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宮本武藏·劍與禪「四」》

第一百五十九章《宮本武藏·劍與禪「四」》

第一百五十九章《宮本武藏·劍與禪【四】》(37)

世之海流

這是第二年的事情。詳細來講是慶長十七年四月初的事情。泉州的堺市那一天也照例有通往赤間關的船隻,船上載滿了旅客、行李。在船商小林太郎左衛門的店中休息的武藏,聽到船隻即將出發的來報后,從長凳上起身,向送行的人打招呼道:「——那麼,我要走了!」向店外走去。

「保重——」送行的人邊齊說,邊簇擁著武藏向船的停靠港走去。這群人中有本阿彌光悅。灰屋紹由因病無法前來,他的兒子紹益前來送行。

紹益帶了一位非常漂亮的新婚妻子,這位新婚妻子美到讓所有人羨慕。「那是不是吉野?」

「柳町的?」「是的,扇屋的吉野太夫。」大家扯著袖子議論紛紛。紹益只向武藏介紹:這位是我的妻子……卻並沒有提是不是吉野太夫。

武藏對她的長相沒什麼印象。扇屋的吉野太夫曾在雪夜焚燒牡丹招待過武藏,武藏還曾聽過她彈奏的琵琶樂曲。

不過,武藏所知道的吉野是初代吉野,紹益的妻子是二代吉野。花落花開——流年似水。那個雪夜,那牡丹之柴的火焰已恍若夢中,那時的初代吉野現如今是已身為人妻,還是孤獨一人,無人知曉。幾乎沒有什麼關於她的傳聞,知道她的人也從未斷絕過。

「時間過得真快啊。從第一次見到你到現在,七八年的時間已經過去了。」

光悅邊走邊對武藏低語道。「……八年。」

武藏也慨嘆歲月流轉——今日的出航,感覺像是人生的又一轉折點。那一天,在為武藏送行的人群之中除了武藏和光悅的舊交外,還有妙心寺愚堂和尚門下的本位田又八,京都三條車町細川邸的兩三名武士。還有代表烏丸光廣卿的公卿武士一行人。這半年來在京都生活期間認識的一些人,被拒絕多次卻依舊因仰慕而稱武藏為師的人,共二三十人也來送行——這壯觀的人數不禁讓武藏有些困惑。

被這麼多人簇擁著,武藏連和想說話的人說說話的機會都沒有,獨自上了船。

目的地是豐前的小倉。在細川家長岡佐渡的斡旋下,武藏前去與佐佐木小次郎履行比武之約。在這事最終具體定下來之前,藩老長岡佐渡沒少奔走,文書的交涉也很是繁縟,從知道武藏自去年秋天以來一直居於京都的本阿彌光悅家后,大概又過了半年,這件事才最終敲定。

武藏知道,早晚都避免不了與佐佐木小次郎交手。

——終於,這一天到來了。可是,武藏沒想到自己會背負着如此盛大的期待。就說今天的啟程,武藏絲毫沒有為這樣誇張的送行場面感到愉悅,只是無法拒絕人們的好意。武藏感到很不自在。理解自己的人的好意,武藏鄭重接受,可若是被捧到了眾望的風口浪尖,成為浮誇的大人物,武藏是接受不了的。自己也就是一介凡夫俗子。這次的比武亦是如此,不過是場平凡的比武。到底是誰迫切地推動了這一天的到來?想來並非佐佐木小次郎,也並非自己,而是周圍的人。世人都抱有極大的興趣與期待等待着他們對峙的這一天的到來,在事情還沒有着落的時候,關於具體日期的話題就已經被提到大眾口中了。

武藏不想這樣成為世人矚目的焦點,雖說這樣會提高自己的名聲,可是他現在並不想追求那些,現在只想能夠有自己潛心沉思靜想的空間。——這絕不是因為武藏生性乖僻,而是為了追求行與思的一致——受到愚堂和尚的啟蒙后,武藏更加深感道業生涯的任重道遠。

——雖然如此。他又想——

這世間之恩也是不可忘的,人活着靠的就是世間的恩惠。今天,身上所穿的黑色窄袖便服是光悅的母親一針一線親自為自己縫製的。

手中所持的新斗笠和腳上穿的新草鞋,以及身上的其他任何一樣東西沒有不飽蘸世間人情的。況且,做不好耕種、織布這些事關衣食活計的事務的自己,生存靠的是百姓——沒有世間的恩惠,便沒有自己。我拿什麼來報答呢?

每當想到這些,他深知不該對世間抱有過度謹慎,甚至些許排斥的心理——可當領受到的好意大大超過自己的真實價值時,他不能自已地會對這世間產生畏縮感。

就這樣,到了告別的時候。大家祝福武藏一路順風。時間在送行者與被送行者間悄悄流逝。「——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船被解開了船纜,船上的武藏與岸邊的人們互致別情時,大大的船帆已經在海天相接的背景下張開了。這時,有一位在船出航後晚到一步的旅者跑了過來。「糟了——」

剛出港口的船隻明明就在不遠處,卻也只能幹着急了。因為些許的遲到,沒能趕上的年輕人無奈地跺着腳。

「啊,遲了。我不貪睡就好了。」那望着愈行愈遠的船影的眸子中,充滿了因遲到沒能趕上船的懊惱。「莫非是權之助?」在船開走後,他仍然佇立在岸邊的人群中,光悅發現了他,邊向他走去邊打招呼道。

夢想權之助將手中的手杖向腋下一夾。「哦,您是……」「我們曾在河內的金剛寺見過。」

「對了,想起來了,是本阿彌光悅先生。」「看到你沒事,真是為你感到高興。我聽到一些關於你遭遇險境的事情,很是為你擔心。」「您聽誰講的?」「聽武藏先生說的。」

「啊,聽先生說的?……先生怎麼知道的?」「是從小倉那邊,細川家的家臣長岡佐渡給武藏先生寫的信中得知的,說你被九度山那些人抓住了,懷疑你是密探,可能已被加害了!」「可是……」「武藏先生在今早出發前一直住在我那裏。小倉那邊知道了武藏先生的居所后,幾次給武藏先生來信,信件中除了說你的事情,還說伊織現在在長岡家。」

「啊……這麼說伊織也平安無事了!」看樣子權之助是現在才知道此事,一臉茫然的樣子。「咱們坐下來聊一會兒吧!」光悅帶權之助來到附近的茶屋,借了長凳,坐下來談了許多,也難怪權之助會感到意外。傳心月叟——九度山的幸村,當時一見權之助,便看出了權之助的為人,馬上向他道歉——是部下的過失。並趕緊命人解開了綁在權之助身上的繩索。權之助也算是因禍得福,幸得一位知己。

幸村的手下還幫權之助四處尋找墜落斷層的伊織,不過一無所獲。因為斷層底沒有伊織的屍體,權之助相信——伊織一定還活着。可在帶回伊織前,權之助自覺無顏再見師傅。就這樣,權之助在近畿地區遊走。碰巧近來武藏和細川家佐佐木小次郎約戰一事引發巷間熱議,權之助因此得知武藏就在京都一帶,為了能早日見師傅,權之助更加焦急地四處尋找伊織的下落。

——昨天從九度山那裏得知師傅武藏就要啟程去小倉了,若是去了小倉,又不知何時才能相見。

權之助急了,顧不得什麼顏面不顏面的了,趕緊向這邊趕來。不曾想還是來晚了,造成一步之差的巨大遺憾——權之助不住地嘆息。

光悅安慰道:「你也不要太懊悔了。雖然下一班船要等上好幾天,但你可以從陸路追趕,相信你一定能在小倉與武藏先生相會的,到時再拜訪一下長岡家,與伊織會合——」

「我原本是打算陸路前行的,可是在到達小倉前,我還有件事想要勸勸師傅,有些貼心的話想要對師傅講。」

權之助傾訴衷腸道。「還有,這次出發,恐怕對於師傅來講關乎一生的沉浮榮辱。師傅平日裏總是一心專註於修行,雖然我對師傅能贏得這場比武很有信心——可是畢竟現在我們還不知道結果,無法斷言修行者必勝,驕者必敗。——有些東西是人無法左右的,勝敗乃兵家常事!」

「不用太擔心,從武藏先生沉着冷靜的狀態來看,他應該比較有自信能贏得這一戰。」

「我也是這樣想的,可是我聽說佐佐木小次郎也並不簡單,是少有的天才。特別是自從他出仕細川家以來,每日朝暮更加勤勉於鍛煉,更加強於自戒。」

「這是一場傲慢的天才與資質平庸、孜孜不倦的人之間的比武。」「我不覺得武藏先生資質平庸。」「不,他絕非天賦異稟。他從未以自己的才能而自視甚高,因為知道自己資質平庸,他不斷苦練,向上攀登。這其中的辛苦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當終有一天,這份苦練有了成效,他終於鏗然發光,人們首先想到的是感嘆他的天賦異稟。——這樣的感嘆其實是懶惰的人的一種自我安慰罷了!」

「……這樣說來也是,真是多謝提點。」權之助覺得自己從這番話中也受益匪淺。他望着光悅那恬靜、寬闊的側臉想道——這個人也是。看起來光悅是位悠閑的閑雲野鶴式的人物,眸中無任何狡黠與鋒芒,可一旦他投入被他視作生命的藝術世界,他眸中閃爍的光芒是完全不同的。那種差異就如同風平浪靜的湖面與孕育山雨的湖面一般。

「光悅先生,還不回去嗎?」有一位年輕的身着法衣的男子向茶屋內張望道。「哦,是又八啊!」

光悅站起身來。「——那我先走一步了,還有同行的人在等着我。」見光悅要離開,權之助也站起身來。「您要去大阪嗎?」

「是的。若是來得及的話,打算今晚乘夜船從淀川回去。」「——那到大阪這段路我們同行吧!」權之助決定通過陸路趕去豐前的小倉。

帶着年輕妻子的灰屋老闆之子,細川藩的留守居,還有其他若干人等,大家開始三三兩兩地沿來時的路返回了。

又八的現在和他之前遭遇的種種成了路上三人談論的話題。「若是武藏兄能發揮好,能贏就好了,那佐佐木小次郎也非等閑之輩,也是很厲害的……」又八時不時地露出擔憂之色。他知道佐佐木小次郎的可怕。黃昏——三個人已經走在大阪混雜的人群中了,不知何時,又八消失不見了。

「去哪兒了?」光悅和權之助沿原路往返於人群中,尋找又八的身影。他們找到又八時,他正獃獃地站在一座橋的橋旁。「在看什麼?……」

兩個人遠遠地疑惑地望着又八。又八的目光似乎全部傾注在了河灘上忙着洗鍋碗瓢盆、蔬菜、糙米的一群長屋婦女那裏。

「看他那樣子好奇怪!」因為發現又八的神情非同一般,兩個人故意不去打擾他,在遠處等待。「……啊,是朱實。是朱實沒錯!」

又八獨自低語。他在河灘上的一群洗涮的婦女之中發現了朱實。感覺這份偶遇更像是冥冥之中上天的安排。

在江戶的芝區的長屋中,曾喚她為老婆。不想經歷了這麼多,在自己身披法衣后,仍能遇見她,與她的因緣竟是如此之深。又八為自己當初那段浪蕩往事感到羞恥。

——朱實的樣子已經不同於以往了。不管她再怎麼變,自己仍能在偶然路過的橋頭一眼認出她,恐怕這是旁人做不到的。這是在同一片土地上呼吸的生命之間的感應與交匯。放下這些暫且不說。變化非常大的朱實,已經幾乎不再有以前的風情與姿態了。她用臟髒的背帶背着一個兩歲多的嬰孩兒。是朱實的孩子!又八心中一震。

朱實的面龐清瘦得讓人不敢相信。布了一層塵埃的頭髮被簡單束起,穿着不甚體面的木棉筒袖和服,衣角高高系起,手腕上掛着看起來很重的提籃,正在健談的長屋婦女們的嬉笑吵鬧聲中,彎腰叫賣。

她的提籃中還剩有海草、蛤、鮑等。背上的嬰孩兒會時不時地哭泣,每當這時,她便放下提籃,先哄孩子,哄好孩子后,再繼續向那群婦女兜賣。

……啊。那個孩子?又八的雙手按向自己的面頰,在心裏算著年月。若是兩歲的話,那正是在江戶的那段時間。

——這麼說的話。在數寄屋橋旁的平地,自己與朱實被奉行所差人杖笞一百時,她的腹內就已經懷着這個孩子了。「……」

傍晚微薄的夕陽經由河水將光線投射到又八的臉上,映着那閃閃的淚光。

他忘記了身後來來往往的人群。當不知情的朱實終於提着沒能賣出去的籃中之物,步履沉重地沿河灘向前走去時,他什麼都不顧地喚道:「喂——」

揮着手跑了過去。光悅和權之助也趕緊跑了過去。「又八,怎麼回事,怎麼了?」

又八扭過頭去,這才意識到同伴的擔心。「啊——抱歉。其實……」

又八很想解釋,可是在這樣的緊急情況下,三言兩語怎能解釋清楚?特別是剛剛胸中湧起的抉擇,他自己都很難說清楚。事出突然,無法不唐突。又八將結在喉頭的紛繁感情,化作最直截了當的話:

「——我有些事情,想還俗了。大師還沒有真正為我剃度,所以可以不必稟報大師。」

「什麼……還俗?」又八以為這樣說是當下最讓人明了的表達,可在局外人耳中,這簡直是豈有此理。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看你的樣子怪怪的。」「詳細的我現在說不清楚,也許你會笑我,我遇到以前跟我生活在一起的那個女人了。」「哈,遇到以前的女人了?」

兩個人呆在了那裏,又八依舊一副極其認真的面孔。「是的,她背了一個嬰孩兒。算算時間,應該是我的孩子。」「真的嗎?」「她剛剛真的是背了一個孩子,在河灘上叫賣東西。」

「不不,冷靜下來好好想想。不知道你們是什麼時候分開的,真的是你的孩子嗎?」

「對於這點,我沒有懷疑。我已經成為父親了,而自己竟然剛剛知道,真是慚愧。……看見她那帶着孩子,賣小貨物苦苦謀生的樣子,我心中十分難過、愧疚。對她們我必須盡些自己的義務。」

光悅與權之助不安地互望一眼。「……看來,他不是開玩笑。」又八脫下法衣,取下數珠,交到光悅手中。

「真是慚愧,拜託將這些交給妙心寺的愚堂大師。並麻煩您轉告大師又八要暫且在大阪盡身為人父的責任。」

「你真的決定這樣做了嗎?」「大師對我說過,我隨時可以回町里。」「嗯……」

「大師還說過,沒有在寺廟中辦不到的修行,身處世間的修行才是最難的。比起那些厭惡世間的醜陋,入寺尋求一份潔凈的人,身處謊言、骯髒、誘惑、爭奪等醜惡旋渦中,還能保持身心的潔凈,出淤泥而不染者才是真正領悟到修行真髓的人。」

「嗯,的確。」「我已經在大師身邊一年有餘了,可還仍未有什麼法名,至今仍被喚作又八——請拜託轉告大師,若是日後我再遇到什麼不解之事,還望大師不吝賜教。」

說罷,又八向河灘方向跑去,在夕霧中追趕着那若隱若現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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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本武藏·劍與禪(全四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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