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3.第143章

143.第143章

番外*阿南和阿鷂

那年春節,徐忠攜著一家老小回鄉過年。自打搬去景德鎮,瑤里老宅已閑置多年了,好在祖祠還在,日常都有人清理打掃,回去稍一收拾就能住人了。

聽說家裏來了人,阿鷂忙不迭換了身衣裳。出門時對鏡自照,才發現丫鬟滑頭,給她梳了未出嫁時的髮髻,乍一看確實鮮嫩。

只她不喜歡自欺欺人,她分明已是婦人了,還是個和離在家的小婦人。且因着爹爹需要在太監面前做戲裝醉,窯口許多事務逐漸轉移到她手上,她常外出走動,能聽到許多關於她的閑言碎語,說什麼的都有。

初時她還老大不高興,聽多了也就那樣,無非一套老掉牙的說辭。

說就說吧,也不能讓她掉塊肉。

轉過堂屋前一架畫屏,她看到窗邊靜坐的少年,揚唇一笑:「阿南?」

阿南放下書,側頭朝她看來。

女子穿團花綠衣淺紅色襖裙,裙的鏡面上綉少許折枝花數朵,梳着高髻,簪一支玉釵,素凈而不顯寡淡,耳下垂著兩顆珍珠,襯得臉頰圓潤可愛。

少年的打量直白唐突,不帶一點感情。

阿鷂絞著帕子,心跳停了一下,好半天才恢復,聲音略沉穩幾分:「我應比你虛長三歲,你若不嫌棄,就叫我一聲阿鷂姐姐吧。」

市井人家沒有太多規矩,且她已是婦人,更不必講究男女大防。不過阿南並沒有太親近,只是稱她徐小姐,自稱徐承枝,阿南乃是家裏人叫的小名。

言下之意就是不准她叫阿南了。

阿鷂撇撇嘴,小聲嘀咕:「怎麼比阿謙哥哥還像老頑固。」

「徐小姐說什麼?」

「沒什麼。」阿鷂看窗外景色,冬日自有一種冷靜自持的凄美,問他,「你逛過我家園子了嗎?今年夏天從雲水間移栽了一批花苗過來,還有阿謙哥哥生前喜愛的荷塘,只是現在還沒開花,要不要我帶你四處轉轉?」

「不用了。」

「你不想看?」

「不是。」

「那為什麼?」

阿南勉為其難地掀起眼皮掃了面前的女子一眼,目光落在她的少女髮髻上。

這並非他們的初見,當年兄長過世,他曾在湖田窯住過幾日,也曾看到這位應是兄長未婚妻的徐家小姐,陪着母親徹夜守靈,哭得眼睛紅腫,料她對兄長應是有情。

可惜事與願違。

兄長出事後沒有多久,她就議親嫁去了祁門。他尚在感慨她移情之快時,就聽說她和離了,他簡直難以想像,婚姻是兒戲嗎?她怎麼、怎麼可以如此草率?一時間也不知該為兄長慶幸還是惋惜。

如今回想起來,當時心情多少有些微妙的複雜。

畢竟,她本來要成為自己嫂嫂的。

阿鷂見他往自己髮髻上看,猜他在想什麼,面上也有些羞赧:「你別誤會,這是丫鬟們弄的,她們怕我在家裏留成老姑奶奶,一心盼着我二嫁呢。」

過年家裏來往走動的親戚多,這人一多,丫頭們心思就活絡了起來,「我發現時已經晚了,怕怠慢客人,就沒回去重新梳頭。」

「二嫁?」

阿南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吸引過去。

尋常女子初嫁尚且羞羞答答,她倒好,二嫁隨隨便便說出口,沒有半點不好意思。看神色也十分坦蕩,還隱隱透著股什麼都不怕的大膽勁兒。

阿鷂挑眉:「怎麼,我不行?」

「當然不是。」

「那你什麼意思?」

「我……」阿南被她追問地頗有些狼狽,低頭喃喃,「我、我原以為你和我兄長……」

「以為我們兩情相悅,情比金堅?」阿鷂咯咯地笑起來,聲音清脆,「你想錯了,阿謙哥哥只拿我當妹妹。」

這次不待阿南再問,阿鷂自顧自把誤會解除了,「原先我也以為喜歡阿謙哥哥,後來才明白,那不是我以為的喜歡。

阿謙哥哥還在時,滿鎮子都說我是他的未婚妻,大家都這麼說,我自然也這麼想,可你知道嗎?阿謙哥哥從未答應過,那不過是我爹爹留他在湖田窯的手段。

他一死,我匆匆忙忙就嫁人,故事裏都說我薄情寡義,對阿謙哥哥只有利用沒有真心,可他們哪裏知道,失去阿謙哥哥庇佑的湖田窯就像一盤散沙,隨時都有覆滅的危險。爹爹為了保護我,明知周雅不是良人,也還是將我嫁了過去,我一個囿於內宅什麼都做不了的女子,連個拒絕都說不出口。

周雅因為我曾為了營救爹爹和人共度一夜,加之湖田窯勢頹,始終對我心懷芥蒂,動輒對我打罵凌辱,成親不到一月就迎了妓子進門,這樣的人我為什麼要陪他廝守?我真氣和離太晚。若非佩秋幫我,我現在可能還在火坑裏。」

「梁佩秋?」

阿鷂自然地點頭。

阿南頭更大了。

他聽到的傳聞里,梁佩秋當然已經是一個無惡不作的壞人,可是,這個名字卻反覆出現在兄長的札記里,現在又出現在本該是宿敵的徐家小姐口中,看來他並非如外間傳聞那般,那麼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當年兄長以身蹈火,殉窯而亡,時年扒光那一窯,捧到他手中的也僅是混著各種灰塵、渣滓和殘屑的一抔灰,除此以外再沒有別的貼身之物。

他以為兄長寄人籬下生活清貧,珍愛之物唯有一箱箱箱籠里的書札,也都留給了他,自沒有別的什麼東西可值得陪葬。

他聽過太多明面上關於徐梁二人的故事,也想知道一些「不是這樣或那樣」的故事,可世上還有誰人能說給他聽?

遇見阿鷂,他看到了希望。

阿南不由地好奇:「梁佩秋究竟是什麼樣的人,你可以和我講講嗎?」

「你想知道?」

「嗯。」

「他可是外男哦,你不好奇為何是他幫我和離?」

「我……」當然好奇。

少年人性子冷,難得流露幾分局促,就顯得格外傻氣。阿鷂起了故意逗弄的心思,拉長語調說:「你想知道也行,求我我就告訴你。」

阿南睜圓眼睛。

阿鷂哈哈大笑:「原來你也不是一直板正嘛,何故成天坐屋子裏像個小老頭?」

「我要讀書。」

「我聽時年說過,你為阿謙哥哥才開始讀書?」

阿南一時沉默,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是,也不是。」

他從小頑皮,沒正經讀過書,兄長給他找了私塾,又沒辦法隨時盯他的功課,他便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成日在野地里撒歡,真正開始學習的時候已經晚了,那年兄長過世,至今不過三年。

他打算今年就下場,先參加縣試。倘若順利通過,他會參加府試、院試,幸運的話,三年後或能參加鄉試。

不過這些都是他的計劃,能不能考上他也不知。鄉下條件有限,他沒能拜到很好的老師,只能更加刻苦地讀書,靠着先父和兄長的札記,輔以思索,再舉一反三。讀得多了,想得多了,很多從前不解的地方解開了,慢慢也能融會貫通。

「好吧,為了防止你讀成一個小老頭兒,我就大發善心和你講講好了,不過這些事,你絕對不能告訴任何人。」

阿南見她斂去神色,先還俏麗調皮的人一下子變得嚴肅起來,還平添幾分看不懂的深沉,他的心跳陡然漏拍。

於是後來的一個下午,阿鷂將徐稚柳死後發生的事,一一說給阿南聽。

阿南聽得格外認真,不放過每一個和兄長有關的細節,阿鷂講著講著,不覺心酸難過起來。

在鄉下這些天,徐氏族裏時不時有婦人上門找她閑聊,加之她也不是嫻靜的性子,一來二去就跟那些婦人熟了,偶爾她們會提起河對岸徐氏旁支的那個孩子,都說他是狗嫌的脾氣,鬧起來幾頭牛都拉不住,死倔死倔。

早幾年家裏老大在外頭風光,老娘成天癱著,也沒有少過一日口糧。後來老大在外罹難,老娘也走了,家裏突然就塌了,以為那小子沒人管束會更加無法無天,誰承想他性子一改,竟開始讀書。

早也讀,晚也讀,偶有人夜裏渡河,聽到說話聲還以為見鬼,後來才知道是那小子在月下讀書。左右四鄰可憐他孤苦伶仃,平時多有接濟,也經常拿他來嚇唬自家不聽話的孩子,說什麼少時頑皮,家裏人都因他被害死了,現在追悔莫及,要靠讀書才能給家裏平反。

每每聽到那些人說起他,阿鷂都禁不住好奇想去看看那個昔日的霸王,也想看看他和幾年前有沒有不同。

她始終忘不了湖田窯的初見,那個少年帶給她的一種深刻的疏離感和銳利感。

一次她從河邊經過時,看到一道寬闊背影往家裏走,身後有人在叫他,他一聲不吭,頭也不回,當真又冷又硬。

再有一次,就是除夕那天,煙花爆竹響徹不停,她睡不着,一個人悄悄到河邊取了船渡河,忽而聽到朗朗書聲。少年人聲線清澈,有種安定人心的力量,她聽着聽着,竟然伴著書聲睡了一覺。

有時候在河邊靜靜站着,看着對岸稀疏的燈火,她好似能想像他挑燈夜讀的場景。徐忠曾不止一次感嘆他們兩兄弟長得像,只相較於徐稚柳的內里昂藏,表面溫和,阿南更像一把磨得鋒利的刀,毫無掩飾。

倘或什麼都沒有發生,沒有當初的污名陷害,沒有徐稚柳那一跪,他會不會還是曾經上山下河捉鳥遛狗的渾小子?

想到他,她也會常常想起當初那個無憂無慮、天真又無知的自己。

剛剛嫁到祁門時,她日日以淚洗面,懷念景德鎮的所有,也常在驚夢中痛呼阿謙哥哥的名字,想到那個為阿謙哥哥失去一條腿,帶着病弱殘軀暈倒在荷塘烏篷船里的女子,忍不住淚水漣漣,羨慕她,欽佩她,又不敢成為她。

周雅以為她忘不了少年時的未婚夫,肅著臉斥她不忠,將她關在屋子裏,罰她抄寫女戒。她每日都要背誦女子七出之條,以此向他證明自己的忠誠,可他仍覺不夠,翻來覆去辱罵徐稚柳,將他踩在淤泥成發泄自己的無能。

偶爾他也會擁着她坐在庭院裏,將景德鎮的新舊說給她聽。

她既想聽,又怕聽,日子過得膽戰心驚,這樣的情形哪裏能夠受孕?半年不到,周雅就嫌了她,還疑心她早就失身,往她身上又添一樁罪宗。

她再也不能容忍,與周雅大吵一架,不顧僕從阻攔回家省親。

在那時,她忽然理解了許多事。

曾經加註在那個渾小子身上的非議,後來都加註到了徐稚柳身上,加註到了梁佩秋身上。如若她不忠,那些非議、揣度、譫語也會加註到她身上,她會一點點被這世道磨得失去血色,變成一具麻木的軀體。

這個世道即是如此,不合規矩,不符倫常,就是錯。

她開始理解那個素未謀面的混小子。

兄長前程似錦時,他當然被貶得一文不值。兄長臭名昭著時,他又成為他們可憐唏噓的對象。理解了那樣一個世道后,她甚至想要見一見他,看他到底是不是他們嘴巴里說的那種混小子,也要確定到底是不是他絆住了她。

她在雲水間說想要回家來,時年認為不妥,梁佩秋卻說可以幫她。

阿謙哥哥向來眼光好,看人鮮少走眼,梁佩秋果然不是善類,最要緊的是,她和她一樣是女子。

梁佩秋裏外走一圈,就將周雅在外頭鬥雞走狗出入窯子倒欠一屁股債的腌臢事都翻了出來,藉此上門逼迫他簽下放妻書,從此她恢復自由,一身輕鬆。

她感到震驚的同時,也被梁佩秋身上的自如和灑脫深深吸引。女子也是可以的吧?

她問梁佩秋:「如果我一輩子不嫁人,可以繼承湖田窯嗎?」

梁佩秋說:「你嫁不嫁人,都能繼承湖田窯。」

「真的?」

「真的。」

「好。」

她隱約有了目標,但在此之前,她還必須做一件事。

那時家裏尚在商量她和離后的去處,景德鎮始終不太平,湖田窯和安慶窯各有在時代急流勇退的角色。她看到他們在走一條或許有違世俗但卻是徐稚柳曾經沒走完的路,也艷羨那個有理想且溫暖的方向,可她終歸是個女子,想要謀求家業談何容易?

徐家往上四代都是獨戶,到了徐忠這一代只有獨女,沒有兒子。早有算命先生說徐家子息單薄,徐家人不信,一輩子填充後院,也沒多生出幾個孩子,所幸徐家男子都有生意頭腦,將家業維持到現在,攢下近百年的家底,徐忠接過手來,也沒遇見什麼翻不過去的大風大浪。

只他是獨子,膝下亦無子,院子裏乾淨,族內兄弟子侄不多,尋常走動的親戚大多在城裏城郊,亦有不便之處,臨到此時,為避免唯一的女兒成為敵人的刀下冤魂,所能仰賴的只有遠在瑤里的徐氏旁支。

徐忠最後只能送她回鄉下。

到了那裏,她總算如願以償,雖然只有短暫的不過月余的時光,很快她就找到機會,重新回到了景德鎮。

沒人知曉她的心思,她也不知何時起的心思,或許當她一次次被逼抄寫女戒時,叛逆的種子就在她身體某處生根發芽了吧?

她與尋常女子沒什麼不同,自幼養在深閨里被教導成為賢妻良母,等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長大的十數年裏,絕大多數時間都很尋常普通。

要說有什麼不同,唯一的不同便是她看過許多書。除了簡單的蒙學,她還看遊俠誌異,最愛鬼故事,徐稚柳搜羅過不少《聊齋》、《影談》、《夜雨秋燈錄》送給她,她每每愛不釋手,月下也要捧著翻看。

徐稚柳常勸她小心眼睛,她嘴上稱好,一背過身又偷偷看,他甚是無奈,有一次問她為什麼喜歡看鬼怪故事。

她小大人似的口吻說,那裏有她嚮往的一切。

他問她:「你不怕鬼?」

她說:「鬼有什麼好怕的?鬼比人簡單。」

「那你嚮往什麼?簡單的世界?」

「不是,我嚮往不一樣的世界。」

說到底,她骨子裏並不循規蹈矩吧?她不喜女戒,討厭世俗,厭惡禮教,反感規矩,可她活在這個世道,又被這些東西包裹着,只能偷偷地釋放一些叛逆,矯情飾詐,行看似出格又合情合理之事。

她被迫嫁人,循了世道,發現其當真虛偽,又設法背了世道。當她到了鄉下,她決意聽從父命,躲避霍亂,離群索居,安分守己,可身體里某顆種子並未消亡,甚至在一種平靜的日子裏重新死灰復燃。

終有一日,她鼓起勇氣,踏着月色,乘船渡了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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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何明月照溝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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