着看不見的綿綿細雨。窗帘沒有拉上,窗玻璃上映照出哲朗的身影。他剛從廁所出來,眼角餘光捕捉到自己映在窗上茫然的身影。

「來吧。」美月抬頭看着他說。她的臉上浮現冷冷的笑,「還是,你不想要?」

「不……」他從她身上別開視線,全身燥熱起來。

在酒店舉辦的聚會結束后,美月不知為何跟着哲朗回到住處。到QB的房裏再喝一點吧;噢,好啊——說不定兩人有過這樣的對話。確實經過,哲朗不記得了。

兩人不知道喝了幾杯廉價的波本威士忌。美月的酒量很好,哲朗的酒量也不差。不過那晚兩人都喝得很醉。

美月是在哲朗進廁所時脫掉了衣服,她赤身裸體地等待從廁所出來的他。

之後的事,哲朗記不太清楚了。但是直到現在,他都還能想起美月身體的觸感。滑嫩的肌膚,彈性十足,緊擁她時,她的身子如幼竹般柔韌。

美月並非處子之身。但是當哲朗進入她時,她還是痛得緊皺眉頭。熄掉日光燈后,燈泡的微弱光線灑在她的臉上。哲朗抱着她的身體,數度窺看她的表情,認識她的反應。她緊閉雙眼,抿緊雙唇,沒有發出一點歡愉的呻吟,耳邊只聽見呼吸聲,哲朗懷疑,她是否只有疼痛的感覺。

然而,第一次*后不久,美月自動將手伸向他的*。當*再度勃起時,美月問他:「要不要再一次?」

哲朗立刻趴在她身上。他當時正值精力旺盛的年紀,將精力和體力全都發泄在美月身上,而她也有一副足以承受哲朗攻勢的肉體。兩人在黎明之前交合了好幾次。那是個悶熱的夜晚,兩人汗如雨下。鋪在榻榻米上的棉被被汗水弄得濡濕。時候掀起棉被一看,汗水甚至滲入了榻榻米。兩人事畢沉沉入睡,睡醒時只見一團團的面紙散落四周,室內充滿了腥臊的氣味。

哲朗直到現在還是覺得不可思議,自己那一晚究竟是怎麼了?在那之前,他並未特別意識到美月是異性,作夢也沒想過和她發生關係。哲朗認為,她應該也是如此。正因為這樣,哲朗才會毫不在乎地和她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當時她那樣邀自己,只能說是唐突。

那天早上,美月是怎麼離開他住處的呢?哲朗想不起來。她大概是若無其事地回去的吧。實際上,兩人之間的關係並沒有從那天之後變得親密。他們和之前一樣來往、交談,並沒有產生橄欖球隊的四分衛和球隊經理這層關係之外的情愫。甚至就連兩人獨處時,那一晚發生的事也不曾成為話題。

哲朗不想太過深入思考這件事,他告訴自己,那不具特別意義。他認定自己和美月就像不少年輕人因為搭訕結識,當天就上了床一樣,只是在半開玩笑的氣氛下偷嘗了禁果。

但是這種想法當然說服不了自己,而且美月不是那種會隨便和男人上床的女人。話雖如此,哲朗也沒有勇氣問她為什麼要那麼做。他總覺得,這麼一來會一腳踩上危險的空中繩索。於是,他選擇了逃避。

十多年來,那一晚的事深藏在哲朗心裏,化為一個奇妙的回憶烙印在他的腦海中。事到如今,他已經不想再去探究美月心裏的想法,也放棄地認為不可能知道她在想什麼了。只能簡單地下結論——是什麼使他一時興起。

但是……

美月說她很久以前就當自己是男人。這麼說來,當時和哲明汗水淋漓地相擁的她也應該是如此。哲朗如法理解精神上是男人,卻和男人*的人心裏在想什麼。難道是類似同性戀的心理,但哲明又覺得不是這樣。

當他左思右想,聽見房外傳來細微的聲響。木頭地板發出「咯吱」的聲音,有人在走動。

哲朗心想,大概是有人要去廁所吧。接着他又聽見有人在玄關拿取鞋子,緩緩開關大門的聲響。

哲朗坐起身,身旁沉睡的理沙子發出均勻的呼吸聲。

他下床穿上丟在腳邊的運動褲,*上身套上連帽夾克,出了走廊。美月的運動鞋已經從玄關置鞋處消失了。打開客廳門一看,沙發上空無一人,耳邊傳來須貝響亮的鼾聲。

哲朗打開電視櫃的抽屜,拿出鑰匙和錢包,轉身走向玄關。他赤腳穿上慢跑鞋,打開大門。空氣冰涼,但他沒時間回房間在連帽夾克里加一件T恤了。

哲朗搭電梯到一樓,跑過寬敞的入口大廳到大門。一輛大型卡車正駛過公寓前面。哲朗走到行人路上,環顧四周,沒有看見美月的身影。假如她搭計程車的話,就不可能追上她了。

哲朗小跑步前往東高圓寺車站。沿途,只要看見建築物間的縫隙等能夠躲雨的地方,哲朗就會慎重地看一下,但都沒有看到美月的身影。

經過一座小公園時,他停下腳步,朝裏面四處張望,公園裏一個人也沒有。當他正要再度邁開腳步,正前方有東西映入眼帘。

公園入口放了一個垃圾桶,垃圾桶邊緣掛着一樣眼熟的物品。他走過去拿了起來。

肯定沒錯,那是美月之前戴的女用假髮。哲朗探向垃圾桶內,黑色裙子和灰色夾克就丟在裏面。

哲朗走進公園,盯着草叢間,凝神注視。他心想,如果有帶手電筒就好了。

眼角餘光感覺有東西在動。哲朗快速地轉頭望去,滑梯下面有一團黑影,好像有人蹲在那裏。他緩緩地靠近,依稀看見一個穿着黑色襯衫的背影。

美月雙手抱膝,將臉埋在膝間坐在地上,她唯一的行李運動包放在身旁。

哲朗朝她走近,將手放在她肩上。美月嚇了一跳扭動身體,抬起頭來。起初眼露凶光的她一看到是哲朗,旋即露出孩子快要哭出來時的表情。

「QB……」

「為什麼自己跑出來了?」哲朗問道,「什麼事惹你不開心了嗎?」

她低頭搖了搖頭,「我不想給你們添麻煩。」

「我們一點都不覺得麻煩,你別想太多。走,回去吧。」

但是她卻再度搖頭。

「能夠見到大家,我已經心滿意足了。我認命了,所以接下來我要一個人活下去。」

「我想我懂你的決心。可是,你也用不着一聲不響地離開吧?你不怕我們會擔心嗎?」

「對不起。可是,如果我再待下去的話,你們一定會留我的。」

「那是當然的。這種時候,我們怎麼可能放你走?」

聽到哲朗這麼一說,美月站了起來,拍拍牛仔褲,拿起運動包,朝哲朗家的反方向走去。

「我家在這邊。」

「我要攔計程車找家商務旅館過夜,這樣你就不會擔心了吧?」

「等等!」哲朗抓住邁開腳步的她的手臂,「你為什麼要這麼倔強!」

「我並不倔強。」美月甩開哲朗的手,「我不能給QB和理沙子添麻煩,其實光是見面就是給你們添麻煩了……」她垂下頭,咬着嘴唇。

「我真不懂,」哲朗笑道,「你為什麼覺得這是給我們添麻煩?不過是讓老朋友住在家裏,又沒什麼大不了的。」

「不,不是那樣。」美月猛抓着剪成短髮的頭,跟着地面。「我不想把你們捲入麻煩事裏。如果因為和我扯上關係而打亂QB的生活,我會愧疚得活不下去。」

「你太誇張了,怎麼可能有那種事?你想太多了。不管怎樣,我們回家吧。如果你有話想說,我們回家好好聽你說。」

哲朗又想抓住美月的手臂,但是她往後退。當他想要再前進一步,美月伸出右手制止他。

「不行!我不能去。」

她的語調中帶着悲壯,哲朗這才察覺到事情非比尋常。

「你隱瞞了什麼事嗎?」

美月別開視線,沉默不語,一臉不知該怎麼說才好的表情。

「你說啊!這事我非問不可。」

美月好像在猶豫該不該說,眼睛盯着某一點,反覆地深呼吸。

過了一會兒,她抬頭看着哲朗。「就算我不說,你遲早也會知道。」

「什麼意思?又是什麼時候會知道?」

「快一點的話明天,說不定是後天。」

「明天或後天?」哲朗完全聽不懂她在說什麼。「既然我遲早會知道的話,你現在告訴我又有什麼關係?」

「如果我說的話,你就會一個人回去嗎?」

「這我不能保證,要視情況而定。」

哲朗心想,她大概會生氣地說:奸詐!但是她的反應完全相反。她先是淡淡地笑了,然後緩緩地搖頭。

「聽我說完,QB大概也不會留我了。說不定說出來比較好。」

哲朗不懂她的話中真義,這回換他陷入沉思了。

美月「呼」的吐了口氣,「有人在追我。」

「咦?」哲朗說道。他以為自己聽成了別的意思。

「有人在追你?」

「對,有人在追我。正確來說,應該是……我想有人在追我吧。」美月像是接受了這個說法,點了點頭。「追我的人是警方喲,他們找到我只是遲早的問題。到時候我就完蛋了。」

「警察?日浦……」哲朗腦中一片混亂,「你做了什麼?」

「你想知道?」

「那當然。」

「說的也是,想知道也是人之常情。」美月聳了聳肩膀,再度看向哲朗。「罪名是殺人罪,我殺了人。」

這句話傳進哲朗的耳里,像一把利刃插進了他的心臟。劇烈的衝擊令他霎時動彈不得,連聲音也發不出來。

「你聽見了嗎?」美月問他。她的表情就像個小惡魔。哲朗混亂的腦袋中在想——那果然是張女人的臉。

7

哲朗佇立原地,想不出該說什麼。美月從牛仔褲口袋裏拿出什麼,朝他丟去。他立刻接住。那是一個拋棄型打火機;黑底畫上兩顆金色的眼睛,兩眼中間寫着「貓眼」兩個字。設計風格令人想到音樂劇《貓》。

「這是?」哲朗總算髮出了聲音。

「我前一陣子工作的地方。」

哲朗重新將目光落在打火機上,背面寫着地址和電話號碼,那是一家位於銀座的酒店。

「我在那家店當酒保。」

哲朗玩弄手中的打火機。「以男人的身份?」

「當然。」美月斷然說道。「你別看我這樣,我力氣可是很大的。」

哲朗點點頭,想要試着點火,沒想到火焰之大,嚇了他一跳。

「有一個叫小香的小姐在那家店裏工作。雖然加了個『小』字,但她有三十幾歲了吧。不過,她在店裏聲稱只有二十六歲。」

哲朗不知道美月要說什麼,決定靜靜地聽她說完。

「她每天晚上都被一個男人跟監,等到她從店裏離開,就跟蹤她。如果她和客人去別家店,他就會改到那家店前面等。假如客人坐計程車送她回家,他就會開車跟蹤。總之,他不讓小香離開自己的視線一秒鐘,直到她回到家為止。」

「是所謂的跟蹤狂嗎?」

「簡單來說,是的。」美月點頭,「不只是跟蹤,他不斷打電話給小香,對着電話答錄機說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話,有時候甚至寄來她的偷拍照片。」

「這種事情時有所聞。」

「小香每天都生活在恐懼中。她說沒有客人送她回家的時候,她不敢一個人回家,這種時候我就會陪她回去。我會搭計程車送她到她的住處,看她進門之後再回家。她住的公寓在錦系町,我住的地方在菊川,所以順路。」

「你是護花使者就對了。」

「可以這麼說。昨天深夜,我也這樣送她到家門前。結果,那個跟蹤男又一如往常地跟來了。他把車停在和公寓有段距離的地方。當我送小香進屋時,她的手機響起,是那個男人打來的。他好像說了:如果你讓那傢伙進屋的話,我不會饒你喲!那傢伙指的當然是我。對跟蹤男而言,每晚送她回家的酒保肯定讓他很吃味。小香雖然馬上掛斷了電話,卻比平常更害怕。因為在那之前,那傢伙不曾打到她的流動電話。我不知道他是用什麼方法弄到手的,總之,他知道了小香的手機號碼。」

「這個嘛,方法應該很多。」

「方法的確有很多,反正一定都是卑劣的做法。總之,他的行為徹底把我惹毛了。我送她進屋后,馬上去找那傢伙,我打算做個了斷。」

哲朗驚訝地看着美月。「怎麼做個了斷?」

她伸出握緊的拳頭。「對方是那種變態,說到做個了斷,那還用說。他不是那種會聽勸的人,所以我打算狠狠教訓他一段,好讓他再也不敢騷擾別人。」

哲朗看着她就男人而言算是瘦弱的體格,心想:憑你這種身材嗎?

「你別看我這樣,我可是天天鍛煉身體的喲。雖然比不上QB就是了,但是和一般男人比腕力,我可不會輸。」美月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

「然後……怎麼樣?」

「我靠近他的車,強行上了車,那傢伙果然嚇了一跳。我不准他再接近小香一步,但他完全把我的話當放屁,說什麼是為了她好才這麼做的,簡直是胡說八道。我一氣之下,一拳往他臉上揍了下去。結果他也發火了,一把揪住我。後面我不說,你也猜得到吧?我們在車內狹窄的空間搏鬥。原本以為他只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變態,但男人的力氣果然很大。我整個人打得渾然忘我,等到我猛一回神,已經掐死他了。」

美月輕描淡寫地說着。她說話的語調就像在描述電影場景似的。哲朗覺得毫無真實感。

「他一動也不動的。不管我怎麼搖他、拍他,都絲毫沒有反應。那時我心裏想的是——總算幹掉他了啊。」美月的臉上浮現笑容,「我沒有意識到自己犯了罪,也不覺得他死了很可憐。我只覺得氣憤,他居然那麼輕易就死了。」

「你沒有報警嗎?」

「我壓根兒不想報警。根本不值得為了這種人坐牢,所以我決定逃亡。」

「屍體就丟在那裏沒有處理?」

「我連人帶車開到隱秘處后才逃亡的。」

「那你打算這樣一直逃下去嗎?」

哲朗一問,美月聳了聳肩。

「我知道自首比較好。光是身體與眾不同就夠麻煩了,要是再被通緝,根本就無法活得像個人樣。」

哲朗心想,應該是吧。

「老實說,我昨晚幾乎都沒合眼,一直在想該不該自首。我下意識地望向日曆,才想起來今天是十一月的第三個星期五。我突然好想見到大家,想見到大家之後再做打算……」

「既然如此,你進來店裏不就好了?」

「我是想進去。可是,我怕和大家見面之後,如果不自首,說不定會給大家添麻煩。這麼一想,我就沒辦法走進去了。」美月用手抵住額頭,搖了搖頭,「我真沒用,既然想到著點,馬上離開就好了……」

「然後我們在你猶豫不決的時候發現了你,難道我們假裝沒發現你比較好嗎?」

美月微微偏著頭。

「這個嘛……,我也不知道。我覺得能和QB你們聊聊真好,能夠說出心裏的話,心情舒服多了。」

她仰望夜空,左右扭動脖子放鬆肩膀之後說:「告白結束。」對着哲朗微笑。

「你現在還在猶豫該不該自首嗎?」

「不,我剛才已經下定決心了,」美月眨了眨眼,「等天一亮,我就去找警察自首。」

「這樣真的好嗎?」

哲朗一說,美月對他的話出於意料似的瞪大了眼。

「你想要阻止我嗎?」

「不,老實說,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我不想讓你去找警察,又覺得這種時候自首最好。我還在私情和原則之間搖擺不定,不過,我想最強烈的感覺還是驚訝吧,我現在震驚得不知該如何是好。」

「因為QB是活在常理中的人。這樣就好,你不用煩惱。你這樣折磨自己,對我而言才痛苦。你只要假裝什麼都沒聽到,回家就好。」

被她這麼一說怎麼可能回家,哲朗佇立原地。

「道義上說不過去嗎……?」美月像是看透了他的心境。「那我消失好了。非常謝謝你,替我向理沙子問好。」她重新拿好運動包,背對哲朗,毫不猶豫地邁開腳步。

「等等!」哲朗叫住她。然而,美月卻沒有放慢腳步。他追上前去,抓住她的肩膀。「我叫你等等!」

美月想要甩開他的手,但是他不肯鬆手。她抓住哲朗的手臂,試圖扳開他的手,於是他的指尖更加使力。

美月抓着他的手臂苦笑。

「不愧是男人,男人的手臂就是要這麼強壯才行。」

「無論如何,你再跟我回家一趟。不然我該怎麼對理沙子解釋?」

「你只要照我講的直說就行了。」

「那由你來說,她一定也想聽你親口說。」

美月抓着哲朗手臂的手突然鬆了下來。在此同時,她嘆了一口氣,緩緩地搖搖頭。

「QB,彆強人所難。難道你要我再重複說一次不堪回首的事情嗎?」

「如果你去找警察的話,你就得反覆說上無數次,說到你腦袋出問題為止。在那之前,理沙子面前再說一次。」

「QB……」

「我不會放開手的,就算你逃跑,我也會追上去。我這雙獨自帶球衝鋒陷陣的腿還健在。」

「我知道了,」美月垂下肩膀。「我想見大家是個錯誤。早知道不見大家直接去自首就好了。」

「你現在要下結論還嫌太早吧。」哲朗輕輕推了美月一把。

回到哲朗家時,他們發現有人坐在玄關的階梯上,那是理沙子。他看見哲朗他們,從樓梯上起身。

「你回來了。」這句話是對美月說的。

「我發現她溜走,跑去追她,在公園裏找到了。」

對於哲朗的說明,理沙子只是隨口應了一聲,眼睛依舊緊盯着美月。

「日浦有話要對理沙子說。很重要,請你聽她說。」

理沙子不發一語地點點頭,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她大概在想像會有什麼事,但任何想像肯定都不及事實來的驚人。

「現在嗎?」

「現在不說就沒辦法說了,等到明天就來不及了。」美月說完,瞄了哲朗一眼。

8

以往從未意識到掛鐘秒針移動的聲響,今晚卻格外刺耳。不僅如此,哲朗覺得從家門前經過的車子也比平常要多。

須貝也起來了,於是美月決定在他和理沙子面前進行第二次告白。在聽到美月殺人的經過時,理沙子神色一變,但是並沒有插嘴。理沙子在美月敘述過程中抽了五根煙,須貝也像石刻地藏王菩薩般紋風不動。

全盤托出后,美月低頭不語。理沙子雙臂環胸,眼睛斜睨著上方,須貝不停地用手摩擦額頭。哲朗坐在餐桌椅上,盯着他們三人的樣子。

哲朗又知道了幾件事。美月已經打電話給酒吧「貓眼」的媽媽桑,辭掉了打工的工作,她似乎是以私事為理由辭職。美月她目前暫時的住處位於菊川,那間房間是一位旅居國外的朋友名下的。她也打了電話給那位朋友,告知要搬出去,並將鑰匙寄還給他。

哲朗心想,警察找上美月應該是遲早的問題。是否有人知道遇害的男子是跟監「貓眼」女公關的跟蹤狂呢?這麼一來,警方不可能不懷疑突然失蹤的酒保。

「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理沙子總算開了口。

「好啊。」美月答道。

「如果要自首,那件事你打算怎麼辦?」

「那件事是指?」

「你的身體。你剛才不是說了嗎?你要訂正造物主犯下的錯誤。那件事無所謂了嗎?」

「怎麼可能無所謂,我的決心不會改變的。」

「可是,如果自首被警方收押的話,你就無法達成心愿了。這件事你做好心理準備了嗎?」

「就算我入獄服刑,我也打算以男人的身份活下去。」

「我覺得那是不可能的,」理沙子單刀直入地說,「假如美月入獄的話,一定會被關在女子監獄。不管你怎麼辯駁,獄方應該會以戶籍上的性別為第一優先考量。」

「那也沒辦法。反正我以前讀的也是女校。」

「那,注射荷爾蒙的事呢?如果你入獄的話,就沒辦法繼續注射嘍。」

或許是沒有考慮到這一點,美月霎時顯得不知所措。但她終究還是恢復冷靜的表情,搖了搖頭。

「到時候再說。就算失去了男人的身體,我也會努力不失去男人的心。」

「你這話當真?」

「當真。」

「我覺得這不是美月的真心話。你剛才想我們展示了你的身體,對吧?你表現得非常自豪。你執著於男人的身體。畢竟,那是你不惜犧牲家庭才到手的,會感到自豪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我想,正因為你非常想要男人的身體,所以才弄傷自己的聲帶。你能夠那麼輕易地捨棄千辛萬苦才到手的男人身體嗎?」

「別說了,理沙子。你懂什麼?日浦也沒有料到事情會演變到這個地步。」

「我啊……」理沙子激動地說完后,做了一個深呼吸,然後再度將臉轉向美月。「我不能坐視美月的夢想只實現一半就被迫中斷。你的人生才要開始不是嗎?如果你就這麼入獄的話,就再也找不到人生的答案了。還是說,你只要在監獄里以男人的身份活下去就心滿意足了呢?」

「那,你要她怎麼辦?!別凈說些不負責任的話!」哲朗從椅子上起身怒吼道。

理沙子挺直脊背,斜睨著美月,將身體略微轉向哲朗。

「我來負責!這樣可以了吧?」她像是發佈宣言般說道。

「負責……什麼意思?」

「不管你們如何反對,我都不會讓美月去自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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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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