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百萬貫

第52章 百萬貫

皇城外,從宣德門通往城西瓊林苑的道路兩側,一時人山人海。

汴京百姓今日盡數出門,想要一睹新科進士們的真容。世家子弟、年輕的學子們,多半想要沾一沾文曲星的文翰之氣;小娘子們由父母兄長陪着出來,想要看看進士們的真容,所謂「紅裙看取綠衣郎」。

而更多的汴京百姓則純是看熱鬧,順便八卦一下今科及第的進士們被哪家招做女婿。

最受矚目的自然是狀元郎蔡卞。

「看,狀元郎頭上簪的那朵牡丹花——」

「難道這次不是儀鸞司扎的金花了嗎?」

「不是,那分明是一朵真花,真的牡丹花!」

「是啊,好大一朵,簡直跟海碗似的。」

「嘖嘖嘖,依我看,只有洛陽的花匠,才培植得出這樣的名品牡丹。」

「……」

蔡卞心中得意,他知道頭戴的那朵牡丹讓他獨得一份殊榮,恐怕往前數三年,再數三年……以前年的狀元郎恐怕都沒有他今日這般風光。

不過,蔡卞不得不承認,明遠將這一本牡丹送入宣德門,送至他眼前,還是讓蔡卞相當吃驚。

那天明遠的承諾還歷歷在目,蔡卞卻也真的沒想到,明遠能捨得這樣一盆國色天香的牡丹,將盛開的花朵從枝頭剪下,簪在自己的頭上。

「春風得意的狀元公才是會令這牡丹增色的人。」

蔡卞幾乎能想見明遠滿不在乎地說着這話的樣子。

然而明遠能夠一擲千金也就罷了,竟然還能將這本牡丹一路送進宣德門?

前往瓊林苑的一路上,蔡卞幾乎都在想關於明遠的事,以至於對自己應當享有的榮耀,反倒沒那麼上心。

他坐在馬背上,搖搖晃晃地行了七八里,眼看到了皇家御苑瓊林苑。蔡卞坐的位置較高,遠遠地剛好看見瓊林苑西北角上,有遊人在水邊紮起了幔帳。

蔡卞匆匆瞥了一眼,似乎覺得那個角落裏有個纖瘦小巧的少年身影,似乎有點兒像明遠。

他大吃一驚,再想探頭看去時,已經有禁軍護衛過來,恭敬請狀元公下馬——瓊林苑設宴的地點就在眼前。

蔡卞下馬後,再往西北角望過去,明遠的人影立時又看不到了。但蔡卞又看見一人,身材頎長,肩寬背闊,很像是那日和明遠一起來見他們的種建中。

「元度——」

這時蔡京走到胞弟身邊,輕聲提醒。

蔡卞是狀元郎,今日皇家賜宴上他的角色比較重要,需要帶領一眾同年行禮、謝恩、入席……禮節繁複,不容有失。蔡京這是來提點弟弟,要他集中精神的。

蔡卞會意,立即不再關注御苑西北角的情形。

蔡京也一派若無其事的樣子,只是在一切禮儀程序結束,新科進士們可以自由交流了之後,才看似隨意地走到一邊,伸手招來一名宴席間的侍從,隨口問:「那在御苑西北角上飲宴的,可是皇家?」

侍從看了一眼,輕鬆笑道:「不是。官家有旨,金明池對士庶開放,御苑西北角那一片地方也是如此。」

蔡京兩道長眉微微挑起,思忖片刻,又問:「那是什麼人都可以去那裏遊園賞景的嗎?」

侍從搖頭:「當然不是,要去那裏,需要事先提請開封府……」

蔡京聽了侍從的解說,表示萬萬沒想到,瓊林苑的一部分,當然是距離皇家建築最遙遠的那一部分,竟然可以讓普通開封市民也進苑遊覽,前提是先向開封府提交申請,然後再向皇城司交一筆「使用費」,用以修繕瓊林苑中的亭台建築。

蔡京:皇家已經窮到這程度了嗎?

「不過,知道這件事的人不多,」那侍從又補充道,「前幾年瓊林苑賜宴的時候,就沒有人在對面飲宴。今年怕是趕巧了吧!」

蔡京點點頭,謝過了這侍從的回答。

他穿過瓊林苑中的桃紅柳綠,獨自來到一池碧水畔,向西北面對岸眺望。他目力相當不錯,依稀能看清坐在對岸的幾人,也能看清一個依稀就是明遠模樣的,正在向他揮手致意——

「竟然真的是!」

蔡京微笑着從水邊退回來,心裏對明遠的「鈔能力」又多一層認識。

*

種建中舒展身體,懶洋洋地半卧在瓊林苑側畔的長草中,突然吐出口中叼著的一枚草芯,對明遠說:「想不到,你竟然知道能到這樣的地方來踏青賞玩。」

明遠笑着指向身邊的「百事通」管家史尚,說:「我原本也不知道,都是史尙的功勞。」

史尚則站在一旁,笑着將附近酒家送來的食盒一件一件打開,將裏面事先準備的精緻飯食露出來。

他作為一名資深的「汴京百事通」,又日常與官府打交道的,預訂一處人少、清閑、風景又好的地方踏青賞春,對於史尚來說根本不在話下。

「我昨日去開封府的時候,那裏的小吏也沒想到會有人要在今日訂下這裏,據說還特地去問了開封府推官,由他做的主。」

明遠本想問一下現今是哪位做着開封府推官,但一看見史尚將盛在木匣中一整套溫酒的器皿都取出來,連忙也來幫忙。

他一邊張羅一邊說:「種師兄,對面蔡家兄弟在慶賀登科,小弟則在這裏賀你新領了差遣。」

種建中通過銓試,原本聽說了定下差遣還要等上一段時日,誰想到這兩天的工夫,新差遣已經下來,是去軍器監當一名軍器監丞。差遣定得很急,應當是軍器監缺人手缺得厲害。

所以明遠趕緊拉着他出來踏青,「不負春光」。

種建中原本無可無不可,但明遠真的為他安排了到御苑來賞景,種建中心裏一股暖意,連忙坐正了身體,將兩枚官窯小盅分別放在兩人面前,隨手斟上。

這酒在一整套溫酒的器皿里溫過,熱力一逼,頓時令醇醇的酒香散發於空中。

明遠只聽身後有一人開口道:「好香,好香!這是羊羔酒吧!」

確實如此,這正是汴京城中豐樂樓最有名的羊羔酒,據說是與鮮嫩的羊羔肉同釀,也有說是羊肉熬湯釀酒的——但明遠都無法將羊羔肉,與杯盞中這醇厚鮮甜的酒漿聯繫起來。

或許是酒家故弄玄虛也未可知。

他回頭一看,連忙道:「原來是您!」

來人穿着一身綠色官袍,頭戴硬襆頭,高顴骨、長臉頰,濃眉入鬢,膚色微黑,正是幾天前,與明遠一道,坐在「洗麵湯」的小店裏,一起喝「湯茶葯」,一起聊天的那位。

當時明遠怎麼也沒有想到那是一位官員,但現在看了對方身上穿着的綠色官袍,什麼都明白了。

明遠趕緊起身,將來人迎了入座。

「沒想到今日竟有緣在此相見。」

對了,他還不知道這位姓甚名誰。但是一看對方的樣子,就知道是個灑脫的,趕緊又斟了一杯羊羔酒,遞到來人手中,道:「相逢便是緣,還請仁兄不嫌簡薄,於小弟這裏坐一坐飲一杯水酒。」

來人並不客氣,接過了明遠手中的杯盞,但要飲時,卻猶豫了一下,左右看看,又往對面看看。

明遠是個機靈人,馬上會意,讓史尚雇傭來、專門伺候郊遊宴席的侍從迅速將周圍的帳幔圍起。這樣,即使是對面有人目力好,能夠看到這裏,便也看不見坐在帳幔背後飲宴的究竟是什麼人。

微微有些富態的中年人頓時笑道:「小郎君太過周到,這杯酒我若不飲,便心中有愧了。」

他說着,捧着手中的小酒盅,慢慢地小口啜著,一點一點飲盡,同時又細細品味,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

明遠看着眼前人雖然身穿官服,人到中年,但對待小小一盅美酒卻如此認真,美食家風範,展現無遺。

來人將酒盅飲盡,明遠趕緊舉起酒壺要斟,卻被來人攔住了。

「某原本是為公務來此,若是貪杯,便活該要被御史彈劾了。」

明遠沒聽清他的自稱,正暗自猜測對方的身份,忽聽來人問:「小友可是陝西人?」

明遠說話時偶爾會露出一點陝西口音,而他身邊坐着的種建中,則完全是一副關西俊傑的英豪之氣。

明遠與種建中對視一眼,兩人同時點了點頭。

來人便似陷入遐想:「嗯,幾年前我曾在鳳翔府任簽判……」

明遠發獃:鳳翔府簽判……

種建中已然在旁微笑道:「小遠,令外祖家豈不是就在鳳翔府。」

明遠點點頭,急忙轉向來人。他心裏已經對來人的身份有了一個猜測。

明遠剛要請教姓名,他身邊的史尚突然跳了起來,驚訝地道:「您……您不就是開封府推官……」

原來就是批准他們在此飲宴的開封府推官啊!感情是有些放心不下,所以趕過來看看,這些踏青冶遊之人會不會影響到對面的瓊林宴。

「是,正是。」

來人笑着向明遠拱手,自報家門:「敝姓蘇,單名一個軾字。」

一旦確定,明遠反而整個人都呆住了。

——真的是蘇軾?

「您……您難不成就是,寫下『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的蘇軾蘇子瞻公?」

蘇軾應當是萬萬沒想到自己竟然在這御苑旁遇見一位自己的「迷弟」,臉微微紅了紅,應是見到有人如此推崇他的詩句,心裏開心,外表卻有點羞澀。

「還有……」

明遠一想到他所知的好多東坡大作都是熙寧三年以後寫出來的,當下都不敢提,倒是去年在長安城中遇見的那名蜀商,送給他的那本《南行集》,裏面的詩句都是大蘇已經寫出來的。

於是明遠只得提起:「還有『風過如呼吸,雲生似吐含"、『舟中舉手欲與言,孤帆南去如飛鳥"、還有……還有好多。」

蘇軾一張微黑的面孔頓時透出十二分的羞赧,有點扭捏地道:「都是少作……」

明遠與種建中連忙一起向他行禮,自報家門。

當聽說兩人都是橫渠弟子,蘇軾連聲贊好。說起致力於教書育人的張載,蘇軾也是十分佩服。

出門郊遊踏青,竟然能認得蘇軾,如此機緣巧合,令明遠難掩興奮。

蘇軾卻頗不好意思地伸手撓撓頭:「明郎君,那《南行集》裏的句子,你是從何處得知的?我記得我……沒有刊印過呀。」

明遠:「沒有刊印過?」

那他從蜀商那裏換到的是什麼?

明遠連忙喚過向華,交代這個小跟班幾句。向華馬上明白了,飛身上馬,急急忙忙趕回城中去。

而明遠則將他當初在京兆府里幫助那名捨不得交過稅的蜀商,買下大批蜀錦的事,十地說了。

蘇軾聽得饒有興味,甚至還衝明遠一拱手,謝過明遠照拂老鄉。

可是等到向華帶着明遠從陝西千里迢迢帶來的那本《南行集》,蘇軾拿在手裏一翻,忍不住苦了臉,只說了兩個字:「盜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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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北宋不差錢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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