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監獄、領導、羅睺

秦城監獄。

零九年。

秋。

北京還叫作北平的時候，秦城監獄就已經屹立在這兒。

這座監獄有三不關，非名人不關，非重罪不關、非大人物不關。

於是秋風、紅葉、白瓦牆成為它的外景，西裝、單間、公園變成它的裏子。

「李師傅。」

「中午好。」

「請您給我A餐。」

一名穿着白色運動服的少年站在餐廳窗口前，伸手將一個不鏽鋼餐盤遞向窗口裏的師傅。

李師傅戴着主廚帽，眉毛已經花白。

他接過餐盤，拿起長勺一舀、一顛、一扣、乾淨利落的把飯菜盛好。

「給你。」

「謝謝您，李師傅。」

少年語氣尊敬的接過餐盤，面帶微笑彎腰道謝。

「阿數，你等等。」等他走出兩步后，李師傅張口把他叫住，伸手將一顆橙子遞出窗口：「多給你顆。」

「多謝您。」

「請您留給有需要的人吧。」

陳無數端著餐盤微微搖頭，婉言出聲拒絕了好心的贈予，獨自走到餐廳角落的一張桌子旁坐下。

劍眉、星目、國字臉。

白色運動服把小麥色皮膚襯的很有魅力。

他是秦城監獄里最靚，最受歡迎，最有禮貌的那個仔。

餐廳兩排的桌旁，坐着許多穿着西裝、襯衫、文質彬彬的犯人。

他們頭髮外白，五官都保養的很好。

總喜歡吃飯的時候談論國家大事，聊著社會發展。

世界怎麼會有這麼好監獄？

如此享受的犯人？

他們在新聞上有一個統一的稱號——大老虎。

秦城監獄的三不關對應着三自由。

行動自由，穿衣自由，言論自由。

而唯一沒有以「大老虎」三個字在新聞上出現過的人只有他一個……

「啪嗒，啪嗒。」

陳無數一筷子一口飯，吃飯吃的非常認真。

對於一名習武之人來講，吃飯是功夫，是一件非常嚴肅的事情。

他能年紀輕輕的跟一群大老虎們住在同一座監獄，不靠別的，只靠一雙拳頭。

「噠噠噠。」一道清脆的皮鞋聲在走廊外響起，一隊人群簇擁著一位面龐剛毅，氣度威嚴的中年男人走進餐廳。

「領導，他是陳無數。」監獄長站在人群當中，伸手指向角落，跟旁邊穿着西裝的中年男人介紹道。

「陳先生，恭喜你。」

「你是今年的改造模範，為全國犯人做了一次好榜樣。」

中年男人把一面卷著紅色錦旗展開，上面印着一行黑字。

2009年度全國監獄改造模範。

陳無數放下筷子站起身深深鞠下一躬，雙手接過錦旗道謝：「謝謝領導。」

「這都是我應該做的。」

「我一定會繼續為秦城監獄做表率的，帶着大家繼續努力。」

監獄里沒有好人。

何況，陳無數是秦城監獄唯一的「殺人犯」。

別看他平時待人和善，禮貌友好。處處講文明，樹新風，其實只是狐狸尾巴沒有露出來而已。

其他罪犯毫不在乎改造模範的榮譽，也不太把中年男人放在眼裏。

他們遇見突如其來的「頒獎典禮」，沒有任何變化。和往常一樣邊吃飯，邊聊天，只是把又聊天的話題換了一個。

「見鬼！」

「秦城第一大惡人也能當改造模範？」

「習慣就好，人生如戲啦，戲如人生，他想演就演咯。」

大老虎們看得很開，也看得很透。

中年男人則是把議論聲全部當成耳旁風，拍拍陳無數的肩膀鼓勵道：「請你繼續加油。」

隨後他緊了緊領帶，帶着一批下屬轉身走向門口，忽然一個拐彎走進餐廳櫃枱，拿起一個不鏽鋼餐盤開始打飯。

「謝謝領導。」

陳無數再度道謝后，把錦旗卷在桌旁，重新開始認真吃飯。

「啪嗒。」一份和他一摸一樣的餐盤放在面前，中年男人面前微笑的坐在他對面問道：「陳先生，一起吃飯不介意吧？」

「不介意。」

陳無數手上掰著一顆橙子，筷子已經放在餐品邊沿。

「好。」中年領導露齒一笑，開始拿起筷子吃飯。

而他吃飯的神態同樣細嚼慢咽，非常認真，牙齒閉合間帶着某種韻律，極度富有節奏感。

監獄長等人束手站在五米外，靜靜觀看兩人用餐，細細品味着氣氛的微妙變化。

陳無數在看見對方吃飯的神態后，忍不住眯起眼睛，眼皮下的縫隙里溢散出一縷精芒。

他掰下一片橙子塞進嘴中，邊嚼邊問道：「一口飯嚼三十六下，一餐飯吃四十五分。」

「這是道家的』喝飯』法，講究慢和意，目的在完全吸收米飯中營養。」

「領導，您奉道？」

每個行當都是會掛臉的。

中年男人身上有官氣，動作中武氣，藏是藏不住的，何況別人一點都不想藏拙。

他毫不客氣的點點頭，坦然承認道：「正一道，本名張乾，道號羅睺，記名掛在武當山玉虛宮。」

「好道號。」陳無數感覺「羅睺」這個道號大有深意，忍不住開口大讚一句，手頭繼續掰著橙子。

這時張乾停止夾菜，拇指、食指、中指之間依舊掛着筷子說話：「不敢當。」

「陳先生是當世第一宗師，一代一出的天才。」

「我能不能稱呼您一聲陳師傅。」

陳無數吃下一片橙子，望着對方爽快笑道：「能！」

一聲師傅叫出來，雙方的身份就變了。

這裏坐着的不再是罪犯與領導，而是武術界的前輩與晚輩。

張乾也和陳無數預料的一樣旋即開口邀約道：「我想和陳師傅討教一下，請問陳師傅有沒有空？」

「沒空。」

陳無數打量他兩眼，出人預料的拒絕了。

「你滿足我的要求，我可以把你帶出去。」張乾沉下表情，並沒有放下手中的筷子。

陳無數撇了他一眼，語氣冷淡的講道：「我想出去需要你帶嗎？」

他的一身武術就是國寶，只要隨便收幾位中南海保鏢當徒弟，立即就能走出秦城監獄，還能順便再領一份五險一金，真不需要一個「救星。」

而且功夫不能誰都教，要麼就教為非作歹的壞人，要麼就教善良純粹的好人。雜七雜八的人教了也沒用。

一是學不好，二是用不上，到頭來白費口舌又是一場空。

眼下陳無數一點都沒有出去的慾望。

因為他以前是一個大惡人，現在他想當一個好人。

「呼呼呼。」張乾面色慍怒的喘完幾口粗氣，突然嘴角一挑，兩筷並成一支劍，猛然朝陳無數的咽喉刺去。

雖然這只是一雙筷子，但是疾速之間掠起勁風，就像一條金蛇吐杏，吐出三寸青氣。

「啪嗒。」

陳無數探出左手，用兩根手指死死木筷在眉間夾住，另一隻手還是拿着那顆橙子。

「八步純陽龍吟劍，我讓你一步都用不出來。」

這一式劍招虛襲咽喉，實擊雙目，一雙木筷有能一分為二，合二為一，裏面藏着不少小心思。

可惜，張乾武術思維太淺，用在他宗師面前只是班門弄斧而已。

這時張乾用力的抽了抽筷子，卻發現根本抽不動他兩指間的力量。

他鐵青著臉問道：「你這招叫什麼？」

陳無數鬆開手指，掃過後面的人群一眼，語氣平靜給出一個答案：「你就叫它靈犀一指吧！」

張乾聽得出他嘴裏的敷衍之意，深吸一口，放下筷子后，端起餐盤轉身離開。

「領導再見。」

陳無數吃完手中的橙子，站起身對中年男人的背影深深鞠躬。

兩人從餐桌上起身後，各自又重新恢復犯人和領導的身份。

陳無數重新拿出先前習慣性的笑容，變成一位人畜無害的改造模範。

「切。」

「這小傢伙還有兩幅面孔呀。」

一名大老虎坐在旁邊曬笑一聲，實際上是想跟人說：「我沒看錯吧？改造模範就是個帶惡人！」

中年男人把餐盤放在清洗區，帶着一行人走到餐廳門口時，突然腳步一頓，抬起頭看向外面的天空嘆道：「好美的天啊……」

這時陳無數已經來到清洗區，放下手中的餐盤。

那個男人又轉過頭，朝他露出一個微笑：「好囂張的人啊。」

嘩啦啦。

狂風呼嘯。

短短几秒時間，餐廳門外的一輪太陽在天上消失，一片大好的艷陽天氣，立即變成滿天繁星的璀璨夜景。

陰暗、漆黑的餐廳里。李師傅、監獄長、獄警、大老虎們便成一具具蠟像做的死人，雕塑。他們在風中迅速融化，滴滴嗒嗒落在在地上變成一灘灘污濁的水蠟。

張乾放下右手，彷彿只是做完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一座人頭蛇身、面相兇惡的法相高高站他身後，明明給人帶來實質性的感覺，卻能像虛影一樣穿透樓層的阻隔，如同存在另一個次元當中。

陳無數運動服貼著皮膚，發梢被穿堂風往後颳起。

他在經歷完初期的驚詫以後，望着這座「法相」，一身姿態竟然變得比先前更加興奮張狂、神采飛揚。

「死撲街！」

「我就是這麼囂張！」

「來打老子啊！」

陳無數終於明白為什麼張乾的道號叫作「羅睺」，因為他就是「羅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