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9 第七十八章 鄴城

679 第七十八章 鄴城

袁尚的頭顱被砍了下來,擺在匣子裏,呈給了風塵僕僕趕回來的主公。

那顆頭顱已經被擦盡血污,又一次恢復了它端正而清秀的面容,甚至因為現在它終於同河北,同冀州,以及逐鹿天下徹底沒了關係,因此變得格外討人喜歡起來。

主公看了這個匣子很久。

下首處的武將們屏息凝神,誰也不敢出聲,生怕主公悲傷之下,突然發怒——這情理很順的啊!這孩子不是路邊哪個農人家的孩子,砍也就隨便砍了——這是袁紹的兒子!是知交故友家的高貴郎君,據說小時候還被主公抱在腿上過!而且還有個假父假子的情誼在裏面,那就是主公繼大公子之後,又死了一個娃!

這位又經歷喪子之痛的父親豈不是要很傷心很傷心,暴跳如雷,質問到底是誰殺了袁尚,然後拔劍——

主公抬起頭,揉了揉自己的臉。

「好像確實不疼了。」他說。

武將們眼睛忽然睜大了,不明白主公這突兀的話是什麼意思。是說袁尚的頭顱不疼了嗎?那為什麼要揉自己的面頰?以前是有什麼典故嗎?為什麼主公從未向他們提起過?

他們順着主公的目光一路看過去,看到了郭嘉。

郭嘉臉色有些蒼白,咳嗽了一聲,微笑着點點頭——少吃點蜂蜜,牙自然就不疼了。

袁尚戰死的消息是隱瞞不住的,甚至在當天那些從樹上摔下去的僕役之中,就有人揉着自己摔成四瓣的屁股,忙忙地騎上騾子,與幾個同樣年富力強的蒼頭一起出發,將消息帶向主君指定的方向。

那些收到消息的人又立刻匆匆忙忙地出發了,比如說鄴城一部分世家豪族就瘋狂地往外跑,另一部分則冷眼旁觀,不僅旁觀,還要號令自家的兒郎們夜裏警醒些,現在鬧哄哄的,必有賊盜呀!

但是不要怕!平原公來了,天就晴了!

陸懸魚也是此時接到的消息,一前一後,前面那個是司馬懿上氣不接下氣跑過來告訴她的,不僅告訴她,還催促她立刻去鄴城。

「我去鄴城?」她問,「我去那裏幹嘛呢?」

天氣變冷了,但是許多百姓的寒衣還沒準備好,她在盯着來城中賣棉麻的商賈,不許他們隨便抬價,但是為了彌補他們的損失,可以給他們個文書,約定根據今年運來商品的數量減免明年交的稅。

商賈們都很奸詐,但她數學也相當好,因而小吏們簽訂的文書她都要核實一遍再同意蓋章,這就變成了一件非常費心費力的活計。

【微不足道的活計。】黑刃這麼吐槽。

【怎麼微不足道呢?你不覺得這很厲害嗎?】她一邊拿了炭筆和草紙瘋狂驗算,一邊抽空吐槽回去,【想想看,全城的棉麻絲織還有糧草生意都要得到我的同意!】

這要是個種田文,她得是多大的一個官兒啊!有她在這裏,這些百姓就能用很便宜的價格買到原材料回去進一步加工,那男女主見到她還不得熱淚盈眶!

黑刃沉默了很久。

【我有時會懷疑,我不在的時間裏,你到底經歷了些什麼,有沒有一些有價值的東西——】

【沒有。】她很快又改口了,【與人交際的那部分是有價值的,其他的沒有,至少沒有現在這麼有價值。】

司馬懿就是在此時匆匆跑進來的,整個人身上透著很有喜感的違和,既想符合這麼多年世家教育的矜持,冷靜,從容不迫,又恨不得陽光健康地爬行,大叫,柔軟翻滾,撲扇羽毛。

「袁尚攻打邯鄲,反被陣斬!」

她愣了一會兒,「哦。」

「大將軍當立刻點兵前往鄴城!」司馬懿的聲音裏帶着幾乎壓制不住的興奮顫抖。

她去鄴城幹嘛呢?

想一想她就明白了,袁熙退守幽州,袁譚被阻濮陽以東,這倆人都沒辦法迅速趕回鄴城,因此鄴城目前群龍無首,只有劉備和曹操離得最近,那她得趕緊去防著曹操拿了鄴城。

鄴城高峻,若曹操得了鄴城,他是不是立刻就實力大增?

實力肯定是大增的,但增得還不夠。

短短的一日之內,城中大戶得了消息,必定已經準備簞食壺漿以迎王師了,王師自然可能是曹操,但喜迎劉備的絕對也不少。

鄴城無二主,這就變成了一個贏家通吃,你死我活的遊戲。那麼,誰更可能勝出?或者說誰的戰鬥意志更堅定?如果這座城裏有沮授田豐審配這些人,無論是劉備還是曹操,都需要付出極大代價才能得到這座城池,但現在畢竟已經時移世易。

曹操若是南下鄴城,堅定的盟友不多,他需要很久才能消化掉這座城,整合力量,重鑄防線,但在他完成這一切前,他先要面對劉備的怒火。

於是答案呼之欲出,曹操不會去鄴城,他會繼續保持謙卑的姿態,守住邯鄲這個路口,繼續吸收敵視劉備的力量,並且進一步控制秦胡,慢慢將自己的力量探進太行山。

那她趕着去鄴城幹嘛呢?

「大將軍若能提前一步屯兵城下,以迎主公,天下人都能看得見大將軍的忠心!大將軍!城中有我與孔明在——」

面前寫得亂七八糟的草紙被風吹得抖動,一座城的麻皮木棉和蠶繭都發出了嘩啦啦的響聲。

「天下人在哪?」她很想這麼問一句時,又有人跑進來了。

「大將軍!中軍帳有令!調大將軍領兵往鄴城屯紮!」

大將軍無可奈何地放開草紙,吐了一個司馬懿聽不太懂的槽:

「你和主公一樣,都好面子工程。」

當她摔摔打打地起身時,小先生走了進來。

他很高興,眼睛裏帶着湖水一樣沉靜又愉悅的光,但除了高興之外,眼中還帶了一絲狡黠。

「主公召大將軍往鄴城去,或許另有深意。」

鄴城鬧鬧哄哄的,偶爾有一兩聲慘叫,又有匆匆的跑步聲。

除卻那些準備精神抖擻玩一場權力遊戲的高門大戶之外,小門小戶無不關緊了門窗,熄滅了爐灶里的火,將窗板裝上,門閂插好,最後全家人屏息凝神地躲在黑暗之中,只留一個機靈大膽的,透過門縫小心向外張望。哦對了!還有灶灰!灶灰!老祖母揮舞起拐杖,要兒媳婦趕緊端些灶灰來!

這兩萬精兵已經在河北蹲了幾個月了,他們沒打過什麼仗,也就意味着沒得過什麼犒賞呀!

犒賞在哪裏?犒賞在城裏!家中的柴米油鹽,粗麻布料,那都是犒賞呀!

除卻這些財物外,最最經常被拿來犒賞三軍的就是這城中婦人了!

這些粗手粗腳的婦人緊張地用灶灰抹起自己的臉,袁紹遺留下來的深宅里就更加忙亂一片,有人哭泣,有人尖叫,有人縮在屋子裏瑟瑟發抖,還有更多的人聚在劉氏身邊哭泣。

劉氏殺了幾個最受袁紹寵愛的姬妾,但這座宅邸里仍然有上百個青春妙齡的婢女,以及十幾個容貌十分秀美的貴女,她們是袁氏的女兒或媳婦,在父親或是丈夫出征在外時,可以居住在這座宅邸中。其中又以袁熙的繼妻甄氏姿色最為出眾,她為袁紹守孝,一身雪似的衣衫,臉上不施脂粉,卻像是冰雪雕琢出的一個人,動靜間光耀庭室。

婦人之中有這樣一個人,原本也是不打緊的,但此時卻格外顯眼起來。

劉氏坐在那裏,冷冷地盯着下首哭泣的婦人們看了一會兒,不知道想到什麼,冰霜一樣的臉上忽然顯現出一絲詭異的微笑。

「我兒……」她緩緩起身,向著甄氏招了招手,「你隨我來內室。」

婢女見了她轉身時的眼神,立刻湊上前一步。

「開箱取我的釵環羅裙來,」劉氏小聲道,「還有,再取些胡粉胭脂。」

內室窸窸窣窣,隱有啜泣聲,又有小聲爭辯,似乎僵持不下時,又有人跑了進來。

「劉,劉備……」僕役結結巴巴地又改了口,「平原公派兵進城了!」

一片哭泣聲中,僕役欲言又止。

自內室匆匆而出的甄氏見了,來不及擦拭臉上的淚水,厲聲喝道:「還有什麼!快講來!」

「領兵進城的是個……」

領兵進城的是個婦人。

她梳了婦人的髮髻,上面簪了花,又加了兩把小手戟——不對,是三子釵——無論遠近,誰看她都知道這是個婦人了。

陸廉竟然是婦人!

不錯,天下人皆知陸廉是婦人!

可是,她怎麼能真就著婦人裝束出門呢?!

她那直裾倒是很樸素,可是外面的罩袍那樣鮮嫩明艷!

她穿着這樣的衣服進城,打着上面寫了許多字的大旗,簡直是在胡鬧!可身前的旗兵,兩側的甲士,竟然也都恭敬肅然,不敢出一言!

這一幕驚呆了鄴城的百姓,片刻之後,有窗板悄悄被卸下,有滿臉灶灰的小婦人偷偷探出頭,張望着這個騎在馬上的身影。

她似乎察覺到了,轉過頭沖她一笑。

天啊!小婦人嚇得很想扔了窗板就逃開!可是轉念一想,那也是個婦人呀!她又大著膽子,探頭探腦地多看了兩眼。

有一扇扇窗板被卸下,門閂被拉開,一雙雙眼睛透過昏暗的光線與灶灰,好奇地望向了她。

當然,其中不包括鄴城的世家。

……他們又一次被陸懸魚這神乎其技的社交技巧創死了。

「我寧死也不受此辱!」老頭兒抽抽噎噎道,「若要我開門迎接,除非她換戎裝來!」

「她便是一身短褐,」知道變通的兒郎們小聲勸道,「那不也是她么?」

「那也不行!」

「大父如此,是要兒郎們去投曹公么?」

老頭兒的哭聲忽然止了。

「曹公雖好,畢竟咱們在冀州治下偌大家業呀……」

兒郎們不吭聲了,一個個用無辜的眼神盯着他,片刻之後,老頭兒服軟了。

服軟,但不完全服軟。

「閉門!閉門!」他又一次大聲嚷道,「換平原公來!平原公來我才會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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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安!三國打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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