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8老實人-在私塾

1928老實人-在私塾

君,你能明白逃學是怎樣一種趣味么?

說不能,那是你小時的學校辦得太好了。但這也許是你不會玩。一個人不會玩他當然不必逃學。

我是在八歲上學以後,學會逃學起,一直到快從小學畢業,頂精於逃學,為那長輩所稱為敗家子的那種人,鎮天到山上去玩的。

在新式的小學中,我們固然可以隨便到操場去玩著各樣我們高興的遊戲,但那鈴,在監學手上,喊著鬧着就比如監學自己大聲喝嚇,會掃我們玩耍的興緻。且一到講堂,遇到不快意功課,那還要人受!聽不快意的功課,坐到頂後排,或是近有柱子門枋邊旁,不為老師目光所矚的較幽僻地方,一面裝做聽講,一面把書舉起掩臉打着盹,把精神蓄養復元,回頭到下課時好又去大鬧,君,這是一個不算最壞的方法。照例學校有些課目應感謝那研究兒童教育的學者,編成的書又真能使我們很容易瞌睡,如象地理,歷史,默經等。不過我們的教員,照例教這些功課的人,是把所有教音樂、圖畫的教員沒有的嚴厲,占歸為自己所有。又都象有天意這些人是選派下來繼續舊日塾師的威風,特別凶。所有新定的處罰,也象特為這幾門功課預備。不逃學,怎麼辦?在舊式塾中,逃學挨打,不逃也挨打。逃學必在發現以後才挨打,不逃學,則每天有一打以上機會使先生的戒尺敲到頭上來。君,請你比較下,是逃好還是不逃好?並且學校以外有戲看,有澡洗,有魚可以釣,有船可以划,若是不怕腿痛還可以到十里八里以外去趕場,有狗肉可以飽吃。君,你想想。在新式學校中,則逃學縱知道也不過記一次過,以一次空頭的過,既可以免去上無聊功課的麻煩,又能得恣意娛樂的實惠,誰都高興逃學!

到新的小學中去讀書,拿來同在外遊盪打比,倒還是逃學為合算點,說在私塾中能呆下去,真信不得!在私塾中這人不逃學,老實規矩的念書,日誦《幼學瓊林》兩頁半,溫習字課十六個生字,寫影本兩張,這人是有病,不能玩,才如此讓先生折磨。若這人又並無病,那就是獃子。獃子固不必天生,父親先生也可以用一些謊話,去注入到小孩腦中,使他在應當玩的年齡,便日思成聖成賢,這人雖身無疾病,全身的血卻已中毒了。雖有壞的先生壞的父母因為想兒子成病態的社會上名人,不惜用威迫利誘治他的兒子,這兒子,還能心野不服管束,想方設法離開這勢力,顧自走到外邊去浪蕩,這小孩的心,當是頂健全的心!一個十三歲以內的人,能到各處想方設法玩他所歡喜的玩,對於人生知識全不措意,只知發展自己的天真,對於一些無關實際大人生活事業上所謂建設、創造全不在乎,去認識他所引為大趣味的事業,這是正所以培養這小子!往常的人沒有理解到這事,越見小孩心野越加嚴,學塾家庭越嚴則小孩越覺得要玩。一個好的孩子,說他全從嚴厲反面得的影響而有所造就,也未嘗不可。

也不要人教,天然會,是我的逃學本能。單從我愛逃學上着想,我就覺得現行教育制度應當改革地方就很多了。為了逃學,我身上得到的毆撻,比其他處到我環境中的孩子會多四五倍,這證明我小時的心的浪蕩不羈的程度,真比如今還要凶。雖挨打,雖不逃學即可以免去,我總認玩上一天挨打一頓是值得的事。圖僥倖的心也未嘗不有,不必挨打而又可以玩,再不玩,我當然辦不到!

你知道我是愛逃學的一人,就是了。我並且不要你同情似的說舊式私塾怎樣怎樣的不良。我倒並不曾感覺到這私塾不良待遇阻遏了我什麼性靈的營養。

我可以告你是我怎樣的讀書,怎樣的逃學,以及逃開塾中到街上或野外去時是怎樣的玩,還看我回頭轉家時得到報酬又是些什麼。

君,我把我能記得很清楚的一段學校生活原原本本說給你聽吧。

先是我入過一個學館,先生是女的,這並不算得入學,只是因為媽初得六弟,順便要奶娘帶我隨同我的姐上學罷了。我每日被一些比我大七歲八歲的大姐的女同學,背着抱着從西門上學。有一次這些女人中,不知是誰個,因為爬西門坡的石級爬累,流着淚的情形,我依稀還記得外,其他茫然了。

我說我能記得的那個。

這先生,是我的一個姨爹。使你容易明白就是說:師母同我媽是兩姊妹,先生女兒是我的表姐。大家全是熟人!是熟人,好容易管教,我便到這長輩家來磕頭作揖稱學生了。容易管教是真的。但先生管教時也容易喊師母師姐救駕,這可不是我爹想到的事了。

學館是倉上,也就是先生的家。關於倉,在我們那地方有兩個,全很大,又全在西門。這倉是常平倉還是標里的屯穀倉,我到如今還不明白。

不過如今試來想:若是常平倉,這應屬縣裏,且應全是穀米不應空;屬縣裏則管倉的人應當是戴黑帽象為縣中太爺喝道的差人,不應是穿號褂的老將。所以說它是標里屯糧的屯倉,還相近。

倉一共兩排,拖成兩條線,中間留出一條大的石板路。倉一共有多少個,我記不清楚了。有些是貼有一個大「空」字,有些則上了鎖,且有谷從旁邊露出,這些還很分明。

我說學館在倉上,不是的。倉仍然是倉,學館則是管倉的衙門。不消說,衙門是在這兩個倉的頭上!到學館應從這倉前過,倉延長有多長,這道也延長有多長。在學館,背完書,經先生許可,出外面玩一會兒,也就是在這大石板上玩!

這長的路上,有些是把石頭起去種有楊柳的,楊柳象擺對子的頂馬,一排一排站在路兩旁,都很大,算來當有五六十株。

這長院子中,到夏天還有胭脂花,指甲草,以及六月菊牽牛之類,這類花草大約全是師母要那守倉老兵栽種的,因為有人不知,冒冒失失去折六月菊喂蛐蛐,為老兵見到,就說師母知道會要罵人的。

到清明以後,楊柳樹全綠,我們再不能於放晚學後到城上去放風箏,長院子中給楊柳蔭得不見太陽,則倉的附近,便成了我們的運動常倉底下是空的,有三尺左右高的木腳,下面極乾爽,全是細沙,因此有時膽大一點的學生,還敢鑽到倉底下去玩。先有一個人,到倉底去說是見有兔的巢穴在倉底大石礎旁,又有小花兔,到倉底亂跑,因此進倉底下去看兔窟的就很多了。兔,這我們是也常常在外面見到的,有時這些兔還跑出來到院中楊柳根下玩,又到老兵栽的花草旁邊吃青草,可是無從捉。倉的腳既那末高,下面又有這東西的家,縱不能到它家中去也可以看看它的大門。進倉去,我們只須腰躬著就成,我自然因了好奇也到倉底下玩過了!當到先生為人請去有事時,由我出名去請求四姨,讓我們在先生回館以前玩一陣。大家來到院中玩捉貓貓的遊戲,倉底下成了頂好地方。從倉外面瞧裏面,弄不清,裏面瞧外又極分明。

遇到充貓兒的是膽小的人時,他不敢進去,則明知道你在那一個倉背後也奈何你不得。這下倉底下說來真可算租界!

怎麼學館又到這兒來?第一,這裏清靜;先生同時在衙門作了點事情,與倉上有關,就便又管倉,又為一事。

到倉上念書,一共是十七個人。我在十七個人中,人不算頂校但是小,我膽子獨大。膽子大,也並不是比別人更不怕鬼,是說最不懼先生。雖說照家中教訓,師為尊,我不是不尊。若是在什麼事上我有了冤枉,到四姨跟前一哭,回頭就可以見到表姐請先生進去,誰能斷定這不是進去挨四姨一個耳光呢?在白天,大家除了小便是不能輕易外出到院子中玩的。院中沒有人,則兔子全大大方方來到院中石板路上蹓躂,還有些是引帶三匹四匹小黑兔,就如我家奶娘引帶我六弟八弟到道門口大坪里玩一個樣。我們為了瞧看這兔子,或者嚇唬這些小東西一次,每每借小便為名,好離開先生。我則故意常常這樣辦。先生似乎明知我不是解溲,也讓我。關於兔子我總不明白,我疑心這東西耳朵是同孫猴子的「順風耳」一樣:只要人一出房門,還不及開門,這些小東西就溜到自己家去,深怕別人就捉到它耳。我們又聽到老兵說這兔見他同師母時並不躲,也不害怕,因為是人熟,只把我們同先生除外。這話初初我不信,到后問四姨,是真的。有些人就恨起這些兔子來了。見這人躲見那人又不,正象鄉下女人一樣的乖巧可恨。恨雖然是恨,但畢竟也並無那捉一匹來大家把它煮吃的心思,所以二三十匹兔子同我們十七個學生,就共同管領這條倉前的長路。我們玩時它們藏在穴口邊伸出頭看我們的玩,到我們在念書時,它們又在外面恣肆跑跳了。

我們把這事也共同議論過:白天的情形,我們是同兔子打伙一塊坪來玩,到夜,我們全都回了家,從不敢來這裏玩,這一群兔子,是不是也怕什麼,就是成群結隊也不敢再出來看月亮?這就全不知道了。

倉上沒有養過狗,外面狗也不讓它進來,老兵說是免得嚇壞了兔子。大約我們是不會為先生嚇壞的,這為家中老人所深信不疑,不然我們要先生幹嗎?

我們讀書的秩序,為明白起見,可以作個表。這表當如下:早上——背溫書,寫字,讀生書,背生書,點生書——散學吃早飯後——寫大小字,讀書,背全讀過的溫書,點生書——過午過午後——讀生來,背生書,點生書,講書,發字帶認字——散學這秩序,是我應當遵守的。過大過小的學生,則多因所讀書不同,應當略為變更。但是還有一種為表以外應當遵守的,卻是來時對夫子牌位一揖,對先生一揖,去時又得照樣辦。回到家,則雖先生說應對爹媽一揖,但爹媽卻免了。每日有講書一課,本是為那些大學生預備的,我卻因為在家得媽每夜講書聽,因此在館也添上一門。功課似乎既比同我一樣大小年齡的人為多,玩的心情又並不比別人少,這樣一來可苦了我了!

在這倉上我照我列的表每日念書念過一年半,到十歲。

《幼學瓊林》是已念完了,《孟子》念完了,《詩經》又念了三本。

但我上這兩年學館究竟懂了些什麼?讓姨爹以先生名義在爹面去極力誇獎,我真不願做這神童事業!爹也似乎察覺了我這一面逃學一面為人譽為神童的苦楚,知道期我把書念好是無望,終究還須改一種職業,就抖氣把我從學館取回,不理了。爹不理我一面還是因為他出門,爹既出門讓娘來管束我,我就到了新的縣立第二小學了。

不逃學,也許我還能在那倉上玩兩三年吧。天知道我若是再到那類塾中,我這時變到成個什麼樣的人!

神童有些地方倒真是神童,到這學塾來,並不必先生告我,卻學會無數小痞子的事情了。泅水雖是在十二歲才學會,但在這塾中,我就學會怎樣在洗了澡以後設法掩藏腳上水泡痕迹去欺騙家中,留到以後的採用。我學會爬樹,我學會釣魚……我學會逃學,來作這些有益於我身心給我有用的經驗的娛樂,這不是先生所意料,卻當真是私塾所能給我的學問!

我還懂得一種打老虎的毒藥弩,這是那個同兔子無忤的老兵,告我有用知識的一種。只可惜是沒有地方有一隻虎讓我去裝弩射它的腳,不然我還可以在此事業上得到你們所想不到的光榮!

我逃學,是我從我姨爹讀書半年左右才會的。因為見他處置自由到外面玩一天的人,是由逃學的人自己搬過所坐板凳來到孔夫子面前,擒著打二十板屁股,我以為這是合算的事,就決心照辦的。在校場看了一天木傀儡社戲。按照通常放學的時間,我就跑回家中去,這時家中人剛要吃飯,顯然回家略晚了,卻紅臉。

到吃飯時,一面想到日裏的戲,一面想到明天到塾見了先生的措詞,就不能不少吃一碗了。

「今天被罰了,我猜是!」姑媽自以為所猜一點不錯,就又立時憐惜我似的,說是:「明天要到四姨處去告四姨,要姨爹對你松點。」

「我的天,我不好開口罵你!」我為她一句話,把良心引起,又恨這人對我的留意。我要誰為我向先生討保?我不能說我不是為不當的罰所苦,即老早睡了。

第二天到學校,「船並沒有翻」。問到怎麼誤了一天學,說是家裏請了客。請客即放學,這成了例子,我第一次就採用這謊語擋先生。

歸到自己位上去,很以為僥倖。就是在同學中誰也料不到我也逃一天學了。

當放早學時,同一個同街的名字叫作花燦的一起歸家。這人比我大五歲,一肚子的鬼。他自己常說,若是他作了先生,戒尺會得每人為預備一把;但他又認為他自己還應預備兩把!

別人抽屜里,經過一次搜索已不敢把墨水盒子裏收容蛐蛐,他則至少有兩匹蛐蛐是在裝書竹籃里。我們放早學,時候多很早,規矩定下來是誰個早到誰就先背書,先回家,因此大家爭到早來到學塾。早來到學塾,難道就是認真念書么?全不是這麼回事。早早的趕到倉上,天還亮不久,從那一條倉的過道上走過,會為鬼打死!霸繢礎敝皇竊繚緄拇蛹抑諧隼矗攪私稚銜頤強梢運嬉飧饕雲淥玫南壬弦恢摯巍U饈痹諑飛希齙降牟煌餳縞瞎易徘嗖撿遵透銑÷蚣Φ姆紛櫻驕馱誑脹雷郎匣蚶湓釓怨溝牡=藕鶴櫻歡頤強梢園焉顯繆У美吹牡閾那鉸糝硌垢優勻コ災硌垢怨螅俚繳迸3∩峽瓷迸!2⑶液玫尿序脅皇塹ピ諤熗聊鞘輩漚新穡磕閎羰竊謐蟯硪尋咽檳畹煤苡邪鹽眨舜順齔塹教鐐迦プ蕉ゴ笄嗤敷霸倩兀奔湟膊凰愫艹佟5講皇遣暗氖焙潁頤腔箍梢緣降酪妹湃タ從牟倭罰捅闋呃四荊談蘢櫻勻俗髀砘ハ嗥鐧鉸砩俠創蛘蹋婀渙耍俚窖й尤ァR瘓浠八擔鵠吹迷縹頤撬囊彩峭媯≌綻叛保壬辣稈鉸飛洗蚣芷鵂且桓鮃桓齙某雒擰*出門以後仍然等候着,則不是先生所料到的事了。我們如今也就是這樣。

「花燦,時候早,怎麼玩?」

「看雞打架去。」

我說「好吧」,於是我們就包繞月城,過西門坡。

散了學,還很早,不再玩一下,回到家去反而會為家中人疑心逃學,是這大的聰明花燦告我的。感謝他,其他事情為他指點我去作的還多呢。這個時候本還不是吃飯的時候,到家中,總不會比到街上自由,真不應就忙着回家。

這裏我們就不必看雞打架,也能各挾書籃到一種頂好玩有趣的地方去開心!在這個城裏,一天頂熱鬧的時間有三次,吃早飯以前這次,則尤合我們的心。到城隍廟去看人鬥鵪鶉,雖不能擠攏去看,但不拘誰人把打敗仗的鳥放飛去時,瞧那鳥的飛,瞧那輸了的人的臉嘴,便有趣!再不然,去到校場看人練藤牌,那用真刀真槍砍來打去的情形,比看戲就動人得多了。若不嫌路遠,我們可包繞南門的邊街,瞧那木匠鋪新雕的菩薩上了金沒有。走邊街,還可以看瀉鑄犁頭,用大的泥鍋,把鋼融成水,把這白色起花的鋼水倒進用泥作成敷有黑煙子的模型后,呆會兒就成了一張犁。看打鐵,打生鐵的拿鎚子的人,不拘十冬臘月全都是赤起個膊子,吃醉酒了似的舞動着那十多斤重的錘敲打那砧上的鐵。那鐵初從爐中取出時,不用錘敲打也唏唏的響,一挨錘,便就四散飛花,使人又怕又奇怪。君,這個不算數,還有咧。在這一個城圈子中我們可以留連的地方多著,若是我是一輩子小孩,則一輩子也不會對這些事物生厭倦!

你口饞,又有錢,在道門口那個地方就可以容你留一世。

橘子,花生,梨,柚,薯,這不算!爛賤碰香的燉牛肉不是頂好吃的一種東西?用這牛肉蘸鹽水辣子,同米粉在一塊吃,有名的牛肉張便在此。豬腸子灌上糯米飯,切成片,用油去煎去炸,回頭可以使你連舌子也將咽下。楊怒三的豬血絞條,坐在東門的人還走到這兒來吃一碗,還不合胃口?賣牛肉巴子的攤子他並不向你兜攬生意,不過你若走過那攤子邊請你頂好捂著鼻,不然你就為這香味誘惑了。在全城出賣的碗兒糕,它的大本營就在路西,它會用顏色引你口涎——反正說不盡的!我將來有機會,我再用五萬字專來為我們那地方一個姓包的女人所售的腌萵苣風味,加一種簡略介紹,把五萬字來說那萵苣,你去問我們那裏的人,真要算再簡沒有!

這裏我且說是我們怎樣走到我們所要到的鬥雞場上去。

沒有到那裏以前,我們先得過一個地方,是縣太爺審案的衙門。衙門前面有站人的高木籠,不足道。過了衙門是一個麵館。麵館這地方,我以為就比學塾妙多了!早上麵館多半是正在趕面,一個頭包青帕滿臉滿身全是麵粉的大師傅騎在一條大木杠上壓碾著麵皮,回頭又用大的寬的刀子齊手風快的切剝,回頭便成了我們過午的麵條,怪!麵館過去是寶華銀樓,遇到正在燒嵌時,鋪台上,一盞用一百根燈草並著的燈頂有趣的很威風的燃著,同時還可以見到一個矮肥銀匠,用一個小管子含在嘴上象吹哨那樣,用氣迫那火的焰,又總吹不熄,火的焰便轉彎射在一塊柴上,這是頂奇怪的融銀子方法。還有刻字的,在木頭上刻,刻反字全不要寫,大手指上套了一個小皮圈子,就用那圈子按著刀背亂划。誰明白他是從哪學來這怪玩藝兒呢。

到了鬥雞場后大家是正圍着一個高約三尺的竹篾圈子,瞧著圈內雞的拚命的。人密密滿滿的圍上數重,人之間,沒有罅,沒有縫。連附近的石獅上頭也全有人盤據了。顯然是看不成了。但我們可以看別的逗笑的事情。我們從別人大聲喊加註的價錢上面也就明白一切了。

在雞場附近,陳列著竹子織就各式各樣高矮的雞籠,有些籠是用青布幕著,則可以斷定這其中有那驃壯的戰士。乘到別人來找對手作下一場比武時,我們就可瞧見這雞身段顏色了。還有雞,剛才敗過仗來的,把一個為血所染的頭垂著在發迷打盹。還有雞,蓄了力,想打架。忍耐不住的,就拖長喉嚨叫。

還有人既無力又不甘心的「牛」才更有意思,脅下夾着臟書包,或是提着破書籃,臉上不是有兩撇墨就少不了黃鼻液痕迹。這些「牛」,太關心圈子裏戰爭,三三兩兩繞着圈子打轉,只想在一條大個兒身子的人脅下腿邊擠進去。不成功,頭上給人抓了一兩把,又斜着眼向這抓他摸他的人作生氣模樣,復自慰的同他同伴說,去去去,我已看見了,這裏的雞全不會溜頭,打死架,不如到那邊去瞧破黃鱔有味!

我們就那樣到破黃鱔的地方來了。

活的象蛇一樣的黃鱔,滿盆滿桶的擠來擠去,圍到這桶欣賞這小蛇的人,大小全都有。

破鱔魚的人,身子矮,下脖全是絡腮鬍,曾幫我家作過事,叫岩保。

黃鱔這東西,雖不聞咬人,但全身滑膩膩的使人捉不到,算一種討厭東西。岩保這人則只隨手伸到盆里去,總能擒一條到手。看他卡著這黃鱔的不拘那一部分,用力在盆邊一磕,黃鱔便規規矩矩在他手上不再掙了,岩保便在這聲西頭上嵌上一粒釘,把釘固到一塊薄板上,這鱔卧在板上讓他用刀划肚子,又讓他剔骨,又讓他切成一寸一段放到碗裏去,也不喊,也不叫,連滑也不滑,因此不由人不佩服岩保這武藝!

「你瞧,你瞧,這東西還會動呢。」花燦每次發見的,總不外乎是這些事情。鱔的尾,鱔的背脊骨,的確在刮下來以後還能自由的屈曲。但老實說,我總以為這是很髒的,雖奇怪也不足道!

我說,「這有什麼巧?」

「不巧么?瞧我,」他把手去拈起一根尾,就順便去喂他身旁的另一個小孩。

「花燦你這樣欺人是醜事!」我說,我又拖他,因為我認得這被弄的孩子。

他可不聽我的話。小孩用手拒,手上便為鱔的血所污。小孩罵。

「罵?再罵就給吃一點血!」

「別人又並不惹你!」小孩是莫可奈何,屈於力量下面了。

花燦見已打了勝仗,就奏凱走去,我跟到。

「要他嘗嘗味道也罵人!我不因為他小我就是一個耳光。」

我說,將來會為人報仇。我心裏從此厭花燦,瞧不起他了。

若有那種人,欲研究兒童逃學的狀況,在何種時期又最愛逃學,我可以貢獻他一點材料,為我個人以及我那地方的情形。

春夏秋冬,最易引起逃學慾望是春天。余則以時季秩序而遞下,無錯誤。

春天愛逃學,一半是初初上學,心正野,不可馴;一半是因春天可以放風箏,又可大眾同到山上去折花。論玩應當數夏天,因為在這季里可洗澡,可釣魚,可看戲,可捉蛐蛐,可趕場,可到山上大樹下或是廟門邊去睡。但熱,逃一天學容易犯,且因熱,放學早,逃學是不必,所以反比春天可以少逃點學了。秋天則有半月或一月割稻假,不上學。到冬天,天既冷,外面也很少玩的事情,且快放年學,是以又比秋天自然而然少挨一點因逃學而得來的撻罵了。

我第一次逃學看戲是四月。第二次又是。第二次可不是看戲,卻同到兩人,走到十二里左右的長寧哨趕常這次糟了。不過就因為露了馬腳,在被兩面處罰后,細細拿來同所有的一日樂趣比較,天平朝後面的一頭墜,覺得逃學值得,索性逃學了。

去城十二里,或者說八里,一個逢一六兩日聚集的鄉場,算是附城第二熱鬧的鄉常出北門,沿河走,不過近城跳石則到走過五里名叫堤溪的地方,再過那堤溪跳石。過了跳石又得沿河走。走來走去終於就會走進一個小小石砦門,到那哨上了。趕場地方又在砦子上手,稍遠點。

這裏場,說不荊我可以借一篇短短文章來為那場上一切情形下一種註解,便是我在另一時節寫成http://www.zisemeng.com

www.zisemeng.com紫色夢】的那篇《市集》。

不過這不算描寫實情。實在詳細情形我們哪能說得盡?譬如虹,這東西,到每個人眼中都放一異彩,又溫柔,又美麗,又近,又遠;但一千詩人聚攏來寫一世虹的詩,虹這東西還是比所有的詩所蘊蓄的一切還多!

單說那河岸邊泊著的小船。船小象把刀,狹長卧在水面上,成一排,成一串,互相擠挨着,把頭靠着岸,正象一隊兵。君,這是一隊雖然大小同樣,可是年齡衣服槍械全不相同的雜色隊伍!有些是灰色,有些是黃色,有些又白得如一根大蔥。還有些把頭截去,成方形,也大模大樣不知羞恥的攙在中間。我們具了非凡興趣去點數這些小船,數目結果總不同。分別城鄉兩地人,是在衣服上着手,看船也應用這個方法;不過所得的結論,請你把它反過來。「衣服穿得入時漂亮是住城的人。縱穿綢著緞,總不大脫俗,這是鄉巴佬」,這很對。這裏的船則那頂好看的是獨為上河苗人所有。篙槳特別的精美,船身特別的雅緻,全不是城裏人所能及的事!

請你相信我,就到這些小船上,我便可以隨便見到許多我們所引為奇談的酋長同酋長女兒!

這裏的場介於苗族的區域,這條河,上去便是中國最老民族託身的地方。再沿河上去,一到烏巢河,全是苗人了。苗人酋長首領同到我們地方人交易,這場便是一個頂適中地點。

他們同他女兒到這場上來賣牛羊和煙草,又換鹽同冰糖回去。

百分人中少數是騎馬,七十分走路。其餘三十分左右則全靠坐那小船的來去。就是到如今,也總不會就變更多少。當我較大時,我就懂得要看苗官女兒長得好看的,除了這河碼頭上,再好沒有地方了。

船之外,還有水面上漂的,是小小木筏。木筏同類又還有竹筏。筏比船,占面積較寬,載物似乎也多點。請你想,一個用山上長藤扎縛成就的浮在水面上走動的筏,上面坐的又全是一種苗人,這類人的女的頭上帕子多比斗還大,戴三副有飯碗口大的耳環,穿的衣服是一種野蠶繭織成的峒錦,裙子上面多安釘銀泡(如普通戰士盔甲),大的腳,踢拖着花鞋,或竟穿用稻草製成的草履。男的苗兵苗勇用青色長竹撐動這筏時,這些公主郡主就銳聲唱歌。君,這是一幅怎樣動人的畫啊!人的年齡不同觀念亦隨之而異,是的確,但這種又嫵媚,又野蠻,別有風光的情形,我相信,直到我老了,遇着也能仍然具著童年的興奮!望到這筏的走動,那簡直是一種夢中的神跡!

我們還可以到那筏上去坐!一個苗酋長,對待少年體面一點的漢人,他有五十倍私塾先生和氣。他的威風同他的尊嚴,不象一般人來用到小孩子頭上。只要活潑點,他會請你用他的自用煙管(不消說我們卻用不着這個),還請你吃他田地里公主自種的大生紅薯,和甘蔗,和梨,完全把你當客一般看待,順你心所欲!若有小酋長,就可以同到這小酋長認同年老庚。我疑心,必是所有教書先生的和氣殷勤,全為這類人取去,所以塾中先生就如此特別可怕了。

從牲畜場上可以見到的小豬小牛小羊小狗,到此也全可以見到。別人是從這傍碼頭的船筏運來到岸上去賣,買的人多數又賴這樣小船運回,各樣好看的狗牛是全沒有看厭時候!

且到牲畜場上,別人在買牛買羊,有戴大牛角眼鏡的經紀在旁,你不買牛就不能夠隨意扳它的小角,更談不到騎。當這小牛小羊已為一個小酋長買好,牽到河邊時,你去同他辦交涉,說是得試試這新買的牛的脾氣,你摩它也成,你戲它也成。

還有你想不想過河到對面河岸廟裏去玩?若是想,那就更要從這碼頭上搭船了。對河的廟有狗,可不去,到這邊,也就全可以見到。在這岸邊玩,可望到對河的水車,大的有十床曬穀簟大,小的也總有四床模樣。這水車,走到他身邊去時,你不留心就會給它灑得一身全是水!車為水激動,還會叫,用來引水上高坎灌田,這東西也不會看厭!

我們到這場上來,老實說,只呆在這兒,就可過一天。不過同伴是做煙草生意的吳三義鋪子裏的少老闆,他怕到這兒太久,會碰到他鋪子裏收買煙草的先生,就走開這船舶了。

「去,吃狗肉去!」那一個比我太四歲的吳少義,這樣說。

「成,」這裏還有一個便是他的弟,吳肖義。

吃狗肉,我有什麼不成?一個少老闆,照例每日得來的點心錢就比我應得的多三倍以上,何況約定下來是趕場,這高明哥哥,還偷得有二十枚銅元呢。我們就到狗肉場去了。

在吃狗肉時,不喝酒並不算一件醜事。不過通常是這樣:得一面用筷子夾切成小塊的狗肉在鹽水辣子裏打滾,一面拿起土苗碗來抿著包穀燒,這一來當然算內行了一點。

大的少義知道這本經,就說至少各人應喝一兩酒。承認了。承認了結果是臉紅頭昏。

到我約有十四歲,我在沅州東鄉懷化地方當兵時,我明白吃狗肉喝酒的真味道,且同輩中就有人以樊噲自居了。君,你既不曾逃過學,當然不曾明白逃學到鄉場上吃狗肉的風味!

只是一兩酒,我就不能照料我自己。我這吃酒是算第一次。各人既全是有一點飄飄然樣子,就又拖手到雞場上去看雞。三人在賣小雞場上轉來轉去玩,蹲到這裏看,那裏看,都覺得很好。賣雞的人也多半是小孩同婦女。光看又不買,就逗他們笑,說是來趕場看雞,並非買。這種嘲笑在我們心中生了影響。

「可惡的東西,他以為我們買不起!」

那就非買不可了。

小的雞,正象才出窠不久,如我們拳頭大校全身的毛都象絨。顏色只黑黃兩樣,嘴巴也如此。公母還分不清楚。七隻八隻關在一個細篾圓籠子裏啾啾的喊叫,大約是想它的娘!

這小東西若是能讓人抱到它睡,就永遠不放手也成!

十多年後一個生雞子,賣到十個當十的銅元,真嚇人。當那時,我們花十四個銅子,把一群剛滿月的小雞(有五隻呀)連籠也買到手了。錢由吳家兄弟出,約同到家時,他兄弟各有兩隻,各一黑一黃,我則拿那一隻大嘴巴黑的。

把雞買得我們着忙到家捧雞去同別人的小雞比武,想到回家了。我們用一枝細柴,作為杠,穿過雞籠頂上的藤圈,三人中選出兩人來擔扛這寶物,且輪流交換,那一個空手,那一個就在前開道。互相笑鬧說是這便是唐三藏取經,在前開道的是豬八戒。我們過了黃風洞,過了流沙河,過了爛柿山,過了……終於走到大雷音。天色是不早不遲,正是散學的時間。到這城,孫猴子等應當分手了。

這一天學逃得多麼有意思——且得有一隻小雞呢。是公雞,則過一陣便可以捉到街上去同人的雞打;是母雞,則會為我生雞蛋。在這一隻小雞身上,我就作起無涯>宓拿衛戳恕*在手上的雞,因了孤零零失了伴,就更吱吱啾啾叫,我並不以為討厭。正因為這樣,到街上走着,為一般小孩注意,我心上就非常受用!

看時間不早,我走到一個我所熟的土地堂去,向那廟主取我存放的書籃。書籃中寬綽有餘,便可以容雞。但我不,我把它握在手上好讓人見到!

將要到家我心可跳了。萬一今天四姨就到我家玩,我將說些什麼?萬一大姐今天往倉上去找表姐,這案也就犯上了。

雞還在手上,還在叫,先是對這雞親洽不過,這時又感到難於處置這小雞了。把雞丟了吧,當然辦不到。拿雞進門設若問到這雞是從什麼地方來,就說是吳家少老闆相送的,但再盤問一句不會露出馬腳么?我躊躇不知如何是好。一個八九歲的孩子作偽總不如十多歲人老練,且縱能日裏掩過,夢中的囈語,也會一五一十數出這一日中的浪蕩!

我在這時非常願有一個熟人正去我家,我就同他一起回。

有一個熟人在一塊時,家中為款待這熟人,把我自然而然就放過去了。但在我家附近徘徊多久卻失望了。在街上獃著,設或遇到一個同學正放學從此處過,保不了到明天就去先生處張揚,更壞!

不回也不成。進了我家大門,我推開二門,先把小雞從二門罅塞進去,探消息。這小雞就放聲大喊大叫跑向院中去。

這一來,不進門,這雞就會為其他大一點的雞欺侮不堪!

姐在房中聽到院中有小雞叫聲,出外看,我正擲書籃到一旁來追小雞。

「哪得來這隻小雞?」

「瞧,這是吳少老闆送我的!」

「妙極了。瞧,想他的娘呢。」

「可不是,叫了半天了埃」

我們一同蹲在院中石地上欣賞這雞,第一關已過,只差見媽了。

見了媽也很平常,不如我所設想的注意我行動,我就全放心,以為這次又脫了。

到晚上,是睡的時候了,還捨不得把雞放到姐為我特備的紙盒子裏去。爹忽回了家。第一個是喊我過去,我一聽到就明白事情有八分不妙。喊過去,當然就搭訕著走過我家南邊院子去!

「跪倒!」走過去不敢看爹臉上的顏色,就跪倒。爹象說了這一聲以後,又不記起還要說些什麼了,顧自去抽水煙袋。

在往常,到爹這邊書房來時節,爹在抽水煙就應當去吹煤子,以及幫他吹去那活動管子裏的煙灰。如今變成階下囚,不能說話了。

我能明白我自己的過錯。我知道我父親這時正在發我的氣。我且揣測得出這時窗外站有兩個姐同姑母奶娘等等在窗下悄聽。父親不做聲,我卻嗚嗚的哭了。

見我哭了一陣,父親才笑笑的說:

「知道自己過錯了么?」

「知道了。」

「那麼小就學得逃學!逃學不礙事,你不願念書,將來長大去當兵也成,但怎麼就學得扯謊?」

父親的聲音,是在嚴肅中還和氣到使我想抱到他搖,我想起我一肚子的巧辯卻全無用處,又悔又恨我自己的行為,尤其是他說到逃學並不算要緊,只扯謊是大罪,我還有一肚子的謊不用!我更傷心了。

「不準哭了,明白自己不對就去睡!」

在此時,在窗外的人,才接聲說為父親磕頭認錯,出來吧。打我也許使我好受點。我若這一次挨一點打,從怕字上着想,或者就不會再有第二次這樣情形了。雖說父親不打不罵,這樣一來,我慢慢想起在小小良心上更不安,但一個小孩子有悔過良心,同時也就有玩的良心;當想玩時則逃學,逃學玩夠以後回家又再來悔過——從此起,我便用這方法度過我的學校生活了。

家中的關隘雖已過,還有學校方面在。我在臨睡以前私下許了一個願,若果這一次的逃學能不為先生知道,則今天得來這匹小雞到長大時我就拿它來敬神。大約神嫌這雞太小了長大也不是一時的事,第二天上學,是由奶娘伴送,到倉上見到先生以後,猶自喜全無破綻。呆一會,吳家兩弟兄由其父親送來,我曉得糟了。

我不敢去聽吳老闆同先生說得是什麼話。到吳老闆走去后,先生送客回來即把臉沉下,臨時臉上變成打桐子的白露節天氣。

「昨天哪幾個逃學的都給我站到這一邊來!」

先生說,照先生吩咐,吳家兩兄弟就愁眉愁眼站過去,另外一個雖不同我們在一塊也因逃學為家中送來的小孩也就站過去。

「還有呀!」他裝作不單是喊我,我就順便認為並不是喚我,仍不動聲色。

「你們為我記記昨天還有誰不來?」這話則更毒。先生說了以後就有學生指我,我用眼睛去瞪他,他就羞羞怯怯作狡猾的笑。

「我家中有事,」口上雖是這樣說,臉上則又為我說的話作一反證,我恨我這臉皮薄到這樣不濟事。但我又立時記起昨晚上父親說得逃學罪名比扯謊為輕,就身不由己的走到吳肖義的下手站着了。

「你也有份嗎?」姨爹還在故意惡作劇呀。

我大膽的期期艾艾說是正如先生所說的一樣。先生笑說好爽快。

照規矩法辦,到我頭上我總有方法。我又在打主意了。

先命大吳自己搬板凳過來,向孔夫子磕頭,認了錯,爬到板凳上,打!大吳打時喊,哭,鬧,打完以後又逞值價作苦笑。

先生把大吳打完以後,就遣歸原座,又發放另一個人。小吳在第三,先生的板子,輕得多,小吳雖然也喊著照例的喊,打十板,就算了。這樣就輪到我的頭上來了。板子剛上身,我就喊:「四姨呀!師母呀!打死人了!救!打死我了!」

救駕的原已在門背後,一跳就出來,板子為攫去。雖不打,我還是在喊。大家全笑了。先生本來沒多氣,這一來,倒真生氣了。為四姨搶去的是一薄竹片子,先生乃把那檮木戒方捏著,紮實在我屁股上捶了十多下,使四姨要攔也攔不及。

我痛極,就殺豬樣亂掙狂嗥。本來設的好主意,想免打,因此倒挨了比別人還凶的板子,不是我所料得到的事!

到后我從小吳處,知道這次逃學是在場上給一個城裏千總帶兵察場見我們正在狗肉攤子上喝酒,回城告給我們兩人的父親。我就發誓願說,將來在我長成大人時,一定要約人把這千總打一頓出氣。不消說這千總以後也沒有為我們打過,城裏千總就有五六個,連姓名我們還分不清楚,知道是誰呀?

每日那種讀死書,我真不能發現一絲一厘是一個健全活潑孩子所需要的事。我要玩,卻比吃飯睡覺似乎還重要。父親雖說不讀書並不要緊,比扯謊總罪小點,但是他並不是能讓我讀一天書玩耍一天的父親!間十天八天,在頭一天又把書讀得很熟,因此邀二姐作保駕臣,到父親處去,說,明天請爹讓我玩一天吧,那成。君,間十天八天,我辦得到嗎?一個月中玩十五天讀十五天書,我還以為不足。把一個月騰出三天來玩,那我只好悶死了。天氣既漸熱,枇杷已黃熟,山上且多莓,到南華山去又可以爬到樹上去飽吃櫻桃,為了這天然慾望驅使,縱到後來家中學堂兩邊都以罰跪為懲治,我還是逃學!

因為同吳家兄弟逃學,我便學會劈甘蔗,認雞種好壞,滾錢。同一個在河邊開水碾子房的小子逃學,我又學會了釣魚。

同一個做小生意的大兒子逃學,我就把擲骰子呼么喝六學會了。

這不算是學問么,君?這些知識直到如今我並不忘記,比《孟子。離婁》用處怎樣?我讀一年書,還當不到我那次逃學到趕場,飽看河邊苗人坐的小船以及一些竹木筏子印象深。並且你哪裏能想到狗肉的味道?

也正因逃學不願讀書,我就真如父親在發現我第一次逃學時所說的話,到五年後真當兵了。當兵對於我這性情並不壞。當了兵,我便得放縱的玩了。不過到如今,我是無學問的人,不拘到什麼研究學術的機關去想念一點書,別人全不要。說是我沒有資格,中學不畢業,無常識,無根柢。這就是我在應當讀書時節沒有機會受教育所吃的虧。為這事我也非常痛心,又無法說我這時是應當讀書且想讀書的一人,因為現在教育制度不是使想讀書的人隨便可讀書,所以高深的學問就只好和我絕緣,這就是我玩的壞的結果了。不懂得應當讀書時舊的制度強迫我讀書;到自己覺悟要讀書時,新的制度又限制我把我除外;(以前不怕撻,可逃學,這時有些學問,你縱有自學勇氣,也不能在學校以外全懂)我總好象同一切成規天然相反,我真為我命運莫名其妙了。

在另時,我將同你說我的賭博。

——一個退伍的兵的自述之一——

一九二七年十一月於北京窄而霉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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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8老實人-在私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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