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末代皇帝&最後一個克格勃

第十一章 末代皇帝&最後一個克格勃

深夜,國立東京大學後門的小街,街邊停著一輛木質廂車。

這種人力小車在日本被稱作「ラーメン屋台車」,專為走街串巷販賣拉麵而設計。窗戶撐開就是遮雨棚,棚下擺兩張木凳,客人坐在木凳上吃面,拉麵師傅在車中操作。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湯鍋和食材在案板上擺得整整齊齊,客人坐下來之後,深藍色的

布幌子恰好能把他們的上半身遮住,營造了一個私密的環境。跟店裏的「名物拉麵」比,這種屋台車的環境和口味都差了一些,但價格也便宜了一大截,來這裏吃面的多半都是東大里的窮學生,老闆越師傅在這裏開業多年,口碑也還說得過去。

「哎呀哎呀,只是

越師傅,地震下雨還不收攤子么?」學生揭開布幌子看了一眼外面的瓢潑大雨。

「要是沒其他客人就收攤啦,說起來上次跟你一起來吃面的那個女生沒見再來了呦。」越師傅收拾著面碗,有一句沒一句地跟客人聊天。

越師傅年紀不小了,白髮梳成整整齊齊的分頭,穿着拉麵師傅特有的白麻工服,額頭上系著黑色的毛巾,看起來好像跟拉麵打了一輩子交道。

「越師傅你說的是結衣還是明日奈?

她們倆我都帶來你這兒吃過拉麵。」

「哦,名字記不得了,看起來是個富家女的樣子,頭髮染成褐色,兩鬢編成辮子,穿過膝的白色長筒襪。」

「越師傅,你記得的可真清楚啊,」學生笑着撓撓頭,「那是明日奈,就帶來你這裏吃過一次面就被你記住了,越師傅你很好色哦」

「哪能沒有印象呢?那可是胸部豐滿到要放在桌上吃面的極品啊!還有雙美腿哦,絕對領域很誘人啊!怎麼?沒有勾搭上么?」越師傅色眯眯地眨眼。

只是天文社裏見過幾面的女孩,在學校可是很多人追的女神哦,家境又那麼富裕。她能來你這裏吃碗拉麵已經是很給我面子了,別的就不想啦。」學生嘆了口氣。

「聽桐谷君你話里的意思,對明日奈還是很有好感嘛」

「可是沒有那個實力啦。」姓桐谷的學生已經是這輛拉麵車的老顧客了,跟越師傅很熟絡,也就不避諱了,「說真的猶豫過很久,但沒有去追,已經想要放棄啦,追女神失敗的話,會被同學們嘲笑吧?」

「怕什麼丟臉啊,人就是丟臉丟臉地就長大了。可如果在你最好的時候沒試過跟你最喜歡的人在一起,是會很遺憾的吧?」越師傅把一杯燒酒放在桐谷面前,「將來就算你變成了大人物,在新宿區的高樓大廈里上班,走到單人大辦公室的窗前,往下一望,東邊和西邊的樓都是你的,可你還是會想起年輕時候在我這輛車上跟明日奈並坐着吃面,她的胸脯又大又好看,渾身散發着大醬湯的你美好香氣……你還是會後悔年輕時的自己好面子吧?」

越師傅一邊說一邊攪著湯鍋,神情專註,分明是粗俗不入流的話,可聽他那麼娓娓道來,叫人不由得心裏一動。

桐谷握著湯勺的手放低了,心情忽然回到了那天晚上和明日奈並肩坐在這裏吃面的時候。想着二十年後的自己,思緒連篇。

老闆和食客似乎各懷心事,大雨打在棚子上噼啪做響。黑色跑車出現在長借盡頭,它在積水中滑行,像是一隻黑豹在雨夜中奔襲獵物。跑車悄然停靠在路邊,雨刷掃蕩著前窗上的雨。當那塊透明的扇形區域出現的時候,老闆看清了車裏的人,車裏坐着白髮老人,他穿着黑色西裝,打着玫瑰紅的領結,看起來不像是會深夜裏去拉麵車上吃宵夜的人。桐谷完全沉浸在遐想中,沒有注意到從黑色瑪莎拉蒂出現的瞬間開始,越師傅的神情就變了,雖然仍穿着那身拉麵師傅的衣裳,但他高遠得像是站在遠山之巔。

車門打開,高檔的定製皮鞋毫不介意地踩在雨水中。開車的老人撐開一柄黑傘,雨從傘的四面八方流瀉而下。

「喔!瑪莎拉蒂啊!您有一輛好車哦!」桐谷扭頭看了看那輛車,舉杯向老人致意。

「桐谷君,我得打烊了,這杯酒算我送你的,真是不好意思。」越師傅淡淡地說。

「可那位客人不是來吃面的么?」桐谷指了指站在瑪莎拉蒂邊上的老人。

「他是不是來吃面的我都得打烊了,晚上出來亂跑的人各式各樣,也許他是出來送葬的也難說。」越師傅拎起桐谷的書包遞到他手中,「好好努力泡上明日奈,再帶她過來吃面。」

他送了桐谷幾步,和瑪莎拉蒂旁的老人擦肩而過,眼睛看像完全不同的方向。越師傅回到車邊把圍繞招牌的彩燈關了,只剩下湯鍋上的一盞孤燈。開瑪莎拉蒂的老人已經坐在棚子下喝酒了,用小盅喝廉價的清酒,這個外國人喝起來倒也蠻有日本上班族的味道。

「來碗面,得到你的消息立刻趕來了,連宵夜都沒吃。」老人說。

「你聾的么?我說我打烊了。」

「可我沒準備付錢啊,這樣你就不算營業了。」

「昂熱你這輩子都是個混蛋!」越師傅氣的沒轍,「吃什麼面?」

「就你拿手的那種吧。」

「好像我以前是你的御用拉麵師傅似的!「」越師傅憤憤地把面投進湯鍋,「」六十多年不見,你能變得有禮貌點么?「」

「誰沒有禮貌啊?阿賀只是區區一個家主,派人去機場接我,帶了幾十個保鏢,開着一整隊的平治,把出入境大廳都封鎖了。接待酒會設在澀谷區最豪華的俱樂部,幾十個渾身塗金粉的姑娘跳艷舞給我看,各種偶像派美少女給我倒酒點煙。」昂熱笑笑,「」你倒好,黑道至尊,就請我吃碗面。這招待得也太寒酸了好么?「」

「是當年的黑道至尊,如今只是拉麵師傅,他們做了六十年黑道,我拉了六十年面,能比么?」越師傅沒好氣地說,「女人沒有,要看AV光碟么?」

他指了指湯鍋上方的14寸小彩電,又指了指架子上的舊光碟,光碟上浴袍褪到腰間的女人雙手抱胸,擠得溝壑分明。這想來是他在沒有客人時的小小娛樂。

「小澤瑪利亞?太老派了吧?連我都知道她過氣了。」昂熱說。

「過氣的黑道至尊看過氣的AV女優,不是很搭么?」越師傅嘆氣,「你還真能找到我。」

「這地方的變化真不大,整個日本黑道都沒想到,六十年前你喜歡在這條街上瞎混,六十年後你其實仍住在這裏,只是變成了一個拉麵師傅。」昂熱掀起幌子,看着雨中的小街。

往外走幾十步走出小街就是燈火通明的高樓大廈,小街卻還是二戰後的模樣,路兩邊都是老式和屋,屋前種著梧桐和櫻樹幽靜中透著破敗。

「我是被時代拋棄的人,就該住在破破爛爛的老地方。可不像你,你還風流倜儻。」越師傅在面上多加了一塊叉燒,放在昂熱面前。

「其實也不是沒人知道你還活着,阿賀就知道,可他沒來騷擾過你對吧?是他讓我來找你的,還費了我一番功夫。一個房地產經紀公司花了好幾天功夫找到這條小街的地契存檔,告訴我六十多年這條街的地權就沒有發生過變化,土地的持有人是上衫越,已經拖欠幾十年的土地稅。」昂熱舀著乳白色的濃湯,「它沒有被政府收走只是因為阿賀私下裏幫你把土地稅給補上了,否則你連在這條街上賣拉麵的權利都沒有。」

「誰要他多管閑事。」越師傅皺了皺眉,「這塊地不是我的也不要緊,我照舊可以推車賣我的拉麵。」

「這可是條價值12億美元的街啊。之前有一家株式會社願意出12億美元購買這塊地做商業開發,可根本找不到土地持有者。你在價值12億美金的地皮上擺拉麵攤,別裝窮了。」

「我真的窮得狠,這些年就靠賣拉麵養活自己。我手裏值錢的東西就只剩下這塊地了,可賣掉了它就會被開發成摩天大樓,這些老房子都要被拆掉,老樹都要挪走,我這樣的老東西就沒有棲身之地了。」越師傅邊說話邊隨手收拾桌面,六十多年的拉麵生涯已經把這位曾經的大人物變成了拉麵師傅兼巧手夥計,「既然是犬山賀那傢伙把信息泄露給你的,他為什麼不陪你來?」

「阿賀死了,大前天是他的葬禮。他死的時候中了幾十槍還是幾百槍,據說火化的時候燒出兩斤彈頭來。」昂熱淡淡地說。

越師傅擦桌子的手停頓了1秒鐘,而後他繼續賣力地擦著桌子:「你跑來找我幹什麼?我對你沒什麼用,我這種人就是舊時代留下的廢物。」

「新的時代是不需要皇的,對吧?」昂熱慢悠悠地說。

「是啊,皇這種東西就該死在1945年。」上彬越,這位昔日日本黑道皇帝眼裏掠過一絲陰翳。

源氏重工,壁畫廳。火場做了簡單的清理,滿地的鮮血都被烈火烤乾了,焚燒殆盡的古銅色骨骸躺了滿地,死去的執行局幹部們也被燒成了骨骸,但他們是焦黑色的,源稚生抖開白布一一蓋在他們身上。

「政宗先生到了。」烏鴉疾步走到源稚生背後,壓低了聲音。

「你們出去吧,讓我和政宗先生單獨談談。」源稚生頭也不回。

「我們會在外面警戒。」烏鴉鞠躬之後沖櫻和夜叉使了個眼色,所有人都撤出了壁畫廳。

長明燈重新點燃了,偌大的空間里就只有這盞孤燈的光暈籠罩着源稚生和橘政宗,滿地都是屍體,牆壁上是被熏得漆黑的壁畫殘片,神魔在火焰搖曳中翩翩欲舞,氣氛森嚴詭異。

「老爹,是不是有些事到了該跟我說的時候了?」源稚生端坐在古銅色的骨骸中。

「其實你早就懷疑我了,對么?」橘政宗輕聲笑笑。

「說不上懷疑,但我知道有些事你沒有告訴我。我已經去看過你在地底下的研究所了,還有那個巨型儲水池,很先進,看一眼一輩子都忘不了。但我不想在那裏跟你說話,所以才請你來壁畫廳。」源稚生點燃一根煙,轉過身來.

他愣住了,橘政宗的裝束跟以往截然不同。平日裏橘政宗最喜歡穿的衣服就是和服,裏面是條紋布的素服,天冷了就再罩一件黑色羽織,完全是日本長者的模樣。但此刻,橘政宗一身棕色的戎裝,肩扛少校軍銜,腳蹬高筒皮靴,從風格來看這已經是頗有些年頭的舊時軍裝了,可穿在橘政宗身上依舊挺拔熨帖。軍服臂膀上綴著醒目的徽章,徽章由劍、盾和紅五角星組成,徽章銘文「КГБ」。這三個俄文字母代表一個曾經威震世界的暴力機構,蘇聯國家安全委員會,它更為人所知的名字是「克格勃」。「你是克格勃成員?」源稚生問

「曾經是。」橘政宗抖開一塊白布鋪在地上,雙膝跪下,挺直腰桿,從懷裏抽出一柄短小的懷劍橫置於前方,把帶來的長鞘白刀扔給源稚生。

「要我為你介錯么?」源稚生接住那柄刀。

很多人包括日本人都覺得剖腹應該用肋差,但肋差的主要用途是近戰中用來破甲,戰場上用它切腹是迫於沒有更順手的工具。貴族的切腹應該使用名為懷劍的優雅工具,那是筆直簡約的直刀,因為太過輕薄基本沒法殺敵,只為結束刀主的生命而打造。在明治維新之前,一塊白布、一柄懷劍,加上一個介錯人就能完成剖腹的全部禮儀。介錯人是剖腹的幫手,手持長刀站在剖腹人的背後,剖腹人一刀捅入腹部,介錯人就揮刀斬斷他的頭顱,看似兇狠,其實是為了減輕剖腹人的痛苦。好的介錯人精通刀術斬後頭顱仍有皮膚和軀幹相連,切腹者呈低頭跪坐的形態,被認為是體面的死法。

橘政宗來之前就做好了剖腹的準備。

「我經常都想,如果有一天我要剖腹來為我當年的罪孽謝罪,那我希望你是介錯人。」橘政宗說。

「介錯人也不是什麼砍人頭的活都接,剖腹前讓我聽聽理由吧。」源稚生拄著長刀坐下,遙遙和橘政宗相對。

「我前半生所犯的罪孽堪稱罄竹難書。這世上只有一種辦法能讓我從罪孽中解脫,那就是死。」橘政宗低聲說,「我的真名是邦達列夫,克格勃的情報員,列寧號是我親手沉進日本海溝里去的。」

源稚生臉色微變:「說下去!」

「這是個很長的故事,要從我的年輕時代講起。我在莫斯科的孤兒院裏長大,據說父母都是為革命犧牲的烈士,作為烈士子女我被光榮地選送到間諜專科學校培訓。21歲時我加入了克格勃,是最年輕也最優秀的情報員。21歲前我的人生非常幸福,唯一困擾我的事是一些古怪的記憶。在模糊的記憶中,我出生在一個雪白寒冷的地方,那裏荒蕪的叫人絕望。一個偶然的機會,我接觸到一份名為б的機密檔案,那是克格勃對北極圈內某個港口的調查報告。那個港口屬於蘇聯,可是連克格勃都不知道它是幹什麼的。檔案中夾着一份名單,名單上只有一串編號,這串編號代表一群孩子。20世紀60年代,這群孩子被列寧號破冰船從北極圈裏帶了出來。孩子們被送進莫斯科的孤兒院,然後進入不同的國家機關,這是個實驗,目的是觀察那些孩子的社會性。」橘政宗頓了頓,「我就在那座孤兒院長大。」

「你是其中的一員?」

橘政宗微微點頭:「古怪的記憶終於被證實,那不是臆想,而是洗腦不完全留下的記憶碎片。我對自己展開了反洗腦,通過注射藥物,逼迫自己在夢中進行回憶……最後我回到了北極圈內的無名港,那裏遍地冰雪,我和一大群孩子在盛開着黃花的草地上玩耍。Б不僅是一份檔案的名字,也是一項研究,在這項研究中,無數的試管嬰兒被培育出來。我是第一批孩子或者說第一代產品,第一代用試管嬰兒技術製造的、帶龍族血統的混血種。」

「說下去。」源稚生強自克制,不流露出太多表情。

「那座無名港中有龍,也有從蘇聯各地發現的混血種,研究項目的負責人赫爾佐格博士從他們身上提取『完美基因』,再利用完美基因製造全新的人類。幾乎沒有人能離開那裏,我能離開是拜『社會性實驗』所賜,赫爾佐格想測試他的第一代產品融入社會的時候有沒有障礙。實驗結束后我們就該被回收,但我被克格勃選中加入了秘密機關,從此在赫爾佐格博士的視線里消失了。恢復記憶后,研究無名港就成了我的全部生活。我用盡各種手段搜集情報,克格勃身份給了我很大的便利,我發現所謂б計劃是從納粹那裏繼承來的科研項目。納粹的第三帝國曾經是科學最發達的國家,他們造出了人類歷史上的第一枚導彈、第一架前掠翼轟炸機、第一架噴氣式戰鬥機,差一點就造出了第一顆核彈。而納粹最重視的技術恰恰是被大眾忽略的,」橘政宗說,「那就是基因技術。」

「為了證明雅利安人是世界上最優秀的人種?」

「是的,第三帝國科學院集中了最優秀的生物學家,分析對比世界各人種的基因,試圖證明雅利安人的優秀。但結果令他們非常震驚,來自日本的基因樣本具有神秘的活性,日本可能有世界上最完美的人種。」

「家族的基因么?」

「是的,歐洲混血種對基因的外流很警惕,家族卻贈送了基因樣本給德國。那時德國和日本是同盟關係,家族渴望藉助第三帝國的技術找到進化之路。其實不光是猛鬼眾,家族中也有人渴望進化成龍,那是世上最完美的生物,擁有改變世界的力量。但這項研究還沒有來得及取得突破性進展,蘇聯紅軍就攻入了柏林。蘇軍中某位知道龍族秘密的權貴得到了基因庫,還有那個項目的首席科學家赫爾佐格。他並沒有把這些東西交給蘇維埃,而是把所有東西送進了北極圈。在遠離人世的地方,他們新建了一座港口作為研究所,納粹沒有完成的研究重新開始,港口的地下還藏着一具完整的龍王屍骨。那是世界上第二個研究龍族的科研中心,卡塞爾學院是第一個,但它擁有的『材料』比卡塞爾學院還多。」

源稚生點了點頭:「繼續。」

「當我掌握這些資料之後我就必須回一趟故鄉了,我必須和赫爾佐格博士見上一面,當然,不是用『產品』的身份。我給自己造了一個假身份,羅曼諾夫王朝的王孫、納斯塔西亞的孫子,我來自時代守護龍族秘密的家族。」

「沙皇家族確實流着龍血?」源稚生問。

「有可能,根據克格勃的情報,沙皇的女兒納斯塔西亞被紅軍槍殺並拋屍礦井,但那具屍體無故失蹤了。到底是納斯塔西亞死而復生還是她的屍體被人偷走了,沒人知道。我只是利用了納斯塔西亞的故事,再結合拉斯普京的故事,編出了一整套謊言。我要偽裝成赫爾佐格的同路人,這樣他才願意跟我分享龍族的秘密。為了贏取他的信任我還偽造了一張兩億美元的本票,這對一個克格勃高級情報員來說不難。」

「你想從赫爾佐格那裏得到什麼?」

「開始我並不知道,我只是太想知道那個秘密了。那是龍族文明,是人類文明之前的史前文明,打開了那扇門之後就能進入神話般的世界,誰能剋制自己的好奇心呢?可我沒料到那裏有更激動人心的東西等待着我。」橘政宗頓了頓,「跟偽造的身世比起來,還是那張兩億美元的本票發揮了關鍵性的作用。那時蘇聯即將解體,赫爾佐格的研究卡在了關鍵的地方,他迫切需要支持,所以連他這樣的老狐狸也放鬆了警惕。他對我展示了他的『工廠』,那是個巨大的育嬰車間,密密麻麻的保育艙就像蜂巢。每個保育艙里都有一個被風洞的胚胎,標籤上寫明這枚胚胎的基因來自哪裏。其中有兩枚是最特殊的編號分別是π和ω,那是你和稚女。赫爾佐格說你們是最接近完美的作品,擁有高得驚人的龍血比例,但血統是穩定的。赫爾佐格想要批量製造的就是這樣的新人類,來組成所向無敵的軍隊。」

「他並不是想要復活任何一個龍王!」源稚生忽然明白了,「他是要取代尼德霍格登上王座!」

「是的,他想要的是世界的王座。這瘋狂的構想喚醒了我的貪慾,赫爾佐格可以,那我為何不可以呢?新人類的種子就在那裏,誰抓住機會誰就是創造世界的人。」

「既然你、我還有稚女都是利用家族提供的基因製造的,那為什麼只有我和稚女繼承了皇的血統,你卻沒能繼承皇血呢?」

「因為你們的基因樣本來自一個偉大的男人,而我的基因樣本源自普通的橘家後裔。我的母本基因來自名為橘千代的女性,父本基因來自名為拉夫羅夫的俄羅斯人,所以我的血統並不純正,只能說是橘家的旁支血統而已。但你們不一樣,你們的父本基因來自名為上彬越的男子,他曾是蛇岐八家的大家長,那個時代唯一的、最強大的皇!」

源稚生一愣:「上彬越?我從沒聽說過這個名字家族的歷史中也沒有寫到過他。」

「因為他對家族來說其實是個恥辱,家族不願把他的事對普通後代公佈。他是家族歷史上最奇怪的皇,不是純粹的日本人,而是中國、日本和法國的混血,他受教育也是在海外,在里昂大學拿到了博士學位。可以說他是徹頭徹尾的法國人,在其他家主看來他根本就是個怪物,完全不懂日本文化,根本不適合成為日本黑道中的皇者。但根據千年不曾動搖的家規,他繼承了源自神的皇血,就必然是蛇岐八家的最高領袖。他於1934年即位,於1945年退位,歷經十一年,十一年裏他把蛇岐八家弄得千瘡百孔。他的退位根本就是一場出逃,逃走前還把家族原本的神社給燒了。你還記得現在的神社門口立着一座被燒焦的鳥居吧?那就是老神社的遺物。」

「上彬越……他還活着么?」

「沒人知道,從那一天開始,他徹底的從歷史中消失了。」

「我已經退休六十多年了,昂熱。」上彬越苦着臉,「六十年前退休的時候還把家族的神社給燒了,他們現在應該羞於提起我才對。無論他們怎麼開罪了你都跟我沒關係,我只是個退休的黑道分子,拜託你不要打攪我的清凈好么?」

「我來找你因為我們是朋友。」昂熱慢悠悠地喝着麵湯。

「真可笑!當年我跟你是打到你死我活的敵人,不是說太久不見宿敵就會變成老朋友的。」上彬越哼哼。

「如果你不幫我的話那事情可就大了,你的孩子們在做很危險的事,而且他們得罪了我。如果找不到妥善的解決方法,我就只有繼續做完本該在六十年前做的事……毀掉蛇岐八家。」昂熱聳聳肩,「你知道我做得出來。」

上彬越轉了轉眼睛,還是滿不在乎的表情:「我一個拉麵師傅我管黑道至尊家的事兒呢?毀就毀吧,反正我也看那幫傢伙不順眼,要不當年我怎麼好好的大人物不當葯出逃呢?」

「想好再說。」昂熱直視他的眼睛。

上彬越哼著小曲兒洗碗,小火燒着骨湯發出咕嘟咕嘟聲。昂熱也開始哼歌,上彬越哼的是日本民歌《拉網小調》,昂熱哼的是英國國歌《上帝保佑吾王》,兩人好像在打擂台又好像是在自得其樂,雨打在棚子上「噼里啪啦」。五分鐘過去了,「咣當」一聲上彬越把碗扔進水裏,用濕透的雙手猛拍自己的腦袋,氣急敗壞地仰頭看天。昂熱仍在慢悠悠地吃着小菜。

「好吧好吧好吧好吧!」上彬越雙手猛拍案板,「說吧!我那些後輩子孫又怎麼惹著您老人家了?」

「滷蛋新鮮么?給我切一個。」昂熱晃晃酒杯,「還要清酒。」

「你你你你……你就是他媽的一個老混蛋!自從我認識你,我的生活就全完了!將來我死了一定要在我的墳頭上立碑寫上『昂熱與狗不得參拜』,免得我在棺材裏氣得翻身!」上彬越氣哼哼地去摸滷蛋,「清酒沒有了,只有燒酒!加冰喝還是熱著喝?」

「你討厭我歸討厭我,別把狗牽扯進來。加熱喝。」昂熱微笑,「說正事,我早就知道你們是白王血裔,但我一直沒有向你們索要白王血裔的秘密,首先要了也沒用,你們表面上對秘黨屈服,可心裏並沒真正把我們看作同路人;其次白王血裔的秘密掌握在你們手裏,你們也不會濫用,你們從事的雖然是黑道生意,但你們仍是秩序的守護著而不是破壞者。」

「最後是你可以慢慢地查出白王血裔的秘密,這些年你允許日本分部自治,其實就是要讓他們放鬆警惕。」上彬越冷哼一聲,「你在美國海軍是個參謀軍官,情報是你的長項!」

「我當然很狡猾啊。」昂熱還是笑,「我本來只是想知道如何突破臨界血限,課六十年之後我才知道你們的秘密遠不止於此,你們守護著一座神秘的城市,它被沉入了日本海溝深處,那裏埋藏着龍族技術、預言銅柱、屍守……還有神的遺骸。」

上彬越沉默良久:「你們怎麼知道的?你們掌握了潛到極淵深處的技術?」

「是的,我們向海溝最深處派遣了迪里雅斯特號深潛器。」

「進入神葬所的關鍵不是深潛器,而是下潛的人,那是被詛咒之地,就去的人喝龍都不能離開。」

「我們恰好有幾個血統非常優秀的年輕人,他們逃過了詛咒,從極淵中生還了。但你的家人們在深潛器上安裝了類似核彈的裝置,如今高天原的遺跡已經沉入了地層深處。」

「那不挺好?」上彬越聳聳肩,「那東西留在世界上有什麼用?早該炸掉,為了慶祝高天原終於玩蛋,我可以再請你喝杯酒。」

「但神已經不在那裏了,有人喚醒了它。」昂熱掏出一張照片放在上彬越面前,照片上是化為肉繭的列寧號,「大約二十年前,人類還未掌握潛入極淵的技術,卻有一艘攜帶古龍胚胎的破冰船扎了進去。胚胎的胎血喚醒了你們的神,迪里雅斯特號在極淵中發現了大群的屍守,卻沒有找到那位有資格享受血祭的神明。唯一的解釋就是,神已經掙脫牢籠恢復了自由。」

上彬越把照片還給昂熱,臉色蒼白。

「釋放神的人必然知道你們的秘密,很有可能他就藏在你的族人里。」昂熱吃着滷蛋,「如果我不能找到真相,我就只有把蛇岐八家連根拔起,才能杜絕後患。」

上彬越想了很久,繞過小車在昂熱身邊坐下,給自己也斟了一小杯燒酒,慢慢地喝下,「事情真到了這麼麻煩的地步?」

「我保證我一個字的假話都沒有。我來找你,是因為我想儘可能不要傷筋動骨地解決這件事。但你得清楚,跟坐等龍王蘇醒比起來,我寧願毀掉蛇岐八家。我說到做到。」昂熱緩緩地說,「你得告訴我你知道的一切,這樣我才能找出那個藏在幕後的人,才能殺死神。我不知道你們的神是什麼東西,但我知道那種東西是決不能復活的。」

「我知道的其實很有限,我的母語其實是法語,剛來日本的時候基本不會說日語。老神社裏藏着很多古卷,都是用古日語寫的,我讀起來很吃力,就草草地翻了翻。」

「那些都是價值連城的龍族資料,而你只是因為懶就隨手翻了翻?」

「嗯,後來我退休的時候還把絕大部分的資料都燒掉了。」

「聽起來好像在說你曾進過後宮,貴妃在床上扭動着向你招手,但你因為有點犯懶,所以只是跟她遠遠地說了聲hey就出宮而去了。哦對了,你出宮前還放了把火把貴妃給燒掉了。」

「人不總是這樣么?在你還擁有那東西的時候,你永遠都不會去珍惜。」上彬越嘆了口氣,「在當時的我看來,那些寫滿古日本字的絹布冊子就跟架子上這些AV光碟一樣,你想看就看,不想看就不看,反正有的是時間看,它又不會長腳跑掉。而你現在的心態是在下載AV視頻,下載進度還沒完成,所以你心癢難耐……」

「好了好了,我們不要再舉奇怪的例子了。我怎麼盡認識一些龐貝類型的朋友?我是個淫賊磁鐵嗎?那麼吸引你們這幫淫賊?」

「老神社中的資料是兩千年前傳下來的文字和壁畫,壁畫看起來很像敦煌壁畫,文字是詩歌的形式,都是記述那段湮滅的歷史,她們加在一起被叫做《皇紀聞》,意思是皇記錄下來的、他聽說過的古代歷史。詩歌的開篇是一場太古戰爭,黑皇帝戰勝了白皇帝,把她捆在通天的銅柱上,投入冰海深處。黑皇帝命令來自兩極的洋流改變方向匯聚到那片海域,把那片海變成世界上最寒冷的海,那是為白皇帝設置的『處刑之地』。」

昂熱緩緩地坐直了,神色肅然。這份敬意倒不是給上彬越的,而是給神話時代的皇帝們,儘管他們都已死去,但他們的名字在千萬年後被重新說起時,仍如熊熊燃燒的火炬,輝煌不可一世。

「那片海被封凍了六個紀元,黑皇帝在冰面上劃下長達100公里的兩道裂痕,裂痕縱橫交錯,形成巨大的十字。領域籠罩着處刑之地,一切生物都畏懼地遠離,連魚群的洄遊都要改道。在那六個紀元里,歐洲大陸上的皇族向北方眺望,都會看見通天的銅柱從冰海中升起,處刑之地的上方永遠瀰漫着黑雲,咆哮的暴風雪不斷地加固着那個冰囚籠。黑皇帝以此向所有同類展示背叛者的下場,然後在徹底的毀滅她。」

「黑皇帝指尼德霍格,白皇帝指白王,皇族指龍族,對吧?」昂熱問。

「我不確定,這些只是我的猜測,我當時只是當做好玩的小說看。」

「你們用『她』來稱呼白王,所以白王是雌性?」

「這倒未必,聽下去你就明白了。」上彬越頓了頓,「經過六個紀元的冰封,白皇帝的力量終於衰竭,於是黑皇帝將白皇帝和銅柱一起沉入海底的火山之中,把她化為灰燼,又吞噬了那些灰燼,取回了之前他賜予白皇帝的力量。黑皇帝認為自己徹底抹掉了白皇帝和她的血脈……但在那六個紀元中,有人類冒險潛入了處刑之地。我們已經無從知道那個人類怎麼到達禁地的了,但總之他做到了,並與冰封的白皇帝達成了契約,取得了聖嬰。」

「因為他對家族來說其實是個恥辱,家族不願把他的事對普通後代公佈。他是家族歷史上最奇怪的皇,不是純粹的日本人,而是中國、日本和法國的混血,他受教育也是在海外,在里昂大學拿到了博士學位。可以說他是徹頭徹尾的法國人,在其他家主看來他根本就是個怪物,完全不懂日本文化,根本不適合成為日本黑道中的皇者。但根據千年不曾動搖的家規,他繼承了源自神的皇血,就必然是蛇岐八家的最高領袖。他於1934年即位,於1945年退位,歷經十一年,十一年裏他把蛇岐八家弄得千瘡百孔。他的退位根本就是一場出逃,逃走前還把家族原本的神社給燒了。你還記得現在的神社門口立着一座被燒焦的鳥居吧?那就是老神社的遺物。」

「上彬越……他還活着么?」

「沒人知道,從那一天開始,他徹底的從歷史中消失了。」

「我已經退休六十多年了,昂熱。」上彬越苦着臉,「六十年前退休的時候還把家族的神社給燒了,他們現在應該羞於提起我才對。無論他們怎麼開罪了你都跟我沒關係,我只是個退休的黑道分子,拜託你不要打攪我的清凈好么?」

「我來找你因為我們是朋友。」昂熱慢悠悠地喝着麵湯。

「真可笑!當年我跟你是打到你死我活的敵人,不是說太久不見宿敵就會變成老朋友的。」上彬越哼哼。

「如果你不幫我的話那事情可就大了,你的孩子們在做很危險的事,而且他們得罪了我。如果找不到妥善的解決方法,我就只有繼續做完本該在六十年前做的事……毀掉蛇岐八家。」昂熱聳聳肩,「你知道我做得出來。」

上彬越轉了轉眼睛,還是滿不在乎的表情:「我一個拉麵師傅我管黑道至尊家的事兒呢?毀就毀吧,反正我也看那幫傢伙不順眼,要不當年我怎麼好好的大人物不當葯出逃呢?」

「想好再說。」昂熱直視他的眼睛。

上彬越哼著小曲兒洗碗,小火燒着骨湯發出咕嘟咕嘟聲。昂熱也開始哼歌,上彬越哼的是日本民歌《拉網小調》,昂熱哼的是英國國歌《上帝保佑吾王》,兩人好像在打擂台又好像是在自得其樂,雨打在棚子上「噼里啪啦」。五分鐘過去了,「咣當」一聲上彬越把碗扔進水裏,用濕透的雙手猛拍自己的腦袋,氣急敗壞地仰頭看天。昂熱仍在慢悠悠地吃着小菜。

「好吧好吧好吧好吧!」上彬越雙手猛拍案板,「說吧!我那些後輩子孫又怎麼惹著您老人家了?」

「滷蛋新鮮么?給我切一個。」昂熱晃晃酒杯,「還要清酒。」

「你你你你……你就是他媽的一個老混蛋!自從我認識你,我的生活就全完了!將來我死了一定要在我的墳頭上立碑寫上『昂熱與狗不得參拜』,免得我在棺材裏氣得翻身!」上彬越氣哼哼地去摸滷蛋,「清酒沒有了,只有燒酒!加冰喝還是熱著喝?」

「你討厭我歸討厭我,別把狗牽扯進來。加熱喝。」昂熱微笑,「說正事,我早就知道你們是白王血裔,但我一直沒有向你們索要白王血裔的秘密,首先要了也沒用,你們表面上對秘黨屈服,可心裏並沒真正把我們看作同路人;其次白王血裔的秘密掌握在你們手裏,你們也不會濫用,你們從事的雖然是黑道生意,但你們仍是秩序的守護著而不是破壞者。」

「最後是你可以慢慢地查出白王血裔的秘密,這些年你允許日本分部自治,其實就是要讓他們放鬆警惕。」上彬越冷哼一聲,「你在美國海軍是個參謀軍官,情報是你的長項!」

「我當然很狡猾啊。」昂熱還是笑,「我本來只是想知道如何突破臨界血限,課六十年之後我才知道你們的秘密遠不止於此,你們守護著一座神秘的城市,它被沉入了日本海溝深處,那裏埋藏着龍族技術、預言銅柱、屍守……還有神的遺骸。」

上彬越沉默良久:「你們怎麼知道的?你們掌握了潛到極淵深處的技術?」

「是的,我們向海溝最深處派遣了迪里雅斯特號深潛器。」

「進入神葬所的關鍵不是深潛器,而是下潛的人,那是被詛咒之地,就去的人喝龍都不能離開。」

「我們恰好有幾個血統非常優秀的年輕人,他們逃過了詛咒,從極淵中生還了。但你的家人們在深潛器上安裝了類似核彈的裝置,如今高天原的遺跡已經沉入了地層深處。」

「那不挺好?」上彬越聳聳肩,「那東西留在世界上有什麼用?早該炸掉,為了慶祝高天原終於玩蛋,我可以再請你喝杯酒。」

「但神已經不在那裏了,有人喚醒了它。」昂熱掏出一張照片放在上彬越面前,照片上是化為肉繭的列寧號,「大約二十年前,人類還未掌握潛入極淵的技術,卻有一艘攜帶古龍胚胎的破冰船扎了進去。胚胎的胎血喚醒了你們的神,迪里雅斯特號在極淵中發現了大群的屍守,卻沒有找到那位有資格享受血祭的神明。唯一的解釋就是,神已經掙脫牢籠恢復了自由。」

上彬越把照片還給昂熱,臉色蒼白。

「釋放神的人必然知道你們的秘密,很有可能他就藏在你的族人里。」昂熱吃着滷蛋,「如果我不能找到真相,我就只有把蛇岐八家連根拔起,才能杜絕後患。」

上彬越想了很久,繞過小車在昂熱身邊坐下,給自己也斟了一小杯燒酒,慢慢地喝下,「事情真到了這麼麻煩的地步?」

「我保證我一個字的假話都沒有。我來找你,是因為我想儘可能不要傷筋動骨地解決這件事。但你得清楚,跟坐等龍王蘇醒比起來,我寧願毀掉蛇岐八家。我說到做到。」昂熱緩緩地說,「你得告訴我你知道的一切,這樣我才能找出那個藏在幕後的人,才能殺死神。我不知道你們的神是什麼東西,但我知道那種東西是決不能復活的。」

「我知道的其實很有限,我的母語其實是法語,剛來日本的時候基本不會說日語。老神社裏藏着很多古卷,都是用古日語寫的,我讀起來很吃力,就草草地翻了翻。」

「那些都是價值連城的龍族資料,而你只是因為懶就隨手翻了翻?」

「嗯,後來我退休的時候還把絕大部分的資料都燒掉了。」

「聽起來好像在說你曾進過後宮,貴妃在床上扭動着向你招手,但你因為有點犯懶,所以只是跟她遠遠地說了聲hey就出宮而去了。哦對了,你出宮前還放了把火把貴妃給燒掉了。」

「人不總是這樣么?在你還擁有那東西的時候,你永遠都不會去珍惜。」上彬越嘆了口氣,「在當時的我看來,那些寫滿古日本字的絹布冊子就跟架子上這些AV光碟一樣,你想看就看,不想看就不看,反正有的是時間看,它又不會長腳跑掉。而你現在的心態是在下載AV視頻,下載進度還沒完成,所以你心癢難耐……」

「好了好了,我們不要再舉奇怪的例子了。我怎麼盡認識一些龐貝類型的朋友?我是個淫賊磁鐵嗎?那麼吸引你們這幫淫賊?」

「老神社中的資料是兩千年前傳下來的文字和壁畫,壁畫看起來很像敦煌壁畫,文字是詩歌的形式,都是記述那段湮滅的歷史,她們加在一起被叫做《皇紀聞》,意思是皇記錄下來的、他聽說過的古代歷史。詩歌的開篇是一場太古戰爭,黑皇帝戰勝了白皇帝,把她捆在通天的銅柱上,投入冰海深處。黑皇帝命令來自兩極的洋流改變方向匯聚到那片海域,把那片海變成世界上最寒冷的海,那是為白皇帝設置的『處刑之地』。」

昂熱緩緩地坐直了,神色肅然。這份敬意倒不是給上彬越的,而是給神話時代的皇帝們,儘管他們都已死去,但他們的名字在千萬年後被重新說起時,仍如熊熊燃燒的火炬,輝煌不可一世。

「那片海被封凍了六個紀元,黑皇帝在冰面上劃下長達100公里的兩道裂痕,裂痕縱橫交錯,形成巨大的十字。領域籠罩着處刑之地,一切生物都畏懼地遠離,連魚群的洄遊都要改道。在那六個紀元里,歐洲大陸上的皇族向北方眺望,都會看見通天的銅柱從冰海中升起,處刑之地的上方永遠瀰漫着黑雲,咆哮的暴風雪不斷地加固着那個冰囚籠。黑皇帝以此向所有同類展示背叛者的下場,然後在徹底的毀滅她。」

「黑皇帝指尼德霍格,白皇帝指白王,皇族指龍族,對吧?」昂熱問。

「我不確定,這些只是我的猜測,我當時只是當做好玩的小說看。」

「你們用『她』來稱呼白王,所以白王是雌性?」

「這倒未必,聽下去你就明白了。」上彬越頓了頓,「經過六個紀元的冰封,白皇帝的力量終於衰竭,於是黑皇帝將白皇帝和銅柱一起沉入海底的火山之中,把她化為灰燼,又吞噬了那些灰燼,取回了之前他賜予白皇帝的力量。黑皇帝認為自己徹底抹掉了白皇帝和她的血脈……但在那六個紀元中,有人類冒險潛入了處刑之地。我們已經無從知道那個人類怎麼到達禁地的了,但總之他做到了,並與冰封的白皇帝達成了契約,取得了聖嬰。」

「聖嬰?」

「聖嬰不是指嬰兒,而是一個暗語,指白皇帝的『骨和血』。」

「骨和血是指……白王的基因?那個人類取得了白王的基因?」

「是的,那個人類就是蛇岐八家的父親,而白王就好比蛇岐八家的母親,所以我們用『她』來稱呼白王,但它未必真的是雌性,它是用龍血污染了人類。後來『皇』這個字從中國流傳過來,有人覺得這個上白下王的字可以說明我們的血統,於是家族中的超級混血種就被尊稱為皇。所以大家長又被稱為影子天皇,簡稱影皇,這其實是誤傳,皇僅僅意味着超級血統。」

「你們直接繼承了古龍的血脈?」昂熱說。

「對,你們這些源自歐洲的黑王血裔是竊取了龍族的血統,在黑暗的時代人類奉獻處女為祭品,令她們和雄龍交媾生育,選取血統穩定的孩子代代繁衍。而我們的龍血是由白王主動賜予的,所以按照道理來說我們比你們高級。」

「可你們並不是每個人都擁有超級血統。」

「《皇紀聞》裏說,在遙遠的古代每個白王血裔都是皇。但一場巨大的劫難后,我們的血統退化了,超級混血種只是偶然出現,但他一旦出現就是混血種中的至強者。從理論上來說,黑王血裔中沒人能比得上皇,因為你們無法突破臨界血限。不過理論歸理論,實際上還是出現了你這種能跟皇抗衡的變態。」

「請勿夾敘雜議,暗地裏打冷槍,貌似再談正事。極淵里埋葬的神到底是什麼?」

「聖嬰又分為聖杯和聖骸兩部分,聖杯指白王的鮮血,聖骸指白王賜給人類的、她的骨骸。聖杯隨着蛇岐八家的繁衍而擴散,聖骸卻始終被作為白皇帝的遺體保存。所謂的神就是指聖骸,那不是完整的白王骨骸,只是一片骨頭。壁畫中神官會把聖骸畫成臂骨或者頭蓋骨,我想他們也沒見過那東西,只是瞎猜。但聖骸是塊骨頭,這應該是確鑿無疑的。」

「白王和人類簽訂契約,留下一塊自己的骨骸,骨骸里藏有她的基因……是想靠它來複活吧?」

「有可能,所以在我們看來聖骸既是聖物又是邪物,傳說它可以補完混血種的不足,令白王血裔進化為純血龍族,但蘇醒的究竟是什麼東西,鬼才知道。也許進化的代價就是你的靈魂被白王吃掉,你貢獻了軀殼供她復活。聖骸一直被封存在『藏骸之井』中,沒人知道那口井在哪裏,甚至沒人知道那是不是一口井。總之那是個絕密的地方,你可以把它視為一個封印所,一個用來封印聖骸的墓地。我們的祖先經常祭祀它,但只有瘋子才希望它活過來。你研究過日本神話對吧?日本神話中的眾神的父親名為伊邪那岐,眾神的母親名為伊邪那美。伊邪那美是仇恨人類的神明,她生活在黃泉國中,是個腐屍班的神明。」上彬越說,「伊邪那美就是聖骸的名字,它以腐屍的形象出現在神話中,就是因為它是死的。」

「我想聖骸還是活過來了吧?」昂熱說。

「對!在家族流傳的神話中,伊邪那美是仇恨人類的神明,她被囚禁在黃泉比良坂那頭,如果重返現世,她就會化身為八歧大蛇,把整個世界都吞噬掉。三位大神官負責鎮壓她,他們的尊號分別是天照、月讀和須佐之男。這個稱號是代代傳承的,總之每一代只有這三個人能接觸到聖骸。但恰恰是三大神官中的須佐之男被聖骸蠱惑,把它從井中釋放出來。融合了聖骸之後,須佐之男以白王的身份復活,天照和月讀與它戰鬥,但不能殺死它。當時火山噴發海水翻湧,大地撕裂開來,眼看日本就要遭遇浩劫,最終天照和月讀用高天原作為它的棺材,把古城和復活的白王都沉入了太平洋。」上彬越說,「日本保住了,但只有少數皇從浩劫中活了下來,他們的血統漸漸退化,最終變成了現在的白王血裔。」

「聖骸和皇融合之後誕生的東西到底是什麼?白王?還是比白王次一級的東西?」昂熱問。

「沒人知道,但從它引發的災難來看甚至比四大君主還要誇張,我們姑且還是稱它為神好了。」

「這種東西如果真的覺醒了……真他媽的糟透了!」

「還有比這更糟糕的消息你要不要聽?」

「還能更糟糕么?還有什麼事能比神復活更糟糕?」

「事情永遠可以比你預想的更糟糕……更糟糕的是如果神已經復活了,那麼它很有可能就在東京。」

昂熱手中的酒杯跌落。

「高天原原本的位置就是東京灣里,跟今天的東京距離很近。龍族在復甦之初需要一段時間來找回記憶和適應血統,這時候它們就像是人類的嬰兒,會跟隨本能行動。你說這樣的白王會去哪裏呢?」

昂熱沉默良久,深吸了一口氣:「它會返回記憶中的高天原,就像魚的洄遊。但是東京灣里已經沒有高天原了,它會尋覓最近的城市……就是這裏!就是東京!」

他完全明白了。就像龍王諾頓在最初醒來的一段時間裏無意識地漂泊,甚至自以為是個人類;龍王耶夢加得大概也有很長的一段時間裏迷惑於自己到底是人類還是龍類;此刻的神非常可能以人類的形態,循着記憶的碎片來到東京,茫然地追尋,像個被遺棄的女孩。可東京是座大都會,這裏有上千萬人,想找到它幾乎不可能。

「想找它也不是完全沒辦法,」上彬越說,「藏在幕後的人肯定知道神的去向。他精心策劃令它復活,當然得找到它。」

「老爹,事到如今能跟我說實話么?是你想要復活神么?」源稚生問。

「但看那個基因實驗室你會很容易地想到是我在幕後策劃神的復活,但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我真的期待神的復活,我為什麼又要在迪里雅斯特號上安裝核彈去毀滅高天原呢?」

源稚生一怔:「你是想用核彈殺死神?」

「是的,我的真正用意是殺死神,而不是毀掉高天原。所謂進化之路,必先復活神,但我不能允許。可惜我動手已經晚了,」橘政宗攥拳,「神已經離開了高天原。」

「把所有的事都告訴我吧。」「今天來這裏,我已經有了自盡的覺悟,也就做好了和盤托出的準備。」橘政宗坐着深鞠躬,「故事還得從我和赫爾佐格會面之後講起,我想侵吞赫爾佐格的研究成果,但我沒有足夠的實力。這時我想到也許能藉助蛇岐八家的力量,多年前蛇岐八家跟德國人合作的研究已經取得了部分結果,如果我把全部的研究資料和π、ω這兩個試管培育出來的超級混血種送給蛇岐八家作為禮物,他們一定會支持我的研究。畢竟這世上很少有人不對力量動心,而且日本又是避開追蹤的好地方。於是我向赫爾佐格建議把研究中心搬走,我想把重要的資料和胚胎都帶去日本,赫爾佐格卻建議我們把整個黑天鵝港炸掉。」

「毀滅線索?」

「對,因為那些研究人員也都知道龍族的秘密,留下他們等於留下競爭對手。」

「你們殺了多少人?幾十?一百?還是幾百人?更多的數字我都不敢猜了。」

「是,我們殺了很多人。前方就是世界的王座,我和赫爾佐格都被貪慾控制了,被貪慾控制的人跟魔鬼沒有區別,別說殺幾百人,殺幾萬人也在所不惜。我比赫爾佐格做得更決絕,我連赫爾佐格也要殺,炸毀黑天鵝港之後我開槍打碎了他的心臟。我如願以償地帶走了你們兄弟和古龍胚胎,登上列寧號破冰船航向日本。在航程中,詭異的變故出現了!」橘政宗臉上流露出驚恐的神色,顯然那噩夢般的經歷二十年後還在糾纏他,「深夜裏,船員們聽見底艙中傳出巨大的咆哮聲,我們去檢查,卻發現古龍胚胎仍舊靜靜地泡在液氮里。這說明那枚胚胎已經擁有了自我意識,它的呼喊正在侵蝕船員們的意識。我們加倍地謹慎,用了更多的液氮,並給底艙上鎖,不讓任何人下去。但越接近日本異狀就越明顯,我們被日夜不停的噩夢折磨,深夜裏我們被低語聲喚醒,命令我們去打開底艙的門,沒有堅強意志的人很難拒絕那命令。很快第一個犧牲者出現了,輪機長消失了,有人看見輪機長在深夜裏走進駕駛艙,拿走了底艙的鑰匙。我們再度去底艙檢查的時候驚呆了,底艙中長滿了血管和帶筋膜的肉質,那些東西就像黴菌一樣演着地面生長。液氮管道被人砍斷了。我們知道輪機長死了,他沒有抵抗住胚胎的侵蝕,把它從液氮中解放出來了。」

「胚胎本該發育成古龍,可為什麼會變成莫名其妙的肉質團?」源稚生問。

橘政宗搖頭:「直到今天我也不清楚。我們封鎖了底艙並把艙門焊死。但那根本沒用,艙壁上出現暗青色的血管,和鋼鐵融為一體,古龍的胎血在整條船中流動。船員逐一被龍血污染,他們中沒有任何人能抵抗龍血的毒性,我不斷地清除死侍,命令剩下的人加快航速,能幫我們處理胚胎的只有家族,我們拼了命也要在東京入港。還剩最後100公里的時候,我意識到來不及了,胚胎已經具有相當程度的智力,它根本不允許我們登岸,它想把我們通通殺死在海上。我帶着你、稚女和繪梨衣登上了救生艇,走之前我啟動了沉船程序並鑿沉了其他救生艇,以確保沒有任何人,任何東西能從列寧號里逃出來,所有船員都被污染了。」

「於是你殺了更多的人。」源稚生說。

「是啊,人總是這樣,犯了第一個錯誤,就會犯下更多的錯誤,用新的錯誤挽回舊的錯誤。」橘政宗長嘆,「那時我才意識到龍族血統根本不是人類可以掌控的東西,那是世界上至凶至暴的東西,絕不能從牢籠中釋放出來,想馴服那東西為自己所用的人必遭懲罰!我希望我犯下的罪孽就此結束,一切都沉進深海里……但我沒料到救生艇上也有人被污染了……」

「稚女么?」源稚生驚問。

「不,是繪梨衣。」橘政宗的聲音蕭瑟悲涼,「是我的女兒繪梨衣!」

「你說繪梨衣是你的女兒?」源稚生下意識地摘下紙煙,狠狠地在掌中碾碎。

很長時間以來他都不清楚繪梨衣的身份,只記得橘政宗第一次帶繪梨衣來跟他見面,是在神社中,大風吹落着漫天的櫻雪,繪梨衣躺在病床上戴着呼吸機。橘政宗說這就是我們找到的唯一的上彬家後裔,她的血統已經獲得了家主們的認可,但她的健康狀況不太好,隨時隨地需要醫護人員在旁邊,今天恰好是她不舒服的時候,你就只能這樣跟她見面了。源稚生走到病床邊看着這個看起來發育得很健康卻眼中無神的女孩,她的頸部纏着繃帶,據說那是她失控掙扎的時候自己弄傷的。源稚生不由得可憐她也喜歡她,就拿出了自己口袋裏那台新買的NDS遊戲機遞給她,算作初次見面的禮物。說起來繪梨衣就是從那時開始喜歡上玩遊戲的,源稚生簡直不敢想像沒有遊戲機的那些歲月里繪梨衣的生活,永遠住在加護病房裏,等著別人來問她感覺今天有沒有好一點,聽着心跳儀器單調地嘀嘀作響……就像一個與世隔絕的怪物。

從那一刻起確定了他對繪梨衣的感情,那是兄長對妹妹的愛,他已經失去了一個弟弟,空缺的位置需要一個妹妹來補足。

「是的,繪梨衣是我的女兒,抱歉瞞了你這麼久。」橘政宗輕聲說,「

她本該叫橘繪梨衣,但為了隱瞞我們之間的血緣關係,我給她冠以上彬的姓氏。我的血統能力只是一般,我的女兒按道理說不該具備超級血統,可你會覺得繪梨衣的血統甚至比你還強,那是因為她被龍的胎血感染了。可她跟船員們不同,她的體質居然能接納龍血,從而進化,擁有了『審判』這樣的究極言靈。但她的進化並不完美,時至今日龍血還在侵蝕她的身體,他她剩下的時間不多了。這是我犯下的最慘痛的錯,我觸碰了人類不能觸碰的禁忌,為此我會失去我的女兒。」

長久的沉默,由心而生的疲憊感,源稚生幾乎想要中斷這場對話,找個無人的地方靜坐,呼吸幾口新鮮空氣,慢慢地強迫自己接受這殘酷的現實。

今夜之前他也許還能放棄一切逃往法國,今夜之後他將被重重宿命包裹,不能逃亡,唯有殺出重圍!

「那後來呢?既然話已經說破了,就說完它。」源稚生輕聲說。

「我不願繪梨衣死,她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了。我知道她隨時會暴走會變成死侍,我必須想辦法延緩龍血對她的侵蝕。於是我根據赫爾佐格留下的資料開始做研究,我給自己整了容換了名字,加入蛇岐八家成為執行局的一員,我捕捉鬼,尤其是注射了進化藥物的鬼,用各種化學藥劑來延長他們的壽命,赫爾佐格既是瘋子也是天才,他留下的資料非常有用,靠着大量的實驗我找到了一些方法來遏制龍血的侵蝕,這些研究資料已經整理好了,就在你辦公室的下層抽屜里,是一個黑色的文件夾。」

「你建立那個基因實驗室是為這個目的?」

「是的,那個基因實驗室就是當年赫爾佐格實驗室的翻版,但它的目的不是進化,而是遏制進化。我從死侍胎兒的的身體里能夠提煉出遏制進化的血清,只有這種血清可以延長繪梨衣的生命。」

「你既然掌握了這樣的技術為什麼不用在稚女身上?他也是鬼,繪梨衣也是鬼,對繪梨衣有效的方法應該對稚女也有效啊!既然有了血清為什麼我們還要不斷地殺人?」源稚生激動起來。

「我的故事還有最後一段,聽完它你就知道為什麼我沒能救稚女了。」橘政宗低聲說,「進入執行局之後我才發現,要想獲得蛇岐八家的庇護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這是個積弱的家族,受卡塞爾學院的管理,家主們各行其是,一點也不團結,我無力同時撫養你們兄弟和繪梨衣,就把你們送到神戶山裏去寄養,把全部精力都用來分析赫爾佐格的研究。我在克格勃受過比較完備的藥物培訓,這給我很多方便,我在執行局中的地位越來越高,研究鬼的便利也越來越大」

源稚生忽然想起了什麼,聲音走然變得寒冷:「老爹,你沒有為了做研究而故意開發進化藥物給鬼吧?」

「沒有,但有人這麼做。我剛剛進入執行局的時候,局裏只有十三個人,我們只追殺死侍,對於尚未墮落的鬼,我們只是監控,對於加入猛鬼眾的鬼,我們只能放棄,每年需要我們處理的死侍只有十幾個。但漸漸的人數不夠用了,死侍的數量急劇增加先是幾十,然後破百,而且死侍的龍化現象也越來越明顯。我意識到這不對,這絕不是偶然增長,這說明幕後有人操控。我連續分析了幾具死侍的屍體,最後分析出來一種純化血統的基因藥物。」

「莫洛托夫雞尾酒不是小山隆造發明的么?」源稚生還記得那個變態醫生。

「莫洛托夫雞尾酒只是基因藥物的一種,它有很多變種,在這些變種中莫洛托夫雞尾酒絕非最強的,最強的一種被稱為『天鵝血』而那種藥物的成分跟赫爾佐格留下的資料吻合,也就是有人跟我一樣持有一模一樣的資料,我用這些資料來研究遏製藥劑,他卻用這些資料來製造進化葯,這也是從死侍胎兒血清中提取出的。當初那場毀滅無名港的大爆炸中,我不是唯一的倖存者,還有另一個人也逃了出來!」橘正宗說,「我聽說猛鬼眾中出現了新的領袖,而進化葯都是出自猛鬼眾的手。我意識到另外一個生還者可能就藏在猛鬼眾里,我決定冒險去刺殺他,為此我潛入了猛鬼眾的大阪總部。」

「你找到了那個人?他是誰?」

「我不知道,他帶着能劇面具,靜靜的坐在大廳的那一頭。我決定先下手為強,就向他投擲了我自製的燃燒彈,我在裏面填充了白磷和凝固汽油,能夠產生幾千度的高溫,就算是鋼鐵業能被熔化。但那個人他從火海中走了出來!他渾身的衣服包括能劇面具都被燒毀了,呈現出真實的面目,荊棘般的牙齒突出分叉的舌頭。那根本就是一個怪物,跟純血龍類一樣強大的怪物。他比你對付過的所有死侍都棘手,而且他還有神智。」

源稚生緩緩的打了個寒戰:「他也是被龍血侵蝕過的!」

「是的,那個怪異的個體時被龍血侵蝕過的『半進化種』,他和繪梨衣一樣處在進化的中間狀態,他沒立刻墮落為死侍,但那是早晚的事。這就解釋了他為什麼不遺餘力的製造進化葯,只有成功的進化葯才能救他。他已經沒有回頭路了,他想要作為一個完整的生命活下去就只有進化成龍類!」橘正宗深呼吸來讓自己平復,「直到今天我都無法忘記那一幕,那個半進化種從熊熊烈火中走出來,他分明認識我!他對我微笑!他看起來就像惡魔中的皇帝,我無法把視線從他那微笑的臉上挪開,巨大的威壓壓得我不能呼吸,我只能跪下去膜拜他,只能等他來殺我這是手機響了,是你打電話進來,你當時只是問了我一件很小的事,問我周末要不要去爬山。我拼盡了全部的力量按了接聽鍵,施加在我身上的威壓忽然解除了。我不顧一切的逃走,以那個半進化種的能力我連逃走的機會也沒有,他跟繪梨衣是一個級別的存在,但幸運的是我做好了跟他同歸於盡的準備,在潛入之前埋設了炸彈。我遙控引爆炸彈,跳窗逃亡,把他壓在一座十二層的廢墟中。」

「他死了么?」源稚生問。

「不,毫無疑問沒有因為在那之後更多、更強效的進化葯在鬼中間悄悄的流傳。」橘正宗沉聲說,「我知道我已經無法逃脫了,我被王將認了出來,他一定是黑天鵝港中的研究人員,他曾經見過我,我整了容但還是無法瞞過他。我當年犯下的罪孽被人發掘出來了,而且那人是個魔鬼!我必須殺死他,即使拼上我自己的命也無所謂!這是我親手從地獄里放出來的魔鬼!」

「難怪你做什麼都謹小慎微,唯獨在對猛鬼眾的作戰上不擇手段,變成了好戰的狂人。」源稚生說。

「是的,我必須利用一切我能力量掃平猛鬼眾,殺死那個王將!為此我振作精神,一步步提高自己在家族中的地位,公佈了自己橘家繼承人的身份,我通過了血液檢驗,成了橘家主人,進而成了大家長,我終於有了跟王將開戰的實力。而且我還有你和稚女,你是π,稚女是ω,你們是赫爾佐格最成功的作品,無名港炸毀之後基因庫也損失掉了,即使赫爾佐格復生也無法造出你們這麼完美的作品。你們是有機會跟王將抗衡的,我等着你們長大,等着你們覺醒但我又錯了,在你和稚女這件事上,赫爾佐格對我撒了謊。你們兄弟在實驗中是用來對比的,是一對『鏡像體』,你們攜帶的龍族基因恰好相反。」

「赫爾佐格分離出的龍組基因和人類基因一樣,是雙螺旋。他猜測雙螺旋中的一條會產生穩定的混血種,而另一條攜帶最強的嗜血基因,,但他不清楚哪一條螺旋帶有嗜血基因,因此他分別用兩條螺旋來製造混血中。嗜血基因要麼就在你的基因序列中,要麼就在稚女的基因序列中。你們互為對比,一個是成功的產品,另一個註定失敗,鏡子外事尊貴的皇,鏡子裏映出的卻是猙獰的鬼。這就是所謂的『鏡像體』。」

「源來稚女是失敗的作品。」源稚生低聲說。

橘正宗搖了搖頭:「不,你才是失敗的作品。赫爾佐格要的是那種帶有嗜血基因的鬼,他只要能夠找出控制鬼的辦法,就能製造出可怕的軍隊。他並不想製造皇,你才是那個副產品!」

「難怪稚女後來變了。」源稚生輕聲說,「因為鬼在他的身體里蘇醒了,我弟弟消失了,只剩佔據他軀殼的鬼。

窗外的燈光照着他的側臉,他的臉堅硬的像是青金石。

「故事講完了,你現在明白我為何要把大家長的位置傳給你了吧?因為我是個罪人,我根本沒有資格帶領族人去打一長爭議的戰爭。」橘正宗幽幽地說,「因為我的貪慾,很多人死了,我滿手都是血腥。我從西伯利亞放出了魔鬼卻沒有能力殺死他,我連累了你,還害了繪梨衣。今天我養的實驗體還導致那麼多無辜的人死去,按照家規,我應當切腹贖罪。我切腹贖罪之後稚生你也可以對家族有個交代,只是臨死之前我還有一個要求,希望稚生你能答應我。」

橘正宗直起身體拔出懷刃,刀刃上流動着刺骨的寒光,他一聲不吭的看着源稚生,目光坦蕩又固執。

「是啊,犯下着重大錯的人如果不受懲罰那我這個大家長有怎麼對得起這些無辜橫死的族人呢?」源稚生看着那些白布單的屍體,「說來聽聽吧。」

「殺死王將這件事應該不用我說了,」橘正宗解開襯衣露出依舊結實的小腹,「我的請求是關於繪梨衣,她已經是個半進化體,比你殺過的很多死侍都危險但她是我唯一的女兒,我不忍心她被處決。她剩下的生命不多了,除了我你是她這個世界上唯一信任的人。如果在對王將的作戰中能用到她,那是最好,如果她徹底失控,那就請你親自出手砍下她的頭。但在那天到來之前,請讓她幸福。關於我的事情不必告訴她,這些年她都不知道自己還有個父親,也算平安長大。告訴她說她忽然有了個父親,又忽然失去,只是平添她的悲傷。」

「明白了,都是合理的要求。」源稚生把煙蒂扔在地下用腳尖碾碎,拔出御神刀。

橘正宗長長的出了一口氣,仰望屋頂輕聲吟誦:「心早已病了,夢中魂魄在枯野上徘徊。」

這是日本「俳聖」松尾芭蕉臨終前留下的辭世俳句「旅に病ご、夢は枯野をかけ廻る」,略加改動,詞意就像風過水麵留下漣漪。最為黑道至尊的遺言,未免禪意太濃了些,橘正宗花了二十年,把自己從野心勃勃的克格勃特工變成了一個講求修行的日本人。源稚生踢刀走到橘正宗背後,御神刀高舉過頂,橘正宗舉刀扎向小腹左側,切腹就是從小腹左側往右側的一刀,然後介錯者一刀斷頭,把痛苦和人生一齊斬斷。

御神刀斬落,帶着大片的弧光。橘正宗血光飛濺,戰慄著倒地。

懷刃插在地上,橘正宗用來握刀的右手五指盡落,因此他沒能把懷劍插進自己的肚子裏。

源稚生面無表情地收刀回鞘,從懷裏抽出手帕沿着斷指根部紮緊來止血。他的刀術極精,一刀斬斷橘正宗的五指,卻還留下短短的指根來止血。

「讓我受五倍的斷指之刑來代替么?」橘正宗抽著冷氣,苦笑。十指連心,他痛得連話都說不完整。

「這個世界上,犯了錯誤的人總要受懲罰,我不罰你,就無顏去見那些躺在屍佈下的族人,可我殺了你又有什麼意義呢?老爹,如果要贖罪的話你這條命是不夠用的,還是留下看我殺了王將吧。我也沒法答應你照顧繪梨衣,我能做的也只是陪她打遊戲機而已。」源稚生打了個死結,拍拍橘正宗的肩膀,「其實那麼多年來我也就是你手裏的一柄刀而已,老爹你說砍誰我從來沒反對過。現在你說砍了王將,我就砍了王將,握刀的手沒了不要緊,我這柄刀還在!」

「我所知道的都告訴你了,現在你去把東京的每寸地皮都翻開找神吧。」上杉越放下酒杯,「如果沒有什麼別的事兒我們的重逢就散場吧,凌晨三點了,我命天早晨還要起大早去辦食材呢。」

「是好歹也曾是蛇岐八家的大家長,組織聖骸復甦你守土有責,可你滿臉事不關己的表情。」

「可我已經退位了,不是么?皇帝退位了還不理朝政呢!現在的大家長是誰,你找他說去!」上杉越擺出無賴嘴臉。

「前任大家長叫橘正宗前幾天剛剛換了人,現在的大家長叫源稚生。你知道這兩個人么?」

上杉越楞了一下,嘖嘖冷笑:「就算內三家已經死絕了,也不用搞出假的橘家和源家後裔嘛。這幫後輩越來越扯淡了。」

「你說什麼?」昂熱一驚。

「內三家早已經死絕了,我是最後一個皇。你別以為蛇岐八家裏還會出現新的超級混血種,沒機會的,到我這裏超級混血種就算玩完了。」上杉越聳聳肩。

「難道說橘正宗和源稚生不是真的內三家後代?」

「他們可以從外五家找幾個孩子過繼給內三家,改姓源、橘或者上杉,但那是假的,真正的內三家是傳承皇血的家族,外姓的人再怎麼努力也不可能變成皇。」

「你一個中法混血種的傢伙都能是影皇,蛇岐八家居然出不了新的超級混血種?」

「好吧好吧,不跟你說清楚你還回來找我,你這種人就是沒完沒了。」上杉越嘆了口氣,「但你要保障聽完這個故事之後就要把它忘掉,不要向任何人提起。」

「故事?」

「關於最後一個皇的人生。我可不是說那個冒牌的傢伙,」上杉越店連店自己的鼻子,「是說我自己,聽完我的故事你就會知道為什麼皇血已經斷絕,以及為什麼當年我要從自己的家族中逃走,過了六十多年拉麵師傅的苦日子。」

「好,我以我的人格擔保不會把你的秘密告訴第二個人。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當年你忽然逃走,否則至今你依舊是黑道中的大人物。」昂熱說。

「你的人格不值錢,拿點有價值的東西發誓!」上杉越哼哼。

「我還有什麼有價值的東西可以用來發誓呢?」昂熱笑笑,「這個世界對我來說還剩下些什麼呢?」

上杉越端起酒杯,忽然有些沉默。

「先從內三家和外五家的區別說起吧,內三家的人數是越少於外五家的,外五家有一百人的時候,內三家的就只有一個人。但內三家是真正能生出皇的家族,我們分別是天照、月讀、須佐之男三個神官家族的後人,是蛇岐八家中最純正的白王血裔。內三家的孩子中,一百個里能出一個皇就不錯了,所以皇這種東西其實是萬中選一的。」上杉越頓了頓:「我老爹呢,名叫上杉秀夫,是內三家中的上杉家的人。到他那一輩呢,內三家的人丁已經很不興旺了。他對於振興家族完全沒有興趣,一頭栽進本因坊世家雪圍棋,年紀輕輕就獲得了『棋聖』的稱號。」

「真沒想到你這種二百五還能有那樣風雅的老爹。」昂熱插了一句。

「我老爹也是個二百五,一個放着黑道家長不當要去當棋聖的人能不是二百五?如今想來,老爹學圍棋的主要原因是逃避現實,他很討厭自己的血統,如果龍血是胳膊,忍痛就能砍下來扔掉,我想他會砍得。」

「黃金一般珍貴的血統,還能帶來超常人的能力,為什麼要討厭呢?」昂熱問。

「一會兒你就知道了。」上杉越說,「我媽媽呢,名叫夏洛特?陳,是一個中法混血兒,媽媽那時是見習修女,作為法國天主會的代表訪問日本,在文化交流祭上和老爹下了一局快棋,老爹贏了,媽媽就愛上了他。」

「棋聖戰勝修女,這也太正常了吧。」

「沒那麼簡單,我媽媽的棋力並不弱,他們下的是快棋,對局的過程中老爹只讓了媽媽一件事,他矇著眼睛。」

「就是說你老爹完全沒有背棋面的時間,可他還要跟你媽媽下快棋?」

「對,只有他那種全身心都沉浸在棋藝中的人才能做到,媽媽喜歡那種簡單雋永的人,下到第九十八手的時候老爹說,你已經輸了,我聽見你的心跳亂了。」上杉越嘆了口氣,「媽媽不是對棋局失控了,是少女心失控了,可媽媽是個見習修女,是發誓要侍奉主的人,修女都要見習六年,六年後如果她不後悔,就要向主發永願,成為終身修女,在六年的最後一天,她和老爹乘船逃往裏昂,這是一場純碎為了愛情而進行的偉大私奔,同時背棄了天主和日本黑道的最高家族。天主倒滿寬宏大量的,至少沒來興師問罪,但家族長老勃然大怒,派出風魔家忍者前往法國,誓要殺死媽媽奪回老爹。」

「他們反對你父親娶一個外國女人?《蝴蝶夫人》的悲劇么?」

「不不,這跟民族自尊心沒什麼關係,只是因為父親對家族來說是珍貴的種馬,他雖然不是皇,但他的後代可能出現皇,他雖然是個只會下棋的廢物,但是他應該為家族廣睡女人。為愛私奔這種事在黑道家族看來太可笑了,他必須回到日本,每天跟女人配種!」

「這種工作可不能讓副校長知道,否則他一定會向蛇岐八家投簡歷要求擔當重任。」

「那時媽媽已經懷上了我,忍者知道后立刻改變了計劃,想把老爹和媽媽都帶回日本,但老爹不願意,他帶着媽媽連夜逃走,準備先找個地方把我給打掉。」

「看來你還在胚胎形態的時候就很不討父母喜歡。」

「因為在內三家,孩子的降生往往是要母親命的事兒。內三家的嬰兒有大半都是怪胎,胎兒直接龍化,在母親的子宮就變成了鬼,而且是最兇惡的鬼。懷了鬼的女人都會因為難產而死,這是配種女們早已註定的命運。她們住在華美的屋子裏,被幾十個侍女服侍著,食物是最好的牛肉和金槍魚,用朝鮮老山人蔘進補,她們要是發怒,侍女就要被拉出去殺掉。在尊崇待遇的背後,她們的工作就是白天鍛煉身體,晚上服下催情的藥物當配種機器,一旦懷了鬼就得死。」上杉越說,「老爹厭惡他自己的血統,就是因為他弟弟就是個鬼,7個月是撕裂了我奶奶的腹部。當時老爹才七歲,二話沒說拎把斧頭就把弟弟給砍死了,從此以後變成了個痴迷棋道的瘋子,提到生孩子就噁心嘔吐。」

「難得這樣他還願意配合你媽媽生孩子,可見你父親很愛你媽媽。」

「是的,所以他想幹掉我,他甚至不願等到我胚胎成形,以免我傷害母體。辛虧媽媽的堅持。我才混過了這一關。但在媽媽臨盆的時候,忍者再次找上了他們,老爹用槍抵著自己的腦袋和忍者們談條件,他開出的價碼是他返回日本,讓我和媽媽留在法國,並且要家族發誓保證我們母子的安全。」

「他願意跟你母親分開?」

「我只是個錯誤你明白么?在老爹看來他根本就不該和媽媽生我,如果他們繼續生兒育女某一天媽媽肚子裏會爬出帶蛇尾的胎兒,內三家的配種女都很難活過35歲,而一旦老爹回到日本他就得天天跟配種女們在一起,這對媽媽來說是多麼瘋狂、變態、崩潰的人生啊,所以他寧願把媽媽留在法國,不把她帶回這個瘋狂的家族。」

昂熱點點頭。

「家族最終答應了老爹的條件,因為那種厭世的棋聖發起神經病來確實會對自己的腦袋開槍,那樣家族就損失了珍貴的種馬。老爹回日本,媽媽留在法國撫養我,家族留了一筆算得上豐厚的撫養金。但媽媽是個孤女,從小就在教會學校長大,作為一個無依無靠的未婚女人,撫養孩子太艱辛了,迫不得已,她隱瞞了自己有孩子的事,回天主會發了永願,成了一名終生的修女。有了教會的支持,我也順利地進了育嬰堂,接着升入教會學校。」

「你提到父親的時候管他叫老爹,提到母親的時候卻像個孩子一樣叫媽媽,你很愛你母親吧?」

「廢話。那時我從小到大唯一的親人啊。但我不能跟人說那是我媽媽,我經常去教堂禱告,其實我根本不信教,只是想遠遠地看她。派聖餐的時候她會從我面前走過,撫摸我的頭頂,手輕輕顫抖。為了能常見到我,她向神父申請負責教會學校的工作,睡前她都會給孩子們講聖經故事。那種感覺好極了,一間屋子裏擺着很多小床,每張小床里誰著一個孩子,所有孩子都睜大眼睛,修女坐在燈下用美妙的聲音講故事,私下裏每個孩子都叫她媽媽,他們喜歡她,但我知道她其實只是我一個人的媽媽,」上杉越仰頭望着落雨的天空,「她那麼聖潔就像天使,我隨處都能聽人說起她,聽人說夏洛特嬤嬤夏洛特嬤嬤……好像媽媽無處不在,好像永遠不會孤單。」

「那你父親後來呢?」昂熱問。

「在日本跟很多配種女混,每天努力生孩子,後來死了。」

「這經歷也太簡單了吧。」

「一頭種馬的經歷還能多複雜?每天就是配種配種和配種,但沒能配出皇來。」上杉越聳聳肩,「我的覺醒是在某天下午,事前完全沒有徵兆。那是一場災難,我控制不了自己的力量,言靈爆發,三個街區被我化成了廢墟。在我惶惶不可終日的時候,家族的使者出現在我面前,穿着神官的禮服,看起來像是從古畫上走下來的人。他們是來迎接新皇的,一艘蒸汽輪船停在港口,漆成硃紅色,那是接我去東方登基的『寶船』,我開心極了,從小到大我都覺得自己是千萬平凡人中的一個,可忽然有個東方古國的人來迎接我,說我其實是他們那裏的皇帝,我怎能不蠢蠢欲動?我迫不及待地要去見證那個屬於我的國家。媽媽也很高興,她覺得這樣我和老爹就能重逢了,但她不願意和我同行。」

「和愛的男人分離了幾十年,卻不想和他團聚?」

「她說自己已經發了永願,從此心中只有上帝。她把她在塵世間的一切私心和愛都留給了我,老爹見到我就像見到她。過去的夏洛特?陳已經不存在了,只有夏洛特嬤嬤。」上杉越輕聲說,「我那時真是蠢,我認為我只是要去東方遊歷幾年,然後會回家繼續和媽媽在一起。可我登上寶船,一去就是1個世紀。」

「再見這種事,總是說起來比做起來容易太多。」昂熱輕輕地嘆了口氣。

「我到達日本時受到了家族的隆重歡迎,很快就在神官的簇擁下舉行了封神儀式,你可以把它想像成黑道皇帝的加冕儀式。那時的我是個純正的法國小青年,長老們卻費盡心機要把我變成日本人,他們教我劍道、茶道與和歌,安排國寶級的能劇大師為我單獨表演,我跟高僧見面裝模作樣地討論禪學,我還有七位日本籍的妻子,或者叫配種女。她們梳着沉重的髮髻,滿臉抹著白粉,初次見面的時候我都分不出她們的區別。下屬們向我保證她們都是頂尖的日本美人,真正的大和撫子,會給一個掌握權力的男人帶來幸福的家庭。而我總是笑話她們的細脖子會被那個沉重的大腦袋壓折。」

「你看起來不太愛她們。」昂熱說。

「我心裏從未認可她們是我的妻子,她們在我看來就是玩具,我已經記不得她們中任何一個人的全名了。我命令她們解散長發,學法國女人的樣子燙成大卷,教她們裁剪露大腿的裙子,還從巴黎買來高跟鞋。我想念巴黎的夜生活,就叫她們穿得像是巴黎紅磨坊里的舞女一樣,排成一排演練康康舞。我看不起她們,但我喜歡高高在上的感覺,我隨便玩弄她們,她們卻會對我笑,這是法國女人永遠不能給我的東西。」

「你這樣胡作非為,沒有人規勸你么?」

「沒有,我本以為自己這麼折騰他們好歹會像臣子勸諫昏君那樣進諫我,但我沒有聽到任何反對意見。下屬們看我實在不喜歡住在神社裏,就為我建造了歐式的「皇宮」,裏面有羅馬式的浴室,大到我能帶着我的七個妻子一起洗溫泉浴。為了回報他們卑躬屈膝的善意,我開始履行我作為影皇的責任。我的工作主要是接受覲見,見的都是些歷史上聲名赫赫的人物,東條、松井、山本、近衛、土肥原……」

「二戰的甲級戰犯們都爭先恐後地對你獻上忠誠啊。」

「我當時可沒覺得他們是戰爭狂人。他們說歷史走到了重要的時刻,強國們都在試圖重新瓜分資源,日本需要打破島國的束縛走出去。他們對我痛陳日本在歷史上所受的欺凌,日本人民的辛苦和堅強。我就表示我深受感染,鼓勵他們對外擴張生存空間,我賜予他們祝福。」

「作為一個在法國長大的人,你白受盧梭的熏陶了。」昂熱揶揄他。

「我那時就是個白痴,歷史上絕大多數皇帝都是白痴。你住在宮殿裏,跟外界交流的方式僅限於覲見,臣子們對你慷慨陳詞,你轉身回到後宮就隨便推倒女人,你覺得過着這種生活的人腦子會清醒?」

「我沒過過這種生活,委實不知道,只有羨慕的份兒。」昂熱說。

「可很快二戰就爆發了。蛇岐八家是主站派,除了想借戰爭獲益,還想趁機打壓歐洲的混血種。」

「你們這幫混蛋,居然把混血種社會的競爭變成了世界大戰。」昂熱敲著桌面,「說起來我就生氣,你的家族派了多少混血種參戰?那些神槍手、王牌飛行員和英雄坦克手的血管里都流着龍血!」

「可你們也沒有手軟啊。你們只是比較隱蔽罷了,你們的人是左派議員、政治說客,都藏在幕後,有人忙着軍援中國,有人忙着從美國販賣武器去英國,還有一伙人在橡樹嶺造原子彈。要不是他們,核武器出現在人類歷史上的時間還要延後幾十年吧?那些傢伙如今不還躲在學院本部的地窖里么?要不是你們參戰,希特拉和東條英機也不會輸得那麼快。你自己就是美國海軍的軍官。」

「廢話!你們都空襲珍珠港了我還不參戰?你們空襲珍珠港的當天我正在跟漢高談判,我倆差點日本飛機的炸彈炸死!」昂熱說得怒火中燒。

「戰爭的前幾年我過得一直不錯,東亞戰場上傳來捷報,德國盟軍也在歐洲戰場上順利推進,俄國人和美國人還沒有參戰。我一如既往地生活着,每天動員家族中的年輕人,接見歸國英雄,玩弄我的妻子們,如今回憶起那段生活我好像活在荒淫的夢裏。直到希特拉忽然進攻法國,馬其諾防線全線崩潰,八天後法國投降,我的夢忽然碎掉了。我想起媽媽還在法國,因為戰爭的緣故一五年我們都沒有通信了。我簡直瘋掉了,立刻就想跳上船趕往歐洲,但下屬們勸諫我說不可以,很快日本就會在太平洋和美國人開戰,那時交通將會斷絕,我再也不能回到日本,他們向我保證說會跟德軍參謀部聯繫,無論如何確保我媽媽的安全,德軍參謀部也確實派人去了媽媽任職的教堂,留守的神父說媽媽幾年前就離開了法國,不知道去了哪裏……我心安了很多,戰爭開始前媽媽就走了,那麼她應該沒什麼事。我相信媽媽一定是去了某個沒有被戰爭波及的地方,在那裏會有一盞燈,她穿着黑色的修女服坐在燈下,給一群孩子講聖經故事。」上杉越仰頭喝乾杯中的酒。

昂熱不再插話了,他聽出了話里的痛苦,那種痛苦就像針刺在背脊上那樣叫人不得安寧。他從未想過這個介乎宿敵和老友之間的上杉越一直生活在這樣的痛苦中……足足六十年過去,那痛苦都不能平息。

「太平洋戰場上我們節節敗退,政府放出『一億玉碎』的口號。那時日本有一億國民,這口號的意思是要舉國投入戰爭,哪怕平民也不例外。那時主戰派的聚會簡直就是神經病院,每個人都有死志,我也被他們的忠誠感染。你知道我一直沒什麼主見和立場,我覺得這個民族正經受災難和痛苦,它的國民期待我,我也應該做點什麼。可我還沒來得及做點什麼,天皇就宣佈無條件投降了。天皇都都投降了,我這個影皇還能做什麼呢?這時我聽說你來了,一個叫希爾伯特?讓?昂熱的男人,他是歐洲秘黨的領袖,他要來接管日本的混血種。」

「於是你決定刺殺我。」昂熱說。

「是阿,其實我什麼都不懂,不懂戰爭也不懂經濟,我唯一的優勢就是血統。我是皇,絕無僅有的超級混血種,我適合單槍匹馬的去打一場聖戰,這場聖戰中我的敵人是歐洲秘黨的領袖。你們在公開的戰場上戰爭了我們,我就在秘密的戰場上殺了你。我自信世界上沒有勝過我的混血種。但『時間零』真是一種能夠逆轉戰局的言情。我空有血統卻沒有臨敵經驗,你揮舞兩柄木刀毆打我,我這個皇居然無力反抗。

「二天一流,那時我剛剛學會,打人必用那招。」昂熱微笑。

「你還記得當時的情形么?你一個勁兒毆地毆打我,我一個勁兒的咆哮。我說戰爭中每個人都是有罪的,你們並不神聖,我們也不後悔,大家都是為了國家的利益。最後你問我說,你知道你們的居然在海外都做了什麼么?我忽然愣住了。是啊。我不知道,我從未親眼看過海外戰場,我只是呆在深宮中宣講。第二天有個美國上尉開車給我送來了一車檔案,那是你們用在東京審判中的證詞。」

「是我派人給你送去的,我當時覺得你是個被慣壞的死孩子,貨真價實的王八蛋。」昂熱說,「需要學習學習。」

「我日夜不停地看那些證詞,開始我每看一段就奚落美國人的無恥,把戰爭錯誤都算在日本人頭上。戰爭總是要死人的,即使是有些平民會被遭殃,那又怎麼樣?在歷史的前進中總有些人會殉難,這是理所當然的事。」上衫越說,「知道我看完了一份南京大屠殺的證詞……我覺得自己石化了,一寸寸的開裂,一寸寸的灰化……

1937年12月,南京被攻克,之後的六個星期中。城裏有三十萬平民被屠殺。南京城裏西方橋民的證詞是審判戰犯的關鍵證據,一位法國天主教堂的修女說,日軍甚至衝進西方教堂開設的育嬰堂。強暴藏身在裏面的中國女人。老嬤嬤讓中國女人們穿上修女的衣服,秘密地帶他們出城。他們在江邊被日本軍隊攔截,藤原勝少校發現他們都是假修女,於是所有女人都遭到了強暴,反抗者被用刺刀刨開了肚子。沒有遭到侵害的只有帶隊的那位老嬤嬤,但她目睹了那血腥殘酷的一幕後無法忍受,於是開槍自殺。死前她詛咒說神會懲罰罪人,用雷電用火焰……」

「她的名字是夏洛特?陳。」上衫越緩緩的轉身,緩緩的抬起眼帘,直視昂熱的眼睛:「那是我媽媽!」

他的眼睛變為酷烈的暗金色,彷佛有熔岩在深處流動,他的龍血正狂暴地涌動,完全不受控制。

「我媽媽死後藤原勝少校用她的屍體試刀。他的佩刀是鋒利的『七侗切』他把媽媽和中國女人的屍體堆起來,一躍而下斬斷七具屍體……我驚恐地尖叫,像個被嚇壞的孩子,我不敢相信那份證詞,媽媽分明還好好地活在世界上某個平安的角落裏阿,她在等下給一群孩子講聖經故事,她怎麼會出現在戰場上呢?那些卑賤的螻蟻怎敢把刀刃用在我媽媽身上?那些螻蟻那些逆賊!他們死一千次一萬次也無法為他們的所作所為贖罪!」上衫越低聲嘶吼。

他一直故作平靜,這時終於剋制不住露出了本相。傳說龍頸下有一尺逆鱗,觸之則怒殺人,母親就是上衫越這條老龍的逆鱗。

「我提着刀衝出門去要殺人,我的腦海中只有一個名字藤原勝。他逃不出我的手掌心,所有歸國軍人我都能查到????

但我偏偏沒法殺這個藤原勝,因為在日本宣佈投降的當天,藤原勝中校切腹自殺,被譽為英雄,他的排位被供奉在神社的高處,因為他證明了自己的武士道。」上衫越的眼角抽動,「那座神社就是蛇岐八家的神社,他的真實姓氏不是藤原,而是宮本,他是我的部署。但因為級別太低下了,我沒有接見過他。」

「逆臣何能擁有英雄之名?」上衫越猛地抓住一雙筷子,就像武士拔刀般,手背上青筋凸起。

不久之前他還淡然地說自己只是個拉麵師傅了,可此刻他瞳孔中涌動着僅屬於皇的狂徒。

「好了好了,別壞了修行。」昂熱從他的手中抽走了筷子,遞上酒杯,「所以你才燒掉家族神社的?」

上衫越喝了杯酒,平復了很久很久,輕輕地吐出一口氣來:「我衝進神社,當着神官們的面砍斷了藤原勝的靈位,踢翻了為他祈福的長明燈,把他的骨灰從神龕里抽出來撒的到處都是?????可我也只能做這些了,我還能怎麼報復呢?我沒辦法報復一個死人。我轉而仇恨家裏的那些老東西,是他們把我從母親的身邊帶走,給我灌輸了聖戰的理論。可他們也都死了,他們太老了,在戰爭結束前一個一個去見了菩薩,最後我只能把怨恨發泄在那些妻子的身上????我裝作沒有事的樣子回到家中,說要跟他們一起洗羅馬浴,鼓勵他們說我們還要努力生下優秀的孩子,延續日本的精神。她們一如既往地順從了我,那時我們已經沒有足夠的煤了,他們就用木柴燒熱了足夠灌滿羅馬浴池的水。她們赤身裸體地在浴池中呼喚我,而我忽然拔刀逐一切斷了她們的喉嚨。」

上衫越緩緩的閉上眼睛,「血把滿池的水都染紅了。」

昂熱沉默了很久,長長地嘆了口氣。

「最後一個被我殺死的女人哭泣著說,她們真的沒有做對不起我的事,她們只有一項秘密的任務,就是在我的酒里滲入催情的葯。我若是令她們懷孕,她們的家裏就會得到100畝水田和10萬日元。我坐在浴池邊看着她們的屍體交疊著浮在水中,長發在白皙的後背上灑開,世上再無那樣猙獰的畫面。這時我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天主教是反對自殺的,作為虔誠的修女,媽媽卻用槍結束了自己的生命。為什麼呢?因為不堪忍受女孩們受欺凌才場面?不,她是受不了自己內心的折磨,因為她心裏清楚她的兒子也參與了那場戰爭,還是那些暴徒的精神領袖。她最後詛咒的人不是藤原勝啊,而是我,該被天雷和火焰殺死的人不是那些用身體侍奉我的可憐女人,而是我。」

「為你難過。」昂熱輕聲說着,飲盡了杯中的酒。

「這就是我的罪孽,足夠把我釘死在十字架上直到世界末日。我對不起我媽媽,我聽她講了那麼多聖經故事,卻從未從中領悟愛。」上杉越從領口中摸出銀十字架攥著掌心,默念,「你當懊悔你這罪惡,祈求主,或者你心裏的意念可得赦免……多年之後,我終於信了神。我現在是社區教堂的兼職牧師,有時候我整個下午都坐在教堂里,看着太陽漸漸西沉,好像回到了小時候,還是里昂郊外那座不大的教堂。我期待着有人忽然在我耳邊說起夏洛特嬤嬤如何如何……這是我這一生僅存的平安喜樂。」

「所以你至今沒有孩子,是不希望皇血傳承下去。」昂熱說。

「皇血對於人類來說是一個錯誤,我不知道那位尊貴的龍王把它賜予人類到底是什麼目的,但它根本沒法給人帶來幸福,只是一代代地點燃野心擁有皇血的人從出生之日起就被詛咒,他們永無幸福。我不希望自己的後代像我這樣背負詛咒。」上杉越看着昂熱的眼睛,「老友,你也放棄吧,皇血和聖骸都是該毀掉的東西,別讓它們留存在世界上。」

昂熱慢慢喝乾了杯中的酒:「在這難得的雨夜聽到了這樣難得的故事,我總該為你做些什麼。吧,我對你許諾不會利用皇血的力量,找到聖骸之後我會第一時間毀掉它,把它煉成賢者之石也許是不錯的主意。」

「酒喝完啦,我也該打烊了。再見昂熱……應該說再也不見,就讓我守着那點點平安喜樂死去吧。」上杉越輕聲說。

「聽你這口氣,大約也不歡迎我參加你的葬禮吧?」

「我的葬禮會是個天主教式的,平靜、悲憫、充滿愛的葬禮。在那個葬禮上我只是個為社區辛勤奉獻的拉麵師傅好吧,不是送別黑道至尊,你這種渾身血腥氣的復仇者還是別來了。」

「給你帶的小禮物,法國產的Debauve&Gallais巧克力,也許能幫你想起點法國的味道吧。」昂熱把一個紙包放在桌上。

他起身撐開傘,搖搖晃晃地走向瑪莎拉蒂。小巷盡頭是燈火通明的大都市,打開車門時他回頭張望,上杉越靜靜地坐在小巷深處的風雨中,櫻花和水一起在他腳下流過。

【THE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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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族3·黑月之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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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末代皇帝&最後一個克格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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