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後來的事》(15)

第一百零四章《後來的事》(15)

十四

代助十分迷惘,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該當個遵循自然的幼兒,還是遵從意志的成人。他原是個連冷熱變化都會馬上有所反應的人,現在卻要被一種毫無彈性的硬規矩將他像個機器似的束縛起來,以他一向信奉的原則來看,這種做法實在愚蠢又討厭。而另一方面,他也深切明了,自己就快要遇到一次做出重大抉擇的危機了。

上次見到父親時,父親命令他回家好好考慮那門婚事,但他一直沒時間認真思考。離開父親那兒之後,他只顧著慶幸:「啊!今天總算又逃出了虎口。」然後一眨眼工夫,就把這事拋到腦後去了。雖然父親後來沒再追問,但是代助覺得,恐怕就在這幾天,青山老家那邊又會叫自己過去吧。老實說,被父親召喚之前,他根本不願多想。反正等到被喚去之後,先看看父親的態度與意見,再想想對策吧。代助會這麼打算,倒也不是沒把父親放在眼裏,而是他覺得,在目前這種狀況下,不管最後的結論是什麼,應該是父親與自己商討之後得出的答案才對。

如果代助還沒感覺出三千代對自己的態度,已到了即將攤牌的階段,他當然是想以這種方式對付父親。但現在不論父親的態度如何,他都得投出手裏的骰子。不管投出的結果是對平岡不利,或是惹父親生氣,骰子只要一投出去,接下來,除了聽天由命,再也沒有別的法子。現在既然骰子抓在他手裏,而且骰子原就註定要被拋出去,那麼除了自己,再也沒有第二個人能夠決定骰子的命運。代助已經下定決心,最後的決定權必須掌握在自己手裏。在他做出決斷的舞台上,絕對輪不到父親、兄嫂或平岡登場。

然而,一想到自己的命運,代助就不免怯弱。最近這四五天,他整天瞪着手裏的骰子打發時光,直到現在,骰子仍舊握在他手裏。命運之神快點降臨吧!他期盼著,快來輕拍一下他這隻手吧。在此同時,他卻又慶幸著骰子依舊抓在自己手裏。

門野經常跑到書房來探望,每次走進書房,總看到代助坐在桌前發獃。

「您還是出去散散步吧?這麼努力研究學問,對身體不好吧?」門野向代助提出過一兩次建議。代助這才發現自己的臉色真的很糟。門野最近每天都會幫代助準備洗澡水,因為夏季的腳步越來越近了。代助每次走進浴室,總是花費很多時間照鏡子。由於他的毛髮天生濃密,每次看到鬍子稍微長了些,代助就覺得不舒服,若再用手一摸,感覺糙糙的,心中就更加不悅了。

代助每日三餐如常,飯量也跟平時一樣。只因缺乏運動,睡眠不規律,加上憂煩過度,排泄方面出現了一些變化。只是代助一點也不在乎,因為他正一心一意繞着一個題目思考,幾乎無暇煩惱自己的生理狀態。而當他習慣了這種思考活動后,反而覺得無休無止地繞着一個問題思考,要比奮力突破這個思考的牢籠更加輕鬆愉快呢。

只是思考到最後,仍然無法做出決斷,代助不免對自己感到厭惡。他甚至還想過,反正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乾脆跟三千代進一步發展,再用這種關係當作拒絕佐川家的理由。想到了這兒,他不由得暗自心驚。但是代助卻從沒想過應允婚事也可以成為自己跟三千代分手的手段,即使當他腦中轉來轉去忙着思考婚事問題時,這種想法也從未出現過。

至於如何推掉婚事,代助雖只是私下思量,卻也早已得出了結論。問題是,拒絕之後必會帶來反彈,他知道,某種不可避免的力量必定會從正面襲來,不僅撲向自己,就連三千代也會跟着遭殃。每當他想到這兒,心中就開始畏懼起來。

代助期待着父親再來催促自己,但是父親那兒並沒傳來任何消息。他想再去跟三千代見一面,又沒有那種勇氣。

思考到最後,代助漸漸覺得,從道德的角度來看,婚姻只會在形式上將自己跟三千代分開,但在實質上,卻根本不會給兩人帶來任何影響。三千代雖已嫁給平岡,仍然能跟自己維持目前這種關係,等到自己成為已婚人士之後,未必不能維持同樣的關係下去。旁人只從外表來看,會以為他跟三千代已經分手,但這種形式上的分手,對自己跟三千代的心,卻沒有半點約束力。現在這種關係如果一直持續下去,只會不斷帶給他痛苦。這就是代助思考後得出的結論,所以他現在除了拒婚,已別無選擇。

做出抉擇后的第二天,代助難得地出門去理髮修臉。自從進入梅雨季,連續下了兩三天大雨,不論地面或枝頭的灰塵,全被雨水沖刷乾淨,就連太陽也失去了光彩。地面的濕氣使得雲縫裏射來的陽光變得十分柔和,似乎失去了一半光芒。他在理髮店裏注視着鏡中的自己,又像平時一樣伸手撫摸自己胖乎乎的面頰。他想,從今天起,我終於要展開積極的人生了。

到了青山的老家門前,只見玄關前停著兩輛人力車。車夫一面等待客人,一面靠在踏板上打瞌睡,連代助從車旁經過都沒發現。走進客廳,代助看到梅子正望着滿園的綠蔭發獃,她的膝上放着一份報紙。看她一臉獃滯,好像快睡著了。代助忽地跳到她面前坐下。

「父親在嗎?」

嫂嫂開口回答之前,先打量了代助一番,那眼神就像主考官在審視考生。

「阿代,你好像瘦了呀?

」代助用手摸了一下臉頰。「沒有吧。」他否定了嫂嫂的意見。

「可是你的臉色很不好哦。」說着,梅子的臉湊了過來,細細觀察代助的臉色。

「大概是庭院的關係,臉上反映了綠葉的顏色嘛。」代助看着院裏的樹叢說,接着又補上一句,「所以,你也是臉色發青呀。」

「我?我這兩天身體不太舒服。」

「怪不得我看你精神不太好。怎麼了?感冒了嗎?」

「也不知怎麼回事,從早到晚總是哈欠連天。」

說着,梅子從膝上拿開報紙,拍掌叫來用人。代助又問了一遍父親是否在家,因為梅子剛才忘了回答。經他再度追問后才知道,原來玄關外的人力車,正是父親的客人坐來的。「如果會客時間不長,我就在這兒等到客人離去吧。」代助想。嫂嫂覺得頭腦不太清醒,站起來對代助說:「我到洗澡間用冷水擦擦臉就來。」

這時,女傭用深底的盤子裝着葛粉粽走進來,粽子散放出陣陣香氣。代助把粽子從尾部提起,放在鼻尖不斷嗅着粽香。

不一會兒,梅子兩眼閃著清涼的光輝從浴室回來,代助將粽子像鐘擺似的甩來甩去,一面向嫂嫂問道:「哥哥最近怎麼樣?」

梅子站在迴廊一端的角落看着庭院好一會兒,彷彿覺得自己沒有義務立刻回答這問題似的。

「這雨才下了兩三天,青苔都冒出來了。」梅子對院裏進行了一番跟她平日作風完全不同的觀察之後,這才走回剛才的座位。

「我在問您,哥哥怎麼樣了?」代助又向嫂嫂提出剛才的疑問。嫂嫂滿不在乎地答道:「怎麼樣?還是老樣子呀。」

「還是整天不在家?」

「是呀!是呀!不論早晚,老是見不到他人影。」

「那嫂嫂不寂寞嗎?」

「事到如今再問這種問題,又有什麼意義?」梅子大笑起來,似乎沒把代助這問題放在心上。或許她以為代助在開玩笑,也可能覺得這問題太過幼稚吧。代助回顧一下自己平日的作風,覺得自己竟會問出如此嚴肅的問題,才更令人稱奇。儘管代助以往已對兄嫂的關係觀察了很長時間,卻從未注意到這個問題。嫂嫂也從沒表現出明顯的能被代助注意到的不滿。

「難道世上的夫妻都是這麼過日子嗎?」代助像在自語似的說。他並沒期待梅子的答覆,所以也沒看着梅子,而是垂着眼皮瞪着榻榻米上的報紙。

「你說什麼?」不料,梅子突然反問,似要打斷代助的疑問。代助大吃一驚,趕緊轉回視線。

「所以呀,你要是討了老婆,就從早到晚待在家裏好好愛她吧。」聽了這話,代助這才發現自己在嫂子面前表現得不太像平日的自己了,於是他儘力想要恢復往常的作風。

然而,代助現在全副精神都集中在拒婚,以及拒婚後自己跟三千代的關係上,所以不管他如何努力想以平時的面貌應對梅子,卻總是不自覺地發表一些不同於昔日的論調。

「阿代,你今天說話好奇怪。」聊到最後,梅子終於說出自己的感覺。對代助來說,他若想把嫂子的話引到別處去,原本是輕而易舉的。但他今天不想這麼做,因為他覺得這樣好像有點不正經,也太費周折,所以他故意露出認真的表情拜託嫂子告訴他,自己究竟說了哪些奇怪的話。梅子卻露出訝異的表情,好像覺得代助提出這種問題很愚蠢。然而代助仍然再三央求,梅子只好說一句:「那我就不客氣地告訴你了。」說完,她一連舉了好幾個例子,點出代助今天的異常之處。當然,梅子從頭到尾都知道代助的認真是裝出來的。

「因為呀,你不是問什麼『哥哥整天不在,嫂嫂很寂寞吧』之類的問題嗎?你今天對我太體貼了啦。」嫂嫂舉出一連串實例當中,還包括了這句話。

聽到這兒,代助連忙插嘴解釋說:「哎呀!因為我認識的女人里,有個人就是這樣,真的覺得她好可憐,忍不住就想問問其他女人的想法。我絕不是存心調侃您呀。」

「真的嗎?那你告訴我,她叫什麼名字?」

「說人家名字不太好吧。」

「那你可以勸勸她老公,叫他要多疼愛自己老婆一點。」

代助露出微笑。

「嫂嫂也覺得應該這樣嗎?」

「當然哪。」

「如果她老公不聽勸告怎麼辦呢?」

「那就沒辦法了。」

「隨他去嗎?」

「不隨他去還能怎麼辦?」

「那麼,那女人還有義務對她丈夫遵守婦道嗎?」

「這就有點過分了。得看那丈夫對她有多麼不好吧。」

「如果那女人愛上別人,該怎麼辦?」

「我怎麼知道!那女人也太蠢了。如果另有愛人,打一開始就跟那個人在一起不是很好嗎?」代助默然地陷入了沉思。過了一會兒,他喊了一聲:「嫂嫂!」梅子被他沉重的語氣嚇了一跳,轉眼看着代助。代助繼續用同樣的語氣說:「這門婚事,我打算回絕。」代助抓着香煙的手有點顫抖。梅子聽到「回絕」兩字時,臉上倒沒什麼表情,代助也不管她的反應,繼續說下去。

「為了我的婚事,到現在已不知給嫂嫂添了多少麻煩,而且這次的婚事,也讓您操了許多心。我今年都三十歲了,原本是該像您說的,看到差不多的對象,就聽從大家的意思,娶回來算了。但我現在卻有了另外的打算,我想回絕掉這樁婚事。這麼做雖然很對不起父親和哥哥,但我實在出於無奈。對方那位小姐,我也不是不喜歡,不過還是決定放棄。上次父親叫我好好考慮一下,我思考了很久,想來想去,覺得還是不要答應比較好,因此決定回絕對方。不瞞您說,今天就是為了這件事來見父親,可是父親現在正在會客,若說現在只是順便告訴您一聲,對您也很失禮。不過,我還是得先向您報告一下。」

梅子看到代助一臉認真的表情,便像平時一樣專心聆聽,不再插嘴,等到代助說完之後,她才開始發表看法。這時,她只說了極簡單又極現實的一個短句。

「但父親一定會很為難。」

「我會直接告訴父親,不必擔心。」

「因為婚事都談到這個地步了。」

「不管談到什麼地步,我可從沒說過要娶那位小姐。」

「但你也沒有明白地說過不娶呀。」

「我現在就是來說這句話的。」代助與梅子相對無言,靜默半晌。

對代助來說,他覺得自己該說的,都說完了,至少他不打算主動向梅子解釋什麼。而梅子心裏卻還有好多事該說該問,但一時也想不起如何跟剛才的話題接下去,所以也就開不了口。

「這樁婚事在你背後進展到了什麼程度,我也不太清楚,不過任誰都想不到你會這樣乾脆地拒絕吧。」過了一會兒,梅子終於開口說道。

「為什麼呢?」代助冷靜悠閑地問道。梅子聳了聳眉頭說:「為什麼?我可說不出具體理由。」

「說不出也沒關係呀。說說看嘛。」

「你這樣三番五次回絕婚事,其實歸根結底,結果還不是一樣?」梅子向他說明著。但是代助並沒有立刻聽懂嫂子的意思。他用不解的眼神望向梅子,梅子這才開始詳細敘述自己的想法。

「也就是說,你遲早還是會想娶個老婆吧。就算你不想,也不能不娶,對吧?現在這種打算一輩子閑雲野鶴的人生,對父親多不孝哇!既然如此,反正不管娶誰你都不會滿意,那不等於隨便娶誰都一樣?而且你這個人,不管介紹哪位小姐給你,你都不會點頭的。但這世界上,能讓我們全心喜歡的人,根本一個也沒有。妻子這東西呢,原本就不可能是你一見面就看上的小姐,但你也只能不得已地接受下來,不是嗎?所以說,現在我們大家公認的最佳人選,你乾脆乖乖地娶了她,這樣就皆大歡喜啦……我猜父親這次可能會自作主張,不會事事都跟你商量。因為父親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若不這麼辦,恐怕在他有生之年,都看不到你討老婆了吧?」

代助安靜地聽着嫂子說明,梅子中間停頓下來的時候,他也沒有隨便插嘴。因為他想到,自己若是反駁,問題只會越來越複雜,梅子也絕對聽不進自己的想法。儘管如此,代助還是無法接受嫂嫂所說的那一套。他覺得嫂嫂的想法只會讓大家都陷入無解的窘境。於是,他看着嫂嫂說:「嫂嫂說得也有道理,但我也有自己的想法,請您暫時別管這件事吧。」代助的語氣不自覺地表現了他對梅子多管閑事感到厭惡。但是梅子卻沒有停嘴。

「那當然啦,阿代也不是小孩了,當然會有自己的想法。我說這些廢話,只會讓你嫌煩。我不會再多嘴了。但是請你也站在父親的立場想想吧。你每月的生活費,只要你說出個數字,父親馬上就會給你,換句話說,你現在比當學生的時候,更需要父親的接濟吧。這姑且不提,照料就照料了,但你現在長大成人,就自以為是,不肯像從前那樣聽從父親的吩咐,這可就不對了,不是嗎?」

梅子顯得有些激動,還要繼續說下去,卻被代助打斷了。

「但我要是討了老婆,豈不是比現在更需要父親的接濟?」

「那有什麼不好呢?父親說他希望你結婚呀。」

「所以說,這次不管我多不喜歡那位小姐,父親已下定決心叫我娶她了。」

「如果你有喜歡的小姐,自然讓你娶她,問題是,走遍全日本,也找不到你喜歡的人,不是嗎?」

「你怎麼知道沒有我喜歡的人?」

梅子睜大了眼睛看着代助。

「你這種話,簡直就像從律師嘴裏說出來的。」梅子說。聽了這話,代助把他顯得極為蒼白的額頭靠向嫂子身邊。

「嫂嫂,其實我已有中意的人了。」代助低聲說。代助從前經常跟梅子開這種玩笑。梅子最初以為代助是認真的,甚至還暗中進行調查,因此而鬧了不少笑話。但自從梅子了解事實真相后,她對代助所謂的意中人再也不感興趣,就算代助主動提起,她也懶得搭理,或只是隨意敷衍一下。代助對嫂子的反應也不以為意。只是今天這個場合,對代助來說卻充滿了特殊的意義。不論是他的表情、眼神,或蘊含在那低沉嗓音里的力量,還有整件事情演變到現在的前後相關發展……這一連串的要素加在一塊兒,都讓梅子不能不暗暗吃驚。代助剛說完的那個短暫句子,令她感覺像是匕首發出的寒光。

代助從腰帶里掏出懷錶看了一眼。父親的訪客一直沒有離去,天空卻又逐漸轉陰。他覺得今天還是先行告辭,下次再專程來跟父親談這件事吧。

「我先回去了。下次再來看父親。」說着,代助便打算起身。但他還沒站穩,梅子便忙着問話。梅子是個好人做到底的性情中人,不論做什麼都不喜歡半途而廢,所以她抓着代助不讓他走,並向代助詢問意中人的名字。代助一直不肯告訴她。梅子緊追不捨,不斷追問,代助還是不說。梅子便問:「那為什麼不娶她呢?」「娶她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所以才沒娶。」代助說。不料說到最後,梅子竟然哭了起來。「別人在這兒為你出力,你卻讓別人白忙一場。」梅子埋怨道,接着又責備代助,「為什麼不早點說清楚呢?」說完,又對代助表示同情,連連嚷着:「你好可憐哪。」但說了半天,代助始終沒說出三千代的事,梅子也就只好認輸。

代助正要離去時,梅子向他問道:「那你打算自己親口告訴父親啰。在你開口之前,我還是閉嘴比較好吧?」代助也不知究竟叫嫂嫂保密比較好,還是請她先向父親疏通一下比較好。

「這個嘛……」代助躊躇了好幾秒才說,「反正我還會再來當面回絕親事的。」說完,他抬頭看着嫂嫂。

「那我看情形吧,如果覺得情況合適,我就說,若覺得情況不對,就暫時什麼也別說,等你自己來說。這樣可好?」梅子好意說道。

「那就請您多多關照了。」代助拜託嫂嫂之後,走出大門,一直走到街角處。他打算從四谷走回家,所以故意搭上一輛駛向鹽町的電車。車子經過練兵場旁邊時,天空厚重的雲層在西邊裂出一條縫隙,梅雨季節罕見的夕陽從那兒露出鮮紅的臉孔,照射在廣闊的原野上。陽光照着前進的車輪,輪子每轉一圈,輪上便閃出一道鋼鐵的光芒。遼遠的平原上,電車顯得十分渺小,而車子看起來越小,平原則顯得更大。太陽散發出鮮血般的光芒,兇猛地照耀着大地。代助一面從車身側面欣賞著前方的景象,一面乘着電車迎風前進。沉重的腦袋有點暈乎乎,電車快到終點時,不知是精神影響到身體,還是身體影響到精神,代助只覺得厭煩得想要快點下車。到站之後,他把手裏那把為防下雨而帶來的蝙蝠傘當作拐杖,慢吞吞地拖着腳步往前走。

「今天,我等於親手毀掉了自己的半個人生。」代助走着,在心中低語。以往跟父親或嫂嫂交手時,他總能適度地保持距離,以柔軟的態度堅持維護自我。但是這一回,他不得不顯露出本性來,否則是沒法通過這一關的。而且,自己想以同樣的做法得到跟從前一樣的滿足,也已變得希望渺茫。但他若想退回以往的處境,也還是有可能的。只是他必須瞞過父親才行。代助想到自己從前的作為,不禁從心底發出冷笑。他實在無法否認,今天親口對嫂嫂說了真話,已經毀掉了他的半個人生。然而,即將來臨的打擊也會帶給代助另一種力量,並讓他強烈地想為三千代大膽一搏。

代助決定下次跟父親見面時一定要堅守自己的立場,絕不退讓一步。所以他很擔心自己還沒見到三千代之前,又被父親叫去。他很後悔讓嫂嫂自行決定是否先跟父親提起自己打算拒婚。如果嫂嫂今晚就告訴父親這件事,那很可能明天一早,父親就會派人叫自己過去。想到這兒,代助覺得自己必須在今晚先跟三千代見上一面。但現在天色將黑,代助又覺得不太方便。

走下津守的山坡時,太陽已快要下山。代助從士官學校前面筆直地朝着城河邊走去。走了兩三百米,來到原該轉向砂土原町的路口,他卻故意從這兒開始沿着電車路線往前走。代助不想像平日那樣直接回家,然後整晚都安閑地在書房裏度過。他放眼向前望去,視線所及之處,只見城河對岸高堤頂端的整排松樹黑影,無數電車正在堤防下方往來穿梭。看着那些輕巧的車廂,毫無阻礙地在軌道上滑來滑去,那種靈敏迅速的模樣令他心情輕鬆。但他自己腳下這條路,因為總有外濠線電車一輛接一輛駛過,令他覺得特別嘈雜,心情也十分煩躁。走到牛込附近的時候,代助看到遠處小石川樹林那兒已是萬家燈火,他完全沒想到晚飯,一心只顧著朝向三千代所在的方向走去。

大約過了二十分鐘,代助登上了安藤坂,來到傳通院燒毀的遺跡門前。高大的樹木從道路左右兩邊覆蓋在路面上。他穿過枝葉間,再向左轉,來到平岡家的門前。板牆跟平日一樣,縫隙里的燈光射向路面,代助的身體靠着牆根,靜靜地偷看牆內。半晌,屋裏沒有任何聲響,整棟屋子都靜悄悄的。代助偷偷走進大門,想從木格門外呼叫一聲。就在這時,迴廊附近發出「啪」的一聲,像是有人用手拍打小腿的聲音,接着,似乎有人站起來,走向裏面的房間。不一會兒,屋內傳來說話聲,聽不清楚說些什麼,卻能聽出是平岡和三千代的聲音。兩人聊了一會兒,不再說話,然後傳來一陣走向迴廊的腳步聲,到了迴廊邊上,又聽到「咚」的一聲,顯然是有人一屁股坐在迴廊上。代助便往板牆退去。退到牆邊后,立刻轉身朝着剛才來時的相反方向走去。

走了好長一段路,代助根本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也不知兩腿是如何前進的。他在行走的這段時間,腦中凈是剛才看到的情景,不斷地翻滾、飛躍。這些景象稍微褪色之後,他開始對自己剛才的行為感到莫名的羞辱,也感到訝異,不知自己為何像做了什麼下流事似的驚惶逃跑。他站在黑暗的小巷裏暗自竊喜,幸好黑夜仍然控制着整個世界。梅雨季的沉重空氣包圍着他,越走越覺得馬上就要窒息了。好不容易登上神樂坂的瞬間,代助突然覺得眼前一亮,只見四處閃爍著光芒,周圍無數的人影向他逼近,數不清的亮光毫不客氣地照耀在他頭上,代助像逃跑似的爬上了藁店的山坡。

踏進家門時,門野跟平日一樣懶洋洋地向代助問道:「您回來得好晚哪。已經吃飯了嗎?」代助不想吃飯,便回答一聲:「不用準備。」然後像是將門野趕出去似的轟出了書房。但還不到兩三分鐘,又拍着手掌叫來門野。

「老家有沒有派人來過?」

「沒有。」

「那就好。」代助說完,沒再開口。

門野卻意猶未盡似的站在門口:「老師,怎麼了?您不是到老家去了嗎?」

「你怎麼知道?」代助露出不解的神情。

「因為您出門的時候,告訴過我呀。」代助懶得再跟門野啰唆,便對他說:「我是去了老家……要是老家沒有派人來,不是很好嗎?」

門野聽不懂代助說些什麼,只得答一聲:「哦,是嗎?」說完,便走出書房。代助深知父親對自己這件事比世上其他任何一件事都心急。他擔心自己前腳走出老家,父親後腳就派人來叫喚,所以才想問問老家有沒有派人來過。門野退回書生房之後,代助下定決心,明天無論如何也要跟三千代見上一面。

當天晚上,代助躺在床上盤算著明天要如何跟三千代見面。如果寫信讓車夫送去,再接她過來,三千代應該是會坐車過來的。但今天已跟嫂嫂說了自己的心意,很難保證哥哥或嫂嫂明天不會從老家突襲過來。如果親自前往平岡家去見三千代,又令他感到痛苦,思來想去,代助無奈地決定,只能找個對自己或三千代來說都無所謂的地方見面了。

到了半夜,雨勢更大了,稀里嘩啦的雨聲包圍了整棟屋子,連那垂下的蚊帳都顯得有些寒意。代助就在雨聲中靜待黎明來臨。

雨一直下到第二天都沒停。起床之後,代助站在濕漉漉的迴廊上眺望昏暗的天空,再度修改了昨夜擬訂的計劃。他原本計劃把三千代叫到外面的會所商談,但他心裏並不喜歡這麼做。實在沒辦法的話,他還打算在戶外跟三千代見面,可是碰到今天這種天氣,當然也辦不到了。但他更不想到平岡家去,考慮再三,代助覺得只能將三千代接到自己家來。雖然門野有點煩人,但只要不讓書生房那邊聽到他跟三千代談些什麼就行了。

這天的中午之前,代助一直望着外面的雨景發獃。吃完了午飯,他立刻披上斗篷式的橡膠雨衣,冒雨走下神樂坂的電話亭,往青山老家那邊打電話。他決定先聲奪人,通知家人明天自己要回去一趟。來接電話的是嫂嫂,她告訴代助:「昨天的事情還沒跟父親說,你要不要再考慮一下?」代助向嫂子道謝后,立刻掛斷電話。接着,代助又把平岡的報社電話號碼告訴接線生,打到報社確認平岡是否在辦公室。報社的人告訴他平岡正在上班,代助這才冒雨沖回山上,先走進一家花店,買了許多大型白百合,然後提着花束回到家,直接把那些濕淋淋的花兒分別插在兩個花瓶里。插好之後,還剩下一些花兒,代助在上次那個大碗裏裝滿了水,再把花梗剪得短短的,隨意拋入碗裏。做完這些,代助在書桌前坐下,給三千代寫了一封信。信中文句極短,只說:「因有急事商談,速來。」

寫完,代助拍着手掌呼喚門野。門野一臉傻乎乎地走進來,伸手接過信封,同時贊道:「這裏真的好香啊!」

「你去叫輛車,把人接來。」代助特意囑咐道。門野立刻冒雨跑到人力停車場叫車。

代助望着百合,將身體置於瀰漫在室內的濃烈花香里。在這種嗅覺刺激中,他看清了三千代的過去,還有跟這段過去分不開的自己,代助昔日的身影早已像煙霧般緊緊纏繞着三千代的過去。

半晌,代助在心底對自己說:「今天是我頭一次返回昔日的自然里。」當他好不容易說出這句話的瞬間,一種多年不曾體驗的輕鬆傳遍了全身。代助想,為什麼不早點回歸自然呢?為什麼從一開頭就要跟自然對抗呢?代助在雨絲里,百合花束里,還有重新再現的往日當中,看到一種純凈無垢的和平人生。這種人生的表面或本質上,都看不到貪慾、利害得失,以及壓抑自我的道德。在這自由如雲、自然如水的人生里,處處充滿極樂,因此萬事也都完美無缺。

不一會兒,代助從夢中醒來。就在這一瞬間,短暫的幸福帶來的永恆痛苦一下子襲上代助腦中。他的嘴唇失去了血色,不發一語地凝視自我和自己的雙手。從他指甲底下流過的血液似乎正在不斷顫抖。代助起身走向百合,幾乎要把嘴唇碰到花瓣似的貼近花朵,用力嗅着濃郁的花香,嗅得兩眼都開始暈眩。代助的嘴唇從這朵花移向那朵花兒,期望自己被那甜美的花香窒息,不省人事地昏倒在房間里。不久,代助又抱着兩臂,在書房與客廳之間來回踱步。心臟一直不停地在胸中鼓動。代助不時地走到椅旁或桌前停下腳步,然後再邁步向前。心神不寧使他無法在同一個位置久停。但他為了讓腦袋維持思考,又不得不隨時停下腳步。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代助不斷抬眼望向時鐘的指針,又像偷窺似的從檐下眺望屋外的雨點。雨水依然直接從天上打向地面。天空比剛才更暗了一些,厚重的雲朵看起來十分怪異,好像在某處形成旋渦后,又漸漸翻滾著撲向地面。就在這時,一輛人力車閃著雨水的亮光從門外拉進院裏。車輪的聲音壓過雨聲傳進代助耳中的瞬間,代助蒼白的面頰露出了微笑,同時右手也壓在自己胸前。

三千代跟在門野身後走進玄關,再穿過走廊,走進代助的房間。她今天穿着一身藍底白花銘仙布(1)的日常服,腰上系一條單層唐草花紋腰帶,跟她上次的打扮完全不同,代助不禁眼前一亮,覺得十分新鮮。三千代的臉色仍跟平時一樣不太好。走到客廳門口,看到代助的瞬間,她的眉眼嘴巴全都僵在那兒,好像整張臉孔都凝固了似的。代助看她獃獃地佇立在門檻上,不免懷疑她連兩腳也無法走動了。其實三千代讀了信,早已猜到即將發生什麼事。期盼的心情令她既驚又喜,同時又帶着幾分憂慮。從下車之後,直到被人引進客廳,三千代臉上佈滿了這種期盼的表情。而當她看到代助的瞬間,那表情便一下子處於停格狀態。因為代助的神情給她帶來的衝擊實在太強烈了。

代助指向一把椅子,三千代按照吩咐坐下。代助也在她對面落座。兩人總算面對面地坐在一起了。但有好長一段時間,兩人都沒開口講話。

「有什麼事嗎?」三千代終於開口問道。

「是呀。」代助只答了一句。兩人都沒再說話,繼續聽着外面的雨聲,聽了好一會兒。

「有什麼急事嗎?」三千代又問。

「是呀。」代助又說。兩人都無法像平時那樣輕鬆對談。代助對自己感到很羞恥,因為他覺得自己似乎得靠酒精的力量才能說出心裏話。代助原已下定決心,必須以自己真正的面貌去向三千代表露心跡。但是今天重新見到她之後,卻發現自己很需要一滴酒精。他很想悄悄地到隔壁房間喝一杯威士忌,卻又覺得自己這種想法非常不堪。他認為,自己必須在光天化日之下,以鎮定穩重的態度向對方公然表白,這樣才算得上誠信。如果藉助酒精築起的高牆作為掩護,趁機膽大妄為,這種做法只能叫作卑鄙與殘酷,也等於在污辱對方。代助現在已沒有資格用道德義務的標準來評斷社會禮俗了,但他對三千代卻連一絲不道德的想法也沒有。不,因為他愛着三千代,所以絕不允許自己表現出卑劣的行為。但是聽到三千代問自己「有什麼事嗎」的時候,代助卻無法即刻表白。當她第二次詢問時,代助還是猶豫着不肯作答。直到她第三次開口,代助才不得已地答道:「哦,等一下慢慢說吧。」說着,便點燃一根煙。三千代的臉色變得很難看,就像代助每次不肯立即作答時一樣。

雨勢依然不停。雨滴緊湊又密集地落在各種物體上。這場雨,還有這雨聲,已將他們倆與世隔絕,也跟同一棟房子裏的門野和老女傭分隔開了。處於孤立的兩人,被白百合的香氣團團包圍起來。

「那些花兒,是我剛才到外面去買來的。」代助環視着身邊說。三千代也隨着他的視線,轉眼在室內打量一圈,然後用鼻子死命地吸了一口氣。

「我想重新回憶起你哥哥和你還住在清水町的情景,所以儘可能地買了一大堆回來。」代助說。

「好香啊。」三千代望着碩大的花朵說。盛開中的花瓣幾乎整片向後翻起。她的視線從花瓣移向代助時,一抹紅暈突然浮現在她面頰上。

「現在想起當時的情景……」說了一半,三千代卻打住了,沒再說下去。

「你還記得?」

「記得呀。」

「那時你的衣領罩着鮮艷美麗的護布,頭上梳着銀杏返髻。」

「不過,那是我剛到東京的時候啦。後來我很快就不那樣打扮了。」

「上次你帶給我白百合的時候,不也梳着銀杏返髻嗎?」

「哎喲,你注意到了?我可只有那時才梳呢。」

「那時突然想梳那種髮髻?」

「是呀。一時興起,就想梳起來看看。」

「我一看到那髮髻,就想起了從前。」

「是嗎?」三千代像是有點害羞似的點點頭。說起來,這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時三千代住在清水町,已跟代助混得很熟,兩人說起話來比較隨意。那時代助曾經讚美過三千代,說她從鄉下剛到東京時的髮型很好看。三千代聽了只是笑笑,但從那之後,她再也沒梳過銀杏返髻。現在才知道,原來他們對這件事都記得很清楚,只是從那以後,兩人從來都沒再提起過。

三千代有個哥哥,不僅為人豁達,對任何朋友都一視同仁,所以大家都很喜歡他,代助跟他的交情則比其他人又更親近一些。這位哥哥的性格豪邁開朗,看到自己的妹妹那麼穩重又懂事,心裏真是疼愛得不得了。他後來決定在東京購屋定居,把妹妹從老家接來同住,倒不是認為自己應當擔負起教育妹妹的義務,而完全是由於他對妹妹的未來寄予深切的期望,同時也希望暫時把妹妹留在自己身邊。三千代的哥哥接妹妹來東京之前,曾向代助表明過自己的想法。而代助當時也跟其他年輕人一樣,懷着滿腔好奇,期待哥哥將自己的計劃付諸實行。

三千代到了東京之後,她哥哥跟代助的關係更加親近。現在回想起來,究竟是誰先向對方踏出一步,就連代助自己也搞不清楚。直到三千代的哥哥去世后,每當代助憶起當時的情景,終究無法否認他們的親密關係里包含着某種意義。但是在她哥哥去世之前,從沒說破那層含義,所以代助也就一直保持緘默。於是,他們便把各自的想法當成秘密埋在了心底。三千代的哥哥是否曾在活着的時候把那層意義告訴過妹妹,代助並不知道。他只是從三千代的言行舉止當中,感覺出某種特別的東西。

早從他們相識起,三千代的哥哥就認為代助是個極有品位的人。他自己對審美不太了解,有時聊天談得深入一些,他會坦承自己是門外漢,也總是避免加入無謂的討論。也是在那段時期,三千代的哥哥不知在哪兒看到一個名詞「審美大師」(2),便把它當成代助的外號,整天掛在嘴上叫個不停。三千代經常安靜地躲在隔壁房間聆聽哥哥與代助聊天,聽到後來,也把「審美大師」記住了。有一天,她問哥哥這個字的意思時,還讓她哥哥大吃了一驚。三千代的哥哥當時似已下定決心,要將妹妹的品位教育全權託付給代助。他努力安排各種機會,想讓代助接觸妹妹那有待啟發的頭腦,代助也沒有推辭。後來回憶起這段往事,代助總覺得,那時好像是自己主動攬起了這項任務,三千代自始就很高興能有代助的指導。日子一天天過去,他們三人就像一幅三巴紋(3)圖形,三個分開的巴紋緊緊聚在一起,不斷旋轉前進。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三個巴紋隨着旋轉而逐漸靠攏。誰知就在即將聚成一個餅圖案時,其中一個巴紋卻突然不見了,於是,剩下的兩個巴紋便也隨之失去了平衡。代助和三千代現在終於輕鬆自在地聊起五年前的舊事,他們越聊越多,兩人漸漸離開了現實的自己,一起返回到當年的學生時代,兩人之間的距離也拉回到從前那麼接近。

「那時哥哥要是沒有過世,要是還好好活着,我現在會變成什麼樣呢?」三千代看來似乎對從前十分懷念。

「兄長要是還活着,難道你會變成另外的模樣?」

「我是不會變的。你呢?」

「我也一樣。」

聽了這話,三千代有點嬌嗔似的說:「哦!騙人。」

代助用一雙滿含情意的眼神看着三千代說:「不管那時還是現在,我可從來都沒變過。」說着,他的眼神一直停留在三千代臉上。

三千代迅速地收回視線,然後像是自言自語似的說:「但從那時起,你就不一樣了。」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聲音比平時低了許多。代助像要踩住即將消失的黑影似的,立即抓住了這句話里的意思。

「沒有不一樣。只是你自己那麼認為罷了。你會有那種看法,我也沒辦法。但那是一種成見。」

代助的聲調聽起來比平時更強勁、更堅決,彷彿在為自己辯護。三千代的聲音壓得更低了。

「成見什麼的,你怎麼說都行啦。」

代助沒再多說什麼,只用眼睛注視着三千代的表情,三千代從一開始就垂着眼皮,代助清楚地看到她的長睫毛正在顫抖。

「你在我生命里是必不可少的。無論如何,我也必須有你。我今天找你來,就是為了告訴你這件事。」

代助這段話里聽不到一般情侶使用的甜言蜜語,他的語氣跟他的用字一樣簡樸,甚至可說有點嚴肅。然而,只為了說這句話就急急忙忙找來三千代,這種做法倒有點像為賦新詞強說愁。好在三千代原本就是能夠理解這種特殊急務的女人,而且她對通俗小說里那些描寫青春爛漫的辭彙,也沒什麼興趣。事實上,代助嘴裏說出的這段話,並沒給她帶來任何絢爛的感官刺激,更何況還有另一個原因,那就是三千代原本也沒渴望那種東西。代助的這句話超越了感官,直接刺進了三千代的心底。只見淚水從她那顫抖的睫毛間流下,直接流向面頰。

「希望你能接受我的心意。請接受我吧。」

三千代仍在哭泣,完全無法開口作答。她從袖子裏掏出手帕遮在臉上。代助能看到的,只有她那雙濃眉的一部分,還有前額的鬢角。代助把自己的椅子拉向三千代身邊。

「你會答應我吧?」他在三千代耳邊問道。

三千代仍然掩著臉,抽泣著從手帕里發出聲音:「你好過分!」那聲音像電流般擊中了代助的聽覺,他這才痛切地發現,自己表白得太晚了。既然要向三千代表白,應該在她嫁給平岡之前就說清楚才對。三千代一面流着淚一面斷斷續續從嘴裏冒出來的這句話,代助簡直沒有勇氣聽下去。

「我該在三四年前就告訴你自己的心意。」說完,代助悶悶不樂地閉上嘴。這時,三千代迅速移開捂在臉上的手帕。那雙眼皮變紅的眸子突然瞪着代助問道:「沒有表白也不要緊,但為什麼……」說了一半,三千代躊躇了幾秒,然後毅然地介面說道:「為什麼拋棄了我?」說完,她又用手帕捂著臉哭了起來。

「是我不好,你就原諒我吧。」代助抓着三千代的手腕,想把她臉上的手帕拉開。三千代完全沒有抵抗,手帕應聲掉落在她的膝上。她凝視着膝上的手帕低聲說:「你好殘忍哪。」說完,三千代嘴角的肌肉微微顫動着。

「說我殘忍,我也無話可說。不過,我已受到了殘忍的懲罰。」三千代露出訝異的眼神抬頭看着代助。

「什麼意思?」她問。

「你結婚都已經三年多了,我卻還是孤家寡人一個。」

「那是你自己願意的呀。」

「不是我自願的。我就是想娶也沒法娶。從那以後,我家裏勸我結婚不知勸了多少回,我全都回絕了。最近也拒絕了一位小姐。就因為我拒絕,將來還不知會跟父親鬧成什麼樣呢。但不管變成什麼樣都沒關係。我還是要拒絕。在你向我復仇的期間,我必須一直拒絕下去。」

「復仇?」三千代眼中露出恐懼的神色,「從我結婚到現在,沒有一天不盼着你儘早成家呢。」三千代的語氣顯得極其慎重。但代助似乎完全沒有聽到。

「不,我倒是希望你把氣都出在我身上。我是真心希望如此。其實今天請你來,特意向你掏心掏肺表露心跡,我也只能把自己這種行為,看成你在向我索討的一部分。我做了今天這件事,等於是在社會面前犯下了滔天大罪。不過我生性如此,在我眼裏,犯罪才是自然的行為,就算全世界都認為我有罪,只要能向你贖罪,我就滿足了。天下再也沒有比這更讓我高興的事情。」

聽到這兒,三千代終於含淚笑了起來。但她一句話也沒說。代助趁機繼續說下去:「我很清楚,事到如今才跟你說這些,是很殘忍,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因為你越覺得殘忍,就表示我越有可能得到你的心,更何況,要是再不向你表白這殘忍的事實,我簡直活不下去了。所以這算是我的任性之舉吧。我向你道歉。」

「我不覺得殘忍。所以,你也別再抱歉了。」三千代的態度突然變得十分明確,雖然看起來依然情緒低沉,但跟剛才比起來,已不再那麼激動。然而,過了一會兒,她又哭了起來。

「可是,你早點告訴我的話……」說了一半,她又流下眼淚。代助向她問道:「那我一輩子都不說的話,你會比較幸福嗎?」

「不是啦。」三千代加強語氣否認道,「我也跟你一樣,如果你沒告訴我這些,或許我也活不下去呢。」

這回輪到代助臉上浮起微笑。

「所以說,我說這些,你不介意吧?」

「別說介意了,我還該感謝你呢。只是……」

「只是覺得對不起平岡,對吧?」

三千代有點不安似的點點頭。代助又問:「三千代,老實告訴我,你究竟愛不愛平岡?」

三千代無法作答。轉瞬間,她的臉色變得十分蒼白,眼角和嘴角都綳得緊緊的,整張臉上儘是痛苦的表情。

代助又問:「那平岡愛你嗎?」三千代仍然低着頭不說話,代助張開嘴,正想以質疑來表達自己果斷的推測,三千代突然抬起頭來。剛才出現在她臉上的不安與痛苦全都不見了,淚痕也已快要乾涸,臉頰的顏色比剛才更為蒼白,但她緊咬着嘴唇,滿臉堅決的表情。這時,一個輕微又沉重的句子從她嘴裏冒了出來。

只聽她一個字一個字,斷斷續續地說出來。

「沒辦法了。孤注一擲吧。」

代助打了一個寒戰,好像有人在他背上潑了一盆冷水。這兩個應被社會放逐的靈魂,現在只能面對面坐在這兒,緊緊地注視對方。而這種同心協力對抗一切的氣勢,也令他們害怕得心驚肉跳。

半晌,三千代像被什麼東西打中了似的,突然用手捂著臉孔哭了起來。代助不忍看她哭泣的模樣,也支着手肘,把自己的額頭藏在五隻手指後面。他們就這樣分別擺着自己的姿勢,一動也不動,看起來就像一座歌頌愛情的雕像。

在這種靜止不動的狀態下,他們感到半生的緊張全被濃縮在眼前了。而在感到這種緊張的同時,他們並未忘卻彼此正緊緊相依在一起。兩人承受着愛的懲罰與獎賞的同時,也在細細品嘗罰與賞的滋味。

不一會兒,三千代抓起手帕,拭乾了眼淚,低聲對代助說:「我回去了。」

「回去吧。」代助說。屋外的雨勢已經變弱,代助自然不想讓三千代獨自歸去,他故意沒叫人力車,而是親自把三千代送出家門。兩人走到平岡家附近時,在江戶川橋上分了手。代助站在橋上,目送三千代轉進小巷之後,才又慢吞吞地走回家。

「一切都完結了。」代助在心底大聲說。雨一直下到傍晚才停。到了晚上,空中不斷飄過浮雲,月兒像被洗凈了似的從雲縫中露出臉來。代助站在迴廊上欣賞著月光照耀下的院樹,樹葉全都被雨水沾濕了。他欣賞了很久,最後還踏着木屐走進院裏。庭院原就不算寬敞,再加上種了過多的樹木,代助在院裏幾乎無法舉步。他先站在院子中央,抬頭仰望寬闊的天空。看了一會兒,又從客廳拿來白天購買的百合,把花瓣撒在自己的四周。月光映在白色花瓣上,散放出點點白光。有些掉落在樹蔭下的花瓣,也能隱約看出形狀。代助無聊地蹲在滿地花瓣當中。

到了就寢時間,代助才重新回到客廳。原本瀰漫在室內的花香仍舊沒有完全退盡。

(1)銘仙布:是大正昭和時代流行的一種紡織品,先將棉線或絲線染色之後再織成布匹,特徵為:結實牢固,無正反面之分。

(2)審美大師:原文「arbiterelegantiarum」是拉丁文。指「專門鑒賞雅典美的權威」,意即「極具審美眼光之人」。

(3)三巴紋:由三個「巴紋」組成的圖形。「巴紋」是日本傳統圖案之一,形狀有點像逗點。一般常見的「太極圖」就有點像是兩個巴紋組成的圖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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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文學獎入圍及獲獎作品精選集(共六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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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後來的事》(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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