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大唐狄公案·陸》(4)

第二十四章《大唐狄公案·陸》(4)

還魂秘影

狄公拱肩縮背,身着厚重的皮外套,頂着凜冽的寒風,獨自馳騁在荒野大路上。此時已近黃昏,冬夜的昏暗天色籠罩着這片被水淹沒的光禿禿的土地,隆起的大路就像一面破鏡上的裂痕。鉛灰色的天空映在水中,低垂得好似貼近微波起伏的水面,北風驅趕着天空中的雲雨,向迷霧籠罩的遠山飄去。

陷入沉思的狄公飛奔向前,將他的隨從們甩在半里之外。他弓著身子,皮帽嚴嚴實實地蓋住了耳朵,雙眼一直盯着大道的前方。他知道自己該好好考慮一下將來,兩天之後他就必須趕到京城就任新的職位。被任命這一高位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而他的思緒卻又不斷地回到過去的那幾天——在北州任縣令的最後幾天裏,那噩夢般的經歷一直困擾着他,使他的心思一直停留在三日前離開的那座嚴寒陰鬱的北方小城。

三日來,他們穿過冰天雪地的北國,一直向南馳騁。突如其來的冰雪消融,使他們此時路過的這個州洪水泛濫成災。早晨他們遇見了成群結隊的農民,這些人離開被淹沒的田地家園,向北逃去。他們背着可憐的家當,腳上纏着沾滿泥漿的破布,神情疲憊、步履艱難地走着。當狄公一行在驛站用餐時,狄公的護衛官稟報說,前面是受害最嚴重的區域,而那兒卻是必經之路。黃河的北岸已全部被淹沒了。護衛官建議最好等到有前方水勢情況的報告后再決定行程,但狄公決定繼續前行,因他奉命必須及時趕到京城。此外,他從地圖上得知,過了黃河到達南岸,地勢升高,有一座要塞,他們可以在那兒過夜。

整條大路上空無一人,只有從那片汪洋的泥漿中不時露出水面的農舍屋脊來看,才知幾日前這兒還是片肥沃的人口密集區。狄公騎馬馳向山脊,卻發現路的左前方有座營房,約有十幾個人圍在一起,站在那兒。他驅馬更近一步,發現那些人是當地的團丁,都身着厚厚的皮大衣,戴着皮帽,穿着高筒靴。有一段路面已經塌陷,形成了百餘尺寬的豁口,只見一股混濁的水流從中奔涌而過。那些團丁正焦灼地望着用木柴臨時搭起的矮牆,它是為了加固橋頭堡四周而建的。豁口上有一座木橋通向對岸,從那兒有條大路直通向樹林密佈的山坡。這座木橋是用繩索將圓木捆綁而成的,橋的一半浮在水面上,隨着湍急洪水的衝擊,橋面一上一下地起伏着。

「大人,這橋不穩便哪!」團丁的首領喊道,「水流越來越急,我等沒法確保此橋的安全,您最好掉轉馬頭。若是繩索斷了,我們也就只能放棄這座橋頭堡了。」

狄公掉轉馬頭,在凜冽的北風中眯起眼睛,可以看見遠處他的隨從們正策馬飛奔,看樣子很快就能趕上他了。

於是狄公策馬上了滑溜溜、搖搖晃晃的木橋,他小心翼翼地向前,粗麻繩索嘎嘎吱吱作響,他的坐騎踮着腳走在狹窄的橋面上。剛走到橋的一半,滿是泥漿的洪水就湧上了橋面,狄公輕輕地拍著馬兒的脖子撫慰它。突然,一根被湍流衝過來的樹榦砸在橋上,洪水一下子涌到了馬肚子那兒,狄公的靴子都濕透了。狄公驅策著騰躍的坐騎繼續向前,還好另一半橋面是乾的,不一會兒他就來到了對岸。可狄公剛策馬來到一塊地勢較高的高坡上,在一棵大樹下停下,便聽到一聲巨響,此時幾棵被連根拔起的樹一同撞在橋上,橋的中段就好似一條龍尾掃過似的,只見繩索鬆了,那橋一分為二。現時,在他和對岸之間,除了洶湧的洪水外,什麼也沒有了。

他揮動着馬鞭向對岸的民團示意他將繼續趕路。他的隨從在橋修好后能趕上他的,他會在要塞那兒等他們。

策馬過了第一個岔口,路旁植滿了濃密、高大的橡樹,狄公來到樹蔭下歇腳,此時他才感到穿着濕靴子,雙腳寒冷刺骨。但路經那麼多洪水泛濫的地區后,又能踩在乾燥的地面上,對他來說多少是個安慰。

突然間他聽到樹枝的斷裂聲,一人策馬從樹叢中沖了出來。此人外表粗野,長發用一條紅布束起,闊肩上披了一張老虎皮,身背一把大刀。他在路中央勒住馬,擋住了狄公的去路,用他那兇狠的小眼盯着狄公看,兩隻手交替不停地揮舞著一支短矛。

狄公也勒住馬。

「讓開道!」狄公呵斥。

只見那人手捏矛柄,揮動短矛,矛尖在空中畫了一個圈,擦過狄公坐騎的前額。狄公拉住韁繩,過去幾天來積鬱在心頭的不快一下子爆發開來。他手伸向右肩,瞬間便拔出掛在背後的佩劍,直指那強盜。卻見那人嫻熟地用矛頭擋開,與此同時,揮舞著矛的另一端朝狄公的頭顱擊來,狄公急忙閃避,但那矛頭隨即又轉向他,狄公猛地用劍劈去,那矛咔嚓一聲,斷成了兩截。那強盜驚愕地望着手中的矛,此時狄公逼上前欲用劍朝他脖子來個致命一擊,卻只見那人雙膝一夾,坐騎急轉回頭,劍唰地從那人的頭上揮過,只擦著了他的頭皮。那惡棍大罵了一聲,但並未接招。

那人驅馬來到路的另一側,叫道:「反正你也是瓮中之鱉了!」

說罷,他獰笑着,消失在密林中。

狄公收起劍,策馬繼續前行。他覺得自己必須振作起來,一個山裏的強盜不應令他如此生氣才對。看來北州發生的悲劇在他心中刻下了太深的烙印,不知何時他才能恢復平靜。

通往最後一座山嶺的路上他沒遇上任何人。來到山頂,又是一陣北風大作,寒氣透過厚厚的皮外套,直刺肌骨。他迅速策馬下山,來到黃河岸邊。狄公勒住馬,面對着浩瀚的黃河。

湍流拍打着西邊河岸的岩石,對岸一片迷霧茫茫,不見渡船的影子,碼頭那兒只餘下兩根殘柱,白色的浪花正在吞噬它們。奔流不息的波濤發出低沉的轟隆聲,裹着一根根沉沉的圓木和一簇簇綠色的灌木自西向東涌去。

暮色越來越濃,狄公蹙緊雙眉注視着這凄涼、晦暗的場景。目力所及,唯一的房屋便是一棟又大又舊的農宅,在向西一里開外的小山上。那宅子四周高牆環繞,東面有一個瞭望塔,屋頂上的裊裊炊煙在強勁的風勢下很快就被吹散了。

狄公無可奈何地順着彎彎曲曲的小路策馬向那小山馳去。他沒有別的選擇,他和隨從們只得在這兒終止行程,直到渡口被修復為止。

那宅子四周的空地上滿是躥得很高的野草和巨石,沒有一棵樹,但宅子後面的山坡上樹木繁盛,一些人看似正在山坡上的一個山洞前走動,三個騎着馬的人從樹林中出來,策馬下山坡。

狄公行至半路,被路旁空地上的一根柱子所吸引。柱子上掛着一顆頭顱。

狄公驅馬來到那個宅子的門樓跟前,只見兩扇鐵門緊閉,在他看來,這與其說是一戶鄉村住宅,倒不如說像是個堡壘。高高的雉堞狀土牆看上去特別厚重,牆面為斜坡,牆基也特別寬,四下看不見一扇窗戶。

狄公正要用鞭柄叩門,那門卻慢慢地打開了。一個老漢示意並帶他到鋪滿了卵石的灰暗開闊的天井裏,狄公下馬時聽到門閂嘎嘎吱吱的摩擦聲,大門重新被關上了。

這時,一個身穿藍袍、頭戴小方帽的清瘦男子向他奔來。那人將精瘦的臉湊近狄公,氣喘吁吁地說道:「打崗樓那兒看到您,我便即刻令看門人開門,但願沒嚇著您。」

他有一張聰明的臉,八字鬍,短下巴,狄公暗中忖度,這人已有四十多歲。此人瞅了瞅狄公的倦態,繼續道:「您定是趕了很多路。我姓廖,是這兒的管家。」他恢復正常的呼吸之後,說起話來很討人喜歡,看起來像是個飽讀詩書的士紳。

「我姓狄,是北州的縣令,現正要趕往京城。」

「天哪,縣令大人!我得馬上去向我家老爺稟告。」

瘦子奔向位於院子后的正房,一邊跑,一邊激動地擺着膀子,那飄動的衣袖令狄公想起了一隻受驚的雞。狄公彷彿聽到有人在低聲嘟囔,那是從院子左右兩側的廂房傳來的。屋檐下柱子間蹲着數十位男女,他們身後放着一些捆紮好的大包裹。最近的柱子旁坐着一個農婦,她正在給嬰兒哺乳,破舊的衣衫在她胸前半遮半掩的。矮牆的另一邊傳來馬的嘶叫聲,那邊可能是馬廄。狄公想,最好把馬也拴到那兒去,他已經是又累又濕了。他牽馬走進角落那兒的一扇窄門,那些低聲細語突然就聽不見了。門裏果然是馬廄。幾個半大的孩子正在那兒放着幾個色彩明亮的大風箏,一個男孩正興奮地張望着,但見灰色天空中高高飛翔著紅色風箏,長長的風箏線被強風拉得緊緊的。狄公讓其中最高的一個男孩照顧他的馬匹,他拍了拍馬頸,重新回到院子裏。

一個身穿灰色羊毛長袍、戴同質地方帽的矮胖子站在屋前的台階上等他。

「您是怎麼來的,縣令大人?」他激動地問。

面對這個出乎意料的問題,狄公抬了抬眉毛,簡短答道:「一路騎馬。」

「沒有遇到飛虎幫嗎?」

「什麼虎不虎的,飛的走的都沒見着,你這是何意——」

狄公的問話被一個跑到矮胖子身前的高大強健、身着毛皮大衣的人打斷了,此人整了整方帽,彬彬有禮地問:「您是獨自前來的嗎,大人?」

「不,我有六十個隨從,他們——」

「菩薩保佑,」那個胖子叫道,「我們有救了!」

「他們在哪兒?」高個子急切地問。

「在山脊另一邊的橋頭。我剛過豁口,那兒的橋就斷了,我的隨從等橋一修好就會趕來的。」

胖子失望地搖了搖胳膊。

「真是個傻瓜。」他氣憤地對他的同伴說。

此刻狄公怒聲喝道:「嘿,你,睜眼看看!你竟敢對我惡言相向!你可是這房子的主人?本官想借宿一宿。」

「住這兒?」胖子嘲弄地問。

「冷靜點兒,閔二爺!」高個子急忙說,然後對狄公說道:「請原諒我們的失禮,大人。那是因為現在我們的處境非常危險。這位大爺是閔浩台,是我家老爺的弟弟,我家老爺正重病在身。閔二爺昨天剛到,以備他哥哥的病情繼續惡化。我叫嚴遠,總管閔家的產業。閔二爺,我們是不是該先把客人讓進屋裏?」

不待閔二爺作聲,嚴總管已將狄公引上了石階。他們走進一個洞穴般的沒有窗戶的大廳,在空曠的石頭地面當中的方坑裏,燃燒着的明火照亮了整個大廳。大廳里零星陳列著大而破舊的傢具:兩個寬大的烏木茶几,靠牆有一把高背長椅,後面是一張粗腿的雕花黑檀桌子。這些古老的傢具與被煙熏黑的矮小天花板上的椽子甚為相配。很明顯,這大廳里的擺設已多年未變,整個屋子裏充斥着一種簡樸的、舒適的典型舊式鄉村風格。

穿過大廳向桌子那兒走去時,狄公注意到這房子的地面被建造成兩個平面,在另一邊,幾個小台階通向一間小廂房,廂房與大廳被格子屏風隔了開來。越過左面的格子屏風,狄公看見了一個堆滿了賬簿的高案,那兒顯然是個書房。

嚴總管點燃桌子上的燭台,並請狄公在桌后高背椅上落座,自己則坐在狄公左側。閔二爺一直在低聲抱怨,他坐在對面較小的扶手椅上。在嚴遠忙着擺弄茶盤時,狄公解下佩劍置於靠牆的小角桌上,然後鬆開毛皮大衣靠在椅子上坐了下來。他斜靠在椅背上,緩緩地輕撫長須,暗中打量這兩人。

嚴遠,此人不難描述,英俊的國字臉上留着一撇修理得很考究的烏黑小鬍子,那略略造作的口音,證明他來自城市。他年紀不會超過二十五歲,但下眼瞼已發黑、鬆弛,剛毅的嘴唇旁也有了深深的皺紋。狄公不明白,為什麼一個城裏的年輕人會甘願離開城市,到這個遠離人煙的大宅子裏來做總管呢?當嚴遠將一個綠色的陶瓷杯子放在狄公面前時,狄公隨意地問道:「你和屋主是親戚嗎?」

「和府上的太太是,大人。我家在州城,去年我父親送我到這兒來換換空氣,那時我病得很重。」

「很快,我們的病就會永遠被醫好了。」閔二爺調侃道。雖然他說話帶有濃重的鄉音,但他的雙下巴、紅光滿面的面孔以及灰鬍子和長須,倒讓他瞧上去像是個來自城裏的生意人。

「閔二爺,尊兄所染何恙?」狄公問。

「氣喘,因心臟加重了病情。」閔二爺簡短地回答,「若是好好保養,他也許能長命百歲。郎中讓其好生休養一年或更久,可他不,他更願意到田裏去,不管烈日暴雨。我只得匆匆趕到這兒,把我的茶莊丟給我的助手——那可是個無知的笨蛋。您倒說說,我的生意、我的家人怎麼辦?可那些該死的飛虎幫還要來此取我等的性命——所有人的。我真是倒霉!」

他將杯子重重地放在桌子上,並用他那粗胖的手氣憤地捋著鬍鬚。

「我猜,」狄公說,「你指的是一夥山賊。我曾被一個身穿老虎披風的強盜攔住去路,可他並不十分善戰。不幸的是,兇猛的洪水總會誘使那些地痞無賴趁著中斷的道路和混亂的局面進行搶劫和偷襲。但你也不必擔心,閔二爺,我的隨從們全副武裝,那些強盜不敢侵犯這宅子的,等橋一修好他們就會趕來。」

「老天哪!」閔二爺對着嚴遠喊,「他說等橋修好!真不愧是當官的。」他盡量控制自己,用一種較為平和的語氣對狄公說:「你以為他們能到哪兒去找木頭呢?那邊方圓數里也找不到一棵樹。」

「你在胡說!」狄公氣憤地呵斥道,「我剛才經過的橡樹林又如何?」閔二爺看了看狄公,並用一種聽天由命的語氣對嚴遠說:「嚴遠,你能解釋一下我們現在的處境嗎?」

嚴遠自茶盤中取出一根筷子,放在桌上狄公的面前,然後又在筷子兩旁各倒扣了一個杯子,說道:「這筷子代表黃河,在這兒自西向東流去。這個茶杯是黃河南岸的要塞,而對面的這個杯子則代表我們這宅子。」他伸出食指蘸了一點兒茶水,在代表這宅子的杯子后畫了一個圓弧,「這是我們宅子后的山脊,也是黃河北岸唯一露出水面的高地。這周圍的莊稼都是稻田,向北延伸六里左右,都是我家老爺的。大水淹沒了北岸,這座山已成了孤島。山北面大路的一部分已經毀壞了,您從那兒經過團丁們搭的臨時小橋到這兒時,應該都已看見了。而這邊的渡口昨日下午便被沖壞,閔二爺和一隊行商就是搭昨天上午最後一班船到這兒的。這是這一帶唯一的房子了,我們完全是孤立的。天知道渡口什麼時候才能重新使用,那些團丁得花上數天的時間來尋找木頭修復豁口那兒的橋,在那豁口以北方圓幾里都找不到一棵樹,您在南行的路上肯定已經注意到了。」

狄公頷首。

「我注意到你這兒尚有一些難民,為什麼不從中選取一些身體強壯的騎馬去豁口那兒,他們可以砍些樹——」

「難道您在來的路上沒看到掛在路旁柱子上的首級嗎?」

「我看到了,那是——」

「那就是說,」胖子用一種肯定的口氣答道,「山賊們一直在密切地注視着我們,就在屋後山上的山洞裏。那個被砍了首級的人就是我們這兒的馬夫,我們派他去豁口那兒通知團丁我們的險境,可他剛到大路那兒,就被六個騎馬的人抓住,他們將他帶回到這兒,先割下他的手足,再砍下他的首級。」

「這些豬狗不如的強盜!」狄公生氣地吼道,「他們大概有多少人?」

「約有一百人左右,大人。」嚴遠答道,「個個皆全副武裝,系精於戰鬥的亡命之徒。他們是半年前逃來本州南部踞山為寇的強大匪幫的三百多個餘黨,官兵趕走了他們,可他們接着開始在鄉間遊盪,燒毀農莊,屠殺村民。巡查的官兵迫使他們到處逃竄,這些強盜有三分之二都被殺死了,其餘的遂向北竄逃,水漲高時他們剛好在山脊找到藏身之處。

「他們駐紮在山洞裏,且在山頂上和山下豁口那兒設了崗哨。他們原本計劃洪水退了之後離開,可既然渡口已毀,他們便不必再擔心要塞那兒官兵的襲擊了。他們想出了一個好主意。昨天,他們之中的六個人來到大門口,勒索二百兩黃金,稱之為買路錢。他們說,次日一早拿到金子就乘坐在孤島西邊造的木筏逃走;若我們不肯付錢,他們就衝進這座宅子,叫我等每個人都命喪刀斧之下。我們的僕役中定有姦細,因為他們勒索的金額,剛好是我家主人錢櫃中通常所藏的金子數量。」嚴遠搖了搖頭,清了清嗓子繼續說道,「我家老爺決定付錢,那幫山賊說他們的首領會親自來取金子。閔二爺和我到老爺的房間去,老爺給了我們鑰匙,打開錢櫃后卻發現裏面已經空無一物,金子被偷走了。恰巧一個丫鬟昨晚也失蹤了,我們懷疑是她偷走金子的。

「當我等告知飛虎幫首領金子不見時,他勃然大怒,責罵我們耍奸計拖延時間,並說若是黃昏時不將金子送至山洞,他將帶手下來這兒,殺了我們所有的人。絕望中,我派那個馬夫去豁口那兒向團丁報信,可您也看到他們是怎樣對他的。」

「想想看,穿過河就是要塞了,那兒總有一千多個官兵吧。」狄公輕聲說。

「甭提那數百個全副武裝的兵卒了,他們從河上的據點撤退後,便只能集結在那兒了,可我們沒法與他們聯繫。」嚴遠抱怨說。

「用烽火如何?」狄公建議,「要塞那些人看到火光后也許會——」

「就算整幢房子都着火了,他們也不會來。」閔二爺邊說邊氣呼呼地看着狄公。

「的確如此,大人。」嚴總管補充說:「一艘大的戰船是可以駛過洶湧的河流的,可除非是為了執行一項非常重要的公務,且無須冒太多的風險。他們得先用拖船將戰船拖上好遠,再等水流不那麼湍急時再把船劃過來,還要在這邊找一個適合靠岸的地方,這是種非常複雜的航術。當然,要塞的將領若是知道惡名昭著的飛虎幫逃亡至此,定會冒此風險的,須知,這可是個將飛虎幫一網打盡的天賜良機。但那些強盜也知道這些,這也是他們始終保持平靜的原因。他們之中有一些人一直在渡口那兒巡邏。」

「我得承認,局勢遠談不上樂觀。」狄公緩緩地頷首道。

「我很高興您認識到了這點,縣令大人。」閔二爺酸溜溜地說。

「可你們這宅子造得有些像堡壘,如果給那些難民發兵器的話,也許——」

「這我們當然考慮過。」閔二爺插嘴道,「我們能發多少兵器?兩根生鏽的長矛、幾支打獵用的弓箭、三把長劍,請原諒,算上您放在桌上的那把,一共四把。

「就在一百年前,我們家還有一個儲備充足的兵器庫,養了二十幾個勇士當保鏢,但這項開支巨大的防範措施在要塞建成后便停止了,所以……」他四下看了看。

此時,那個瘦管家正邁著大步朝桌子這兒走來。

「我讓看門人代我守一會兒崗,」他謙卑地向閔二爺彙報,「廚子告訴我難民的米粥已準備好了。」

「四十六張嘴等著吃飯,」閔二爺懊惱地向狄公抱怨,「男人、女人還有孩子。」他做了個手勢,無奈地說:「唉,知道了,走吧!」

「可否先帶縣令大人去他的房間?」嚴遠問閔二爺,「他急着更衣。」

閔二爺遲疑了一會兒才說:「讓我兄長來決定吧,這兒他才是主人。」他轉向狄公,繼續說道:「請大人等一會兒,我和嚴總管、廖管家先去安排那些難民吃飯。聽說土匪來了,那些僕役都跑了,現在只剩下一個看門人和我從城裏帶來的兩個老用人,望您海涵,恕我等侍奉不周。」

「哪裏,哪裏。」狄公急忙打斷他,「切勿在意,即便靠在長椅上,我也睡得着。」

「還是由我兄長來決定。」閔二爺又堅定地重複了一遍。他站起身走出大廳,身後跟着嚴總管和廖管家。

狄公又為自己倒了杯茶。到達此地時,他為了不叫未謀面的主人感到為難,說自己是個縣令。可其實就算最大的財主按狄公目前京城高官的身份來接待他,也難免會有不周之處。他已了解此地危險的局勢,很慶幸自己隱瞞了真實身份。

他將杯中的茶一飲而盡,起身走到門口,站在台階上,向院子裏張望。當下那兒被一些冒着煙的火炬照亮着,嚴總管和廖管家正站在一口巨大的鐵鍋旁,忙着將鍋里的粥分到排隊的眾人碗中。閔二爺站在一旁監督,不時粗暴地呵斥難民們,令他們不要推來搡去。人群中有一半是婦女和兒童,後者中有幾個僅是嬰兒。絕不能讓他們落入賊人之手,飛虎幫會立即殺死男人、老婦和嬰兒,再將那些年輕的男孩和女孩販賣為奴。他不得不做些什麼。狄公焦慮地捋著鬍鬚,痛苦地意識到塵世中權力的力量。他已是朝廷的最高司法官的大理寺正卿,可在環境的迫使下,突然成了一個無助的遊民。

狄公轉身穿過大廳來到左側的小書房。在一把巨大的扶手椅上坐定之後,狄公將手攏在寬大的袖中,抬頭看掛在對面牆上已褪色的風景畫,側面掛着的是兩個細長捲軸,上用篆書寫了兩句經書:

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

治於人者食人,治人者食於人

狄公讚許地點着頭。他目視前方又坐了好一會兒,突然,他站起身來,將手自袖中取出並將燭火拉近。他斜置水壺,往硯台里倒了點兒水,又自漆盒中取出一支墨,便細細地研起墨來。他一直在考慮所要書寫的內容。隨後,狄公從賬簿旁拿過幾張厚的家制毛邊紙,又選了一支毛筆,開始用一種工整的筆法書寫一份公函,寫完后,他接着又重新寫了很多張。「就好似在私塾里抄書一般。」狄公無奈地笑着自言自語道。他又在每張紙上加了官印——他一直將它用絲帶吊於腰帶上——再將信捲起納入袖中。

斜靠在椅背上,狄公盤算著成功的概率。他的整個身體已因長時間的策馬平治而僵硬,背部也在隱隱作痛,但他的頭腦還很警醒。突然間,他意識到這是他離開北州以來,麻木的神志頭一回離他而去。一直愁眉苦臉是愚蠢的,為了他心中的期盼、那些在北州死去的至愛親人、他的老家人洪亮以及藥王山上的她……他必須採取行動,想出另一個計劃來拯救這所宅子裏的人。但假如他的那個關鍵的計劃失敗了,他也就只能現身在那些土匪面前,說出自己的真實身份,並答應他們數倍於向閔府勒索的贖金,那也意味着他將成為人質,而且強盜為了加快談判進程,也許還會割掉他的耳朵及雙手。不過狄公知道如何對付那些惡棍,顯然這是可能成功的辦法。狄公起身走回院子裏。

那些流民正忙着喝粥。他走到那兒並找到了幫他拴馬的孩子,看着那孩子吃光了碗裏的食物,狄公讓他帶自己去馬廄。

圍牆之內北風撲面,那兒一個人也沒有。狄公將那孩子帶到牆角的陰暗處,和他談了好一會兒,最後狄公又問了個問題,只見那孩子忙不迭地點頭,狄公給了他一些卷著的紙,又拍了拍那男孩的背:「我相信你。」就又走回到院子裏。

閔二爺正站在屋子的台階下。「我一直在到處找您,」他粗魯地說道,「晚飯前我哥哥要您去一下。」他將狄公引至屋內,帶狄公走上緊靠大廳入口的寬大樓梯,來到了灰暗開闊的二樓。二樓有許多扇門,也許是這屋中的寢室。閔二爺輕輕敲了敲左邊的一扇門,門啪的一聲打開了,一張滿是皺紋的臉露了出來,閔二爺和她耳語了幾句。過了片刻,門大開,閔二爺示意狄公一同進去。暖洋洋的房間里瀰漫着一股草藥的味道,這氣味源於牆角,那是地板上一個大火盆上吊著的冒着熱氣的罐子,火盆里堆滿著燒紅的炭火。這間陳設簡單的房間,被兩邊桌上的兩隻特大銅製燭台所照亮,后牆立着一張紅木雕花大立式床架,兩塊厚重的緞子帷帳垂掛在兩旁。

狄公發現床上躺着的老人面無血色、眼睛紅腫,老人靠在墊高的枕頭上正注視着狄公,那雙眼睛因極度瘦削的臉頰而顯得很大,幾縷灰白的頭髮散亂在滿是汗珠的額頭上,乾癟的嘴上方留着稀疏的鬍子,光滑的下巴那兒也有一縷白鬍子。

「這位是狄縣令,大哥。」閔二爺柔聲道,「他正向南趕往京城,可被洪水耽擱了,他——」

「我看過,我看過曆書。」老人突然發出刺耳而又顫抖的聲音,「九顆星交會呈老虎狀時,便意味着不幸的災難。曆書上清楚地寫着,它預示著災難和暴力,以及暴力的死亡。」他閉上眼睛,喘著粗氣,過了一會兒他閉着眼繼續說,「老虎星象又出現了,上一次是什麼時候?那時我剛滿十二歲,才學會騎馬。洪水漲呀漲,漲到了門樓的台階上。我親眼看見……」痛苦的咳嗽令他瘦削的肩膀顫動着,他說不下去了。那個老婦人快步走上前去讓他喝了一口大瓷碗裏的葯。

待咳嗽聲漸漸變小時,閔二爺說:「狄縣今晚須在此留宿,哥哥,樓下的廂房……」

那老人突然睜開眼睛,若有所思地看着狄公,喃喃道:「全都應驗了。老虎星象出現了,飛虎幫來了,洪水來了,我病了,玉兒死了,我甚至不能下葬我的玉兒。」他儘力抬高身子,從被子裏伸出了雞爪般的雙手想坐起來,可心有餘而力不足,只能又靠回枕頭上。他喉嚨嘶啞地對他弟弟道:「他們會把她的身體撕成碎片的,你一定得……」他哽咽住了,他妻子快步上前扶住他的肩,老人重又閉上雙眼。

「玉兒是我的侄女,」閔二爺急急地低聲道,「今年只十九歲,一個非常聰慧的女孩,只是身體一直不好,心脈甚弱。現下這種情景對她來說太刺激了。昨日晚上,就在晚飯前,她去世了,突發的心病。我哥哥特別寵愛她,這個不幸的消息讓他重病複發,他……」閔二爺搖搖頭,說不下去了。

狄公一臉茫然地點了點頭。他適才注意到放在牆邊的高高的碗櫥,再旁邊是通常放在一起按季節而分的四個衣箱,再旁邊是個用大銅鎖鎖住的鐵箱子。待他轉過頭去,他發現那病人正盯着他,眼中閃著一絲狡黠。閔夫人走到牆角銅盆那兒。

「看,金子就藏在這兒!」那老人獰笑着尖叫道,「四十錠金子呀,大人,二百兩黃金!」

「翠菊偷走了金子,這個小娼婦!」狄公身後響起了乾巴巴的嘶啞聲音,是閔夫人在說話,邊說還邊惡狠狠地瞪着她丈夫。

「翠菊是這兒的丫鬟,」閔二爺窘迫地解釋道,「昨晚她失蹤了,肯定是投奔了那些強盜。」

「和那些畜生上床,和他們每個人,」那老婦人生氣地叫道,「她不見了,還帶着那些金子!」

狄公站起身來走向錢箱,並開始仔細檢查它。

「沒人撬過這把鎖。」他說。

「翠菊當然有鑰匙!」閔夫人怒聲道。

那老人乾枯的手抓住了他妻子的衣袖,懇求地看着她,本想說些什麼,但抽搐的嘴裏只發出了含混不清的聲音,熱淚滴在他瘦削的臉頰上。

「不,她沒拿走金子,請相信我!」老人啜泣著,「我這樣……我病成這樣,可沒人關心我,沒人。」他妻子彎下腰去用手巾為他擦了擦口鼻。狄公移開目光,再一次仔細地察看那口鐵箱。箱子表面是一層厚厚的鐵皮,上面沒一絲划痕。當狄公又回到床前時,老人已恢復了平靜,他遲緩地向狄公說道:「只有我、我妻子和女兒知曉鑰匙在哪兒,沒其他人。」乾癟而無血色的嘴閃過一絲詭秘的微笑,他伸出右手,用瘦削多結的手指了指床頭,那兒的木頭上刻滿複雜的花紋。

「翠菊一直都在你身邊,你發燒的時候也在!」老婦惡狠狠道,「在你神志不清的時候,你指給她看了。」

老人輕聲地笑了笑,手指按在一個木製花朵骨兒那兒轉了轉,啪嗒一聲,床頭的一塊小木板打開了,空洞地躺着一把大的銅鑰匙。他露出孩童一般的微笑,把木板連續開了又關,關了又開。

「一個結實、標緻的姑娘。」他說道,「一個好姑娘。」他的嘴角流出了口水。

「你早該多想想你女兒的婚事,而不是那個小蕩婦。」他妻子提醒道。

「哦,我的乖女兒!」老人又沉重起來,「我那絕頂聰明的女兒。」

「是我張羅了她和梁公子的婚事,還為她挑選了嫁妝,」閔夫人氣鼓鼓地說,「可你,縮在我背後。」

「我不該打擾太久。」狄公打斷他們,示意閔二爺站起身。

「等等,」老人突然叫了起來,他用眼神向狄公示意此時局面之微妙,「大人,今晚您就住在玉兒的房間里。」

他深深地嘆息了一聲,便閉上眼睛。

狄公和閔二爺向門口走去,那老婦人則蹲在火盆邊,一面用一對銅鉗撥弄著炭火,一面生氣地嘀咕著。

「令兄的確病得很重。」邊下樓,狄公邊對閔二爺說。

「是啊,可很快我們都要死了。玉兒還算幸運,她在平靜中死去。」

「正好在她成親之前?」

「她很久之前就和梁公子定了親,梁公子是住在要塞附近的一個大莊主的兒子,原本準備下個月就要成親了。他可真是個好小夥子,雖說其貌不揚,可忠厚老實。我在城裏見過他和他父親,可現在我們連玉兒的死訊都沒辦法通知他們。」

「她的屍體放在哪兒?」

「用一個臨時薄棺暫厝於佛堂里,在大廳的后側。」走下了樓梯,閔二爺又說,「我看嚴總管和廖管家已經在等我們了,我建議您先不必回小玉的房間,不需要。房子外有間浴房,出門即是。」

狄公再走進大廳,就發覺閔二爺以及嚴遠和廖管家已經在後面桌子旁就座,桌上擺着四碗米飯、四碟腌菜和一條鹹魚。

「粗茶淡飯,請多包涵。」閔二爺客氣道,似冷淡的主人那樣客套。閔二爺舉起筷子示意他們可以開始用膳了,他抱怨說:「我們的存糧已經不多了,我哥哥真該想到這點。」他搖了搖頭就把臉埋在碗裏吃飯。

他們默不作聲地吃了一會兒。狄公真的餓了,他覺得這簡單的飯菜十分合他的口味。嚴遠站起身,從身後的桌子上拿來一個褐色的石酒壺及四個小瓷杯。就在他倒酒時,廖管家驚奇地看着他,不快道:「嚴遠,這酒壺是你取出的?小姐死的第二個晚上,你怎可能想到喝酒?!況且目前我等又逢這種情形。」

「何不借酒消愁,忘了那些強盜呢?」嚴總管無所謂地答道,「真是好酒,閔二爺,您不反對吧?」

「喝吧,喝吧。」閔二爺嘴裏滿是飯地嘟囔道。

廖管家低下了頭,狄公注意到他的手在顫抖。而狄公啜了一小口酒,發現確是佳釀。

廖管家突然放下了筷子,焦慮地看着狄公,訥訥道:「大人,您定是經常處置些強盜、土匪,為何我們不勸那些山賊接受銀票呢?我家老爺和城裏的兩個大銀庄關係都很好。」

「可強人土匪不會接受除了現錢以外的任何東西。」狄公幹巴巴地回答。酒暖和了他的身子,靴子也幹了,他站起身脫掉外衣,裏面穿了件用寬絲帶繞腰數圈綁緊的旅行穿的褐色長棉袍。狄公把外衣放於角桌上道:「可我等也不必太悲觀。目前還有不止一個解脫困境的機會。」他坐下並將帽子從眉毛那兒推了推,繼續道,「那些山賊無疑非常生氣,他們以為金子被偷只是你們的騙局。可是他們也時間緊迫,大水退去之前他們必須乘木筏逃走,因為他們害怕要塞里的官兵。須知,受驚嚇者最難應付,別指望從他們那兒得到同情,和他們談條件也沒用,除非我們手中握有討價還價的籌碼。我猜你們這兒的佃農夏天常捕魚,是不?」

嚴總管和廖管家幾乎同時點了點頭,狄公繼續道:「好。我倒希望明早他們早點兒來。今晚我們先選出幾個強壯的垂釣好手,給他們一張大漁網,再讓他們藏在門樓兩旁的頂子上。可此事不能讓外人知道,因為在流民中可能有姦細。土匪一到,我就走出門外和他們談判,我知道怎麼對付他們。我會和他們的首領說我們也配有兵器,如若他肯饒過我們的性命,我們就不反抗,他們可以進來拿走所有的東西,包括大量的金銀首飾。他們當然會答應,那樣他們就可以輕鬆地進得門來,然後再殺死我們。一俟他們的首領和保鏢們走進門來,站在屋頂上的好手們就用漁網罩住他們,再將大門在其他匪徒面前關上。雖然他們全副武裝,但我們也可不費吹灰之力地制伏那些被罩在網下的傢伙,有他們做人質,我們就可以認真地和門外的土匪們談判了。」

「這主意不壞。」閔二爺緩緩地點了點頭。

廖管家的臉色好了些,可嚴總管仍啜著酒,疑慮道:「太冒險了,只要有一點兒耽擱,他們就會立即殺死我們,拷打我們的。」

狄公並未理會大驚失色的閔二爺和廖管家的驚呼,自通道:「如有不測,你們就立即關上我身後的大門,我會照顧好自己的。」他又咧嘴笑了笑說,「我就出生在老虎星象出現之年。」

閔二爺若有所思地看着狄公,過了會兒他說:「好,我來安排。廖管家,請你幫我。」閔二爺飛快站起身問:「嚴總管,你可以帶狄大人去玉兒的房間嗎?」他又對狄公補充道:「我還要去瞭望塔那兒值夜。狄大人,我們整晚每隔一個時辰換一次人值夜,以防強盜突襲。」

「我也要參加。」狄公說,「我就排在你之後如何,閔二爺?」

閔二爺堅決婉拒,狄公仍堅持,最後,閔二爺應允從午夜子時到丑時由狄公來望哨,嚴總管則接替狄公值夜到拂曉。

閔二爺和廖管家去庫房裏取漁網,狄公則披上外套,提着佩劍跟在嚴遠後面。嚴遠帶他來到樓梯那兒,爬上屋角一個直通三樓的窄長且咯吱作響的樓梯,他注意到通向那木門只有一條路。

嚴總管停住腳步並略有慚色地說道:「希望您不要介意我家老爺讓您睡在這間房,昨晚這兒剛……我可以為您安排樓下其他的房間,沒人會知道的。」

「這房間可以。」狄公趕忙說道。

嚴遠打開房門,把狄公讓進了一間黑暗、冰冷的房間里,他點燃了角桌上的蠟燭,說:「不過這是這兒最考究的房間了,小玉小姐是個有高雅品味的姑娘,您看。」

他嘆息一聲,指著屋內的擺設,又指了指對面幾乎佔整面牆的那扇滑門,道:「外面就是佔了整個屋頂的露台。夏日的夜晚,小姐常在那兒欣賞山谷中的月色。」

「她單獨住在這兒?」

「對。這層樓沒有其他房間。聽說本來這兒是間庫房,可小姐喜靜,也愛這兒的景緻,老爺也只好由她了,雖然她本該住在東廂房那兒的閨房中。待會兒我會讓閔二爺的老用人送茶來。您先好好歇著,子時我會來叫您的。」

嚴遠在他身後關上了門,狄公則又穿上了皮外套,因為這房間實在太冷了。從滑門那兒傳來一股難聞的氣味。狄公將劍放在鋪着藍色地毯的屋子中間的黃檀木桌子上,然後隨意地環顧整個房間,只見入門的右側有一個睡榻,四根黃檀木柱子上掛着一層薄紗簾,緊靠着它的是四個通常堆在一起的放衣裳的紅漆皮箱。滑門一邊是一張梳妝台,磨光的銀圓鏡下擺放着一個粉盒。入門的左面則是一座高高的橢圓形琴台,上面放着一張古琴,一旁則是個雅緻的、打磨過卻已弄髒的竹書架。滑門的一角有個雕花紅木書案,他走上前細觀掛於那側牆上的畫。那畫中有一簇盛開的梅花,系從前一位著名畫家的佳作,他也注意到書案上的硯、筆套、鎮紙及其他書寫工具,這些顯然均為精挑細擇的值錢古物。整個房間的確個性鮮明,符合那種有教養、眼光挑剔的女子品味。

他坐在屋子中央的桌子旁的竹榻上,可又立刻站了起來,因為竹榻已快要散架了。那死去的女孩一定很嬌小。他拉過那張結實的紅木琴凳坐了下來,伸了伸已經僵硬的腿,坐在那兒聽外面屋頂上狂吼的風聲。

狄公慢慢捋著長須,儘力想理清縈繞腦中的混亂思緒。他不敢肯定那個用漁網捕獲匪首的計劃能否成功。他那樣做主要是為了鼓勵閔員外,把閔員外從迷信的昏沉中解脫出來。他也不敢肯定他已實行的關鍵計劃是否能成功。最可靠的方法還是他親自去與匪徒談判。但朝廷絕不會為了解救一個被俘的官員而向匪幫妥協,如此行事有損朝廷尊嚴,亦即鼓勵其他歹徒同樣行事。不過也許因他目前的高位,朝廷此次會破例也說不定。但若因此而活了下來,他會眼見匪幫如願以償,而且可能因此次的冒險成功,匪徒們會再次犯下暴行;之後他將再追捕他們,既往不咎,但新的罪行絕不饒恕。

誰偷了金子?他百無聊賴地坐在那兒猜想。就他在那屋主房間所見,那個丫鬟的確有機會得知鑰匙藏於何處,但他卻感到另有隱情,事實遠非如此。那老人無疑非常愛自己的女兒,但有一次談起她的時候,語氣卻帶着明顯的嘲諷意味。而他又為什麼堅持讓狄公——一個朝廷命官,住在他死去女兒的房間呢?

沉思中他被一陣敲門聲嚇了一跳,一個身着藍色粗布衣、佝僂著背的老用人走進房中,輕輕地將茶盤放在狄公的肘前,然後在梳妝台旁放了一個木水桶。他走向門口時狄公問他:「小玉小姐患心病死時是獨自一人嗎?」

「是,大人。」接着這個灰鬍子便用一種狄公聽不懂的方言說了一大串話。

「慢點兒說。」狄公煩躁地說。

「我是說她就躺在這床上,不對嗎?」這老用人反問道,「她打扮齊整準備用晚膳,還穿着上好的白色長絲袍,我猜那袍子一定很值錢。可她卻沒下樓吃晚飯。先是嚴總管來敲門,可她沒答應,嚴總管下樓叫閔二爺,也就是我家老爺,老爺又叫上我。他和我一起到這兒來,小玉小姐就躺在那床上。我告訴你,我們以為她睡著了,可不是那麼回事,老爺叫她她也不應,老爺便彎下身搭了她的脈,合上她的眼皮。『小姐心病發作,已經去了。』老爺臉色蒼白地說道,『叫上你老婆。』我和我老婆用一個竹擔架把小姐抬到佛堂里。可真重,我說。本來廖管家應該幫我們把她放進棺材的,可那傻小子聽到這消息后就垮了,我便告訴他沒關係,我們能弄妥。這就是我們做的。」

狄公說:「我知道了,可悲之事。」

「再糟也比不上從城裏趕到這兒,馬上就會被匪徒們給劈了。我是活夠了,我的子女也都成家了,我這身老骨頭還求什麼呢?我一直說——」

傾盆大雨打在屋頂上的嘩嘩聲打斷了他的話。「好像我們還嫌雨水不夠似的。」老用人抱怨道。

的確,若是暴雨繼續,水勢將會更高;可另一方面也可阻止飛虎幫前來夜襲。狄公嘆息著走向梳妝台那兒,洗了把臉和手,接着拉開了梳妝台最上面的抽屜,想在各種各樣的梳妝用品中找一把梳子梳理連鬢鬍鬚。他驚奇地在內中發現了一個織錦捲軸,裏面放置的抄本和圖畫令人困惑不解。狄公解開綁帶,展開捲軸,原來這是幅妙齡少女的畫像。他剛欲將畫像重新捲起,卻見一旁還有行題字:吾女小玉十六歲存念。此為剛死去的這房的主人,即那姑娘的畫像。狄公將這幅肖像放在桌上,仔細地研究。

這是幅攔腰半身像,被畫者的四分之三臉面對着觀看者,上身着一件綉有盛開梅花的淡紫色長袍,右手也拿着一枝梅花,其長長的黑髮自前額起整齊地向後梳,在腦後脖子處束成一個髻,瘦削的雙肩顯示出她身材瘦小,背好像有點兒駝。她有張引人注目的面孔,雖不是很美,卻很迷人。小玉小姐眉骨甚高,鼻子俏麗但有點兒鷹鈎鼻,凹陷蒼白的兩頰以及沒有血色的嘴唇,說明她長期處於病態,但她那雙熱情的大眼睛卻有種奇怪的魅力。她的目光中有種佔有慾,煞是怪異。

那畫師的水平着實很高,他賜予這幅畫像生命力,然而這卻猛然叫狄公不安起來,就好似那畫中人仍舊活着,隨時會走進這間屋子似的。

狄公怏怏地推開肖像,靜靜地聽了一會兒嘩嘩的雨聲,欲弄明白為何那女孩的眼睛令他如此不安。他的目光落在書架上,便飛快起身走到那兒。他先是將幾本閨中常見的《列女傳》之類的書放在一邊,有四卷詩人的集子吸引住他的目光,已經破損的書頁說明小玉小姐生前曾經多次翻閱過它們。就在他把書放回去時,他又看了看這四本書的作者,很巧,這四個人皆是自殺身亡。捋著長須,狄公想知道這其中的含義。他又翻了翻其他藏書,臉上閃過一絲不解的表情。他找到的均為道教書籍,還有一些關於如何延年益壽及如何提煉金丹的書籍。狄公轉過身,再次將畫拉近燭光仔細研究。

驀地,狄公恍然大悟。這可憐的姑娘忍受了長時間的病痛折磨,害怕年紀輕輕還未真正活過便要死去,也因對疾病的恐懼,她只能寄情於那些厭世的詩人之作。她眼中的饑渴之情,是她對生命的渴望。這渴望如此強烈,以至於見到此肖像的人俱心傷神衰,恨不能與之同亡。這也是她將自己的肖像藏於梳妝台抽屜中的原因了:每日將鏡中的自己與畫中的佳人比較,觀察自己身體日漸虛弱的跡象。可憐的姑娘。

她對梅花的迷戀也可以理解。那白色的小花是傳統的春天即臨的徵兆,歷經嚴寒尚能在敗枝上怒放。狄公走到堆在一起的衣箱那兒,打開最上面一個,發現幾乎所有疊放整齊的長袍或短褂上均綉有梅花的圖案。

狄公倒了一杯茶,急切地喝着。他脫下帽子放於桌上劍旁,然後又踢掉靴子,仍舊穿着皮外套和其他衣服躺在床上。耳里聽着單調的雨聲,極力想入眠,但那死去姑娘的畫像一直出現在他眼前。

「我承認梅花很平常,但為何人不能像它那般呢?」

狄公嚇了一跳,馬上睜開眼睛坐了起來,藉著閃爍的燭光,他發現房中仍空無一人。那羞答答的聲音原來只是他的幻覺,似乎是小玉小姐面對觀畫者所提出的問題。狄公合上眼睛儘力擺脫雨聲的侵擾,倦意使他很快就進入夢鄉。

狄公被嚴總管搖醒了。他起床后發現雨聲已止。

「雨何時停的?」他一邊整理帽子一邊問道。

「一刻鐘前,現在只有點兒毛毛雨。我離開瞭望塔時發現匪幫的山洞前也有火光,不知道他們在做些什麼。」

他將狄公引到樓下的大廳里,用一個防雨的油紙燈籠照明。雖然明火已只剩下燒紅的灰燼,可大廳中還是很暖和。

黑漆漆的、潮濕的院子此刻就顯得分外寒冷與凄涼。靠近門樓時,嚴總管抬起燈籠,讓光照在三個縮在牆角里的人身上。「他們已在屋頂準備了漁網,」他輕聲說,「他們都是有經驗的漁夫,可在一瞬間爬上柱子。」狄公點了點頭,此時風勢已弱。

跟隨着嚴總管,狄公爬上通向外牆頂端的狹長、光滑的石階,他們沿着牆垛走向位於東南角的瞭望塔,一架吱吱作響的扶梯通向頂端,那兒有個露台,露台的圍欄以大圓木製成,塔頂上低垂的屋檐可防風雨及敵人的亂箭。

「您坐在這條長椅上十分安全,還可以觀察四周的情形。」嚴總管將燈籠放在地上,但絲毫沒有離開的意思。

「來接替我值夜之前你最好休息片刻。」狄公說。

「可我根本不覺得累,狄大人。這真讓人興奮,您不介意我陪您一會兒吧?」

「當然不。」狄公指了指長椅,嚴總管在他身旁坐了下來。

「大人,現在您能十分清楚地看見他們了,瞧!他們在最大的那個山洞前點燃了火把,他們要幹什麼?」

狄公眯着眼看着山脊那邊。

「天知道,也許是為了取暖。」狄公聳了聳肩。他再向南望去,黑暗中沒有一絲光亮,所能聽到的只有低沉的滔滔流水聲。他拉緊了皮外套,儘管風小了,但這兒仍然十分寒冷。狄公不停地抖動着身體,說:「拜會你家主人時,我發現他雖然神思恍惚,但仍不失為一個精明的老員外。」

「要多精明就有多精明,雖然嚴厲,可公正體貼,也經常為那些佃戶着想,這兒人人都說他好。在他病倒前,我的工作十分輕鬆,也就是到時向佃戶們收收租,聽聽他們的抱怨。可以這麼說,這兒的生活直到洪水來臨前還十分沉悶,老天爺,和城裏可大不相同。大人,您知道我們的州城嗎?」

「路過一兩次,那是個熱鬧的地方。」

「熱鬧,說說而已,什麼都貴,到處都要錢。我家裏也給不了我什麼,家父開了個小茶葉鋪,所賺的剛夠日常開銷罷了。閔家有錢,已經富了好幾代了。我家老爺在城裏有許多金子,更甭提他在鄉下的這些地產了。」

「他死後誰會繼承這一切?」

「他女兒死了,他的弟弟便是繼承人。這老傢伙的錢已經用不完了,可他不會介意得到更多的錢的。」

短暫的沉默過後,狄公裝作不經意地問道:「小玉小姐死時你在場嗎?」

「我?我不在。不過是我發現事情不對的。昨日下午小玉小姐的情緒就十分低落,我們全都瞧見了。我聽老女用人說,小姐昨日比平時要早上樓,吃晚飯時也沒出現在內眷的房間里,我便上樓去敲她的房門,可是並無反應,所以我就去提醒閔二爺,閔二爺和那個老用人上去便發現小玉小姐穿着整齊,死在床上了。」

「她會不會自殺?」

「自殺?不可能。閔二爺精通醫術,他立即斷定她是飯前小憩時死於心疾。我忙去稟告老爺和太太。這可真不是個好差事,老爺又受了一次打擊,太太花了很長的時間才讓他平靜下來。隨後,閔二爺令人將屍身放在佛堂里的棺木中,經過就是這樣。」

「我去拜訪你家主人時,聽你家夫人提到一個叫翠菊的丫鬟的事兒,夫人還說翠菊知道所藏金子的秘密,這是怎麼回事?」

「大人,這是金子失蹤的最好解釋。老爺房裏的鐵盒子裏藏着四十錠金子,值二百兩黃金,鑰匙就藏在老爺床架一個隱蔽的地方,只有老爺和太太知道。翠菊是個沒教養的丫頭,模樣還不錯,就是與那些鄉下丫鬟一樣精刮,由她來照顧老爺,定會讓老爺占點兒便宜。我猜,她希望遲早能當上小妾。」

嚴總管撇了撇嘴,繼續道:「可能是老爺告訴她鑰匙在哪兒,或是在發高燒時不小心說了出來。強盜來了,翠菊定是以為『一鳥在手,勝過二鳥在林』,於是就偷了金子跑了。她把金子埋於一棵樹或岩石下,再去強盜那兒。那些豬狗不如的傢伙肯定歡迎像她那樣俊的姑娘入伙。接着她再逃跑,挖出事先埋好的金子,跑到鄰近州縣再嫁個什麼小財主。這對她來說確是樁好買賣。現在我得走了。您看到掛在檐上的銅鑼了嗎?一有情況您就用它邊上的小棍子敲它,那便是我們的警報。我會準時來替您的。不,我用不着這燈籠,我熟悉回去的路。」

狄公將長椅轉了個方向,手撐欄桿,面對着黑漆漆的山。他知道飛虎幫在做些什麼,因為他已看到那火光前人頭攢動,可是他並未對嚴遠說什麼,是因為他不想嚇壞了嚴總管,儘管嚴總管看上去是這宅子裏因此事而感到不安的一個。匪徒們正在做攻城器具,但他認為匪徒不會在拂曉前貿然進攻。他所能做的只有等待。

關於小玉小姐之死,嚴遠所述與那老用人說的一模一樣,可想到那雙眼睛,狄公不安地覺得還有什麼事未曾明了。這家主人或許有所懷疑,這也是他堅持讓狄公住在小玉小姐房裏的緣由,那老人期望狄公作為一個有經驗的斷案者,或許能發現她猝死的一絲線索。

令人好奇的是那老人提到了星象曆書。每年禮部均會頒佈一本曆書,它通過仔細的易經研究,預報來年天空中出現的星象及其諸般神秘之義,狄公並不敢小覷此類預示,因它畢竟集古人智慧之大成。狄公便出生於老虎星象出現的年代,難道這冥冥之中促使他獨自來此地?

狄公決定先把超乎現實的想法放在一邊,集中精力去考慮人力所及的事情。但那老人所指的暴力死亡的徵兆是什麼?也許是指飛虎幫的侵犯以及他女兒的猝死。小玉小姐死時沒有行醫郎中在場真叫人遺憾,閔二爺雖然也懂些醫術——這是許多上年紀的縉紳所受的教育的一部分,但畢竟無法與一個專業的行醫郎中相比,更別說仵作了。狄公也懂一些仵作之術,他很想親自去驗屍,但不可能。

他想起了留在豁口那兒的隨行人員。他希望能保住那個橋頭堡,這樣他們今晚就能在營房裏過夜了。他有點兒擔心和他的隨從們同行的那兩個京官,他們打京城趕到北州來向他頒旨,這些人從小便生活在京城裏,習慣舒適的旅行。狄公又想到了他的妻兒們。幸運的是,接到任命的消息時她們還在他的家鄉。離開北州那天他已令陶干留守在那兒迎接他的繼任者,又派親信馬榮和喬泰到太原去接他的三位夫人及孩子們到京城,那條路很安全,狄公倒不必擔心他們。

時間稍縱即逝。嚴總管的頭出現在樓梯口比狄公預料中的早。

「有什麼新情況嗎?」嚴遠焦急地問。

「沒什麼,但天快亮了。天亮后,你必須密切注意他們的動向。」狄公提起燈籠,離開了露台。走進正房時他遇見了廖管家,這個瘦子正從馬廄那兒走出來。

「我聽見馬在嘶叫,就過去看看馬廄是不是乾的。大人,您說強盜什麼時候會來?我們等得心驚。」

「想是在黎明前吧。屋外實在太冷了,流民中那些女人和孩子如何?」

「大人,他們都很好。牆壁很厚,地上又鋪了厚厚的稻草。」

狄公點了點頭走進房去,大廳里的火已經完全熄滅,裏面非常冷,而且靜得像墳墓一樣。藉著燭光,他很容易地就上到了二樓,然後小心地爬上通往三樓的樓梯,盡量不弄出咯吱的聲音。

走進小玉小姐的房間,狄公驚奇地發現房中灑滿銀光,是透過滑門的紙窗照進來的。狄公穿過房間,推開滑門,看到月亮出來了,白色、陰森的月光照在遠山上。

他走上露台,注意到地面和欄桿仍舊是濕的,最左面有一個竹花架,上面三格放了幾個空花盆,一個疊著一個,像是台階一樣。

此時他能清楚地看到那些匪徒正在做攻城錘。他以為黎明前他們沒法準備好,因為他們還得造手推車,由山上把攻城錘運到這宅子的門樓前。狄公斜倚在欄桿上,他發現向下約二十尺左右便是這座房子後半部的屋頂;向上看,寬大的屋檐遮在露台上。滑門門楣上方有一排三尺見方的木嵌板,每塊上面都雕刻着複雜的雲中游龍的圖案。這精細的工藝顯示出此屋至少有兩百年的歷史,現在的工匠已經不可能這般精工製作了。

空氣中的寒氣叫人愉快,不久之後便會結霜。他讓滑門半開着,這樣他在房間里也可以聽見匪徒的動靜,以便警醒。他本想上床小憩片刻,但看到那座琴台後又改變了主意。他毫無睡意,希望能靠撥弄琴弦打發些時間;再則,所有的古琴書都認為,明月當空最適宜撫琴。年輕時狄公曾彈過七弦琴,那樂器是古代聖賢的最愛。未曾撫琴已有多年了,狄公急切地想知道自己是否還記得那複雜的指法。

他將琴台轉了向,這樣一來,坐在紅木琴凳上背也可以靠着牆。狄公邊揉搓冰涼的手指,邊饒有興趣地研究這架古琴。橢圓形的木質紅漆琴面上已有了細細的裂痕,表明此琴至少已有百年歷史,是件價值不菲的古董。他用食指連續地撥弄著琴弦,琴弦發出了極不尋常的低音,聲音顫動着在安靜的屋內回蕩。音調還很准,說明她死前不久還彈過它。狄公右手轉動着瑪瑙制的琴軫,極力回想自己喜歡的曲譜,但他很快就意識到,他就算想起了曲譜,也不可能想起那複雜的指法。他打開琴台的暗格尋找曲譜,先是找到了一本對他來說更難彈奏的古曲譜,名曲《梅花三弄》抄本,那個死去的女孩摯愛梅花,自然寶愛此譜。在暗格最深處他又發現了一首短小的曲子,名為《心秋》,他以前從未見過有人用如此小巧、秀氣的字跡謄寫曲譜,曲譜的一些詞已被劃掉,曲子也有多處改動的痕迹,這定是那姑娘的作品。曲中云:

百花落

散秀錦

秋將盡

寂寞心

卻道悲風知凄涼

悠悠絕唱

無人聽

枯葉飛

隨風舞

圓月出

望鴻鵠

但為奴心寄寒宮

重重阻隔

何處訴

狄公看着曲譜非常緩慢地彈奏了一遍。旋律輕快,很容易記住,連續彈奏了幾遍最難的樂章后,狄公已經記住了曲調。他將皮外套從手腕那兒向後抖,抬起頭對着月色下的山景準備認真地彈奏一番……

突然間他停了下來,在房間左角靠着桌子處,他瞥到了一個纖巧的女子身影。其身影被籠罩在黑暗中,但藉著滑門處照來的月光,他仍能清楚地辨出那略彎的肩膀、鼻子側面的輪廓及其髮式。

但那女子只出現了片刻,霎時間就不見了蹤影。狄公想大叫,但嗓子卻喊不出任何聲音,他站起身繞過琴台,躡手躡腳向屋子的左側走去,那兒空無一人。

狄公用手揉了揉眼睛,剛剛出現的定是那死去姑娘的鬼魂。

狄公竭力恢復平靜。他把滑門大開,走了出去,在冷風中深深地吸了口氣。以往生涯中,他也曾遇到過鬼魂,但事後皆有適宜且符合心智的解釋。但適才他所見的姑娘是怎麼回事?該如何解釋此幽靈?也許那只是他冥思中的幻想,好似之前入睡時聽到那姑娘的聲音一般,也或許他在打瞌睡。可那時他是完全清醒的呀!

狄公緩緩地搖了搖頭,又走回室內,拉上了滑門。他自袖中取出引火盒,點燃了油紙燈。他已打定了主意,鬼魂出現只說明一件事:小玉小姐死於暴力。她的幽靈仍在徘徊,試圖返回陽間現形。當他入睡時,她成功地讓他察覺了她的聲音,而在狄公全神貫注撫琴時,陰陽兩界合和交融,令她在人間短暫地現了形。在其位謀其政,他提起燈籠走下樓去。

到達二樓大廳時他停住了,屋主的房門下透出一絲光亮,他踮着腳走過去,將耳貼於門板上,只聽得些悄語聲,可根本沒法聽清說的是什麼。過了會兒,悄語聲停,接着有人開始用單調的聲音禱告,像是在念什麼秘咒或是祈文。

他下樓到了大廳,站在樓梯底端,將燈籠擎起,以確定自己的方位。除了正門,他記得用餐時看見椅子後面還有一道門,那該就是閔二爺提到的廳后的佛堂的門了。

他穿過大廳推了推那扇門,門未鎖。他打開門,一股濃重的天竺香味證實了他的猜測。他無聲地帶上門,將燈籠高舉,只見靠後牆處放了一張高高的木製紅漆供案,上端的小神龕內奉著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前有一銀香爐,爐中四支天竺香半插於香灰中,香煙繚繞。

狄公看了看那幾支香,接着取了香爐旁幾支未動過的香與香爐中的比較,後者比前者短了四分之一尺,也就是說剛有人來點燃過這些香。

他看了看放在兩個支架上的橢圓形原木箱子,亦即暫厝那姑娘屍身的棺木,默思一陣。但見對面牆上由房頂向下懸掛着一幅上好的古帛,帛上綉著佛涅槃時的情形:佛祖側靠卧榻之上,三界眾生圍繞着他哀傷不已。

狄公將燈籠放於供案上。他想到門虛掩著,任何人都可以進來。突然間,他有種不安的感覺,這屋裏似乎還有別人。但在這麼小的屋中沒人能躲藏,除非懸掛的帛畫後有暗洞。狄公走上前去,用食指按了按,但帛畫是直接貼於牆上的。他聳了聳肩,胡亂猜測毫無用處。他最好快些行動,因為那個未知的來訪者可能會再來。

他繞過祈禱用的跪墊,藉著燈籠的光線細觀那具棺木。它長約六尺,高卻僅有二尺,狄公若要檢視屍身,便用不着將屍身抬出棺木了。棺木蓋未曾完全釘死,僅以寬油紙帶繞棺木封了一圈,不過棺木蓋看上去似乎很重,他自己很難搬開它。

狄公脫下皮外衣放在地上,這小屋很暖和,用不着穿它。狄公身子俯向棺木,正當他嘗試以長長的拇指指甲劃開紙帶時,卻聽見了一聲嘆息。

他一陣驚悚,忙豎起耳朵細聽,但只能聽到自個兒的心跳。定是那掛着的帛畫發出的沙沙聲,那裏有條小裂縫。他開始解紙帶,突然,棺木蓋上出現一個黑影。

「讓她安息!」他身後響起了嘶啞的聲音,狄公轉過身去,廖管家正站在那兒,張大眼睛看着他。

「我必須檢查她的屍身,」狄公煩躁地說,「我懷疑此事有詐,你難道不知?你在此做什麼?」

「我……我睡不着,就到院子裏……」

「因你聽見馬在嘶叫,適才在外面遇到你時你便這麼說的。從實道來。」

「我來點幾根香,以告慰小姐在天之靈。」

「你對主人家的女兒倒忠誠得緊呀。你說的若是真話,為何在我進來時卻躲了起來?你藏在何處?」

管家把那懸掛的帛畫拉開,手顫抖地指了指,但見最角落處有一凹壁。

「這兒,這兒有扇門,從前,」他結結巴巴道,「後來砌了牆。」接着他轉向棺木悠悠地說道,「您是對的,大人,我無須躲藏,也沒什麼好隱瞞的。我一直暗中戀慕著小玉小姐。」

「她也愛你?」

「怎麼可能?我從未讓她知道我的感情。」管家嚇了一跳,大聲道,「大人,我們家五十年前也算望族,可現在衰落了。我身無分文,又怎敢向老爺去……再說,小玉小姐也定了親,和梁……」

「好。你告訴我,你覺得小姐的猝死有何怪異之處?」

「不,大人,為何會有怪異處?大家均知小姐的心體虛弱,恰又遭逢現在這局面。」

「好,你可曾見過她的屍身?」

「我受不了那光景,大人,永遠受不了!我寧可記得她活着的模樣。她,她……閔二爺讓我幫他的老用人搬小玉小姐的……到棺木里,可我不能。我太難過了,先是土匪,又,又突然……」

「現在能否幫我移開棺木蓋?」

狄公把油紙帶的頂端鬆開,再把它撕成一片片的。

「你搬那一頭!」他令廖管家道,「然後我們把它放在地上。」

他們一起抬起了棺蓋。

突然,管家那一端的棺蓋掉了回去,半蓋於棺木上,狄公只能竭盡全力才不叫棺蓋掉在地上。

「這不是小玉小姐!」管家尖聲叫道,「她是翠菊!」

「輕聲!」狄公對着他呵斥道。狄公看到了棺木中那個姑娘已僵硬的臉,死亡亦未能奪去她的美麗,彎彎的濃眉掛在緊閉的雙眼上,眼皮發青,豐腴的臉頰長著酒窩,嘴唇豐滿,很是美麗。她與肖像中的小玉小姐一點兒也不像。

「現在把棺蓋放在地上,盡量不要發出聲音。」狄公平靜地對瑟瑟發抖的管家說道。

管家將棺蓋放在地上,狄公把燈籠放於一旁。狄公若有所思地注視着那白色長袍,那是以上等絲綢製成的,上綉盛開的梅花圖案。一根絲帶系在豐滿的胸下,被精心地打了個蝴蝶結。

「這長袍是小玉小姐的?」狄公問。

「是的,大人,可她是翠菊。告訴我,小玉小姐怎麼了?」

「現在咱們開始着手調查此事。首先我必須檢視屍身,你守在大廳里,不要點亮燭火,我不想讓其他人知道此事。」

管家嚇得牙齒打戰,意欲反對,可狄公一把將他推出門外,關上了門。

狄公先設法解開那姑娘的腰帶,可解那複雜的蝴蝶結用了很長的時間。接着他左手托起姑娘的腰部,把屍體抬高一些,以便解開繞在她身上好幾圈的帶子。屍體的確很沉,那老用人抱怨他和老婆將屍身搬到樓下時頗覺沉重,與眼前情形相吻合。狄公把腰帶掛在棺木邊上,拉開了屍身的外袍,發現姑娘未穿裏衣,美妙的身材暴露無遺。狄公藉著燭光一寸一寸地察看屍身上是否有暴行的痕迹,但除了豐滿的胸前和圓潤的腹部上有幾處淺淺的划痕外,皮膚甚為光滑完整。狄公斷定她已有四個月的身孕,遂再將她那已僵硬的手臂從寬大的袖中拉出,看了一眼她那短而破裂的指甲和掌中的老繭。他再將屍身轉了過去。狄公強忍着才未驚叫出聲——就在屍身左肩的下方有一塊小小的黑色膏藥,大致一個銅錢大小。他小心地撕開膏藥,露出一個小小的瘀血青腫的傷口。狄公研究了許久,觸摸它周圍的皮肉,最後斷定它有一枚牙籤的深度。翠菊是被人謀殺的,被人用一把長長的尖刀捅在心窩上。

他將屍身重新擺放好,並用袍子遮蓋。他試着把那帶子重新系成蝴蝶結,可沒成功,只得將帶子的兩端簡單地打了個結。他把手臂攏在長袖中,對着那件白色長袍注目良久,眉頭緊鎖著。事情的確叫人迷惑。

他打開門喚廖管家入內。廖管家的身子劇烈地顫抖著,面孔死一般地蒼白。他們一起將棺材蓋上。

「你的房間在哪兒?」狄公邊穿外衣邊問。

「在這宅子的後部,嚴遠的隔壁。」

「好,你現在直接上床休息,我會去找小玉小姐的。」

未待他提問,狄公便轉身離開了佛堂。

在大廳門口,狄公又好言安慰了管家幾句,把他打發走後,狄公便走上樓去。二樓有光亮照下,他見閔二爺站在染恙在身的屋主房門口,手執長燭,還是穿着他的灰長袍,那張胖臉瞧上去依舊甚是傲慢。

閔二爺不悅地看了狄公一眼,粗魯地問道:「您去過瞭望塔了嗎?」

「去過了,未有什麼新情況。尊兄現下如何?」

「嗯,我只想來看看,可裏面沒有燭光,我想我還是回自己的房裏去。我不想叫醒我大嫂,她坐在我哥哥床邊的扶手椅上打盹兒,已經累壞了。我看您最好也去睡一會兒,在這兒閑逛一點兒用處也沒有。」

狄公目送著這個胖子走進此層最深處的那個門,接着他便走向通往三樓的樓梯。

回到小玉小姐的房間,他將燈籠放於桌上,凝視着滑門窗格映進來的月光,站了一會兒。假若小玉小姐還活着,他適才一剎那間看見的,便是小玉小姐在戶外映於滑門上的影子,當時被他錯以為是屋內的鬼魂。如若果真如此,她定是站在露台上望着狄公。

狄公拉開滑門走了出去。據他適才的觀察,不可能有人從底下爬到露台上,或從屋頂上跳到露台。他見到那幽靈后很快便走到了露台,她沒有使用梯子的時間。狄公轉身抬頭注視着門楣之上的那一排精雕細刻的隔板。他快步走入屋內,發現天花板只比門楣高出一兩寸左右,亦即天花板與屋頂之間可能有一閣樓,因屋檐那兒雖僅有三尺高,但屋頂隨着坡度而上,越來越高。狄公重回露台上,他朝左面的竹架看了看,那是通往閣樓的入口?一個人大可將此架當梯子用,來到隔板處。

他試着踏上架子的最低一格,那竹架太脆弱,承擔不了他的重量,但可以承受一個纖巧的女子。他自屋內抬出琴凳放在花架邊,現在他的手可以碰到那塊隔板了。他試着碰了碰那花架上方的一塊隔板,發現隔板可以向旁推動,於是便用了些力。隔板滑開了,光線照在蜷曲於黑暗中的一個女子的臉上,其臉色蒼白而又驚恐萬狀。

「你最好下來,閔小姐。」狄公嘲諷地說道,「你無需害怕,我是今晚借宿於令尊府上的客人。來,讓我助你一臂之力。」

可是她不需要任何幫助,她的腳踏於竹架上,很輕鬆地跳了下來。她緊裹着一件髒兮兮的藍色短褂,看了一眼山脊那兒匪徒點燃的火光,再轉過身默默地走入房中。

狄公示意她坐在桌前,自己則從外面拖回琴凳,坐在她對面。狄公捋著長長的灰鬍鬚,看着姑娘那張蒼白的臉。眼前的她與三年前的她相比,沒什麼變化,他不由得再次讚歎那畫師畫得逼真之至。畫師安排的姿勢十分巧妙,不僅掩飾了她的駝背,也叫人看不出她纖巧瘦弱的身子與其較大的頭顱相較是多麼不相稱。狄公對她道:「我聽人說你死於心疾,你的父母正在為你哀傷不已。可在這房中死去的那個人卻是翠菊。她是被人殺死的。」他停頓了一下,那女孩卻仍保持沉默。他又繼續道:「我是從北州途經此地的縣令,儘管這裏不是我的轄區,可既然此地已成孤島,本官便代錶王法。本官之責便是調查這起命案,請小姐將所發生諸事原原本本道來。」

閔小玉抬起了頭,眼中閃過一絲陰影。

「還有何意義?」她聲音低沉但頗有教養地說道,「再過一會兒我們大家都會被殺死。瞧,曙光已露,黎明在即了。」

「真相向來有其意義,閔小姐。我等着你解釋。」

她聳了聳嬌小的肩:「昨日晚飯前,我回這兒梳洗了一番,等翠菊來幫我更衣。趁她還未到,我便走到露台,倚在欄桿上看着山坡那邊的凶頑匪徒,為山賊侵犯之事而甚感煩心。不知不覺站了好一會兒,后見天色已晚,遂決意不等翠菊了。但我回房后,卻發現翠菊已向右躺在床上,背對着我,後背的衣服已滲出了血跡,我一見嚇壞了,忙將她翻過身來,她已死了。

「我尖叫了起來,可馬上用手捂住嘴。猛然間我意識到一定是翠菊進屋時在房中未看到我,於是躺在床上,欲在我進門時嚇我一跳,她是個沒規沒矩的懶丫頭。可有人進屋將她當成我,出手殺了她。剛念及此,忽然間聽到門外傳來了腳步聲,定是那兇手回來了,我慌忙衝到露台上躲到閣樓。」

說到這兒,她停了一下,用白皙的縴手輕撫長發,接着道:「我要解釋一下,當初得知山賊進犯時,我便發現了那閣樓。我當初只想到山賊進犯時我和父母能否躲於其中,可巧那閣樓正好合適,故我準備了鋪蓋、一罐水及一些乾果。當時,我毫不遲疑便躲到裏面去。接着我又聽到開門的聲音,然後是可怕的腳步聲。我等了很久,豎起耳朵聆聽,可什麼也聽不出來。接着我聽到了重重的敲門聲,有人叫我的名字。我猜這是兇手玩的鬼把戲,他已發現殺錯了人,所以我未敢答應。過了一陣,我又聽到重重的敲門聲,還有我叔叔的驚叫聲,道我已死。他已有七年未曾見過我,也未在下人們的住處見過翠菊,故將翠菊錯認成我。可我叔叔犯這樣的錯誤有些怪異,因翠菊穿的是丫鬟穿的粗布衣裳。我猜那兇手第二次進屋時,脫掉了她身上的衣服,換上了我的。我本想走出去告訴我叔叔這一切,可隨即想到,叫兇手認定我失蹤會更好,那我就有時間來找尋疑點,發現此人是誰。

「當時我六神無主,很是害怕。睡了一宿后,昨日一早便去廚房取了一罐水與一盒點心。我悄悄走下二樓時,偷偷聽到廖管家和嚴遠在談論,說我猝死於心疾。我知道兇手已經成功地掩蓋了他的罪行,這叫我愈加恐懼。他定是個想像力豐富而又異常殘忍的傢伙。下午我又睡著了,到了晚上,我又聽見了說話聲,我聽出其中有一個人是嚴遠,後來又安靜了許久,直至聽到有人以七弦古琴彈奏我最愛的曲子。除了我,這兒無人會彈七弦琴,我想定是個陌生人在撫琴,非友即敵。此時雨已經停了,我想看看此人究竟是誰,便偷偷地跳到露台上,透過滑門向里張望。陰暗中,我看見一個留長須的高大陌生人,便又匆匆回到閣樓里。大人,我說完了。」

狄公慢悠悠地點了點頭,小玉無疑是個聰穎的姑娘,能將問題條分縷析。他拉過茶盤為她倒了一杯茶,見其一飲而盡后,方又問道:「你認為有誰想殺你呢,閔小姐?」

她無助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大人,為這個我才害怕,真叫人害怕莫名!我幾乎不認識什麼外人,我們此處的客人也很少。去年有個琴師來過此地,我的畫師也住過一陣兒,不過學業結束后我就定了親,又恢復了以往那種與世隔絕的生活,再也沒什麼外人來過。」

「每次斷案,我等俱應先覓緣由——殺人的緣由。」狄公說,「我想你是你父母的唯一繼承人。」

「是的。我本有個哥哥,可三年前他便死了。」

「若你故去,會由誰來繼承遺產呢?」

「我叔叔,大人。」

「這也許就是緣由。可我聽說你叔叔已很富有了,但還是很貪財。」

「不,大人。我叔叔和我父親的關係非常密切,他不會……大人,您千萬別這麼想。」她想了一會兒,又略帶猶豫道,「也許是廖管家。我知道他喜歡我,雖然他從未提起過,可是我知道。一個像他那種身份的人,沒錢沒勢,是做夢都想娶主人家的小姐的。可他畢竟出身於書香門第,他的先輩中還出過一兩個著名的詩人。若是他提親,我是會答應的,我父親或許也會應允。可他從未提起過此事,打自我與梁公子訂了親之後,他再說什麼都來不及了。這消息令他一蹶不振,我注意到了。他為人甚是謙遜、有教養。」

她迷惑不解地朝狄公看了看,狄公未置可否,只再喝了一口茶,說道:「我並不以為有人誤殺翠菊,兇手想殺的就是她。我剛檢查過她的屍身,她已懷有身孕,你可知誰是她未出世的孩子的父親?」

「沒準兒是她遇到的任何一個男人。」小玉刻薄道,「她又懶又輕佻,常和田裏的那些農夫調笑,她以為沒人知道她那些無恥之行,可我在露台上全都看見了。真噁心,就像個婊子一般!是她偷走了金子,可我們本以為她帶着金子跑了,既然她死了,那金子定還藏在這房裏的某個角落。大人,您是對的,她不是被誤殺的,是她那個相好殺死了她,帶走了金子。只要我們找到金子,我們就有救了。」

狄公將兩人的茶杯倒滿。「可我聽說,」他故作不在意地道,「翠菊是個忠心耿耿且很單純的丫鬟,一直盡心侍奉令尊。」

小玉的臉氣得通紅。

「她?侍奉我父親?我就說說她到底怎的侍奉,這個不知廉恥的婊子!她就會出賣她的身子,這便是她做的!我娘一直想把她趕出我父親的房間,我也逮住過一回,她說她在替我父親掖被子,可我看她倒應該繫緊自己的腰帶!那次,她前襟鬆鬆的,肥胸脯都露在外面了。因為這樣她才得到那把鑰匙的,這個不要臉的娼婦!她一天到晚不是向我的老父親獻媚,便是與田裏的野漢子勾搭,那孩子定是那些個野漢子的,大人。您應該詢問那些難民,那人殺死了翠菊,偷走了金子。」

「好。」狄公慢慢地說道,「我以為她是被她的相好所殺,可我倒不以為此人是個流浪漢,因為難民可沒有到你房裏殺死翠菊的機會。兇手是本宅中的某個人,一個隨時可以走進你房間卻不引起任何懷疑的人。他殺翠菊時以為沒人在場,可他下樓后沒見到你,便想到當時你可能站在露台上,甚至目睹了他的罪行,於是兇手決意迫使你沉默。這就是他為何又回到你的房間,替翠菊換上你的服飾。他要警告你,若你道出真相,他也會如法炮製,把你給殺了。兇手現在定是坐卧不寧。小姐,還有誰知曉這閣樓可做藏身之處?」

「沒人知道。我原準備前天晚上告訴我父親的。」

狄公點了點頭,站起身踱到了露台上,藉著昏暗的光線,他望見匪幫們的四輪車業已就續,他們正紛紛將馬牽出山洞。他回到室內重新坐下,說道:「並沒有多少人可以懷疑,我以為地產總管嚴遠最有嫌疑。」閔小姐正欲辯駁,狄公迅速舉起手阻止了她,接着又道,「他對你的屍身漠不關心,令人起疑,且處心積慮地迴避見到你的屍身,這與廖管家不同,嚴遠不存在情感上的緣由。很顯然,他不願冒被人問及諸如『為何辨認不出屍身不是小姐』的風險。與閔二爺以及他的老用人不同,嚴遠熟識你同翠菊。」

她驚恐萬狀地看着狄公。

「嚴遠是個正派的讀書人!」她叫道,「怎會屈尊降貴與一普通鄉下丫頭行那等醜事?」

「關於這類事我比你更有經驗,」狄公溫和道,「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一個寡德少義的人,並非心甘情願離開繁華市井的。我猜他父親將其送到此地,乃因他做了不光彩的風流韻事而不得不離開州城。為此,他父親寬恕了他。但換言之,若他誘姦了他親戚宅子裏的一個丫鬟,可能會使他父親與其斷絕關係。」

「胡扯!」她生氣地叫道,「他生病了,他來此是為了呼吸點兒新鮮空氣!」

「好了,閔小姐,像你這樣聰明的姑娘,不該相信如此顯而易見的謊言。」

「那不是謊言。」她很倔,起身道,「大人,現在可以帶我去見我父親嗎?我急着想告知他一切,也想與他商議找金子的事,那是我們眾人僅存的希望。假如還找不到金子,大家都會被殺死。」

狄公也站起身:「我很願意同你一起去見令尊令堂,不過我們最好先去瞭望塔,我要問嚴總管幾個問題,希望你也在場,那樣便可證實他所說的是真是假。如若他是清白的,我們再找金子也不遲。」看到她欲反對,狄公指著外面大聲道:「天哪!他們來了!」

女孩驚恐地靠近他,但見十幾個騎着馬的匪徒正向山坡下狂奔,另外一些則推著放有一個木製之物的小車緊隨其後。

「他們帶來了攻城錘。」狄公大叫道,他拉着閔小姐的袖子責怪地說,「快走吧,時間緊迫。」

「那些金子呢?」她問。

「嚴遠會告訴我們的,快!」

他拉着閔小姐飛快下樓,此時他們聽見了從瞭望塔那兒傳來的警報聲。他們快速穿過院子,那些難民吵吵嚷嚷地正衝出他們的房間。走上通往瞭望塔的陡峭台階時,狄公以餘光掃了一眼,只見門口那兒有個年輕男子業已爬上了門柱,屋頂上一張漁網也已架好。

「他們已經來了,還帶來了攻城錘!」嚴總管看到狄公后立刻叫道,「他們還……」

看到狄公身後的小玉小姐,他張大了嘴說不出話來。

「你……你……」他結巴了起來。

「是的,我還活着。」她語速很快,「我在閣樓里找到了藏身之處,縣令大人找到了我。你沒見過屍體,故而不知其實死的那個是翠菊,不是我。」

牆外人聲嘈雜,昏暗的晨光中,四個騎馬的匪徒已來到了大門口,他們獰笑着揮舞著長矛,身上披着的虎皮在微風中飄舞著。狄公又朝南面的黃河那兒望了一眼。歷經暴雨之後水勢又漲高了,但薄霧已經散去,遠方隱約可以看到一個小黑點。

狄公轉過身去面對着嚴總管,嚴厲地說道:「真相大白了,嚴總管,你和你家小姐合謀殺死了翠菊。翠菊懷上了你的孩子,逼你與之成親,可你與她不過逢場作戲而已。你真想娶的是小玉小姐,而小玉也鍾情於你,可惜得緊,她父親永遠不會同意這門婚事,因為他不會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一個一文不名的無賴。飛虎幫的到來給了你們一個絕妙的機會。小玉偷走了金子並將它們藏在一個安全的地方,接着由你殺死翠菊並替她換上小玉的衣服,由於時間緊迫,你並未替她穿上裏衣,而小玉則藏身在閣樓里。你身為一個總管,當然有機會安排閔二爺與他的老用人發現屍體,並可迅速安排屍體入棺。翠菊後背的傷口已被你小心地擦拭乾凈,還在上面貼了一片膏藥,閔二爺即使檢視她的屍體,也會以為那膏藥是她生前因受傷而貼的,況且事實上他根本未曾脫下她的衣服。他哪會想到謀殺,更不會知曉那可憐的姑娘長袍之下根本是一絲不掛,而這原本定會引起他的懷疑。」

「好一個故事!」小玉不屑道,「那請告訴我,根據您的推斷,接下來我倆會做什麼?」

「這很簡單。飛虎幫到來時,嚴遠會到閣樓那兒與你會合,等那些土匪殺光、搶光而離開這兒之後,你們再打閣樓里出來,等著洪水退去。你二人知道,那些匪徒為避免引起駐軍注意,是不會放火燒掉這座宅子的。而後你二人帶着金子等上一段時間,再到官府去編個長長的故事,只道為匪徒掠去,過了一段非人的生活之後,設法逃出火坑。你可向官府申領你父親的遺產,再逃至遠方與嚴遠成親。你完全置你老父母於不顧,哪還會對另外四十幾個人的生命操心。」

閔小姐和嚴總管此時都一言不發,狄公繼續道:「不過你們實在太不幸,遇上了本官。我昨夜恰巧留宿在此,不但追蹤到了兇手,還找到了你。我必須再次承認,你確是個聰明的姑娘,你適才編造了一個很可信的故事,若是我相信了,你還可裝作偶然中發現了金子。付出贖金后,一切便恢復正常,反正你已經除掉了翠菊,等你將來再設法得到你父親的遺產後,你再與嚴遠私奔。」

牆下傳來轟隆隆的響聲,匪徒們的攻城錘滾過凹凸不平的地面,朝着門樓這兒衝過來了。

小玉充滿怒火的大眼睛盯着狄公。

「慾壑難填啊……」狄公望着那張蒼白、扭曲的臉自言自語道。

小玉突然叫了起來:「你這個狗官,你毀了這一切!我是絕不會告訴你金子在哪兒的!再過一會兒我們就都沒命了,你也是!」

「別犯傻了!」嚴遠透過欄桿,驚恐地看了一眼剛衝下山坡揮劍舞刀的匪徒,忙對她吼道,「快說出金子在哪兒!你不能讓我們都死在那些匪徒手裏……你是愛我的。」

「隨後你便把罪責全推到我身上,別做美夢了,我的良人!我們全都得死,你那個野種和翠菊在黃泉路上正等着你呢!」

「翠菊,她……」嚴遠訥訥道,「我真不該那樣對她!她一心一意對我,不求回報!而你,卻說為了我倆的安全,一定要殺了她。我這個傻瓜,選擇了你和你的錢,你這個醜八怪!」

小玉此時正在一步一步向後退,嚴遠聲音嘶啞地繼續說道:「她是多麼漂亮!想想吧,每個寒夜裏我都可以把她那美妙的身體擁入懷中!可瞧瞧你,骨瘦如柴,可我還是同你一起耍了回叫人噁心的把戲!我恨你,我告訴你……」

狄公身後傳來了痛苦的尖叫。狄公忙轉身,可為時已晚,小玉已縱身跳下了瞭望塔。

「我們完了!」嚴遠叫道,「我們再也找不到金子了,她永遠——」他停住了話頭,滿臉懼色地看着牆下發生的事。一個土匪從馬上跳了下來,走向小玉的身旁,她的脖子已經斷了,那個土匪拉下她的耳環並在她的袖子裏搜索,可一無所獲。他被激怒了,大叫一聲用劍捅向她的肚子。

嚴遠轉過身來,開始大口大口地嘔吐。狄公把他拉了起來,呵斥道:「說!你是如何將你所愛的女人殺死的!」

「我沒殺她!」嚴遠分辯道,「小玉說翠菊看到她偷金子,所以得死。這個該死的娘兒們給了我一把刀逼着我用,而且她面對翠菊時,根本不理睬翠菊的辯解,並且突然從我手中搶走了刀子,惡狠狠地說:『你這個婊子!』然後用匕首抵住她的胸。她大叫着讓翠菊脫掉衣服,因她想看看是什麼勾去了我的魂兒,等翠菊脫光了衣服,她又讓那個可憐的姑娘舉起雙手站在床邊。翠菊站在冰冷的屋裏不停地發抖,可更叫她害怕的是,那個殘忍的傢伙還用刀尖在翠菊的上身划來劃去的。翠菊不停討饒,可她還邊用刀尖划翠菊的皮膚,邊用最惡毒的話咒罵翠菊。可是那時,我只能無力地站在一旁,害怕她傷害或殺死可憐無助的翠菊。我搖着她的肩想讓她停止,可她惡狠狠地看了我一眼,接着便要翠菊轉過身去,冷酷地用左手觸摸她的肩膀,然後一刀插在翠菊的後背上。

「我嚇得後退了好幾步,靠着牆。恍惚中,見她將翠菊放倒在地,小心地擦拭後背的傷口,再貼上膏藥,並且把翠菊的衣服疊好,還為翠菊更換了她自己的一件白長袍。她又讓我幫她將屍身抬到床上,然後為翠菊繫上腰帶,系得十分仔細,就好似平日裏站在梳妝台前為自己系腰帶一樣。那情景實在叫人難以追述。」

嚴遠以手遮臉,似已絕望,他竭力控制自己的聲音道:「您是怎麼發現這一切的?」

「你家老爺堅持讓我住進小玉的房間,這給了我正確的線索。他雖然很寵愛他的女兒,但也十分了解她,知道她那虛弱的體質會令她走火入魔,因此他也懷疑他女兒的死訊。而當我和小玉談論此事時,她顯得十分平靜,可她對你的情感和對翠菊的嫉恨令她失去了理智。然而你,嚴總管,你可不像她那樣會演戲,這裏人人都人心惶惶的,可唯有你無動於衷,但我並不認為你很勇敢。相反,你是個懦夫,適才已經證明了這一點。對匪徒的進犯你顯得太漫不經心了,因為你自以為你不會死,以為你和她將富貴體面地活下去。同時翠菊腰間的蝴蝶結也令人生疑,只有女子才能結得如此之好。小玉定未想到,她留下的這個蝴蝶結會暴露她的罪行。」

嚴遠目瞪口呆地望着狄公。狄公又道:「本官相信你所說的,閔小姐確是主犯,你是她的一個工具,可你仍逃不脫被送上法場的命運。」

「法場?」嚴遠獰笑着,他的笑聲和牆下轟隆隆的聲音混在一起,「聽呀,你這笨蛋!飛虎幫即刻就要破門而入了!」

狄公側耳傾聽。剎那間那轟隆聲消失了,先是死一般的寂靜,接着是大聲的叫喊。狄公斜倚在欄桿上。

「看!」他令嚴遠,「他們跑了。」

那些匪徒已放棄了攻城錘,紛紛上馬向山上逃竄。

「他們為何逃跑?」嚴遠不知所措地問。

狄公轉過身,指了指河那邊,但見一艘大戰船正向黃河北岸急駛而來,長長的船槳快速擊打着浪花,保持着行駛的方位。船上旌旗招展,手持長矛、頭戴銅盔的士兵坐在甲板上,船頭有戰馬在嘶鳴,戰船后側面還隨着一艘小船,船上堆著木板和繩子,一些公差正在為戰車裝輪子。

「昨晚我派人給要塞那兒送了封信,」狄公平靜道,「我告訴他們此地會有土匪來犯,請他們速派援兵,最好令工程兵一同前來。那些工程兵可修復那座木橋,那樣我便可與我的隨從們會合了。與此同時,我亦可在此找尋兇手,晌午時分即可離開此地。須知,本官要按時趕回京城。」

「您是怎麼送的信?」嚴遠沒法相信,急切地問道。

「我組織了自己的『飛虎幫』。我寫了一批信,封妥后讓我下午所見的放風箏的男孩把這些信各系在一個個風箏上,再一個接一個放飛出去,放至一定高度后,便剪斷風箏線。這些風箏順着北風飄,我期望至少有一兩個可以飛到黃河南岸,被人送到要塞那兒去。事實果真如此,飛虎幫的末日來臨了。嚴遠,你的末日也到了。」

徐裴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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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狄公案(全6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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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大唐狄公案·陸》(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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