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樂神少女

第79章 樂神少女

瑞士之旅,路提出也要跟着一起去。

「那個輕佻玉米男,雖然不想承認他就是弗里德里希·席勒,」

路一邊往包里塞進替換的衣物,一邊發着牢騷,

「但有詩集的簽名這個鐵證,也就沒辦法了。那就承認他吧。我也想見見他,有話對他說。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的。」

既然都這麼說了,也只好帶她去。

為了容易理解,才不得已寫作瑞士,但這個時代,尚不存在瑞士聯邦這個國家。雖然有作為基礎的共同體,但將其統一為一個國家的想法卻並不存在,無論是在民眾層面,還是在政治層面。因此,我和路的外出正確地說並非瑞士旅行,而是達沃斯之旅。

從維也納相繼乘坐火車、馬車和驢車走了三天。在深陷阿爾卑斯山的溪谷入口處,橫在眼前的那細長狹小的小鎮便是達沃斯。沿谷通有一條叫作普羅姆納的大街,街道兩旁是鱗次櫛比的住家。大街最終所到之處,是和小鎮同名的美麗湖泊。

穿過達沃斯湖畔的森林,接着攀登山路,往前走有一片開闊廣袤的草原,弗雷迪如今所居住的那棟宅邸,就建在草原的斜坡上。

「真是絕佳的景色呢!」

路站在積雪剛剛融化的草地斜坡上,回頭瞥了一眼展現在眼前的漆黑森林,以及在它前方反射著春之陽光的達沃斯湖的湖面。雖已是四月末,吐出的氣息卻仍是白色的。空氣清新到讓人覺得,凍結的呼氣團用手指一撥,會不會就那樣一路滑到湖面。

「可是,真冷。偶爾來一下還好,但要住在這兒還真吃不消呢。明明已是初春,卻還這麼冷,也沒辦法帶貓來。」

她說着,收了收疊穿了好幾層的外套前襟。我點了點頭,視線回到斜坡的上方。

捲雲緊緊貼在那彷彿快要滲入眼帘的蔚藍通透的天空中,一動不動。覆蓋積雪的阿爾卑斯山峰在雲的盡頭綿亘不絕。從山頂朝山腳的平原望去,積雪的白色被預感到春天而萌發的綠色一點點融化。

宅子建在坡度平緩的一帶,這樣抬頭看去,明明以為很快就能到達,卻無論怎麼攀登,也總是不見接近。每當踏着尚未融化的殘雪,靴子就會沾滿泥漿,變得沉重。

到達宅邸的大門口時,我已經兩腿發軟,靠着柵欄暫時難以動彈了。路卻彷彿完全看不出疲憊的樣子,發現兩隻在草叢中嬉鬧的白色狗狗,正在和它們玩耍。

「……你的腰腿還真是意外的結實呢……」

「是你太丟人了啦。我可經常去收集鳥鳴,登山記譜呢。」

路用草葉撓著狗的鼻尖,笑了,

「話說回來,還真是漂亮的建築呢。」

路回頭看着宅邸。長方形的二層建築,眺望湖泊的一面皆是陽台。牆和柱子都是與雪的顏色交相輝映的純白。在屋頂的這端和那端突出的,那優美輪廓的圓頂,是天文台吧。

「太美了,以至於有些過於冷寂了。」路喃喃自語道。

由護士領着,穿過長長的走廊,走進二樓一角的房間。

「喲!……這真讓我高興,兩人一起來的啊!」

僅僅在床上坐起上半身的弗雷迪露齒而笑。臉頰消瘦,皮膚也顯得相當蒼白。奶油色袍子的胸口處,令人心痛地露出鎖骨和肋骨。

然而,唯有那注視着我,以及注視着路的淘氣眼神,還同往日一樣,我稍稍得到了些安慰。

「你打來電話時,可讓我嚇了一跳啊。」只見弗雷迪聳了聳肩,「我可是什麼都沒說就離開了啊。而且還是國外。真虧你能找到。」

「啊,嗯。通過不少門路。」

輕而易舉的事。因為拜託了梅菲。她輕易地就答應了尋找弗雷迪。那麼說來,像這樣來見他,似乎對那個惡魔也大有幫助。雖然理由不是很清楚。

「從這裏看到的景色也是別具一格呢!」

路橫穿過寬敞卻冷清的房間,跑到窗邊。玻璃門外,是和房間差不多大小的寬敞陽台。原色木料的扶手對面,可以看見承載着藍天與白雪的山峰。聳立在湖泊對岸的山。

「我去下外面可以嗎?我會好好關上門的。」

「沒關係啊。外面很冷小心點。」

也不聽弗雷迪說完,路便踏着喜不自禁的腳步,走到了陽台上。刺骨的寒風一瞬間吹入屋內,關上門后,暖爐的火立刻又驅散了寒冷。

「這裏的開支很大吧?設備相當不錯,護士也有不少的樣子。」

「我怎麼也是暢銷書作家啊。小意思啦……話說,喂,來看望我幹嘛說些跟錢有關的話題啊。應該有其他想說的話吧。比如,感覺怎麼樣之類?」

「啊……嗯。沒錯,是那樣。」

我支吾其辭。

因為,一眼就能看出健康狀況不理想。因為,我知曉未來。

「話說你也太不關心自己了。你以為我幹嘛偷偷離開魏瑪啊。不就是為了不感染你嘛。你卻不僅簡單地調查出我的所在,跟你說了不要來,你卻還是滿不在乎地跑來。」

「所以我不是在電話里說了嘛。」

「是聽你說過,但我搞不明白啊。」弗雷迪噘嘴抱怨道,「BCG是個什麼東西啊?」

「所謂BCG疫苗是……」雖然想進行說明,但太麻煩,所以作罷了。這個時代巴斯德也還沒有出生。「總之我受惠於二十一世紀非常令人感謝的藥物,是不會染上結核病的。」

「哈。真叫人羨慕呢!」

弗雷迪用一副不怎麼羨慕的口吻說完,便枕着枕頭躺了下來。我也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

「而且,只要注意勤通風換氣的話,也沒那麼容易感染上。這裏的護士們不也是這麼做的嗎?」

「就算那樣,也別把重要的女人帶來啊。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怎麼辦啊!」

弗雷迪瞥了一眼靠在陽台的扶手上,正探出身子的路的背影。紅髮被風吹拂,都成了外套的風帽。

「她說她無論如何,都有話想對弗雷迪說。」

因為今後再也沒有機會了——這話,我沒能說出口。儘管弗雷迪心裏一定也很清楚。

我也隔着路的肩膀,看了一眼晴朗的天空和蒼茫的山影。心想要是被這樣的景色包圍,就連靈魂都會被凈化的吧。

「……我也……」

我凝視着窗外呢喃道,

「有話對弗雷迪說。給你添麻煩了嗎?」

「你可曾有過,沒給我添麻煩的時候嗎?我們不是互相給對方添麻煩,一點點走過來的嘛!」

聽了那說法,我涼透了的身體深處稍稍感到有些溫暖。

要是可以的話,真想像過去那樣,一整天盡談一些無聊的話題。但是,我卻有好幾個不得不弄清的事情。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梅菲斯特菲雷斯的事,你知道了吧?」

在問出這句話的時候,我也沒能看着弗雷迪的臉。我們二人渡過了相當長一段沉默的時間,只是凝視着在玻璃門外,側耳傾聽着風聲的少女的背影。

「我知道啊。」

弗雷迪聲音嘶啞地答道。聽見了暖爐中薪柴爆裂的聲音。

「那不是你自己得意的告訴我的嗎……在你返老還童之前。說什麼,總有一天要寫的戲劇的構想。吹噓說什麼,會是我的最高傑作之類。」

原來是這樣。不過如此而已。抱歉,弗雷迪。我還以為你和梅菲串通好了,想趕緊出賣我的靈魂。教會之所以追查弗雷迪,也是因為想從他口中打聽召喚惡魔的事吧。總之是受了我的牽連。

「你一旦感動不就完蛋了嗎?一旦覺得人生已經活夠,已經滿足,靈魂不就會成為那什麼惡魔的東西了嗎?那些痴話已經聽你說過好多遍了。」

「是嗎。」

「所以為了避免不小心感動,就放棄寫小說戲劇,放棄去聽音樂看戲……難道你是笨蛋嗎?」

「是笨蛋呢。」

我低垂着眼,嘀咕道。確實是笨蛋。

「放棄感動如何是好啊!內心毫無觸動般蜷縮起來,那又能如何啊?那才是將靈魂關入牢房吧。根本無需惡魔,不就和自己把自己投入監獄鎖上牢門一樣嘛!」

沒錯。連那種事都不明白。被弗雷迪踢出來,前往維也納,遇到了路,才總算明白。人生只有不斷向前,不停舞蹈、振翅、游泳、奔跑。

維也納怎麼樣?弗雷迪問我。我總算正眼看清了他的臉。還不壞啦。什麼啊,那種悶悶不樂的回答。我可是為了讓你享受個夠,甚至不惜偽造信件,才請求魯道夫殿下的啊?有沒有遇到不少好女人?有沒有每晚盡情享受音樂會和舞會呢?同有趣的傢伙聊天,接觸到嶄新的世界了嗎?總之動起來啦,沃爾斐。身心全都動起來啊!不可以停下腳步。去寫吧!去寫那個故事。

我點了點頭,本想回答些什麼,卻意外地伴隨着咽喉的灼燒,被湧上來的眼淚奪走了聲音,沉默地低着頭。

傳來打開拉門的聲響,背後再次感受到一瞬間的寒風。

「YUKI,話說完了嗎?我想差不多該解決我的事了吧。身處這幽靜的風景之中,旋律一個勁地在腦海里冒出來。我想快點得到席勒先生的許可,趕緊投入樂譜的創作。」

「許可?」弗雷迪詫異地看着路,「對了小姐,你的事是指什麼?得到我的許可?什麼許可?」

路朝我旁邊的椅子撲也似地坐了下來,將手支在床上,朝弗雷迪的臉靠近過去,兩眼閃閃發光地說道:

「希望能讓我把《歡樂頌》用在我的曲子裏啦!」

儘管弗雷迪一下子感到不知所措,但立刻便開口道:

「沒問題啊……我能進賬多少?音樂會的收益,樂譜的版稅之類,能分我幾成?」

「什,什麼啊,虧你還是文豪,貪得無厭!僅僅將曲子獻給你的榮譽,難道還不夠嗎?還能留名青史啊!」

弗雷迪顯露出呵呵一笑的表情:

「名譽無所謂啦,又不能吃……不用錢,用其他的來支付也行。」

「其他的比如說是什麼?」

「給我你的處女。」喂,等一下弗雷迪!

「我的處女……處女作?」路歪著腦袋納悶道,「是想讓我把處女作獻給你嗎?你想要的還真是奇怪呢。」性知識欠缺還真是幫了大忙了!我鬆了一口氣,重新坐回椅子。

「我指的不是那個,處女也就是,你知道,第一次的。」

「不就是第一次的作品嗎?嗯,是哪首呢,德雷斯勒變奏曲嗎?只要那首就行的話,我倒是不在乎。」

「所以說,我指的不是那個,第一次的,那個,吶!」

「用到《歡樂頌》的曲子難道你不要嗎?它毫無疑問會成為不得了的作品,我有那個自信。」路完全無視了弗雷迪拚命的說明,提出,「主要部分的旋律已經完成了哦,用C大調或D大調啦,而且用二重賦格表現另一個主題的計劃也已經制定好了,就像這樣。」

路放聲高歌了起來:

——互相擁抱吧,千萬大眾!將這吻獻給全世界!

——兄弟們啊,這片星空之上,仁愛的天父必居於此……

不久,由於二人就詩歌的變更點,開始了相當認真的探討,我想着讓他們說會兒話,便悄悄地走出了病房。經過走廊,下了樓梯,穿過大門。經過狗窩旁,跨過柵欄,站在了斜坡開始變得陡峭的邊緣,遠眺山麓。映入眼帘的一切是那麼的色彩鮮艷。無論是天空的蔚藍也好,山頂積雪的潔白也好,橫亘在山腳下那湖面的銀灰色也好,還是從漆黑的森林一直延伸到我腳下的草綠也好。

拜寒冷的空氣所賜,鼻腔里生疼生疼。但並非只是寒氣的緣故。我回想起弗雷迪為我做的一切,同時想到,我再也不能為弗雷迪做些什麼了。以及他告訴我的——不,令我想起的事。曾經的我(歌德)一直埋藏在心裏,卻沒能動筆的故事。

「梅菲。」

輕輕地,伴隨着白色的呼氣叫出聲來。

「……在您身邊。」

傳回的是溫暖而甜蜜的聲音。不知何時,黑色的影子已經緊挨身旁站立着了。黑髮隨風搖曳,輕拂着我的手臂。三角形的大耳試探著風的去向。

「我都明白了。」

即便試着這麼說,梅菲也沒有回應任何一句話。依然顯露著平時的那種笑容嗎?還是說和我一樣,抱着百無聊賴的心情,注視着湖面上太陽的碎片嗎?

「為什麼歌德選擇了我?我是誰?我真正的名字又是什麼?一切都明白了。」

果然還是沒有任何回答。我歇了口氣,繼續說道:

「歌德曾是作家啊。深入骨髓的作家。滿腦子只想着創作故事。並非想要返老還童。並非想讓這具年輕的軀體成為歌德。正相反。是歌德想要成為我。這點恐怕連梅菲都不知道吧?」

所以才從二十一世紀的日本將我召喚來,借梅菲之手,讓我承襲他的記憶。

之所以濃厚地保留着我作為十六歲高中生的記憶和自我意識,既不是歌德的差錯,也不是梅菲施術失敗。那本來就是正確的。並不是我沒能成為歌德。而是歌德正處在成為我的過程中。

臉頰終於感受到了她的視線。斜眼一瞥,只見梅菲眼中含淚,雙唇顫抖。

「……是的。是不知道。」

梅菲用幾乎和呼吸毫無二致的聲音說道,

「將擁有力量的您帶到這個時代,想要作為自己嶄新的肉體。的確,歌德先生是這麼命令我的。」

「那麼,歌德他騙了梅菲呢!」

「主人。我自從誕生以來數萬年,第一次內心顫抖不已。」

看來不像是在說謊。然而,不知為何,我對她的那番動搖卻笑不出來。

「……MIYUKI。」我說道。

梅菲屏住了呼吸。

「我的名字叫MIYUKI。沒錯吧?」

她的眼睛睜大到了極限。被柔軟的頭髮裹住的犬耳直直豎起,接着沮喪地垂了下來。

「……恢復記憶了嗎……僅憑自己的力量。怎麼會?怎麼會……」

我抬起梅菲顫抖的手腕,用手指在掌中寫下那個字。

「幸」

梅菲那迷路的孩子一般的視線,好幾次在手掌和我的臉之間游移。我輕輕握緊她的手說道:

「是寫作這個字吧。幸。意思是——」

我的聲音帶着熱情,語言中滲入了魔力,

「幸運之人。多福之人。受到祝福之人——拉丁語為Faustus。是歌德試圖描繪的魔法師的名字。」

我用手掌將梅菲小小的拳頭包裹着握緊。顫抖確實傳遞了過來。為了體驗這世上所有的喜怒哀樂,和惡魔梅菲斯特菲雷斯訂立契約,作為交換,出賣了自己靈魂的男人。所有的一切,都和現在這裏的如出一轍。歌德為了描繪那位魔法師的故事,成為了魔法師本人。那便是如今身在此處的我。

所以——

我再一次注視着梅菲的眼睛。

濕潤的視線朝我投來。

「我要寫我自己的故事。」

平靜地宣告了。梅菲的眼中,閃光的顆粒在搖晃。

「不是你。是我來書寫。結局由我來決定。」

握著的手上輕輕地注入力量。

「我不會輸給你。絕對不會把我交給你。」

片刻之間沒有任何回答。僅僅我和惡魔的視線相互交匯而已。成千上萬感情的絲線相互交織,又解開。不久,梅菲用手臂纏繞着我的脖子,將我抱到懷裏。

「……梅菲?」我有些吃驚地說道。

耳朵里傳來不成聲的話語。YUKI,我心愛的主人。即便如此,即便如此我也——想要,想要,得到你。得到你。得到你……

她的胳膊更加用力地抱緊我的脖子,手指觸摸我的頭髮間,愛撫著耳朵,從後頸向內滑入,順着鎖骨,滑落到胸部——

「——YUKI!」

惡魔的氣息雲消霧散了。

斜坡上的草叢被漸強的風,吹得搖曳不止。我獨自站在那裏,俯視着眼前被青黑色的樹林包圍着的湖泊。熱情的餘韻仍在我的心中喘息,宛如心臟一分為二,競相跳動般。

「YUKI,你在幹什麼呢?」

將我拉回來的那聲音,再次呼喚了我。

回頭仰望,只見從陽台向我揮手的路的身影。就像破雪盛開的紅花一般,我獃獃地想到。

「快點給我回來,席勒先生貪心不足讓我頭疼!又重提版稅提成的事了,你也過來說兩句什麼啊!」

「馬上就來!」

我爬著斜坡,跨過柵欄往回走。兩隻狗纏着我的腳。走到門前再度回首看了看湖泊。太陽幾乎就要破碎散落在了水面,緊緊貼著湖岸。那景色烙印在我的靈魂之中,至今也沒有消失。

在那十天後的五月九日,約翰·克里斯托弗·弗里德里希·馮·席勒走完了他短暫的一生。年僅四十五歲。

遵從遺言,他的靈柩里擺放着題有獻詞的《基於德雷斯勒進行曲的九首變奏曲》樂譜。如果你有幸前往魏瑪旅行的話,希望你能造訪一下那座陵園。那裏並排著兩具靈柩,左邊是我,右邊就是弗雷迪。假如凝神閉目側耳傾聽,或許能從右邊的靈柩里,聽見些許路的鋼琴聲也說不定。

雖然故事就這樣暫告一段落,但后話還有很多。倒不如說,幾乎等於什麼都還沒說。路的音樂才剛剛來到深邃叢林的入口,拿破崙·波拿巴在得知最初的失敗之前,尚且不得不沐浴無數的凱歌,而我也還連打開書架鑰匙的勇氣都沒有。

然而那都是別的故事了,還是留待他日講述,現在就用一段不起眼的插話,來為故事落下帷幕吧。

……那是弗雷迪寫給我的一封信。

那封信寄到維也納,是在葬禮結束兩周后的五月底。

「致親愛的沃爾斐。首先有一件事不得不向你道歉。」

他如此寫道,

「是關於你極其珍視並藏起來的那個包。有一回我以為你是不是藏了什麼色情小說,於是在包裏面翻找過。因為幾乎全是日語,就算博學多識如我,也根本讀不懂,但繪圖和數字卻還識得。印着很多樂譜的那一冊上,某頁有我的介紹吧。在我的肖像畫下竟然寫着(1759-1805),而最近咳嗽也是愈演愈烈,還常常伴隨着咳血,我終究還是認命了。總覺得死人多半還是能夠得到寬恕的,某人曾經這麼寫過吧。為了表示歉意,我就告訴你我收藏心愛的色情小說的地方,你就代我收下吧。話說,要是被發現,我作為文豪的名聲可就要受損了,你悄悄替我取回吧。我懇求你了。地方是在——」這一段關係到他作為文豪的聲譽,所以隱而不表。順便一提,還沒有取回。「知道自己和周圍的人何時會死,這究竟是種怎樣的心情,雖然我曾一度想問一下返老還童的你,不料如今知道了真相,覺得當時沒有問出口,實在是太好了。不是能夠說清楚的吧,這個。你究竟是怎麼走過來的?大概就是儘可能不與任何人交上朋友吧。」

的確如此。但我也已經知道,那終究是徒勞。

「沒用的。因為你就連我都放不下,結果面對誰都一樣會放不下。無論怎麼做都會介入其中,弄得渾身到處是傷,還不吸取教訓,連飯都要幫着做吧。吶,你知道嗎?我說的可不是十年交往下來的約翰·沃爾夫岡,而是去年秋天突然從日本來到這兒的新摯友你啊。」

我將信放在腿上,僅僅那個部分反覆讀了一遍又一遍。在心中的某處,雪開始融化。綠草穿透積雪,逐漸萌芽。

「雖然只有兩個月左右的交情,但我很快樂。儘管你也許會想,席勒是歌德的朋友,不是我的,但不湊巧的是,我並不這麼想。和你成為朋友,大概是我人生中最後的收穫。不過啦,要是能釣到一個這間醫院的護士,還有得是收穫啦,但她們貌似都太保守,以至於沒能得手就是了。」

喉嚨深處彷彿被酒灼燒一般發熱。接下來的幾行,我因為落淚而難以卒讀。

「唯一令我遺憾的是,到最後也不知道你的名字這件事吧。你的身體里確實存在着沃爾斐,所以這麼叫也沒錯,不過你一定還有更加帥氣的真名,就連沃爾斐也十分中意的出眾的名字吧?下次在地獄碰面的時候再告訴我吧。我等你哦。別走錯了門,跑到天堂去了啊!」

有話就當面問我啊,混蛋,我心想。在最後弗里德里希的署名上也有熱淚滴落,墨水被滲透化開。我攥緊信紙,抬頭盯着天花板,靜靜地等待心中積雪被熱淚全部融化。

才兩個月左右嗎?在一起的時間僅有這麼一點嗎?

感覺我們的交情應該更長更久。無論是吵架、借錢、爭論,還是無聊的打賭,總覺得多到數不盡一般。

那並非錯覺,而是確實的記憶。在我身體里漸漸融化的歌德的生活。因為並不是我攢下的記憶,或許我根本就沒有哭泣的資格也說不定。

可是,弗雷迪。

你也沒資格說別人吧。你也不是放不下我嗎?因為你的緣故,我就像個笨蛋一樣,自然地得以扮成歌德的樣子。要是沒有你在。來到這個世界第一個遇到的,要不是你的話……

我一定早就走投無路,自暴自棄了。

所以,弗雷迪。很長一段時間和你一起工作,互相閱讀作品,對飲,爭執,競爭,一起歡笑的那個歌德的記憶——事到如今可以把它視作我的嗎?

確認熱在我心中變成了寧靜的炭火后,將信塞進了信封,收在書桌的抽屜里,轉而取出了稿紙。接着我用羽毛筆蘸了蘸墨水,開始書寫我的故事。開頭雖然還沒想好怎麼寫,但標題卻已經決定了。將弗雷迪十分好奇的我的真名,寫在了最初的一頁上。就像他也能明白的那樣,德語是——

——「Faust(浮士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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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誕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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