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煙雨江南

第4章 煙雨江南

這時已是黎明時分,谷外曙色早現,谷中雖然陰暗,但光線多多少少也亮了一些,碧玉、寒冰凝目細看,方圓十多丈內的樹木景物已影影綽綽辨得出來。兩人手持秋水劍,悄步急行。林中鴉雀無聲,二人行得片刻,腳下的落葉、枯枝堆積漸厚,落足之際便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靜謐之中聽起來分外刺耳。碧玉腦中儘是方才十三夜與毒爪飛貓大戰的兇惡場景,這時尤其害怕,唯恐旁邊一聲大叫,再躥出一隻來。

約莫行了頓飯功夫,寒冰無意間一回頭,只見夜氣藹藹,群樹寂寂,早已辨不出來時的路徑,不由得哎呦叫了一聲。

碧玉大吃一驚,道:「怎麼了?」寒冰道:「糟啦!咱們只顧著往前趕路,竟忘了在樹上留下記號,這……這……妹妹,你還記得來時的路徑么?」碧玉聞聽,頓時臉上一片蒼白,顫聲道:「我……我哪裏記得?姐姐,咱們迷路啦!」說到這裏,聲音中已帶出了哭聲。寒冰道:「事已至此,哭也沒有用。我想天無絕人之路,咱們再往前走走。」當下拉着碧玉,又向樹林深處走去。

又趕了二三里,碧玉飢火上升,肚中又咕咕叫了起來。寒冰服下水怪膽囊,雖也頗有餓意,但精力卻十分健旺,不住地安慰碧玉:「再往前走走,說不定便會找到野果什麼的。」又走里許,碧玉只覺兩條腿中猶似灌滿了鉛水一般,沉甸甸的只覺邁出一步也感艱難,便靠在一棵樹上,哭喪著臉,氣喘吁吁地道:「不行了,姐姐,我實在走不動了。咱們在這歇一歇,就回去吧。」正說着,突然一根冷冰冰、軟綿綿的東西從樹上落下,正掛在碧玉的肩膀上。碧玉拿起一看,不由得魂飛魄散,尖聲大叫起來。原來她手中拿的竟是一條死蛇,只見這死蛇皮開肉綻,潰爛不堪,有幾處已經只剩了骨刺,一望可知是被其它野獸吃剩下的殘軀。碧玉拋落死蛇,一縱撲到寒冰懷裏,大哭起來。

便在這時,忽然樹上傳來咕嚕、咕嚕的低叫聲。二人抬頭齊看,只見樹枝之上伏着一隻狀如狸貓的小獸,兩隻大大的眼睛碧然放光,它一旁的樹枝上長長短短掛着幾十條死蛇,都是肢體破爛,肌膚不完。

碧玉脫口叫道:「毒爪飛貓!姐姐,這就是毒爪飛貓!」一聲未畢,只聽這毒爪飛貓厲聲長叫,躥身下樹,噌的一聲,向二人面門疾撲而到。碧玉、寒冰齊聲驚呼,急忙向兩邊躍開,二人身子剛剛錯開,這飛貓已從二人中間一撲而過,利爪的爪尖與二人身體貼擦而過,委實險到了極處。

寒冰雙足尚未落地,已然驚出了一身冷汗,回頭一看,只見飛貓在地上一按,已向碧玉撲了過去,當下手臂一伸,喝道:「**,看劍!」秋水劍脫手飛出,往飛貓腰間疾射而去。

寒冰自幼勤練這秋水劍,深諳以柔力擲物的妙旨,是以秋水劍雖是后發,卻能先至,毒爪飛貓尚未撲到碧玉面前,秋水劍已追到它背後,刺到它的皮膚。

毒爪飛貓覺察腰間刺痛,猛地凌空扭腰,避了開去,它回過頭,發現是寒冰傷的它,狂性發作,大叫一聲,又向寒冰撲咬過來。

寒冰叫道:「妹妹,使『秋水劍陣』!」

碧玉此時身體尚未落地,聽姐姐一聲「秋水劍陣」,當下不暇思索,秋水劍脫手擲出,也向毒爪飛貓發出,她兵刃剛剛脫手,只見眼前光芒閃動,寒冰射出的秋水劍已飛到近前,當下伸手接過,不等雙足落地,身形凌空迴轉,認準毒爪飛貓的動向,準備再次擊發,她完成這些動作,腳下一實,兩隻腳才落到地上。

毒爪飛貓撲咬寒冰,離寒冰尚有數尺,碧玉射出的秋水劍也已后發先至的飛到它的身後,劍尖割中它的尾巴,它嚇得厲嗥一聲,沉身避開,四爪接地,掉頭回身,又轉向碧玉撲出,然而剛撲到一半,碧玉的秋水劍又已被寒冰接住反擲而回,與此同時,碧玉也將寒冰的秋水劍再次接住擲到了,毒爪飛貓前後受擊,再也無法進攻,只得猛地折身,將前撲之勢化為橫移,勉強避開兩柄秋水劍的前後夾攻。

這時寒冰、碧玉又已互相接住了對方射出的秋水劍,一邊凝神注視毒爪飛貓的動向,一邊跟着移形換位,同時手腕連揚,兩柄秋水劍再次擲出。

毒爪飛貓連遭驚險,不由得激起狂暴之性,怒嗥連連,與碧玉、寒冰姐妹的「秋水劍陣」斗將起來。

這「秋水劍陣」是碧玉、寒冰從小刻苦修習的雙劍合璧之法,是由靖南世家眾高手為二人量身打造的,十餘年來二人勤修不輟,又經眾高手指點培養,早已融會於心,這時為求自保,出手全是「秋水劍陣」的最高妙招。只見這兩柄秋水劍在二人手中穿梭來去,閃爍飛馳,便如兩顆快速至極的流星來回疾馳,飛行既快,準頭又精,毒爪飛貓身法縱靈,又焉能與之對抗?只聽它痛叫連聲,不多一會兒,已被割得滿身都是傷口,但也幸虧它天生一具矯捷無比的身軀,騰挪跳躍快速絕倫,方得以在這「秋水劍陣」的凌厲攻勢下苟延殘喘。當此之時,這毒爪飛貓連自保也漸漸難能,更不要說對碧玉、寒冰發動攻擊了。

毒爪飛貓上躥下跳,極力閃避,而身上的傷口卻越來越多,照此下去,用不多久,它縱不給秋水劍一穿而過,也勢必會流血過多而死。

就在這時,碧玉突然啊的一聲,一個趔趄,跪倒在地,原來她腹中飢餓,精力衰疲,已支撐不住。她這一跤跌倒,手中秋水劍無法及時發出,「秋水劍陣」立時不攻自破,毒爪飛貓瞧出便宜,大嗥一聲,向碧玉猛撲過來。

寒冰大驚失色,自己手中秋水劍已經發出,而碧玉由於摔倒,秋水劍未能發來,手中沒有了兵刃,便只能眼睜睜看着毒爪飛貓向碧玉撲去。

碧玉見這毒爪飛貓張牙瞪眼地撲面而來,兩隻鋒利漆黑的爪子已抓到近前,竟而嚇得忘了躲閃,雙手掩面,尖聲大叫。

叫喊聲中,突然遠處傳出一記尖銳之極的破空之聲,這破空聲來得好快,倏爾飛至,但聽噗的一聲,一個小小的東西撞在毒爪飛貓額頭之上。這飛貓本自厲聲長叫,但被這暗器擊中頭部的一剎那間,叫聲頓然中絕,身軀被震得凌空旋轉,向旁邊橫飛而出,直飛出三四丈遠,才落到地面,接着又滾了數丈,這才停止,它停到地上,一動不動,顯是已被這暗器當場震死了。

寒冰拾起秋水劍,奔上前扶起碧玉,向暗器射來之處望去,只見樹影悄悄,夜色沉沉,哪裏有半個人影?但聽適才暗器破空之聲,確乎是被人以渾厚內力激發而出的無疑,暗想在這密林之中竟還伏有這等高手,當真讓人意想不到,只是此人既然出手相救,何以又不現身露面?

碧玉睜開雙眼,兀自驚魂不定,摟着寒冰道:「姐姐,我是不是脫險了?」寒冰點了點頭,向暗器射來之處朗聲道:「是那位高手出手相救?還請現身一見。」頓了一頓,又道:「不知前輩高姓大名,可否賞臉賜告?」連問三遍,只見四下里一片寂然,半點動靜也無。寒冰還待再問,突然前方樹叢後傳來一聲怪叫,似人非人,似獸非獸,撕心裂肺,極其難聽。二人魂飛天外,也不知那是什麼怪物,當即掉頭便奔,也不知奔了多久,忽然眼前一亮,竟然出了樹林。

只見明媚的陽光從頭頂斜射而下,照得面前一片鮮明絢爛。

二人愣了一下,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各自揉了一揉眼睛,再定睛細看,待看真切了,不約而同地齊聲歡呼起來。只見眼前土地平曠,芳草如茵,一片鮮明翠綠,草地之上密密叢叢盛開着無數鮮花,紅籃白紫,各色俱全,當真是花團錦簇,燦爛繽紛,直如鋪了一張巨大無比的錦繡地毯一般。花叢中一隻只色彩斑斕的蝴蝶翩翩飛舞,追逐嬉戲。

二人大喜之下,連剛剛林中嗥叫的怪物也都忘了,立時攜手向前,一邊踏着地上柔軟的鮮花,一邊呼吸著空氣中馥郁的香氣,兩人左顧右盼,欣喜若狂,只覺彷彿陡然從地獄來到了仙境。

碧玉喜道:「姐姐,咱們……咱們是不是出了谷啦?」寒冰眉花眼笑,道:「那可不是,咱們逃出來啦!」說話時游目四顧,只見前方和左右兩邊均是高山圍立,山壁陡峭之極,再一細看,二人臉上的笑容不禁漸漸消失,原來她們發現這三面山壁之間竟然沒有一條縫隙開口,三面山壁渾然一體,竟似人工築成的一堵環形山牆。這艷陽高照、百花盛放的「仙境」竟不過只是三面環山的一處死谷。二人對望一眼,滿心歡喜漸漸的消散盡凈。碧玉道:「姐姐,咱們還是沒逃出去呀。」寒冰面色凝重,道:「這倒未必。咱們且到山壁近處看看,瞧有沒有石洞暗道通到谷外。」當下攜了碧玉之手,向左側山壁走去。

二人踩着花草,來到山壁之下。適才遠望之時,只覺這山壁還不甚高,此時走到山壁之下,才知這山壁實是高得非同小可。兩人抬頭仰視,竟然看不到頂頭,只見山壁陡峭聳立,光禿禿的寸草不生,而且壁面平板光滑,便如用巨斧刮磨過的一般,連一處可資攀爬的縫隙也找不到。兩人對望一眼,均是心如死灰,心想這等山壁,莫說是人,縱是天生最善攀援的猿猴也爬不上去。兩人望着石壁,均是沮喪之極,當下折向右行,希望能尋到一個通向谷外的出口,然而三面山崖堪堪走了兩面,別說出谷的山洞豁口,便連一個裂縫隙紋也沒有見到,宛如這三面崖壁竟是用整座巨山剜割而成的。只見太陽從東方漸漸上升,慢慢移到頭頂,又從頭頂緩緩而西,陽光從崖頂斜射而下,揮灑出萬道金光。碧玉餓得肚中如燒如炙,便似裝滿了火炭一般,恨不得抓幾把野草、摘幾朵鮮花充饑。

又行了半個時辰,最後這一面山壁也堪堪走了近半,碧玉有氣無力地道:「姐姐,若是再找不到出口,咱們……咱們還是回去吧!」寒冰冷冷道:「我便是餓死在此,也絕不回去。碧玉,你相信姐姐,姐姐一定能找到出谷的道路。」碧玉嘆了口氣,不再言語。寒冰望着碧玉,見她愁眉苦臉,容顏里儘是憔悴疲憊之色,心中十分憐惜,忍不住伸手握住她的小手。碧玉強顏一笑,道:「姐姐,你也不用為我擔心,我……我還撐得住。」說話間漫然四望,忽然咦了一聲,道:「姐姐,你看那裏!」寒冰見她說的驚奇,忙順她目光望去,只見不遠處的一叢野菊之後,石壁上面似乎隱隱透著一眼洞穴。

寒冰喜出望外,彷彿黑暗之中陡然出現了一絲光明,當下急奔過去,碧玉也緊隨而上。兩人來到野菊花叢之前,只見後面石壁之上果然有着一個石洞。只見這石洞兩頭尖尖,上下對圓,便如石壁之間突然裂開了一張嘴巴,洞內幽深黑暗,不見盡頭,在這緻密嚴合的山崖之上竟然陡生這等深穴,當真令人稱奇。

碧玉道:「姐姐,還愣什麼,咱進去呀!」邁步就要進入。

寒冰忙將她拉住,反而向後退了幾步,道:「先別着急,這石洞古怪的緊,咱們先探探路。」寒冰膽子雖大,但她自到這幽冥谷中,短短數個時辰便累遇驚險,先是水中遇怪,接着草中遇蟒,隨後又同毒爪飛貓進行了一場殊死搏鬥,次次生死一線,如今眼見這洞穴幽深詭秘,料想其中多半也藏着什麼毒蟲猛獸,碧玉眼下筋疲力倦,實不敢再帶着她輕身涉險。她俯身拾起幾枚石子,扣一枚在手中,屈指沉腕,石子射入洞中,只聽裏面發出啪啪石子碰壁的聲響,心中稍安,當下又將手中石子一枚一枚的從洞口不同方位向內彈入,只聽回聲均是撞擊石壁之聲,這才吁了口氣,道:「好了,咱們進去吧。」手持秋水劍,拉着碧玉貓身而入。

洞道十分窄狹,兩壁間距不過數尺,好在碧玉、寒冰肩削腰細,行走起來也不甚吃力。摸摸索索行了兩三丈遠,寒冰觸手之處,突然摸到石壁上一個凹陷進去的石槽,順手向里一摸,竟又碰到一根木棒。寒冰大奇,尋思:「難道這石洞竟已有人走過?」心中驚疑,忽然靈光一閃,提起秋水劍在石壁上一磕,登時濺起幾粒火花。

寒冰趁著這一閃而逝的火光,已然看到這石槽之內不單放着一根木棒,旁邊還放着火石、絨草等打火之物,而這根木棒一頭焦黑油亮,顯然也是個被人點燃過的油木火把。寒冰心中大喜,忙取過火石絨草,將油木點着。碧玉陡然見到火光,啊了一聲,道:「姐姐,哪裏來的火把?」寒冰噓了一聲,道:「別做聲,是別人留下來的。咱們快往裏走。」當下舉火前行,又走出十幾步,驀地眼前豁然開朗,竟然進入了一間石室。碧玉寒冰對望一眼,均是驚奇莫名。寒冰環舉火把,向四周一照,只見這石室並無多大,大約七八圍方圓,四壁坑坑窪窪,有許多鑿斫劈砍過的痕迹,似是被人用利器略加修飾過。

碧玉忽然指著左邊一塊較為光滑的石壁道:「姐姐,那裏好像刻有字跡。」

寒冰移近火把,果然上面刻着幾行大字,字體頗為難看,但筆畫挺拔,透出一股張狂不羈、飛揚峭拔的凌厲之氣。火光下看得明白,只見第一行字是:「老子縱橫江湖有年矣,殺人如麻,快意恩仇,所會高手無數,然所服者,唯大明劍客一人耳!」

兩人念到此處,不禁相互看了一眼,同聲道:「大明劍客?」碧玉道:「這『大明劍客』不是咱們靖南世家二十年前的第一任護院么?」寒冰點頭道:「江南武林之中,叫『大明劍客』的只有一人,自然是他老人家了。這刻字前輩說平生只服大明劍客一人,想來他生前定是大明劍客老前輩的至交好友。」頓了一頓,又往下念石壁字跡:「不意天妒英才,壯年橫死,以至難躊平生之志,悲夫!」碧玉啊了一聲道:「原來這位刻字的前輩已經過世了!」只聽寒冰又念道:「又,老子平生一諾千金,然不意中奸人暗算,猝死非命,以至不能踐碧羅江之約,與大明劍客一決高下,實恨恨也!」

碧玉奇道:「他既說佩服『大明劍客』前輩,又為何還要與他一決高下?」說着搖了搖寒冰手臂。

寒冰搖頭道:「我怎麼知道?此人既死,只怕此事除了大明劍客之外,世上已無第二人能夠解答了。而大明劍客離開咱們靖南世家也已二十多年,從那之後再無任何音信,只怕也早已不在人世,他與此人之間的碧羅江之約,恐怕世上已無一人知道了。」碧玉點了點頭,又向石壁望去,見再無其它字跡,不禁悵然。

寒冰道:「此人既是大明劍客的朋友,怎會住在這幽冥谷附近?當真古怪。」停了一下,又道:「這裏既是石室,自非這花谷的出口,唉,咱們又是空歡喜一場。」話雖如此說,卻仍忍不住晃動手中火把,沿石壁細細照耀。

突然寒冰尖聲大叫,火把掉落在地。

這石室甚小,而寒冰這聲呼叫又突如其來,直嚇得的碧玉也是啊的一聲驚叫,剛要詢問,寒冰已張臂摟住她的脖頸,撲到她的懷裏。

碧玉又是害怕,又是奇怪,她同寒冰從小一起長大,從未見過她這般驚恐失措的情形,情知她必定看到了甚麼極其恐怖的東西,當下顫聲問道:「姐姐,姐姐,你怎麼了?」寒冰頭也不敢抬,反手一指身後,道:「那兒……你看……你看那兒!」

碧玉見她所指之處是一道窄狹的小石坑,這石坑靠着石壁,外沿凸起一塊長石,若不留意,倒是不易發現。這時火把落地,長石隔斷光線,坑內黑沉沉的甚麼也看不見。碧玉單臂摟着寒冰,俯身拾起火把往坑內一照,不由得啊的一聲再次驚叫出來,若非她心裏已有準備,只怕火把也已脫手。

原來這石坑中竟然躺了一具黑色骷髏。只見這骷髏通體漆黑,彷彿浸透了墨汁相似,而且口齒大張,四肢蜷縮,脊椎扭曲,想必此人臨死之際必定忍受着極大的痛苦。此時火把的火頭跳躍閃爍,這骷髏在石坑內的投影也一顫一顫,蠕蠕而動,彷彿又活過來似的。

這情景委實可驚可怖,碧玉顫聲道:「姐姐,咱們……咱們快點出去吧。」寒冰連連點頭,拉住碧玉胳膊往外急走。

鑽出石洞,兩人眼前又是繁花似錦的明媚麗景,但想起石室中的慘怖景象,心頭仍不住地突突亂跳。碧玉丟下火把,踩熄火頭,說道:「姐姐,咱們這次可是真的被困在這裏了。」寒冰放眼四望,一言不發,過了良久,才嘆氣道:「要逃出去,看來只有回幽冥谷了。」

話音剛落,只見花谷對面樹林中黑影一閃,忽然飄出一朵烏雲。

寒冰一怔,還疑心自己看花了眼,忙揉揉眼睛,凝神細看,可不是一朵黑漆漆的烏雲?只見這烏雲載裊載浮,在花叢草地之上快速飄來。寒冰一奇之間,陡然辨清這烏雲竟是飛馳而來的十三夜,她這一驚可着實不小,萬萬想不到十三夜這麼快便發現了她們行蹤,忙拉過碧玉手臂,低聲道:「妹妹,快回洞去!」不由分說,拉着碧玉鑽入石洞。

碧玉由於無精打采,頭一直垂著,並未看見十三夜,便問:「姐姐,怎麼啦?我們……」寒冰打斷她話,急聲道:「那惡賊追過來啦!」說着已拉着碧玉回到石室,摟着她縮到石室一角。碧玉道:「惡賊?啊,姐姐說的是十三夜?怎麼,他找到這裏來了?」寒冰伸手掩住她嘴,低聲道:「別做聲!」話音甫落,只聽呼的一聲,一個人縱進石室,跟着十三夜的聲音響了起來:「爸爸,兒子又來看你啦。」

寒冰和碧玉聽到這話,心頭均是猛地一震,暗道:「怎麼,難道這骷髏生前竟是十三夜父親?」寒冰不料碧玉竟會出聲回答,大吃一驚,急忙伸手掩她嘴唇,然而為時已晚,只覺兩肩一緊,已被撲上來的十三夜提了起來。寒冰雙臂酸痛,秋水劍發射不出,只能拳打腳踢,用力掙扎,叱道:「放開我!」

十三夜原本目力極強,之所以在這石室之中久久未發現二人,一是心情愴痛,神意不專,再者他也根本不會料到這石室中竟會有人,陡然聽到碧玉應聲,當真驚喜交集,轉眼一看,果見石室角落隱隱約約蜷縮著兩個嬌小的身影,立時撲近相看,看清正是碧玉、寒冰,當下提起寒冰,丟到一邊,一把抱起碧玉,緊緊摟在懷中,狂喜之下,再也說不出話來。寒冰被十三夜丟到一旁,黑暗中立足不穩,向後一跤跌開,後背正好撞在凸凹不平的石壁上,直撞得背上肌膚一陣生疼。

過了好久,十三夜這才帶着哭聲道:「傻丫頭,你怎麼會在這裏?我……我還以為一輩子都見不到你了呢!」

碧玉道:「都是我不好,害的你為我擔驚受怕。」

十三夜道:「不礙事,不礙事,只要你平安無事,便甚麼都好。碧玉,你以後不要離開我了,好不好?」

碧玉此時心中感動,神情激蕩,想也不想便「嗯」了一聲。

十三夜欣喜若狂,一顆心幾乎被這股狂喜托著漂浮而起,忍不住揚起臉來,縱聲大叫。

他聲音本就清越,在這斗室之中縱聲高呼,更是聲音激蕩,直震得碧玉雙耳刺痛,碧玉捂耳道:「哎呀,你……你不要叫啦!」

十三夜道:「碧玉,我是太高興了啊!好,那我就到外面叫去。」抱起碧玉,踏出石室,飛身出了石洞,將碧玉輕輕放下,隨即黑劍出手,猛地縱身而起,落在那片野菊叢中,只見他身形遊走,連聲呼喝,黑色軟劍猶似一條夭矯變幻的靈蛇,每一聲喝,劍尖都刺中一朵野菊花的花蒂,這些飛落的菊花花瓣被他衣紗帶動,片片飄飛起來,霎時之間,紛紛揚揚的恍如當空灑起了一片繽紛綺靡的「花雨」。

陡然十三夜一聲長叫,收劍拔身,縱到碧玉身旁,二人並肩而立,一同欣賞著這如夢似幻的「花雨」奇景。菊花花瓣極是纖細,一片片薄如蟬翼,輕似柳絮,在十三夜帶動的殘風之中飄飄蕩蕩,久久不落,碧玉望着這陣「花雨」,不由得目眩神馳,如痴如醉。

這時寒冰也從石洞之中趕了出來,她原本滿面怒容,但一見這「花雨」奇景,也不禁一怔。

十三夜回頭瞪了她一眼,道:「很好,你自己出來了,倒省得我再進去相請。」

寒冰聞聽,秀眉立起,正待反唇回擊,碧玉已搶了過來,抓住她的手腕,指著四散飛舞的花瓣,道:「姐姐快看,這些花瓣多美麗!」

寒冰哼了一聲,將頭扭向一邊。

碧玉還要再說,突然肚中一陣咕咕聲響,不由得又羞又窘,也沒心思誇讚花雨美麗了,滿臉通紅的趴到寒冰肩頭。

十三夜搶步向前,道:「碧玉,你還沒有吃飯,快跟我回去,我已為你準備好了香噴噴的水怪烤肉在木屋裏。」

碧玉一聽,腹中飢火立刻更加旺盛起來,抓着寒冰的手道:「姐姐,那我們……我們就回去吧。」

寒冰還未回答,十三夜早已右臂勾住碧玉細腰,迫不及待就要帶着她走,同時左臂伸出,向寒冰手臂抓來。

寒冰滑步躲開,怒道:「我自己會走!」

十三夜聽碧玉飢腸轆轆,唯恐餓壞了她,不想跟寒冰多啰嗦,五指急翻,已抓住她的手腕,使勁回扯,將她強行拉過來。

寒冰大怒,秋水劍急揮,往他手上斬落。

十三夜飛起一腳,將秋水劍從她手中踢飛,跟着手腕用勁,將寒冰抱住,隨即攜著二人縱身而起,將高高飛起的秋水劍咬入口中。十三夜這一番抓人抱人,踢劍噙劍,動作麻利,眨眼完成,不容寒冰有絲毫招架的閑裕。

十三夜雙足落地,咬着秋水劍叫道:「碧玉留神,咱們可要起步啦!」力沉雙足,向樹林急奔而去。

寒冰被十三夜抱入懷中,本要繼續抗爭,但十三夜發足疾奔,立時便如離弦之箭,寒冰便覺雙腳陡然飄離地面,她一驚之下,雙手也不敢動了。寒冰又是尷尬,又是生氣,滿面通紅,卻又不敢再動。

十三夜全力飛馳,身邊草叢花簇不絕向後疾飛退逝,猛地眼前一暗,已經進了樹林。

碧玉受不了十三夜這風馳電掣般的疾奔,早已閉上雙眼,只覺風聲呼嘯,衣發具亂,彷彿是被一陣狂風裹着飛行一般。沒過多時,只聽十三夜道:「碧玉,前邊就到了樹林盡頭,我要停下啦,你可要將我抱緊一些。」說着雙臂收緊,將碧玉、寒冰俱皆抱緊,忽然縱身而起,雙腳在一株樹榦之上用力一蹬,將前沖之勢卸去大半,跟着又是幾個長長的縱躍,這才停下身來。碧玉、寒冰被這幾個突如其來的縱躍鬧得頭昏腦脹,雙腳雖已踏地,卻仍然都不敢鬆手,依舊緊緊伏在十三夜懷裏。

過了片刻,寒冰暈眩稍止,扳著十三夜肩膀的手突然用力,扣住十三夜的肩窩,跟着臂肘急撞,撞中他小臂的「曲池」穴道。這「曲池」穴乃手臂要穴,一旦受制,整條手臂立時癱瘓,十三夜此穴被擊,右臂登時酸軟無力,不禁哎呦一聲。寒冰一擊得手,掙開十三夜手臂,順勢一招「蟾宮折桂」,將秋水劍從他口中搶出,隨即倒縱而出,躲到一株樹后。寒冰這一記貼身偷襲,無聲無息,連十三夜都未能防備,碧玉更是不知,她聽到十三夜一聲驚叫,忙問:「你怎麼了?」

十三夜試着運動右臂,只覺軟綿綿的已經使不出半點力氣,氣恨恨地瞪了寒冰一眼,對碧玉道:「沒事,只是手臂被『毒蟲』叮了一口。」碧玉驚道:「你中毒了么?」十三夜見碧玉對自己關心,歡喜無比,忙道:「沒有事的,這『毒蟲』毒性不大,過一會就會好了。咱們快去吃肉吧。」當下垂著麵條似的右臂,帶着碧玉向前走去。

碧玉回頭向寒冰招手,道:「姐姐,你也快來呀。」

十三夜拋下寒冰攜碧玉獨行,依了寒冰的性子,是決計不會再追來的,但她此時已知這幽冥谷中危險叢生,處處暗藏毒蟲凶獸,實不敢再落單獨處,見十三夜前行,立即緊跟而上。

碧玉惦著那香噴噴的烤肉,趕過來挽住寒冰手腕快步趕向木屋。剛出石縫,只見幾條死蟒橫在當路,膛腹均被剖開,死狀極慘。碧玉一聲驚呼,連忙縮在寒冰背後。

十三夜笑道:「碧玉莫怕。昨夜你和你姐姐不見,我擔心是它們當中的哪一個把你們當成了食物,擔心惱怒之下,便將它們全都殺了。天幸你們沒有葬到它們肚中,要不然……要不然……唉!不說啦,碧玉,等會兒我便將它們拖走,讓你再也看不到它們。走,我先帶你進屋吃肉。」回身輕輕托住碧玉兩腋,身形輕搖,縱過蟒屍,飄上樹梢,將碧玉放在屋前。他左臂穴道適才只是被寒冰擊中,並未封閉,酸麻一過,力氣便復。屋中火把被寒冰昨夜臨逃走時斬斷踏熄,十三夜回來后又急於找人,也未另生火燭,是以屋內黑沉沉的一無可見。十三夜縱入屋內,又點了一根油木,揮火頭在桌上一晃,這一來碧玉看得清楚了,只見桌面上散放了四五塊饅頭大小的肉塊,火焰照射之下,泛出紅艷艷、亮鋥鋥的油光。碧玉一見之下,登時饞涎欲滴,快步向前,拿起一塊,張嘴咬了一口,只覺油脂滿口,濃香四溢,含糊贊了一聲「好吃」,也顧不得女孩兒溫婉賢雅的形象了,當下大吃起來,一邊伸手指向門外一指,意思是快將我姐姐也帶上來,我要與她一同享用。

十三夜會意,微微一笑,將火把插在木板牆上,飛身出屋,只聽樹下寒冰一聲驚怒短促的呼叫,砰的一聲,已被提着放在屋內的地板之上。十三夜在寒冰肩上一推,道:「你也快去吃吧。我給你們弄些水來。」轉身出去。

碧玉上前將寒冰拽到桌旁,拿起一塊熟肉塞入她的手中,又將大拇指一翹,自是稱讚肉之味美。寒冰冷冷看着她,有心將肉拋回桌面,但嗅着滿屋濃郁的肉香,忍不住也是口水直流,況且肚子也實在餓得厲害了,只得撕下一小塊塞入口中。碧玉連餓兩天,當真是餓得極了,一塊吃完,仍未飽足,又拿起一塊嚼咽。

十三夜生怕寒冰再次帶着碧玉逃跑,這次去的極快,一轉身便趕了回來,手裏提着一個黑色皮囊,裏面軟軟漾漾,盛滿了清水。碧玉見十三夜眼窩深陷,形容憔悴,與昨天神采飛揚的神態相比,儼然換了個人相似,自是這一天中為了尋找自己,煎心熬肺,受苦不少,不禁又是感動,又是憐惜,從桌上揀起一塊最大的熟肉遞到他的面前,點一點頭,示意他也快吃。

十三夜受寵若驚,只覺一股熱流涌遍全體,忙放下皮囊,誠惶誠恐地捧過手中,說道:「碧玉,你……你竟然還想着我,你對我真好!」

碧玉滿臉通紅,側過臉去,只見寒冰正冷冰冰地凝視着自己,不由得臉上紅的更厲害了。

十三夜忙了一日一夜,確實也飢餓極了,當下也大口吞咽起來。十三夜食量並不大,一塊肉吃下,拍了拍肚子,已是飽嗝連連,於是取過皮囊,拔下木塞,遞到碧玉面前,道:「碧玉,喝不喝水?」碧玉接過喝了幾口,又遞給寒冰。寒冰道:「我不渴。」十三夜接來咕咚咕咚大喝幾口。

吃飽飲足,碧玉揚起臉來,長長打了個呵欠,道:「我困了,姐姐,我想睡覺。」十三夜忙搶到床邊,把那張破洞百穿的被褥鋪得平平整整,道:「你跑了一日一夜,片刻也不曾休息,能不困么?快過來睡吧。」

碧玉坐到床上,向寒冰招了招手,道:「姐姐,你也過來睡呀。」寒冰道:「你自己睡吧,姐姐還不困。」碧玉道:「我不抱着姐姐,便睡不着呀!姐姐,你過來,讓我抱着你。」

十三夜忽道:「碧玉,你姐姐不困,我倒是困得厲害,不如你抱着我睡吧。」

寒冰大驚,忙搶到碧玉身邊,將她護到懷裏,喝道:「你休要亂想!」碧玉也沉下臉來,怒道:「呸,胡說八道甚麼!我跟姐姐從小同桌而食,同床而睡,你能跟我姐姐比嗎?」

十三夜連碰兩個釘子,惶恐失措,忙道:「是,是,是,碧玉,我剛剛胡說八道,你別生氣,你和你姐姐睡吧。我到門外給你們守夜去。」說完慌忙退了出去。

碧玉翻身躺到床上,拉寒冰一隻手臂摟在胸前,輕聲道:「他出去啦,姐姐,你來睡呀。」寒冰側身躺倒,伸手撫著碧玉臉頰,輕輕地道:「姐姐還不困,姐姐看着你睡。」碧玉甜甜一笑,閉上了眼睛。寒冰沉思良久,只覺一籌莫展,暗想着這幽冥谷陰森可怖,每走一步都有一步的危機,思及昨夜逃走時一路所遭遇的驚險,猶自心有餘悸,實不敢再重蹈第二遍,心裏只道:「若是流星馬在這就好了,只要騎上它,只需手一揮,便是再厲害的猛獸也追不上,輕輕鬆鬆便可到達谷口。」一想到流星馬,寒冰腦中驀地靈光一閃,暗叫:「流星馬?對,流星馬!我怎麼把它給忘了?它不是正在谷外嗎?既有它在谷外,何愁十三夜不親自帶我和妹妹到谷外去?」寒冰既有了脫身計策,心中一陣狂喜。她兩日來不曾合眼,早已心力交瘁,這時欣喜之下,身心舒泰,困意登時襲來,只覺天旋地轉,轉眼便墜入夢鄉。也不知過了多久,寒冰睜開雙眼,見碧玉兀自香夢沉酣,回過臉來,見門外隱隱透出一抹白光,知道天已亮了,目光轉動,又見十三夜仍舊蜷縮在桌上睡得正沉,淡淡晨光映進屋門,照在他臉上,只見他神色恬適,嘴角露出淡淡笑容,想來定是正做着什麼好夢。寒冰不禁凝目細看,只見他唇薄眉長,面頰清癯,眼角眉梢雖帶着幾分邪異之氣,但相貌卻算得十分清俊,心中想道:「原來他不咬牙瞪眼時的樣子,也不難看呢。」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只聽碧玉嚶的一聲,睜開雙眼,坐起身來。寒冰也隨着坐起,剛要開口,那邊十三夜已翻身下桌,走上前來,道:「碧玉,你醒了?你餓不餓?我再為你弄吃的去。」

碧玉睡眼朦朧,搖了搖頭,雙臂一張,摟住寒冰脖頸,臉頰貼在她的耳邊,喃喃叫了一聲「姐姐」,又閉上眼睛。

十三夜道:「原來碧玉還未睡夠,寒冰,你不要亂動,小心打擾了她。」

寒冰白了他一眼,冷冷道:「這還用你說!」伸手抱住碧玉後背。又過了好一會,碧玉才揉揉眼睛,揚起臉望着寒冰道:「姐姐,我方才又夢到了七仙女姐姐和大小姐了。我好想她們。」寒冰撫摸着她的頭髮,輕輕道:「姐姐也很想她們呀。」

十三夜又問道:「碧玉,你覺著餓不餓?我再給你弄些吃的吧。」碧玉點點頭道:「你這麼一說,我倒真又有點餓了。你便把昨夜未吃完的烤肉熱一下吧。姐姐,你說呢?」寒冰道:「咱們在這裏有肉可吃,有水可喝,只可憐咱們的流星馬,還在谷外受風受冷、忍飢挨餓呢!」

碧玉聞言,矍然一驚,一拍額頭道:「是呀!我怎的把咱們的流星馬給忘了?十三夜,你快帶我和姐姐到谷外看我們的馬兒去。」

十三夜見碧玉急形於色,立時道:「好,我這便帶你們去。」碧玉拉了寒冰一躍下床,來到門邊。

十三夜搶身而上,將二人攬在臂彎,問道:「寒冰,你們的馬兒在谷外甚麼地方?」寒冰冷冷道:「這不用你問,到了谷外我自會指示給你。」說話間十三夜已攜著二人出了木屋,飄下樹來。十三夜休息一夜,精力復原,輕功施展開來,如風似電,十餘里地,片刻即過。

來到谷口斷崖之下,十三夜放下寒冰,道:「你先稍等,我先送碧玉出去,再來接你。」轉臉對碧玉柔聲道:「碧玉,這斷崖甚是陡峭,上縱之時頗為費力,你得將我抱緊一些,可千萬別亂動。」

碧玉自昨夜在石室中聽到十三夜的那番傾心獨訴之後,知道他對自己竟然一片痴情,心中感動,對他也已有親近之意,甚至內心深處,對他還怯怯羞羞的產生了幾分喜歡之情,此時在她意識中,十三夜雖非情郎,卻也不亞於半個親人了,既是親人,這「男女授受不親」的俗禮也沒必要再過於恪守,當下聽了十三夜之話,便依言抱緊他的腰背。十三夜扶住碧玉雙肩,低聲喝了一句「起」,呼的一聲,拔地丈余,在一塊突出的石棱上一踩,隨即又拔高丈余,如此數個提縱,便帶着碧玉出了谷去。

寒冰想起昨晚在此遭遇水怪,側頭向水潭望去,只見碧沉沉的水面上赫然浮着一具烏黑油亮的巨大屍體,潭邊石地上還濺著一大片血漬。寒冰心想:「這水怪如此凶暴,妹妹只一句話,十三夜便毫不猶豫地把它殺了,他對妹妹用情之深,真到了無話不聽的地步了。」

突然頭頂風聲響起,十三夜縱了下來,說道:「我現在送你上去。」左臂攬住寒冰肩膀,右臂下伸,環過她的腿彎,突然將她橫抱而起。寒冰又驚又怒,正要掙扎,猛地一股勁風自上而下撲面而來,卻是十三夜已經疾縱而起,幾個點縱,眼前一亮,也已出了谷外。

十三夜放下寒冰,突然眼前手影一閃,寒冰一巴掌打來。十三夜這回有了提防,撇頭閃過,滑步到了碧玉身後,眉毛一挑,冷冷而笑。碧玉記掛流星馬,道:「姐姐,咱們先別理他,快先看馬兒去。」來到瘴林之外,碧玉對十三夜道:「你快摘幾片防瘴的葉子來。」十三夜一指東方太陽,笑道:「現在太陽出來,林中瘴氣盡散,不需要葉子了。」碧玉喜道:「如此更好。」挽了寒冰手當先奔入樹林。

林中枝椏交錯,糾纏甚密,好在三人手中均有利刃,一路劈斬,片刻到了林中那塊空地。

十三夜一指那片毒果矮樹叢,對碧玉道:「前晚我便是在這遇到你姐姐的,還險些被她一劍刺死。」

碧玉和寒冰聽了,均是臉上變色,碧玉驚異莫名地望着寒冰,寒冰則怒氣沖沖地瞪着十三夜。十三夜只是觸景生情,順口一提,並無什麼用意,但見兩人反應如此強烈,反倒驚訝,愕然道:「怎麼了?」碧玉挽住寒冰手臂,笑道:「虧得姐姐沒有刺中,要是真刺中了,我……我……」說着臉上一紅,改口又道:「好啦,咱們快瞧馬兒去吧。」當下三人又快步前行。

碧玉心繫流星馬,一出樹林便即大叫:「馬兒,馬兒,你在哪裏?我跟姐姐看你來了!」驀地聽到半里之外傳來一陣嘹亮的馬嘶。碧玉喜道:「流星馬,流星馬,姐姐,流星馬在叫咱們呢!」只聽石樑之後流星馬的嘶鳴不絕響起,顯然也是在歡呼主人。十三夜左臂寒冰,右臂碧玉,轉眼奔到石崗之下,翻身將二人送到對面。流星馬在這苦等主人兩天兩夜,這時重逢,歡叫縱躍,極是亢奮,只見它不住躍蹄低嘶,又用額頭不住的在碧玉臉旁肩頭蹭來蹭去。十三夜看到流星馬脖頸之上自己飛擲「竹快」時留下的傷疤,不由得微起惶恐,唯恐碧玉怨責,但此時碧玉只顧摟着流星馬的脖頸摩挲親昵,哪裏還留意到這些?

寒冰忽道:「馬兒在這候了兩天兩夜,只怕一根草還未吃呢!」碧玉登時醒悟,一看附近光禿禿的都是石頭,道:「哎呦,是啊,只怕馬兒早已餓得厲害了!十三夜,這附近哪裏長有鮮草?」十三夜道:「江邊潮濕,那裏草多,你在這裏等著,我馬上給它割一抱來。」碧玉催促道:「好啊,那你快去。」十三夜欣然領命,一陣風似地去了。

寒冰見十三夜消失到了石后,知道機不可失,叫道:「碧玉,快上馬!」飛身上了馬背,也不等碧玉應答,伸手抓住她的雙臂,將她提了上來。她自服下水怪膽囊后,不知不覺間力氣大增,提起一個小小碧玉已不在話下。寒冰將碧玉提上馬背,放在胸前,一手摟住她腰,另一手抓住韁繩,清叱一聲,流星馬一聲長嘶,四蹄翻騰,忽剌剌向東疾馳而去。

碧玉大吃一驚,道:「姐姐,你這要去哪裏?」

寒冰道:「這還用問?自然是回家了!你不是說想念七仙女姐姐和大小姐嗎?咱們這便回家與她們團聚去。」

碧玉道:「想念是想念,可是……可是……」

寒冰道:「『可是』什麼,難道你想一輩子呆在這兒?」說話之間已轉過一道大石,驀地流星馬一聲嘶鳴,人立起來,寒冰碧玉猝不及防,險些被掀了下來。兩人吃了一驚,急忙收韁扶穩,定睛一看,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只見一道石壁擋在眼前,左側荊棘叢生,右側亂石林立,皆無去路,原來這一陣急沖,竟沖入了一處死角。

只聽馬後一個怒沖沖、冷冰冰的聲音響起:「怎麼發起呆了?還不快兜轉馬頭,另尋出路?」正是十三夜的聲音。

寒冰一驚回頭,只見十三夜陰沉着臉,筆直地立在馬後。原來十三夜轉入山坡之後,聽到流星馬的嘶鳴及奔蹄之聲,情知不妙,立時翻身追來。他這時精力健旺,流星馬則餓了兩天,這一來竟得與它奔了個半斤八兩,待流星馬一停,他立時便趕上來了,大怒之下,便說了剛才這句陰森森的話。

十三夜道:「昨天你帶碧玉逃走,我看在碧玉面上,已不跟你計較,這一次居然還要逃走。倘若再留着你,我跟碧玉只怕難再有安寧之日。」說着右臂一抖,那柄黑黝黝的軟劍突然出現在他的手中,他手腕一舉,劍尖已指向寒冰心窩。

碧玉見十三夜滿臉怒容,神色極是怕人,而聽他話中之意,顯然是要殺死寒冰,登時魂飛天外,待見他長劍出手,只道轉眼之間姐姐便要慘死當場,急忙拚命搖手,道:「別……別殺我姐姐……」驚極之下,話未說完,便暈了過去。

其實在十三夜心裏,又哪裏有殺寒冰的念頭?這種念頭在他心裏便是連閃都未閃過一下。他抽出兵刃,指向寒冰,不過是狂怒之下、自然而然作出的一個威嚇動作而已。十三夜虛張聲勢,沒有嚇到寒冰,倒是把碧玉嚇暈了過去,立時慌了神,急忙收了長劍,搶上來要救人。

寒冰喝道:「讓開了!」挺劍疾刺。

十三夜飛身而起,一腳將寒冰踢落馬下,抱起碧玉,向後飄開,將她輕輕放在一塊平整的青石之上,跟着又飛身而前,伸手抓住剛剛從地上站起來的寒冰,提着她縱上馬鞍,道:「你不是想回家么?好,我成全你!」雙腿力夾馬腹,驅馬回頭,向南馳去。

寒冰奮力掙扎,但雙臂給十三夜箍著,半分也掙扎不動,叱道:「惡賊,放手!」

十三夜哪裏理會?縱馬馳出數里,進了一片亂石陣。這石陣好大,足足走了頓飯工夫,方才繞出。

只見眼前油然一碧,閃出一片廣袤無垠的原野。這時雖然已是中秋時節,但江南氣候濕暖,草木仍然十分繁茂,只見這原野上草木叢雜,鬱鬱蔥蔥,一直綿延開去。十三夜遙指原野對面的一段山影,道:「看到那座山了嗎?那山間有一條峽谷,通過峽谷,便到了外面世界,你就從那裏回家去吧!」說着跳下馬背,眼睛卻盯着寒冰手中的秋水劍,以防她再暴襲傷人。

寒冰道:「你把我妹妹放了,我要與她一起回去。」

十三夜冷冷道:「碧玉若想回家了,我自會親自送她回去,不用你來挂念。」寒冰還要開口再說,十三夜左掌一立,道:「你不要再說了,碧玉我絕不會讓你帶走。那山谷之後,還有好長的山路要走,你別浪費功夫,快快騎馬上路去吧!」說到最後一句,已是聲色俱厲。

寒冰狠狠瞪視着十三夜,心中卻酸楚異常,心想自己此番一走,不知何時才能再與碧玉相見,這個從小與自己同行同住、形影不離的妹妹,從此便要天各一方,重聚無期,不由得淚水涌滿眼眶。

十三夜見寒冰神情凄楚,心下又生起幾分不忍,道:「你也不用悲傷,日後碧玉想念你了,我一定會陪她同去看你的,你姐妹還有相見之日。」

寒冰聽了,淚水滾滾而下,回過頭去,雙足一踢馬腹,流星馬長嘶一聲,衝進原野,只片刻間,這一人一騎便沒入茫茫蒼蒼的叢林之中。十三夜見寒冰去了,心裏鬆快了許多,飛身回到碧玉身邊,見她仍未醒轉,當下抱入懷內,穿林入谷,又回到木屋之內,將她放到床上。十三夜坐在床沿,凝目細視,只見碧玉無論眉毛,眼睛,嘴唇,鼻子,耳朵,頭髮,一切一切,都是那麼好看,不由得越看越是喜愛,心想能夠與這樣一位可人兒長相廝守,日日相對,人生在世,夫復何求?

正自神魂飄蕩,忽聽碧玉叫道:「你不要殺我姐姐!不要殺我姐姐!」跟着驚醒,一坐而起。

十三夜忙勸慰道:「碧玉,你不要怕,我沒有殺你姐姐,我連一根手指也沒有動她!」

碧玉怔一怔神,道:「你說的是真的?」四顧屋內,不見寒冰身影,問道:「我姐姐呢?你快讓她過來。」

十三夜道:「你姐姐一心只要回家,我已將她送出去了。」

碧玉呆了一呆,驀地放聲大哭。

十三夜大吃一驚,伸手扶住碧玉雙肩,道:「碧玉,你……」

碧玉肩膀一掙,甩開十三夜雙手,又一把將他推開,哭道:「我要姐姐!我要姐姐!你……你為甚麼要把姐姐送走?嗚嗚!」

十三夜後悔莫及,早知如此,縱是對寒冰再厭惡惱怒上十倍,也絕不敢把她趕走,然而她騎了流星馬,此刻只怕早已身在幾十里之外,又如何再追得回來?眼見碧玉越哭越慟,十三夜只能空自着急,站在床邊,惶恐悔愧,茫然無措。

碧玉哭了一陣,漸感疲累,又沉沉睡去。

十三夜懊惱喪氣,坐在桌邊,苦思令碧玉回悲轉喜之計,然而苦思良久,只是一籌莫展,也漸覺困頓疲憊,終於也伏在桌面上睡著了。

熟睡之中,十三夜忽覺肩頭一動,被人捅了一下,立時醒轉,只見碧玉正站在身邊。十三夜翻身而起,見碧玉雙目微腫,兀自帶着哭容,懊悔之意又湧上心頭,道:「碧玉,都是我不好,我不該將你姐姐趕走,累你傷心。碧玉,你若惱我恨我,儘管打罵便是,只是別再哭了,好嗎?」

碧玉小嘴一扁,伏到十三夜肩頭,哽咽道:「以後幽冥谷就只剩你我兩人了,我……我……」十三夜只覺碧玉的臉頰在自己肩頭一聳一聳地動,忍不住伸手輕輕將她抱住。碧玉突然雙臂一格,掙開他的懷抱,徑自走到屋外。十三夜急忙跟出。

碧玉站在一根樹枝之上,仰頭望着頭頂一線碧空,說道:「今晚是八月十五,也是一年中月亮最圓最美的時候。」頓了一頓,又道:「這月圓之夜,也是世上家家戶戶團圓歡聚的日子。每年今日,我們靖南世家都要宴賓會客,慶賀佳節,而這時,也總是我跟姐姐、大小姐一年中最自由、最快樂的時光,因為只有每年的這一天,世子才會准許我們三人到靖南城的郊外遊玩賞月,可是今年……」說到這裏,便住口不再說下去,只是幽幽嘆了口氣。

十三夜道:「碧玉,你是不是想看看月亮?」

碧玉道:「想自然是想,只是在這深谷之中,又怎麼看得到?」

十三夜道:「我帶你去一個地方,那裏可是觀賞月亮的絕佳所在。」

碧玉臉上微現喜色,道:「真的?」

十三夜道:「我豈能騙你?你伏在我背上,我這就帶你去。」

碧玉遲疑道:「怎麼還要……還要伏在你的背上?」

十三夜一指頭頂,微微笑道:「因為那地方就是咱們頭上的山崖之顛呀。」碧玉點了點頭,當下張臂摟住十三夜脖頸,伏在他的背上。

十三夜雙手勾住碧玉腿彎,縱身向幽冥谷深處奔去,不多時,來到一塊天然的平台上,這平台依壁而生,彷彿石壁上張出的一隻巨大手掌,由這「石掌」向上,沿石壁又生出一排犬牙似的尖石,一直延伸而上,曲曲折折,望之不到盡頭,不知是否通到了懸崖之頂。

十三夜道:「碧玉,你抱緊了我,我這就背你上去,你要是怕高,便把眼睛閉上,中途也不要睜眼,聽到了么?」

碧玉嗯了一聲,雙手果然將十三夜抱得更緊了些,兩隻腳也將十三夜腰勾住。十三夜騰出雙手,板住石壁上兩根尖石,足尖點地,向上急攀起來。

碧玉只覺身子猶如騰雲駕霧一般,耳畔風聲啾啾而過,急忙閉上雙眼。約莫過了盞茶時分,碧玉但覺耳邊風聲加劇,忍不住將眼睜開一條小縫,只見面前的尖石一根一根雨點一般向下疾墜,側頭向下一望,不由得心驚魄動,只見下面已杳不見底,那塊巨石平台也全然沒入黑暗之中,正自目眩神搖,陡然十三夜嘿的一聲,帶着碧玉凌空而起,碧玉剎那之間還以為十三夜失足掉落下去,嚇得尖聲大叫,一聲未止,十三夜身子一震,已穩穩落在懸崖頂端的平坦之處。

十三夜道:「碧玉快看,那月亮是不是就在眼前?」

碧玉驚魂略定,睜開雙眼,果見這銀盤似的圓月就掛在眼前碧空之中,晶瑩皎潔,勝似雪玉。碧玉一見大喜,從十三夜背上一躍而下,不料雙足落地,膝彎一軟,險些摔倒。原來她適才一陣憑虛御風般的急升,早已骨酥筋軟,這一躍竟沒有站穩。十三夜眼疾手快,忙伸手將她勾住,扶着她在旁邊一塊光潔的青石上坐下。

碧玉放眼四望,只見四下里峰巒無數,而唯有此峰獨高,不由得胸懷大暢,當下深深吸了口氣,只覺心清神曠,煩惱盡洗,當下拉住十三夜手腕,問道:「你是怎麼知道這樣一個賞月好地方的?」

十三夜得意道:「我小的時候,每到八月十三的晚上,爸爸媽媽都會帶我到這裏賞月,我又豈有不知道的?」

碧玉聽他提到「爸爸」二字,腦海中又閃出那具漆黑可怖的骷髏來,登時激靈靈打了個冷戰。

十三夜感覺到了,忙問:「碧玉,你怎麼了?」碧玉道:「沒甚麼,我只是想起了……想起了你爸爸的遺骨。聽你說你爸爸是被李青陽害死的?」

十三夜道:「不錯。那李青陽當年搶走我家的寒玉劍,我爸爸前去討還,不料竟被他用惡毒手段給害死了。」

碧玉道:「我聽說十三劍閣中都是慷慨仗義的俠士,李青陽在當年更是武林中有口皆碑的英雄,怎麼會做出這等事?前日我和姐姐到十三劍閣,李冰陽提及此事,也是這般懷疑,但他又說,寒玉劍就算真是如你所說,是他們青陽閣主從你父母手中搶去的,也只能說明你父母……你父母已不配再擁有它,還說……還說若是寶劍繼續留在你父母手中,只會……只會讓它遭受玷辱……」

十三夜一聽,登時大怒,伸掌在石上一擊,罵道:「胡說八道!寶劍是我父母之物,在我父母手中,怎能說遭受玷辱?當真豈有此理!這姓李的竟如此一派胡言,早知他是這種人,當晚斗劍,我便不應與他講什麼道義!」

碧玉搖了搖十三夜手臂,道:「你也不用生這麼大氣,李冰陽對這件事也所知不多,其中的是非曲直,他當然也難作公斷。不如你把李青陽與你爸爸之間的恩怨說給我聽聽,且讓我來評判評判,瞧瞧究竟誰是誰非。」

十三夜點了點頭,說道:「好,我就把當年李青陽如何乘我父母之危,搶奪寶劍,又如何將我爸爸毒害致死的事說給你聽,讓你評評看,究竟是誰虧心,是誰有理。」碧玉嗯了一聲,凝神靜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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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劍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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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煙雨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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