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五芒星》(5)

第二十二章《五芒星》(5)

第五部

他試着抽回手臂,但是太重了。他大聲怒吼,用槍拍打鐵門。事情不應該是這樣的。他們糟蹋了一切。……電梯就像是緩緩落下的斷頭刀,他氣數已盡。

32

星期日燕子

蘿凱在卧室里端詳鏡中的自己。她開着窗戶,以便聽見室外碎石徑上的車聲和腳步聲。她看着梳妝台鏡子前父親的照片,總覺得照片中的父親年輕而純真。

一如往常,她用小發卡固定頭髮。該不該換個髮型呢?她身上穿的這件修改過的紅色印花棉布連衣裙是母親的。蘿凱希望自己沒有過於盛裝打扮。小時候她常聽父親述說第一次看見母親穿這件連衣裙的故事,百聽不厭,好像在聽童話故事一樣。

蘿凱取下發卡,左右甩了甩頭,讓深色頭髮垂落面前。門鈴響起。她聽見歐雷克奔向門口的腳步聲,又聽見歐雷克興奮的說話聲和哈利低沉的笑聲。她朝鏡中看了最後一眼,覺得心跳加速,然後走出房門。

「媽媽,哈利……」歐雷克一看見母親出現在樓梯口,便住了口。蘿凱小心翼翼地伸出一隻腳,踏上第一級台階,覺得踩在腳下的高跟鞋突然搖搖晃晃,不過她立刻就找到平衡,抬起頭來。歐雷克站在樓梯底端,張大了嘴看着她。哈利就站在歐雷克身旁,一雙眼睛精光閃爍,她的雙頰幾乎感覺得到他雙眼的熱度。他手中拿着一束玫瑰。

「媽媽,你好美。」歐雷克輕聲讚歎。

蘿凱閉上雙眼。兩側車窗開着,風吹拂着她的頭髮和肌膚。哈利小心地掌控著方向盤,往霍爾門科倫區的下坡道開去。車上仍殘留着一絲洗潔劑的氣味。蘿凱扳下遮陽板,檢查口紅,看見遮陽板上的小鏡子擦得亮晶晶的。

她想起他們第一次見面發生的事,嘴角泛起微笑。那時哈利說可以順道載她去上班,結果還叫她幫忙推車發動。回想起來其實很不可思議,哈利居然還開着這輛早該報廢的車。

蘿凱用眼角餘光觀察哈利。他有着同樣高聳的鼻樑,同樣線條溫柔近乎女性化的雙唇,正好和臉上其他男性化的陽剛線條形成對比;還有那雙眼睛。他稱不上好看,就傳統標準來說算不上英俊,但是他……要怎麼說呢?真誠。對,真誠。之所以說他真誠,是因為他的眼睛,不,不是因為他的眼睛,而是因為他的眼神。

他轉頭望向她,彷彿聽見了她的思緒。他微微一笑。出現了,那孩子般的柔軟出現在他眼神里。歐雷克坐在後座,正在對她大笑。哈利望向她的眼神之中有一種率真無邪,一種沒被污染的純真、誠實、正直。那是一種可以讓人信賴的眼神,或者說讓人想要信賴的眼神。

蘿凱回以微笑。

「你在想什麼?」哈利問,視線離開路面。

「想東想西。」

過去這幾個星期,她有很多時間思考,足以讓她發現哈利從未對她承諾過他無法辦到的事。他從未承諾他不會再發狂,從未承諾工作不會繼續成為他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從未承諾這樣對他來說是容易的,這些都是他對自己許下的承諾。現在她終於看清楚了。

他們抵達奧普索時,哈利的父親歐拉夫和妹妹正站在小屋門口等待他們。蘿凱常常聽哈利提起這棟小房子,有時她甚至覺得從小在這小房子裏長大的人是她自己。

「嘿,歐雷克,」妹妹說,一副大姐姐的模樣,「我們做了肉丸。」

「真的嗎?」歐雷克心急地去推蘿凱的座椅后側,想趕快下車。

離開奧普索的路上,蘿凱靠上頭枕,說她剛剛在想他長得好看,不過他可別被這句話沖昏了頭。他說他覺得她變得更美了,而且她可以被這句話沖昏頭腦。車子行駛到艾克柏山的坡道,奧斯陸在他們眼底鋪展開來。她看見山下的天空有許多黑色V字互相交錯。

「是燕子。」哈利說。

「它們飛得很低,」她說,「這不是表示快下雨了嗎?」

「對,天氣預報說會下雨。」

「哦,太好了,這就是它們飛出來的原因嗎?好告訴大家?」

「不是,」哈利說,「它們做的是更有用的工作,它們正在清除空中的昆蟲,像是害蟲什麼的。」

「可是它們為什麼這麼忙,看起來幾乎歇斯底里?」

「那是因為它們時間不多,雖然現在蟲子都出來了,可是太陽一下山,狩獵就必須結束。」

「狩獵就結束了?」她轉頭朝他望去,只見他盯着前方,若有所思,「哈利?」

「什麼?抱歉,」他說,「我剛剛走神了。」

夕陽斜照,在國家劇院前的廣場投下陰影,廣場上聚集著準備入場觀賞音樂劇的觀眾。名人正在跟名人談天,記者成群移動,相機按得咔嚓作響。眾人討論的話題除了一些夏日戀情的緋聞之外,幾乎都集中在快遞員殺手昨天落網的消息上。

哈利的手輕輕放在蘿凱背後,往入口前進。她感覺到他指尖的熱度穿透輕薄的連衣裙。一張面孔出現在他們面前。「我是《晚郵報》記者羅傑·錢登。抱歉打擾,我們正在做一項調查,綁架這出音樂劇原女主角的殺手落網了,我們想知道大家對此有什麼看法。」

他們停下腳步,蘿凱發現自己背後那隻手消失了。

那記者微笑着,眼神卻四處游移。

「霍勒警監,我們以前見過,我是犯罪線的記者。你辦完悉尼那件案子回來以後,我們聊過幾次,你說過我是唯一一個正確報道你的談話的記者,你還記得我嗎?」

哈利仔細辨認羅傑的面孔,點了點頭。

「嗯,你不跑犯罪線了?」

「不是不是!」羅傑用力搖了搖頭,「我只是來代班,法定假期嘛。可以請您以警察的身份發表一些意見嗎?」

「不行。」

「不行?講幾句話都不行?」

「我是說我不是警察了,所以不行。」哈利說。

羅傑似乎吃了一驚。

「可是我看見你……」

哈利迅速朝周圍看了一圈,然後傾身向前:「你有名片嗎?」

「有……」羅傑遞上一張白色名片,上面用哥特字體寫着「晚郵報」。哈利把名片收進后口袋。

「截稿期限是十一點。」

「再說吧。」哈利說。

羅傑站在原地,一臉困惑。蘿凱踏上台階,哈利溫暖的手指又回到她背上。一個留着大鬍子的男子站在入口旁邊對着他們微笑,眼角猶有淚痕。蘿凱在報紙上見過這人的照片,知道他就是威廉·巴里。

「真高興看見你們一起出席。」威廉的聲音轟然響起,他張開雙臂,哈利稍一猶豫,就被抱了個滿懷。

「你一定就是蘿凱了。」威廉抱着高大的哈利彷彿找到遺失已久的泰迪熊,同時越過哈利肩頭對蘿凱眨了眨眼。

「剛才是怎麼回事?」蘿凱問。他們在第四排找到位子坐下。

「男性友誼的表現,」哈利說,「他是藝術家。」

「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你剛剛說你不是警察這件事。」

「昨天是我做警察的最後一天。」

蘿凱雙眼圓睜,看着哈利:「你怎麼都沒跟我說?」

「我說過,那次在院子裏就說過了。」

「那你接下來要做什麼?」

「做點別的。」

「別的什麼?」

「完全不一樣的。有個朋友提供給我一份工作,我接受了,我希望這份工作可以做得更愉快。其他的待會兒再跟你說。」

布幕拉開。

布幕落下,觀眾席掌聲雷動,掌聲持續了將近十分鐘。

演員以不同隊形出來謝幕又退場,直到排練過的隊形都用完了,才單純地站在台上接受掌聲。朵婭上前一步,再次鞠躬,喝彩聲此起彼伏。最後,所有工作人員都上了台,威廉擁抱朵婭,演員和觀眾都熱淚盈眶。

蘿凱緊緊握住哈利的手,掏出手帕拭淚。

「你們看起來怪怪的,」歐雷克坐在後座說,「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

蘿凱和哈利同時轉過頭去。

「你們又是好朋友了,對不對?」

蘿凱微微一笑:「我們從來都沒有鬧翻啊,歐雷克。」

「哈利?」

「是,老大?」哈利看向後視鏡。

「那我們是不是又可以去看男生電影了?」

「說不定哦,如果是好看的男生電影。」

「這樣啊,」蘿凱說,「那我怎麼辦?」

「你可以去跟歐拉夫和妹妹玩啊,」歐雷克興奮地說,「真的很酷,媽媽,歐拉夫教我怎麼下棋。」

哈利開上車道,在黑色木建筑前停下,掛到空擋。蘿凱把鑰匙交給歐雷克,讓他先進屋。他們看着歐雷克蹦蹦跳跳地穿過碎石路。

「天哪,他長得好快。」哈利說。

蘿凱把頭倚在哈利肩膀上:「你要進去嗎?」

「現在不行,我得去完成最後一件工作。」

她伸手撫摸哈利的臉龐:「如果你願意,可以晚點過來。」

「嗯,你想清楚了嗎,蘿凱?」

她嘆了口氣,閉上雙眼,依偎在哈利肩頭:「沒有。也可以說想清楚了。這感覺有點像是從着火的房子裏跳出來,墜落的感覺總比被火焚身要好。」

「至少落地前是這樣。」

「我發現墜落跟活着有一些共通性,首先,這兩者的存在狀態都是非常短暫的。」

兩人沉默不語,彼此對望,聆聽不規律的引擎聲。哈利伸手托住蘿凱的下巴,吻她。她覺得自己逐漸失去掌控,失去平衡,失去鎮定,能抓住的只有他,而他令她同時燃燒和墜落。

不知吻了多久,他才輕輕離開她的懷抱。「我不鎖門。」她柔聲說。

她應該知道這樣是愚蠢的。

她應該知道這樣是危險的。

但她已經好幾個星期沒思考了。她厭倦了思考。

33

星期日晚上約瑟夫的祝福

拘留所外的停車場幾乎沒有車,也沒有人。

哈利關上引擎,引擎發出幾聲臨終的嗆咳后,隨即陷入死寂。他看了看錶:十一點十分,還剩五十分鐘。

他的腳步聲回蕩在塔葉、托普及奧爾森建築師事務所設計的外牆之間。他深呼吸兩次,踏進門內。

前台內一個人也沒有,接待室一片寂靜。他發現右邊有動靜,值班室一把椅子的椅背緩緩轉了過來。哈利看見半張臉,那半張臉有一道肝赭色的疤痕自眼睛延伸而下,猶如一滴眼淚,那雙眼睛毫無表情地看着他。然後那把椅子又轉回原位,背對着他。

是葛洛斯,只有他一個人,真是奇怪,但拘留所說不定還有其他人在。

哈利在櫃枱左側找到九號拘留室的鑰匙,朝拘留室走去。法警室傳來說話聲,但九號拘留室的位置恰巧不經過法警室。

哈利把鑰匙插入門鎖,轉動。他等了一會兒,聽見裏頭有動靜,然後把門拉開。

拘留室里的男子坐在鋪位上看着他,那張臉看起來不像兇手。哈利知道這不代表什麼。兇手有時看起來就像兇手,有時看起來像聖人。

眼前這張臉頗為英俊。這人外表整潔,身材結實,深色短髮,一對藍色眼眸可能曾經酷似母親,但多年下來已有自己的味道。哈利將近四十歲,史文已超過五十,但哈利確定,在旁人看來,將近四十歲的是史文,超過五十歲的是自己。

不知為何,史文身上穿的是囚犯的紅色工作褲和夾克。

「晚上好,史文,我是霍勒警監,可以請你站起來,轉過去背對我嗎?」

史文揚起雙眉。哈利拿起手銬在他面前晃了晃。

「這是規定。」

史文不發一語,站了起來。哈利替他銬上手銬,把他推回鋪位上。

拘留室里沒有椅子可以坐,也沒有個人物品可以用來傷害自己或別人。在拘留室里,國家壟斷一切,作為懲罰。哈利倚著牆壁,從口袋裏掏出一包皺巴巴的香煙。

「你會觸動煙霧警報器,」史文說,「它們很敏感。」他的聲音出乎意料地高。

「這倒是真的。你來過這裏,對不對?」哈利點燃香煙,踮起腳,拆開警報器的蓋子,取出電池。

「這樣做符合規定嗎?」史文酸溜溜地問。

「不記得了。抽煙嗎?」

「這是怎麼回事?扮白臉嗎?」

「不是,」哈利微笑着說,「我們掌握了你很多證據,根本沒有必要演戲。我們不需要釐清細節,不需要莉斯貝思的屍體,不需要你的供詞,我們完全不需要你的協助,史文。」

「那你來幹什麼?」

「只是好奇而已,我們在這裏對付的是深海怪獸,我想看看這次捉到的深海怪獸長什麼樣子。」

史文哼了一聲,笑了起來:「想像力真豐富,不過要讓你失望了,霍勒警監。你們自以為釣到了大魚,但恐怕只是釣到一隻老靴子。」

「可以請你降低音量嗎?」

「怎麼了?你怕別人聽見我們說話嗎?」

「照我的話做就是了,對一個殺了四條人命而被逮捕的兇手來說,你看起來倒是挺鎮定的。」

「我是清白的。」

「嗯,史文,讓我簡單告訴你現在的情況。我們在你的行李箱裏發現一顆紅鑽石,這顆紅鑽石不是常見的品種,而正是我們在幾個死者身上都發現過的那種。你的行李箱裏還有一把捷克兵工廠出產的手槍,這在挪威也相當罕見,況且跟用來殺害芭芭拉·史文森的手槍正是同一款。根據你的供述,你說命案發生那幾天你都在布拉格,可是我們查過航空公司的記錄,記錄表明命案發生的那五天,你都到過奧斯陸,昨天也是。史文,請問你要如何提出這五天下午五點的不在場證明?」

史文並不答話。

「我想也是,所以別跟我來什麼『我是清白的』那一套。」

「說得好像我很在乎你怎麼想一樣,霍勒警監,還有什麼別的事嗎?」

哈利背靠着牆滑了下來,蹲在地上:「有,你認識湯姆·瓦勒嗎?」

「誰?」

這回答來得很快,甚至太快了。哈利慢悠悠地朝天花板吐煙。史文露出百無聊賴的神情。哈利見過外表強硬但內心脆弱得像果凍的殺人犯,也見過從外表到內心全都冷血無情的殺人犯,不禁納悶眼前這傢伙究竟有多強悍。

「史文,你不必假裝不記得逮捕並且訊問你的人叫什麼名字,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原本就認識他?」

哈利在史文眼中看見一絲遲疑。

「你以前干過走私,我們在你的行李箱裏發現的那把手槍上有一種特殊的銼痕,這種銼痕是專門用來銼去編號的機器留下來的。最近這幾年,奧斯陸出現越來越多未登記的槍支,警方在這些槍支上都發現了這種銼痕,我們認為,這背後有一個專門的軍火走私集團。」

「真有趣。」

「史文,你是不是替湯姆走私槍械?」

「天哪,連你們警察也幹這種事?」

史文的眼睛眨也沒眨,但濃密的髮際線下流下一滴汗珠。

「熱嗎,史文?」

「溫度剛剛好。」

「嗯。」

哈利站起來,走到洗臉池前,背對史文,從盒子裏取出一個白色塑料杯,把水龍頭開到最大。

「你知道嗎,史文?我本來沒想到的,可是後來一個同事跟我描述湯姆是怎麼逮捕你的,然後我又想起當我說貝雅特發現你是誰的時候,湯姆的反應。湯姆平常是個冷酷的渾蛋,可是那一刻他臉色發白,幾乎可以說是震驚。當時我以為他臉上出現這個表情是因為他發現我們被將了一軍,而且我們手上可能會再多一具死屍,可是後來貝雅特告訴我,說湯姆舉起兩把槍,對你大吼『不許開槍』,這一切才全都對上了。湯姆之所以震驚,並不是害怕又會發生一起命案,而是因為我提到了你的名字。他認識你,而且你就是他手下的走私犯。湯姆當然知道,如果你被控謀殺,所有的事都會被抖出來,包括你用的槍、你經常來挪威的原因,還有你所有的聯絡人。如果你願意跟警方合作,法官甚至可能會減輕你的刑罰,這就是湯姆要開槍打死你的原因。」

「開槍……」

哈利在杯子裏裝滿水,轉過身來,走到史文面前,把杯子放在他前方的地面上,解開他的手銬。史文揉了揉手腕。

「喝水,」哈利說,「抽根煙,然後,我會再把手銬銬上。」

史文有點猶豫。哈利看了看錶,還剩半小時。

「快點,史文。」

史文拿起杯子,頭一仰,喝光了水,眼睛盯着哈利。

哈利叼起一根煙,點燃,遞給史文。

「你不相信我,對不對?」哈利說,「你相信的是湯姆,你認為湯姆會把你從這個……該怎麼說,這個令人厭煩的處境裏救出去,對不對?你認為他會冒險救你,作為你長久以來忠誠地替他賺滿荷包的報償。反正他有那麼多把柄在你手上,最糟的不過是威脅他幫你。」

哈利微微搖了搖頭:「我還以為你是個聰明人,史文。你設下這麼多謎團,佈置得這麼周詳,總是領先我們一步,我還以為你完全掌握了我們的想法和做法,可是你竟然連湯姆玩的是什麼把戲都看不出來。」

「你說得沒錯,」史文說,閉上眼睛,朝天花板吐了口煙,「我不相信你。」

他把杯子湊到香煙下方,輕叩香煙,讓煙灰落在杯子裏。

哈利心想,自己是不是在史文的盔甲上看見一道裂縫?但他以前也看見過裂縫,結果判斷錯誤。

「你知道天氣預報說氣溫會下降嗎?」哈利問。

「我又不關心挪威的新聞。」史文冷笑一聲,顯然認為自己勝券在握。

「還會下雨。」哈利說,「對了,水好喝嗎?」

「就是水而已。」

「約瑟夫的祝福果然名不虛傳。」

「約瑟夫的什麼?」

「祝福。它無臭無味。你看起來似乎知道這東西,甚至可能幫湯姆走私過,對不對?是不是從車臣走私到布拉格,再走私到奧斯陸?」哈利冷笑一聲,「命運真是作弄人。」

「你在說什麼?」

哈利朝史文高高拋去一樣東西,史文接在手中,仔細看了看。

「是空的……」史文對哈利投來疑惑的目光。

「Sk?l(乾杯)。」

「什麼?」

「替我們共同的老闆湯姆獻上最誠摯的祝福。」哈利從鼻子噴出一股煙,盯着史文。

只見史文的眉毛不由自主地跳動,喉結上下抖動,手指突然去抓弄下巴。

「史文,你有沒有想過,你是四起命案的嫌疑人,現在應該被關在警衛森嚴的監獄里,可是你卻被關在一般拘留室里,隨便哪個警察都可以來去自如。我憑警監的身份就可以把你領出去,只要告訴值班法警我要帶你去問話,草草簽個名,然後塞給你一張飛往布拉格的機票。或者,以現在這個情況來說,塞給你一張飛往地獄的機票。你以為是誰把你安排在這裏的,史文?對了,現在你有什麼感覺?」

史文吞了口唾沫。裂縫出現了,而且是大裂縫。「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他低聲說。

哈利聳了聳肩:「你也知道,湯姆對下線說話很謹慎,所以我當然會很好奇。你是不是跟我一樣,也想知道事情的全部?或者你認為人死的時候會完全開悟?沒關係,反正我不會像你那麼早死,還要等很久才會知道……」

史文臉色慘白。

「要不要再來根煙?」哈利問,「還是你已經開始覺得頭暈了?」

史文張開嘴巴,轉過頭去,接着黃色的嘔吐物就從嘴裏噴了出來,射向磚牆。他吐完,坐在地上直喘氣。

哈利怒視着濺到他褲子上的幾滴黃色液體,然後走到洗臉池前,從捲筒衛生紙上撕下一段,跟着又撕下另一段遞給史文。史文擦乾了嘴,垂下頭,把臉埋在雙手之中,最後終於哽咽地說:「我走到門口的時候……根本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我當然明白他是在演戲,他對我眨眨眼睛,又扭了扭頭,讓我知道他那樣大叫是叫給別人聽的。我花了幾秒鐘才明白是怎麼回事,我看了現場的狀況,以為……以為他那樣大吼大叫,假裝我手裏拿着槍,是為了讓他有理由放我走。他手裏拿着兩把槍,我以為另一把槍是要給我的,好讓我也有槍,以免有人看見我們。我只是站在那裏等他把槍給我,結果那個臭女人跑出來把所有的事都搞砸了。」

哈利站了起來,再度靠上牆壁。

「所以你承認你知道警方追捕你是跟快遞員命案有關?」

史文搖了搖頭:「不是,我不是兇手,我以為我被捕是因為走私槍械,還有鑽石。我知道這些東西都歸湯姆管,生意才能做得這麼順利,他才會想辦法放我走,我得……」更多嘔吐物噴到地上,這次顏色發綠。

哈利又遞了紙給他。

史文開始啜泣:「我還有多少時間?」

「看情況。」哈利說。

「看什麼情況?」

哈利在地上按熄香煙,把手伸進口袋,打出他的王牌:「有沒有看到這個?」哈利舉起了手,拇指和食指夾着一顆白色藥丸。史文點了點頭。

「如果你在喝下約瑟夫的祝福之後十分鐘內吞下這顆葯,就有可能保住性命。這葯是我從一個藥商朋友那裏得到的。你心裏一定在想我為什麼要幫你,對不對?這個嘛,因為我想跟你談個條件,我要你做證指控湯姆,把你知道的所有關於軍火走私的事全都說出來。」

「好好,快把葯給我。」

「我可以信任你嗎,史文?」

「我發誓。」

「我要你仔細想清楚,史文,我怎麼知道等我一離開這裏,你不會改變主意?」

「什麼?」

哈利把藥丸放回口袋:「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了。我為什麼要相信你,史文?給我一個理由。」

「現在?」

「約瑟夫的祝福會讓你停止呼吸,看過服下這種葯的死狀的人都說過程非常痛苦。」

史文的眼睛眨了兩下,說:「你必須相信我,因為照理說,如果我今天晚上沒死,湯姆就會知道我發現他打算殺我滅口,這樣我就沒有退路了,他必須在我扳倒他之前先把我幹掉,我別無選擇。」

「說得好,史文,繼續說。」

「我在這裏完全沒有抵抗的機會,等他們明天一大早來提審我,我早就死了。我唯一的機會是揭發湯姆,儘快把他關進牢裏,而唯一可以幫我的人……是你。」

「正中紅心。恭喜你,」哈利說,站了起來,「請把手放到背後。」

「可是……」

「照我的話做,我們得離開這裏。」

「那葯……」

「那顆葯叫氟硝西泮,只對失眠有用。」

史文難以置信地張著嘴,凝視哈利:「你……」

哈利已準備出手,他橫跨一步,猛力朝下揮出一拳。史文疼得彎下了腰,發出猶如海灘球漏氣的聲音。

哈利一隻手把史文抱了起來,再用另一隻手替他銬上手銬:「不用太擔心,史文,昨天晚上我就把那個安瓿里的東西倒進洗臉池了,如果你要抱怨水的味道,請你去跟奧斯陸自來水廠申訴。」

「可是……我……」

兩人朝地上的嘔吐物看去。

「眼大肚子小。」哈利說,「放心,我不會跟別人說的。」

值班室的椅背緩緩轉了過來。一隻半閉的眼睛朝他們望來,接着,那隻眼睛有了反應,鬆鬆的眼皮突然抬起,露出一隻充滿怒火的眼睛。外號「肝洛斯」的葛洛斯立刻離開椅子,肥胖身軀的移動速度快得令人意外。

「這是怎麼回事?」他大吼。

「九號拘留室的犯人,」哈利朝史文點了點頭,「我要帶他去六樓訊問,要在哪裏簽字?」

「訊問?我沒聽說過這回事。」

肝洛斯在櫃枱后不遠處站定,雙臂交疊,雙腿叉得頗開。

「據我所知,這種事我們通常是不會告訴你的,葛洛斯。」哈利說。

肝洛斯的目光疑惑地在哈利和史文身上來回移動。

「放輕鬆,」哈利說,「計劃有點改變,犯人不吃藥,我們得想別的辦法。」

「你說什麼我聽不懂。」

「你當然聽不懂,如果你不想多聽,最好趕快把簽提簿放到桌上,葛洛斯,我們還有很多事情要辦。」

肝洛斯露出苦惱的神情,一隻眼睛瞪着哈利,伸手揉了揉另一隻眼睛。

哈利專註呼吸,希望他那顆怦怦亂跳的心從不要被看出來。他所有的計劃很可能在這一刻如同撲克牌疊成的房屋般倒塌。用撲克牌來比喻哈利此時的處境再恰當不過,他拿的是一手爛牌,連一張A也沒有。唯一的希望就是葛洛斯的那顆糨糊腦袋會如同他預期的那般運作,而這個預期有個不穩固的根據,就是奧納提出的基本原則:當一個人的自身利益受到威脅,他能夠理智思考的程度會跟智力成反比。

肝洛斯發出嘟噥聲。

哈利希望這嘟噥聲代表肝洛斯同意了他的論點:如果按照規定讓哈利簽提犯人,他承擔的風險會比較低。這樣一來,稍晚,肝洛斯就可以原原本本地對其他警探述說事發經過,而不必冒着被發現的風險,撒謊說當九號拘留室的犯人神秘死亡時,他沒看見有人進出。哈利希望肝洛斯這時正在思考的是:只要哈利拿支筆簽個名,他就可以卸下身上的重擔,這樣再好不過,沒有必要再跟湯姆確認一次,畢竟湯姆說過這個白痴哈利已經是自己人了。

肝洛斯清了清喉嚨。

哈利在虛線上草草簽了個字。

「往前走。」哈利說,推了史文一把。他們來到拘留所外的停車場,夜晚的空氣嘗起來有如啤酒入喉般沁人心脾。

34

星期日晚上最後通牒

蘿凱醒了過來。她聽見樓下傳來開門聲。

她側身查看時鐘:零點四十五分。

她伸了個懶腰,靜靜躺着,側耳聆聽。昏昏欲睡的安詳感被期待的興奮感取代。當他爬上床,她會假裝自己睡著了。她知道這是孩子氣的遊戲,但她喜歡玩這個遊戲。他只是躺在床上呼吸,然後,她會在睡夢中翻身,一隻手正好觸碰到他的腹部。她會聽見他的呼吸加快加深。他們會保持這個姿勢,一動不動,看誰撐得最久,好像比賽一樣。然後,他會輸。

也許他會輸。

她閉上眼睛。

過了一會兒,她睜開眼睛,一股莫名的恐懼浮上心頭。她爬下床,打開卧室房門,側耳靜聽。

沒有聲音。

她往樓梯口走去。「哈利?」她的聲音聽起來頗為焦慮,使得她更加害怕。她打起精神,走下樓梯。

屋裏沒有其他人。

她判斷應該是沒上鎖的前門沒有關好,被風吹開,把她吵醒了。

她把門鎖上,在廚房坐下,倒了一杯牛奶,聆聽這棟原木房子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老牆壁似乎在說話。

凌晨一點三十分,她站了起來,心想哈利應該已經回家了,他不會知道他今晚可能贏得一場遊戲。

她往卧室走去,突然想起一事,不由得驚慌起來,趕緊往回走,來到歐雷克的卧室門口。她看見歐雷克正躺在床上睡覺,這才鬆了口氣。

然而一小時后,她被噩夢驚醒,後半夜都在床上輾轉難眠。

白色福特雅士穿過夏夜,猶如一艘隆隆作響的老舊潛水艇。

「厄肯路,」哈利喃喃地說,「松斯街。」

「什麼?」史文問。

「我只是在自言自語。」

「自言自語什麼?」

「走哪條路最快。」

「要去哪裏?」

「你等一下就知道了。」

車子在一條單行道上停下,街上有幾棟獨棟房屋,零星地散佈在高樓之間。哈利朝史文倚身過去,推開副駕駛座的車門。這輛車多年前就已多處壞損,如今副駕駛的車門從外面打不開。蘿凱拿這輛車開過玩笑,也拿車主的個性開過玩笑。哈利確定自己沒聽出這些玩笑的弦外之音。哈利繞到車子另一頭,來到副駕駛的車門前,把史文拉了出來,叫史文背對他站立。

「你是左撇子嗎?」哈利問,解開史文的手銬。

「什麼?」

「你揮拳的時候,左手力量大還是右手力量大?」

「哦,我不用拳頭。」

「太好了。」

哈利把手銬銬在史文的右手腕和自己的左手腕上。史文驚訝地看着哈利。

「我可不想失去你,老兄。」

「用槍指着我不是更簡單嗎?」

「當然比較簡單,可我是個乖孩子,幾星期前就把佩槍繳回去了。我們走吧。」

他們穿過一片空地,夜空下可以看見高聳樓房漆黑沉重的輪廓。他們朝樓房走去。

「回到熟悉的地方感覺很好,對不對?」哈利問。他們站在學生樓的正門口。

史文聳了聳肩。

進入學生樓之後,哈利聽見了他不想聽見的聲音。樓梯間傳來腳步聲。他迅速環視四周,看見電梯門上的圓窗透出燈光,便橫跨幾步,進了電梯,把史文也拖了進去。電梯承受了他們的重量,晃了一晃。

「猜猜看我們要去幾樓。」哈利說。

史文的眼睛轉了轉,哈利舉起一串帶有塑料骷髏頭的鑰匙,在史文面前晃了晃。

「沒有玩遊戲的心情嗎?好吧,帶我們去四樓,史文。」

史文按下四樓按鈕,抬頭往上看,等待電梯上升。哈利仔細觀察史文的表情,他必須說,史文真是個他媽的好演員。

「柵門。」哈利說。

「什麼?」

「柵門要先拉上,電梯才會動,這你應該知道吧。」

「這個?」

哈利點了點頭。史文把柵門往右拉,柵門發出咔咔的金屬聲。電梯依然不動。

哈利覺得眉毛滲出一顆汗珠。

「把鐵門往右拉到底。」哈利說。

「像這樣?」

「別裝了,」哈利說,吞了口唾沫,「柵門得拉到底,如果沒碰到門邊地上的接點,電梯就不會動。」

史文微微一笑。

電梯抖了抖,黑色鐵柵門閃閃發光,後方的白色磚牆開始往下移動。他們經過一扇電梯門,哈利透過圓窗看到一個人的後腦往樓下移動。可能是學生吧,他如此希望。無論如何,侯勒姆說鑒定組在這裏的工作已經完成了。

「你不喜歡電梯,對不對?」

哈利並不答話,只是看着牆壁往下移動。

「是不是有一點恐懼症?」

電梯突然停止上升,哈利橫跨一步,以免失去平衡。電梯地板在他們腳下震動,透過圓窗看見的是牆壁。

「媽的你搞什麼鬼?」哈利低聲說。

「你全身都濕透了,霍勒警監。我想這是個好時機,可以跟你說清楚一件事。」

「現在做什麼都不是好時機,走,不然……」

史文擋在控制面板前方,似乎沒有移開的意思。哈利舉起右拳,就在此時,他赫然看見史文的左手握著一把鑿刀,一把綠色刀柄的鑿刀。

「我在椅子後面發現的,」史文說,露出近乎抱歉的微笑,「你應該把車子整理乾淨。現在你肯聽我說話了嗎?」

鋼製刀身閃閃發亮。哈利已經累得不想思考,累得不想控制驚慌:「說吧。」

「很好,因為我要說的事需要你集中一點注意力。我是清白的。也就是說,我的確幹了好幾年走私軍火和鑽石,可是我沒有殺人。」

哈利的手一動,史文就揚起鑿刀。哈利的手又放了下來。

「軍火走私是一個叫王子的人在操作的,我知道王子就是湯姆·瓦勒警監有一段時間了,更有趣的是,我能證明王子就是湯姆。另外,如果我沒看錯現在這個形勢的話,你要依靠我的證詞和證據來扳倒湯姆,如果你不扳倒他,他就會扳倒你,對吧?」

哈利的眼睛注視着那把鑿刀。

「霍勒警監?」

哈利點了點頭。

史文的笑聲很尖,像女人:「這是不是個很美妙的矛盾,霍勒警監?我們兩個人一個是手持武器的走私犯,一個是條子,兩個人銬在一起,完全依賴對方,卻還在苦苦思索怎麼把對方殺了。」

「真正的矛盾並不存在,」哈利說,「你想怎樣?」

「我想要的是,」史文高舉鑿刀,刀柄指向哈利,「你去把那個陷害我殺了四個人的人找出來,只要你把這個人找出來,你就可以砍下湯姆的頭擺在銀盤上。你幫我,我就幫你。」

哈利朝史文怒目而視。兩人的手銬互相摩擦。

「好,」哈利說,「可是要按照正確的順序來,先把湯姆關進牢裏,這件事辦好以後,我們就不受打擾了,我才可以幫你。」

史文搖了搖頭:「我思索過這件案子,我有一整天時間去好好想,霍勒。我手上唯一能拿出來的籌碼就是湯姆走私軍火的證據,而我唯一能談條件的對象是你。警方已經接受了勝利的花環,沒有人會再用新的眼光來看這件案子,更何況還得冒着把世紀大勝利搞成世紀大烏龍的風險。殺害這些女人的瘋子設下陷阱要我背黑鍋,我是被陷害的,除非有人幫忙,否則我一點機會也沒有。」

「你知道湯姆和他的手下現在正四處尋找我們嗎?每過一個小時,他們就靠得更近,我們一旦被他們找到就完了,沒有僥倖,只要被找到,我們兩個人都會死得很慘,你知道嗎?」

「我知道。」

「那你為什麼還要冒這個險?你剛才說的關於警方的想法是正確的,無論如何他們都不可能再花時間來調查這件案子,難道二十年刑期不比失去性命更好嗎?」

「二十年刑期不是我的選項,霍勒警監。」

「為什麼?」

「因為我這幾天才知道一件事,這件事永遠改變了我的人生。」

「什麼事?」

「我要當爸爸了,霍勒警監。」

哈利的眼睛眨了兩下。

「你得在湯姆找到我們之前先找到真正的兇手,霍勒警監,就這麼簡單。」

史文把鑿刀遞給哈利。

「你相信我嗎?」

「相信。」哈利扯了個謊,把鑿刀塞進夾克口袋。

鋼纜發出尖鳴,電梯又開始向上爬升。

35

星期日晚上美妙的胡扯

「希望你喜歡伊吉·帕普。」哈利說,把史文銬在四〇六室窗戶下方的電暖器上,「我們暫時只有他可以看。」

「這就不錯了,」史文抬頭看着海報說,「我在柏林看過伊吉和丑角樂隊的表演,那時候這張海報的主人應該還沒出生吧。」

哈利看了看錶:一點十分。湯姆和手下可能已經去他在蘇菲街的家查過了,現在可能在清查飯店。哈利無法得知他們到底還剩多少時間,他癱坐在沙發上,用雙手抹了抹臉。這個該死的史文!

計劃原本很簡單,只要找一個安全的地方,打電話給莫勒和克里波刑事調查部部長,讓他們在電話上聽史文的證詞,然後再給他們三小時的時間逮捕湯姆,不然哈利就會打電話去報社,投下炸彈。一切非常簡單。哈利和史文只要守在原地,直到確定湯姆被關進牢裏就可以了。之後,哈利就打電話給《晚郵報》記者羅傑,叫他打電話去找克里波刑事調查部部長,請他對湯姆被捕之事發表意見。等這件事公諸大眾,哈利和史文再爬出他們躲藏的洞穴。

如果不是史文這一手,事情原本十分簡單。

「如果……」

「你想都別想,霍勒。」史文看都沒看哈利一眼。

該死的史文!哈利看了看錶。他知道自己必須停止看錶。他必須屏除時間的元素,釐清思緒,重新佈陣,看現下這個情況還有什麼辦法可以想。

可惡!

「好吧,」哈利說,閉上眼睛,「把你的故事告訴我。」

史文傾身向前,手銬叮噹作響。

哈利站在打開的窗戶旁抽煙,聆聽史文的故事。史文從他十七歲那年第一次見到父親說起:「我母親以為我去了哥本哈根,其實我是去柏林找他。他住在提爾公園附近的大房子裏,那裏也是大使館的所在地,房子裏有看門狗。我說服園丁陪我走到前門,然後按下門鈴。他打開門,我們面對面看着彼此,就好像站在鏡子前一樣,我們只是站在那裏,目瞪口呆地看着對方。我甚至不需要說我是誰。最後他開始哭泣,擁抱了我。我跟他一起住了四個星期。他結了婚,有三個小孩。我沒問他做什麼工作,他也沒告訴我。他妻子蘭迪罹患了不治的心臟疾病,住在阿爾卑斯山的某個高級療養院裏。這聽起來像是愛情小說里的橋段。我還問過他幾次,問他是不是看了愛情小說才這樣安排的。毫無疑問,他愛蘭迪,或者說得更準確一點,他沉浸在愛河裏。當他說起蘭迪就要死了,聽起來就像是在女性雜誌上可以讀到的內容一樣。一天下午,他妻子的一個女性朋友去他家做客,我們一起喝茶,他說命運把蘭迪送進他懷裏,他們那麼相愛,愛得毫無保留,因此命運懲罰他們,讓蘭迪的生命提前凋零,但她美麗的容顏卻沒有失去半點光彩。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臉不紅氣不喘。那天晚上,我睡不着,走下樓梯去酒櫃里找東西喝,卻看見他的一個女友偷偷溜出他的寢室。」

哈利點了點頭。晚風是否變得凜冽?還是他的心理作用?史文換了個姿勢。

「白天只有我一個人在家。他有兩個女兒,一個十四歲,一個十六歲,名叫芭蒂和愛麗絲。對她們來說,我的出現當然非常刺激,竟然從天上掉下來一個同父異母的哥哥。她們都愛上了我,但我選擇了更小的芭蒂。有一天她提早放學,回到家裏,我帶她進了父親的寢室。事後她要換下沾了血跡的床單,我把她趕出去,鎖上房門,把鑰匙交給園丁,請園丁拿去給我父親。第二天早上吃早餐的時候,我父親問我要不要替他工作,這就是我會踏進鑽石走私這一行的原因。」史文頓了頓。

「沒剩多少時間了。」哈利說。

「我負責的是奧斯陸的部分。除了早期失手過幾次,被判兩次有條件緩刑之外,我可以說完全勝任這份工作。我的專長是通過機場海關。通關非常簡單,只要穿着體面,看起來不害怕就好,而我真的一點也不害怕,我根本就無所謂。我以前還常戴上神父的硬領,當然這個把戲太明顯了,可能會立刻引起海關人員的注意,但重點是你必須知道神父走路的樣子,知道他們如何梳理頭髮、穿什麼樣的鞋子、握住雙手的方式、會有什麼樣的臉部表情。只要學會這些,幾乎不會有人攔你。海關可能還是會起疑,可是攔阻神父的門檻比較高,他們如果讓留長發的嬉皮士通過,卻攔下神父檢查行李,結果什麼都沒發現,一定會引來民怨。海關跟其他政府單位沒有兩樣,他們希望給社會大眾正面的印象,讓大家認為他們能做好分內工作,雖然這個印象是錯誤的。

「我父親在一九八五年死於癌症。當時蘭迪的不治之症依然不治,但病情沒有糟到無法讓她飛回柏林接管我父親的事業。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發現我奪去了芭蒂的貞操,但我很快就沒了工作。她說他們不想再繼續經營挪威的生意,但她也沒派給我其他工作。我在奧斯陸過了幾年無業遊民的生活,後來搬去布拉格。鐵幕落下之後,布拉格成了走私客的天堂,我能說一口流利的德語,在布拉格很快就找到了立足之地。我賺錢很快,花錢也很快。我交朋友,但不會跟任何人深交。跟女人也一樣,我不需要,你知道為什麼嗎,霍勒?因為我從我父親那裏遺傳到一個天賦,我有一種可以讓女人愛上我的能力。」

史文朝伊吉的海報點了點頭:「對女人來說,最強烈的春藥莫過於一個令其墜入愛河的男人。我專門找已婚女人,因為她們事後不會給我惹太多麻煩。當我需要錢應急的時候,她們也會願意拿錢給我,雖然次數不會太多。我過着無憂無慮的生活,時間就這樣一年一年過去。三十多年來,我的笑容是自由的,女人的床是我的落腳處,我的下身是她們的接力棒。」史文把頭倚在牆上,閉上眼睛。

「聽起來一定很可笑,但你可以相信我,從我嘴裏說出來的關於愛的甜言蜜語,就跟我母親從我父親口中聽見的甜言蜜語一樣發自真心,絕對真誠。我把我所有的一切全都給了女人,但是一等到熱情結束,我就會請她們離開。我付不起住療養院的錢。我的關係總是這樣結束,我也以為會永遠這樣下去。直到一年秋天,我走進瓦茨拉夫廣場的歐洲大飯店酒吧,遇見了她。伊娃。是的,她的名字叫伊娃。說不矛盾其實是假的,霍勒。我看見她的時候,第一個念頭是她不是美女,她只是表現得像美女,但是覺得自己美麗的人就是美麗的。我對女人頗有一手,所以就過去找她。她沒有叫我滾,只是保持距離,以禮相待,這卻讓我為之瘋狂。」史文露出會心的微笑。

「對男人來說,最強烈的春藥莫過於尚未墜入愛河的女人。伊娃比我年輕二十六歲,比我更有型,最重要的是,她不需要我。她可以繼續做她的工作。她以為我不知道她是做什麼的——她專門挑逗德國生意人,替他們口交。」

「那她為什麼不繼續做下去?」哈利問,對伊吉的海報吐了口煙。

「因為她沒有機會繼續做下去。我愛上了她,我不想跟別的男人分享她,我想要獨自擁有她,但伊娃就跟大多數沒有墜入愛河的女人一樣,她重視的是經濟上的安全感。所以為了要獨自擁有她,我必須賺錢。從獅子山走私血鑽的風險很低,但賺來的錢沒辦法讓我富有到讓她難以抗拒,走私毒品的風險又太高,這就是最後我會走私軍火、結識了王子這個人的原因。我跟王子在布拉格見過兩次面,談好軍火走私的做法和條件。我與王子第二次碰面是在瓦茨拉夫廣場的露天餐廳,那天我說服伊娃假扮成到處拍照的觀光客,她拍的照片『正好』把我跟王子坐的那桌拍了進去。我替人做完工作,對方如果不付錢,通常都會收到一張我們的合照作為提醒。這一招很有效。王子做事向來乾脆利落,我跟他做買賣從來沒出過問題。我是後來才發現他是警察的。」

哈利關上窗戶,在沙發床上坐下。

「今年春天我接到一通電話,」史文說,「是從挪威打來的,說的是厄斯蘭方言。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拿到我的電話號碼的。這個人似乎把我摸得一清二楚,幾乎讓我汗毛直豎,不對,他真的讓我汗毛直豎。他知道我母親是誰,我被判過什麼刑,以及多年來我專門走私五芒星血鑽。不過最可怕的是,他知道我開始走私軍火。他兩種貨都要。他要一顆鑽石和一把帶有消音器的捷克造手槍。他開出的價碼高得讓人難以想像。我拒絕了手槍的部分,說他必須通過另一個渠道取得手槍,可是他堅持一定要直接經過我,不經過中間人。他提高了價碼。我說過,伊娃是個要求很多的女人,我不能失去她,所以我就答應了。」

「你到底答應了什麼?」

「這個人對交貨方式有非常特殊的要求,交貨地點必須在維格蘭雕塑公園,就在生命之柱底下。第一次交貨是在五個星期前,時間是下午五點,那個時段是觀光客最多的高峰期,下班的人也會在公園裏散步。他說這對他和我來說都很方便,進出都不會引人注意。反正我會被認出來的概率本來就很低。很多年前,我在布拉格一家當地酒吧看見一個以前在學校經常打我的挪威同學,他完全沒認出我。我搬到布拉格之後,只遇到過兩個奧斯陸人,一個是這個同學,另一個是去布拉格度蜜月而和我扯上關係的女人。」

哈利點了點頭。

「反正,」史文說,「這個客戶希望我們不要碰面,我覺得沒問題。他要我把貨裝在褐色膠袋裏,放進維格蘭雕塑公園中央噴泉雕塑前方的綠色垃圾桶,然後立刻離開。我必須準時,這點非常重要。我們說好的金額會在事前匯入我在瑞士的賬戶。他說他這樣找上我,我應該不敢跟他耍什麼花招,而他指望的就是這一點。他說對了。可以給我一根煙嗎?」

哈利替他點了一根煙。

「第一次交貨之後,他打電話給我,又訂了一把格洛克23手槍和第二顆血鑽,隔周交貨,同樣的時間、地點和交貨方式。那天是星期日,公園裏的人還是一樣多。」

「跟馬里斯命案同樣的日期和時間。」

「什麼?」

「沒事,繼續。」

「這樣重複了三次,總是相隔五天,可是最後一次有點不一樣。這次他有兩個要求,一個在星期六,一個在星期日,也就是昨天。客戶要求我星期六住在我母親家,方便他計劃有變時跟我聯絡。我是沒問題,反正我也會去看我母親,我期待見到我母親,因為我有好消息要告訴她。」

「告訴她她要當祖母了。」

史文點了點頭:「而且我要結婚了。」

哈利熄滅手中的香煙:「所以你要說的是,我們在你的行李箱裏發現的鑽石和手槍是星期日要交的貨?」

「對。」

「嗯。」

「我說完了,現在呢?」

哈利把雙手放在腦後,靠上沙發床,打了個哈欠:「你是伊吉的老歌迷,一定聽過《BlahBlahBlah》這張專輯吧?很棒的一張專輯。美妙的胡扯。」

「美妙的胡扯?」

史文的手肘撞上電暖器,發出空洞的鏗鏘聲。

哈利站了起來:「我得理清思緒。街上有一家二十四小時修車廠,需要我幫你買點什麼嗎?」

史文閉上眼睛:「聽着,霍勒,我們在同一條船上,而且這條船正在下沉。你不只是個惡毒的渾球,而且蠢死了。」

哈利咧嘴一笑,站了起來:「這我得想一想。」

二十分鐘后,哈利回到寢室,史文已經睡着,一隻手臂被銬在電暖器上,彷彿在招手。

哈利在桌上放了兩個漢堡、一包薯條和一大瓶可口可樂。

史文揉了揉昏沉的雙眼:「你仔細想過了嗎,霍勒?」

「嗯。」

「想了什麼?」

「想了你的女友在布拉格替你和湯姆拍的照片。」

「跟那些照片有什麼關係?」

哈利解開手銬:「照片跟這件案子沒有關係。我是在想她假扮成觀光客,去做觀光客做的事。」

「做什麼事?」

「我剛剛說過了,拍照。」

史文揉揉手腕,仔細看了看桌上的食物:「喝可樂用的杯子呢,霍勒?」

哈利指了指可樂瓶。

史文打開瓶蓋,半睜着眼睛斜視哈利。

「你要冒險跟連環殺手用同一個瓶子喝飲料?」

哈利滿嘴漢堡,回答說:「同一條船,同一個瓶子。」

奧莉坐在客廳里,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她沒開燈,希望他們以為她不在家,便會放棄離去。他們一直打電話,按門鈴,在院子裏大聲叫嚷,對廚房窗戶丟石頭。「無話可說。」她接起電話后說道,隨即拔掉電話插頭。最後他們站在她家周圍,手裏拿着長長的黑色長焦鏡頭守候着。她走到窗前,拉上窗帘,立刻聽見他們的相機發出昆蟲的叫聲。吱吱吱,吱吱吱,咔嚓。吱吱吱,吱吱吱,咔嚓。

已經過了將近一天,警方還是沒發現他們抓錯了人。也許他們要等到星期一正常上班的時候,才會查清楚這件事。

有人可以說說話就好了。但依娜跟她那個神秘的紳士朋友度假去了,還沒回來。是不是應該打電話給那個女警貝雅特?警方逮捕史文並不是她的錯。貝雅特似乎知道史文不是那種會到處殺人的人。貝雅特甚至還留了電話號碼,說如果有任何事情想跟她說,隨時都可以打電話。任何事情都可以。

奧莉凝視窗外。枯死的梨樹的側影彷彿緊抓月亮的手指。月亮低低掛在院子和火車站上方,彷彿一張死人的臉,臉上的白色肌膚爬著突起的藍色血管。

依娜是怎麼了?她說最晚星期日下午就會回來的。奧莉原本幻想,如果可以泡杯茶,讓依娜見見史文,會有多麼溫馨。依娜一向很準時,很可靠。

奧莉等到牆上時鐘敲了兩下。然後,她掏出那個電話號碼。

鈴聲響到第三聲,電話接通了。「我是貝雅特。」一個昏沉的聲音說。

「你好,我是奧莉·希芬森,很抱歉這麼晚打電話給你。」

「沒關係,希芬森老太太。」

「叫我奧莉就好。」

「奧莉,抱歉,我還不是很清醒。」

「我打電話給你是因為我很擔心我的房客依娜,她早就應該回來了,而且這兩天又發生了這麼多事,呃,我很擔心。」

奧莉沒有馬上聽見回話,心想貝雅特該不會又睡著了吧?但她的聲音又傳了過來,這次一點也不昏沉:「奧莉,你是在說你有個房客嗎?」

「對啊,她叫依娜,她睡在女傭房。哦,對,我沒帶你去看那房間,對不對?因為那是在後樓梯那邊,她整個周末都不在。」

「她去哪裏了?跟誰在一起?」

「要是我知道就好了。我最近才知道有這個人,而且依娜還沒介紹給我認識。依娜只說他們要去他的度假小屋。」

「你應該早點告訴我們的,奧莉。」

「是嗎?我真的非常抱歉……我……」奧莉覺得淚水溢滿眼眶,卻又無力抑止。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奧莉。」奧莉聽見貝雅特趕緊補充,「我不是在對你發脾氣,查清楚這些是我的工作,你不可能知道這些事跟我們的案子有關。我會聯絡勤務中心,他們會打給你,詢問依娜的個人資料,然後會處理這件事。我相信她應該沒事,不過還是小心點比較好,對不對?除此之外,我想你應該去睡一會兒。我早上會打給你,好嗎,奧莉?」

「好。」奧莉說,盡量在話音中帶着笑聲。她很想問貝雅特,史文的事情怎麼樣了,但她問不出口。

「好,那就這麼說定了,再見。」

奧莉掛上電話,淚水滑下面頰。

貝雅特鎮定下來,試着入睡。她聆聽房子的聲音。房子在說話。母親十一點就關上了電視,現在樓下靜悄悄的。貝雅特心想,不知道母親是不是也在想着他,想着她的父親。她們母女倆很少提到她的父親,一旦提起,兩個人都會元氣大傷。她已經開始在市中心找房子了。去年她便覺得,住在母親房子的這一整層樓里,有一種被監禁的感覺,尤其是她開始跟哈福森交往之後,這種感覺更為強烈。哈福森是個個性穩若磐石的警察,來自斯泰恩謝爾市,她以他的姓氏哈福森來稱呼他。哈福森對她十分尊重,而且抱着謹慎的態度對待她,不知為何,她十分珍視這一點。她搬去奧斯陸就不可能享有這麼大的空間,而且她會想念這棟房子的聲音,想念這些從小到大伴她入睡的無言獨白。

電話再度響起。貝雅特嘆了口氣,伸出手臂:「喂,奧莉嗎?」

「我是哈利,你好像已經醒了。」

貝雅特在床上坐了起來:「對啊,今天晚上電話響個不停,有什麼事嗎?」

「我需要一點幫助,你是我唯一敢相信的人。」

「這樣啊,根據我對你的了解,這代表我要有麻煩了。」

「很多麻煩,你願意幫忙嗎?」

「如果我說『不要』呢?」

「你先聽我說完,再說『不要』也不遲。」

36

星期一照片

星期一早上,五點四十五分,太陽從艾克柏山後面露臉,放出光芒。在警署前台值班的塞科利達保安人員打了個哈欠,從《晚郵報》上抬起雙眼,看向早上第一個拿出身份識別卡上班的人。

「報上說快要下雨了。」他說,很高興見到另一個人。

高大男子一臉陰鬱地瞥了他一眼,並不接話。

兩分鐘后,三名男子跟着進來,同樣表情嚴峻,無意說話。

早上六點,四名男子在六樓警署指揮官的辦公室里坐下。

「呃,」指揮官說,「我們有一位警監從拘留所帶走了命案嫌疑人,目前下落不明。」

指揮官之所以坐得住這個位子,在於他具有歸納問題和簡潔闡述應辦事項的能力:「所以我建議他媽的快把他們給找出來!目前為止,究竟發生了什麼?」

克里波刑事調查部部長偷偷瞥了莫勒和湯姆一眼,清了清喉嚨,答道:「我們已經指派一個由資深警探組成的小組來辦這件案子,這個小組由瓦勒警監領導,小組成員也由瓦勒警監親自挑選,三位成員來自密勤局,兩名來自犯罪特警隊。昨天深夜,拘留所的警察彙報說史文沒有回去,一小時之後,他們就已經開始着手調查。」

「漂亮,動作很快,但是巡警為什麼沒有收到通知?巡邏車呢?」

「我們希望等案情有進一步發展,然後在這場會議上做出決定。拉許,讓我們聽聽你的想法。」

「我的想法?」

克里波刑事調查部部長以手指撫摸上唇:「瓦勒警監已經承諾會在今天之內把哈利和史文捉回來,目前為止我們已經設法不讓消息泄露出去。知道史文不在拘留所的只有我們四個人和拘留所的葛洛斯。另外,我們已經聯絡烏勒斯莫監獄,請他們取消史文的囚室和移交手續。我們告訴他們說,根據線報,史文在烏勒斯莫監獄可能不安全,因此暫時將他移送到一個秘密地點。簡而言之,我們目前先把消息壓下來,直到瓦勒警監和他的小組替我們解除這個危機。當然了,拉許,決定權在你。」

指揮官拉許雙手指尖互觸,深思熟慮地點了點頭,站起身來,走到窗前,背對眾人:「上星期我搭計程車時,車上剛好有一份報紙攤開放在我旁邊,我就問司機對快遞員殺手有什麼想法。傾聽基層民眾的想法總是很有意思的。他說快遞員殺手的問題和世貿中心的問題是一樣的:問問題的先後順序錯了。大家都在問『是誰』和『怎麼發生的』,可是要解開謎題,必須先問另一個問題。你知道這個問題是什麼嗎,托列夫?」

克里波刑事調查部部長托列夫沉默不語。

「托列夫,這個問題就是『為什麼』。那個計程車司機可不是笨蛋。在座各位問過這個問題了嗎?」指揮官抖着腳跟,等待眾人回答。

「我無意冒犯這個計程車司機,」托列夫終於說,「但我不確定這個案子有『為什麼』,至少沒有一個理性的『為什麼』。在座各位應該都知道哈利的心理狀態很不穩定,還是個酒鬼,這就是他被革職的原因。」

「就算瘋子也是有動機的,托列夫。」有人謹慎地清了清喉嚨。

「湯姆,請說。」

「巴陶狄。」

「巴陶狄?」

「巴陶狄是埃及航空的飛行員,他因為被航空公司降職,蓄意讓載滿乘客的飛機墜毀,作為報復。」

「你想說的是什麼,湯姆?」

「星期六晚上我們逮捕史文之後,我在停車場追上哈利,跟他聊了一下,他顯然非常不滿,原因是他被革職,而且我們沒有把逮捕快遞員殺手的功勞算在他頭上。」

「巴陶狄……」

清晨第一道陽光穿過窗戶灑了進來,指揮官以手遮眉:「莫勒,你一句話都沒說,你認為呢?」

莫勒凝望指揮官拉許在窗前的側影,他的胃疼痛不已,不僅感覺自己快要爆炸,而且希望自己乾脆爆炸。自從昨晚被吵醒,得知這起綁架案之後,他就一直期待有人能用力把他搖醒,告訴他這只是一場噩夢。

「我不知道,」莫勒嘆了口氣,「老實說,我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指揮官緩緩點了點頭:「如果我們封鎖消息的這件事傳出去,一定會受到輿論譴責。」

「精練的總結,拉許,」托列夫說,「可是如果我們把連環殺手逃走的消息走漏了,一樣會受到輿論譴責,就算我們再把人找回來也是一樣。不過,還是有個辦法可以安靜地解決這個問題。據我所知,湯姆有個計劃。」

「湯姆,什麼計劃?」

湯姆的左掌包住右拳。「這樣說好了,」他說,「很顯然,這個計劃只許成功,不許失敗,所以我要動用一些非傳統的方法,由於這個方法會造成一些後果,所以我建議你們最好不要知道這個計劃。」

指揮官回過身來,臉上微微露出驚訝的神情:「湯姆,你想得真是周到,但恐怕我沒辦法同意……」

「我堅持……」

指揮官蹙起眉頭:「你堅持?你知道這樣做的風險嗎,湯姆?」

湯姆張開雙掌,凝視自己的手:「我知道,我個人會扛下這個責任。這次的調查工作是我跟哈利緊密合作,身為負責人,我應該看出徵兆並採取行動才對,尤其是我跟他在停車場聊過以後。」

指揮官對湯姆投以疑惑的眼光,然後轉過身,面對窗戶,站立不動。長方形的陽光在地板上緩緩爬動。接着,他聳起肩膀,抖了抖身子,彷彿感到寒冷。「你的時間只到午夜,」指揮官對着窗玻璃說,「然後嫌犯失蹤的消息就會對媒體公佈。還有,記住我們沒開過這場會。」

莫勒走出門時,看見托列夫捏了捏湯姆的手,露出帶有感激之意的溫暖微笑,但笑容一閃即逝。那是感謝的表情,莫勒心想,也是心照不宣地指定王儲的表情。

鑒定組警員畢爾·侯勒姆手裏拿着話筒,看着面露期待地望着他的日本面孔,心裏覺得自己十分白痴。他手心冒汗,卻不是因為熱,正好相反,停在布里斯托飯店外的豪華空調車內的溫度,比外面晨光底下低了好幾度。他手心冒汗,是因為必須對話筒說話,而且得說英語。

導遊介紹說,侯勒姆是挪威警察,一個面露微笑的老人便拿出相機,彷彿侯勒姆是觀光景點。侯勒姆看了看錶:七點整。接下來他還要面對更多旅行團,只能硬撐下去。他深深吸了口氣,說出他在前來這裏的路上練習過的一段話:「我們跟全奧斯陸的旅行社核對過,你們這一團在星期六下午五點去過維格蘭雕塑公園。我想知道的是,你們有多少人在那裏拍了照片?」

沒有反應。

侯勒姆一臉困窘,望嚮導游。

導遊面帶微笑,向侯勒姆鞠了個躬,從他手中拿過話筒,對團員說起話來。侯勒姆只能假設導遊用日語傳達的信息跟他剛才說的大致相同。導遊說完,又微微鞠躬。侯勒姆盯着高舉的手臂,看來今天他們在相片處理室可有得忙了。

羅傑·錢登鎖上車,口中哼著《變成日本人》這首歌。從停車場走到《晚郵報》位於郵報大樓的新辦公室距離很短,但他知道自己仍會小跑前往辦公室。不是因為他遲到了,正好相反,因為他是少數幸運兒之一,每天都抱着期待的心情去上班。他迫不及待地要讓自己置身於令他想起工作的熟悉事物中,諸如設有電話和電腦的辦公室、成堆的當日報紙、同事講話的嗡嗡聲、咕咕作響的咖啡機、吸煙室的八卦、晨間會議的活潑氣氛。昨天他在奧莉·希芬森的住處外待了一整天,唯一的收穫是一張她站在窗前的照片。但是這很好,他喜歡困難的任務,而犯罪線的困難任務多到難以計數。以前蒂凡都叫他「犯罪癮君子」。他不喜歡蒂凡用這些字眼,因為他弟弟托馬斯就吸毒。羅傑工作勤奮,念過政治學,正好喜歡當犯罪線記者。針對這個部分,蒂凡的說法不無道理,這份工作的許多層面的確類似上癮。他原本跑的是政治線,後來去犯罪組暫時幫忙,過了不久,他就發現唯有關於生死的新聞才能刺激腎上腺素分泌,令人亢奮。當天他就去找總編輯,也立刻被調到了犯罪組,成了固定成員。總編輯顯然曾經見過別人有過相同的經歷。從那天起,羅傑下車后總是小跑前往辦公室。

不過今天他沒跨出幾步,就被人叫住了。

「早安。」一名男子說。這人不知道是從哪裏跑出來的,現在就站在他的正前方。男子身穿短褲和黑色皮夾克,儘管這座立體停車場十分陰暗,他臉上仍戴着飛行墨鏡。羅傑一看便知是警察。

「早安。」羅傑說。

「錢登,我有話要告訴你。」

男子雙臂下垂,手背覆蓋一層黑毛。羅傑心想如果他把手插在皮夾克口袋裏或是負在身後,看起來會更自然。男子的這個姿勢讓人覺得他打算用雙手做些什麼,至於是什麼則難以揣測。

「什麼話?」羅傑問,聽見自己句尾所帶的問號在四壁間回蕩。

男子傾身向前。「你弟弟在烏勒斯莫監獄服刑,對吧?」男子說。

「那又怎樣?」

羅傑知道外面的奧斯陸陽光普照,但這個汽車地下墓穴忽然變得冷颼颼。

「如果你關心他的近況,你就得幫我們一個忙。你在聽嗎,羅傑?」

羅傑詫異地點點頭。

「如果哈利·霍勒警監打電話給你,我們要你問他人在哪裏,如果他不告訴你,你就跟他安排見面,對他說除非你親自見到他,否則你不會冒險刊登他說的事。碰面時間要在今天午夜以前。」

「他說的什麼事?」

「他可能會對某個警監做出沒有事實根據的指控,這個警監的名字我不能說,而且你也不用知道,反正最後也不會登出來。」

「可是……」

「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跟他打完電話以後,我要你打這個電話號碼,告訴我們哈利在哪裏,或是你跟他約在什麼時間、什麼地點見面,聽清楚了嗎?」男子用左手從口袋裏拿出一張紙,交給羅傑。

羅傑看了紙上寫的電話號碼,搖了搖頭。他雖然害怕,還是感覺得到心中湧出笑意,或許他正是因為害怕才會如此。

「我知道你是警察,」羅傑說,避免臉上浮現笑容,「你一定知道這件事是包不住的,我是記者,我不能……」

「錢登。」男子取下墨鏡。停車場雖然昏暗,男子那對灰色瞳孔仍然只是兩個小點:「你弟弟住在A107號囚室,每周二,跟其他慣犯一樣,他需要的海洛英被遞進去,而且他拿到以後就會立刻注射,從不檢查。他到目前為止都安然無恙,你懂我意思了吧?」

羅傑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有問題,但他知道自己沒有聽錯。

「很好,」男子說,「有問題嗎?」

羅傑得先舔濕嘴唇才能說話:「你們為什麼認為哈利·霍勒會打電話給我?」

「因為他走投無路了,」男子戴上墨鏡,「因為昨天你在國家劇院前面給了他一張名片。祝你有愉快的一天,錢登。」

男子離開之後,羅傑才有辦法移動身體。他吸進停車場地下室濕冷且帶有塵埃的空氣。前往郵報大樓這短短的一條路,他每一步都走得緩慢而沉重。

奧斯陸地區的挪威電信公司控制室里,克勞斯·托西森面前屏幕上的電話號碼正在跳動。他告訴同事不要吵他,然後鎖上了門。

他的襯衫被汗水浸濕,並不是因為他慢跑來上班。今天他步行來上班,步伐不快也不慢。他往辦公室走去時,聽見接待員叫他,便停下腳步。接待員叫的是他的姓,他喜歡別人叫他的姓。

「你有訪客。」接待員說,指了指坐在接待室沙發上的男子。

托西森大吃一驚。他之所以吃驚,是因為他的工作不需要接待訪客。這並非巧合,從事這份工作和過這種私生活是他自己的選擇,為的是避免跟其他人有直接接觸,除非必要。

沙發上的男子站了起來,對托西森表示他是警察,然後請託西森坐下。托西森陷在椅子裏,而且越陷越深,全身冒汗。警察。他已經有十五年沒跟警察有瓜葛了,這段時間他雖然只吃過一張罰單,但一看見街上的巡警仍會產生偏執的想法。男子一開口說話,托西森的毛孔就開始泌出汗水。

男子開門見山地說他們需要托西森幫忙追蹤一部手機。托西森曾替警方做過類似的工作,這工作相當簡單。手機在開機時,每半小時會傳送一次信號,便會被遍佈各地的基地台記錄。此外,基地台會接收和記錄用戶接聽和打出的所有電話。要查出手機位置,只要知道手機是在哪個基地台的覆蓋範圍內,再進行交叉計算,就可以將手機位置鎖定在一平方公里內。這就是那次在克里斯蒂安桑市附近的自然保護區,他會如此不堪的原因,而那也是他跟警察唯一有瓜葛的一次。

托西森說竊聽電話必須經過上司同意,但男子說這件事很緊急,他們沒有時間通過正式渠道。除了監聽一部特定手機之外(托西森發現手機的用戶名叫哈利·霍勒),男子還要托西森監聽其他幾部手機,因為他們要找的這個哈利·霍勒可能會聯絡這些人。

托西森問男子為什麼要特別找他,其他人不是比他更有經驗嗎?他背上的汗水開始變得冰涼,使得他在冷氣接待室里微微發抖。

「因為我們知道你會三緘其口,托西森,就跟我們不會告訴你的上司和同事你一九八七年一月在史登斯公園脫褲子被逮個正著一樣。卧底警察說你只穿了一件外套,其他什麼都沒穿,我想一定很冷吧……」

托西森用力吞了口唾沫。他們說過,這件事過幾年就會從檔案中刪除。

他又吞了口唾沫。

要追蹤這部手機的位置幾乎是不可能的。這部手機處於開機狀態,他知道這一點是因為他每小時都會收到一次信號,但信號每次都從不同地方傳來,彷彿是在耍他。

他把注意力轉移到名單列出的地址上,其中一個市內電話號碼的地址是科博街21號。他查看這個號碼,發現這個號碼屬於鑒識中心。

電話一響,貝雅特就接了起來。

「怎麼樣?」電話那頭的聲音說。

「目前為止不大看好。」

「嗯。」

「我請兩個人去洗照片,一洗好就拿來給我。」

「史文沒在照片里。」

「如果芭芭拉遇害當時,他在維格蘭雕塑公園的噴泉雕塑附近,那他實在不走運。我已經看過將近一百張照片,他絕對不在裏面。」

「他穿白色短袖襯衫和藍色……」

「你已經說過了,哈利。」

「也沒有相似的面孔?」

「我很擅長辨認面孔,哈利,這些照片里都沒有他。」

「嗯。」

侯勒姆拿了一疊剛洗好的照片來到貝雅特的辦公室門口,照片仍然散發着顯影劑的臭味。貝雅特招了招手,請他進來。侯勒姆把照片放在她桌上,指了指其中一張,蹺起拇指,隨即出門而去。

「等一下,」貝雅特說,「我剛拿到新照片,是星期六下午五點去過那裏的旅行團拍的。讓我看看……」

「快點。」

「沒錯。我的天……猜猜看我看見誰了?」

「真的?」

「對,是史文·希芬森,看起來跟他本人一樣高大。他在維格蘭雕刻的六個巨人像前面,側面入鏡,看起來像是正好經過。」

「他手裏是不是拿着一個褐色膠袋?」

「照片的角度取得很高,沒辦法看到。」

「好吧,至少他去過那裏。」

「對,可是星期六那天沒有人遇害,哈利,所以這不是任何命案的不在場證明。」

「不過這表示他說的話至少有一部分是真實的。」

「呃,一流的謊言有百分之九十是真實的。」貝雅特突然覺得雙耳發熱,因為她發現這句話根本就是從「哈利福音」里引述出來的,她甚至還模仿了哈利的語氣。「你在哪裏?」她趕緊問上一句。

「我說過了,你最好不要知道,這樣對我們兩人都好。」

「抱歉,一時忘了。」

一陣沉默。

「我們……呃,會繼續檢查照片,」貝雅特說,「侯勒姆那裏還有其他命案發生時在維格蘭雕塑公園觀光的旅行團名單。」

哈利咕噥了一聲,掛上電話,貝雅特把這聲咕噥解讀為「謝謝」。

哈利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鼻樑兩側,緊緊閉上雙眼。算上今天早上睡的兩小時,他這三天一共只睡了六小時,他知道自己還要再過很長一段時間才能再睡覺。睡夢中他看見了街道,地圖浮現在他眼前,他看見奧斯陸街道的名稱:松斯街、尼德塔街、史基思莫街,全都是坎本區的蜿蜒小巷。他還夢到了:夜晚,天空飄着雪,他獨自走在基努拉卡區(是馬克路,還是托夫德街?),一輛紅色跑車停在路旁,車上有兩個人。他走近了些,看見其中一人是女人,身穿舊式連衣裙。他叫她的名字,叫的是「愛倫」。女人轉過頭來,張口答應,嘴裏卻滿是不斷湧出的碎石。

哈利左右伸展僵硬的脖子。「你聽好,」他試着集中注意力,對躺在床墊上的史文說,「因為你和我的緣故,剛剛跟我通話的這個人幫我們做了一些調查,這個行為可能會使她丟掉工作,而且因此成為幫凶而入獄。我需要一樣東西來讓她放心。」

「什麼東西?」

「我要給她看你在布拉格拍到湯姆的照片。」

史文大笑:「你聽好了,哈利,我手上只有這張牌,如果我現在就打出來,你馬上就可以取消『史文行動』了。」

「說不定可以比你想像的更早取消,他們找到一張證明你星期六那天去過維格蘭雕塑公園的照片,可是芭芭拉遇害那天的沒找到。那些日本遊客整個夏天都拿着相機對噴泉雕塑猛拍,居然都沒拍到你,想想是不是還挺奇怪的?所以我才要你打電話給你女友,請她把照片郵寄或傳真給鑒識中心的貝雅特·隆恩,貝雅特可以檢查湯姆的面孔,看看你手上的王牌是不是如你所說的貨真價實,而且我也想看看你跟某個可能是湯姆·瓦勒的人在那個廣場上的照片。」

「是瓦茨拉夫廣場。」

「隨便,你的女友有一小時的時間做這件事,從現在開始算起,如果你不同意,我們的協議就取消,明白嗎?」

史文凝視哈利很長一段時間,才開口回答:「我不知道她在不在家。」

「她又不用上班,」哈利說,「她懷着身孕,又擔心你,怎麼可能不在家等你的電話?為了你自己着想,我們只能希望她在家。還剩五十九分鐘。」

史文的視線在房裏轉了一圈,最後又回到哈利臉上。他搖了搖頭:「我不能這樣做,哈利,我不能把她拖下水,她是無辜的。現在湯姆還不知道她,也不知道我們住在哪裏,但如果我們失敗了,湯姆一定會發現她,也一定會找上她。」

「如果孩子的父親因為四條人命而被判無期徒刑,剩下她一個人扶養孩子長大,她會怎麼想?你現在是進退維谷,史文。五十八分鐘。」

史文把臉埋在雙手之中:「該死……」他抬起頭來,只見哈利拿起手機遞給他。

他咬住下唇,接過電話,鍵入號碼,把紅色手機貼在耳畔。哈利看了看錶。秒針一格一格繞着錶盤走。史文不安地換了個姿勢。哈利數到二十。

「怎麼樣?」

「她可能去布爾諾市她媽媽家了。」史文說。

「真是遺憾,」哈利說,眼睛盯着手錶,「五十七分鐘。」

哈利聽見手機掉落在地,剛一抬眼,就看見史文扭曲的面孔,然後就感覺到一隻手掐上他的脖子。他迅速揚起手臂,擊打史文的手腕。史文放開了手。哈利對眼前那張臉揮拳,感覺拳頭打中某樣東西,把那樣東西打得斷裂開來。他又揮出一拳,感覺手指之間沾上溫暖黏稠的血液,這時他突然有個怪異的念頭:這感覺就好像他在奶奶家吃草莓果醬夾吐司時,草莓果醬沾到了手上。他揚起手,再次出拳。他看着眼前這個一手被銬住、毫無抵抗能力的男人試着想保護自己的身體,但只讓他更加怒火中燒。哈利又累、又怕、又氣。

「Weristda?」(哪位?)

哈利僵在原地,和史文面面相覷,兩人都沒說話。地上的手機傳出鼻音。

「Sven?Bistdues,Sven?」(史文?是你嗎,史文?)

哈利抓起手機,湊到耳邊。

「史文在這兒,」他慢慢地說,「你是誰?」

「Eva,」(伊娃。)一個女子憤憤地說,「Bitte,wasistpassiert?」(發生了什麼事?)

「我是貝雅特。」

「我是哈利,我……」

「掛斷電話,打我手機。」貝雅特掛上電話。

十秒鐘后,哈利和貝雅特在他堅持稱呼為「那條線」的電話上通話。

「怎麼回事?」

「我們被監控了。」

「怎麼會?」

「我們這裏安裝了反黑客軟件,這套軟件顯示我們所有的電話和電子郵件都被第三方監控了。這套軟件本來是要保護我們免遭罪犯入侵的,可是侯勒姆說監控的人好像是網絡服務商。」

「竊聽嗎?」

「應該不是,但我們所有的對話和電子郵件都被記錄下來了。」

「應該是湯姆和他的同夥乾的。」

「我知道。現在他們知道你給我打過電話,這表示我不能再幫你了,哈利。」

「史文的女友會傳一張史文和湯姆在布拉格碰面的照片給你,這張照片里湯姆背對鏡頭,所以不能拿來當證據,但我想讓你檢查這張照片是不是真的。照片在她電腦里,她可以寄給你。給我你的郵件地址。」

「哈利,你沒聽見我剛才的話嗎?他們會過濾所有進來的郵件和電話,如果我們現在收到一封從布拉格發來的郵件或傳真,你想會怎樣?我辦不到,哈利。而且我還得找出一個可信的理由來解釋你為什麼打電話給我,我的腦袋又沒有你轉得那麼快。天哪,我要怎麼跟他們說?」

「放輕鬆,貝雅特,你不必擔心想什麼理由,因為我沒打給你。」

「你在說什麼?你總共打給我三次了。」

「對,可是他們不知道是我打給你的,因為我跟朋友交換了手機,現在用的是他的手機。」

「所以你早就預料到這些事了?」

「我沒預料到這些,我之所以跟朋友換手機,是因為手機會發送信號給基地台,這些信號可以用來追蹤手機的位置。如果湯姆找人通過手機網絡追蹤我的手機,那他們可要傷腦筋了,因為我的手機正在奧斯陸到處跑。」

「我知道得越少越好,哈利,不要寄任何東西給我,可以嗎?」

「好。」

「抱歉,哈利。」

「你已經助了我一臂之力,貝雅特,所以不用為了保留另一隻手臂而道歉。」

他敲了敲門,在三〇三室的門上短短敲了五下,希望敲門聲夠大,可以穿透音樂。他等了一會兒,舉起手正要再敲,就聽見音樂的音量被轉小,門內傳來赤腳踩在地上的啪嗒聲。門打開了。她看起來像是在睡覺:「有什麼事嗎?」

他亮出警察證。嚴格說來,這張警察證是假的,因為他已經不是警察了。

「再次為星期六發生的那些事跟你說聲抱歉,」哈利說,「希望他們衝進來的時候沒有讓你受到太大的驚嚇。」

「沒關係啦,」她做了個鬼臉,「我想你們也只是公事公辦而已。」

「是的,」哈利改變了一下雙腳重心,迅速朝門內走廊瞥了一眼,「我跟一個同事正在馬里斯的房間里找線索,我們必須立刻寄出一份資料,可是我的筆記本竟然罷工了。這件事很重要。我記得你星期六上過網,所以不知道……」

她做了個手勢,表示已經明白,不用再多做解釋。她打開電腦:「電腦開了。真抱歉房裏很亂,希望你不介意,我懶得整理。」

哈利在屏幕前坐下,打開郵箱,建立新郵件,用油膩膩的鍵盤輸入伊娃的地址,在內容里打上:「準備好了,發到這個地址。」然後發送。

哈利在椅子上轉過身來,朝那年輕女子看去,只見她坐在沙發上,正在穿一條緊身牛仔褲。他剛才並未發現她只穿了短褲,可能是因為她上半身穿了件印有大麻葉的寬大T恤的緣故。

「今天只有你一個人在?」哈利問,主要是為了在等待伊娃回復的這段時間說說話,填補空白。他看見她臉上露出的神情,便知道這句話問得很不成功。

「我只有周末才跟人上床。」她拿起一隻襪子聞了聞,然後穿上。她見哈利不再追問,臉上露出喜色。哈利覺得這個女孩應該去看一趟牙醫。

「你收到信了。」她說。

哈利轉過身,面對屏幕。信是伊娃發來的。信中沒有文字,只有附件。他按了兩下附件,屏幕立刻變黑。

「這台電腦又老又慢,」年輕女子咧嘴而笑,「最後一定會顯示的,只是要等一下。」

哈利面前的屏幕慢慢顯示出照片。首先是模糊的藍色影像,然後是天空、灰色牆壁、黑色和綠色的紀念碑,接着是廣場、桌子、史文,以及一個身穿皮夾克的男子。男子背對鏡頭,有深色頭髮和粗壯的脖子。這樣一張照片當然不能拿來當作證據,但哈利一看就確定照片中的男子是湯姆,然而這卻不是他坐在那裏怔怔看着照片的原因。

「呃,我得去上廁所。」年輕女子說,哈利不知自己坐了多久,「會有聲音,所以我會很不好意思,不知你可不可以……」

哈利站了起來,咕噥著說了聲謝謝,出門離去。他在三樓和四樓之間的樓梯上停下腳步。

那張照片。不可能是巧合。理論上不可能。

難道真的是巧合?

總之不可能是真的。不可能有人會做出這種事。

不可能。

37

星期一告解

聖奧爾加教堂里,兩個身高相仿的男子相向而立。溫暖潮濕的空氣中飄浮着又甜又苦的香煙味。連續五周,太陽幾乎天天在奧斯陸的天空上露臉。尼古拉·洛普穿着厚羊毛短袍,汗流浹背,誦念禱詞,準備接受告解:「你來到了療愈之地,耶穌基督無形的靈魂就在這裏接受你的告解。」

他去維哈文街找過更輕薄、更現代一點的短袍,但店家都說他們沒有俄羅斯東正教神父穿的短袍。祈禱結束,他把《聖經》放在他們中間的桌子上,旁邊是十字架。他面前的男子就要清喉嚨了。人們在告解之前總是會清喉嚨,彷彿他們的罪被壓縮在痰和唾液之中。尼古拉依稀覺得見過這人,卻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男子的名字對他來說不具任何意義。男子一聽說告解必須面對面,還必須說出名字,似乎有點退縮。老實說,尼古拉覺得他並未說出真實姓名。他可能是從其他教區來的。人們有時會來這裏告解,因為這是個籍籍無名的小教堂,沒有人認識他們。尼古拉就經常赦免挪威教會的教友,既然他們期待赦免,就可以得到赦免,上帝的慈悲是無限的。

男人清了清喉嚨。尼古拉閉上雙眼,答應自己一回到家,一定要用柴可夫斯基來凈化身體和耳朵。

「神父,人家說色慾就像水,會往低處流,如果你的人格有缺口、裂縫或缺陷,色慾就會乘虛而入。」

「孩子,我們都是罪人,你有罪要告解嗎?」

「有,我對我愛的女人不忠,我跟另一個淫蕩的女人在一起,雖然我不愛她,但是我無法剋制自己不去找她。」

尼古拉抑制想打哈欠的衝動:「請繼續說。」

「我……過去她一直讓我痴迷。」

「你說『過去』,這代表你已經不再見她了?」

「她們死了。」

尼古拉聽了心頭一驚,並不是因為男人說的話,而是男人的聲音中蘊含着某種東西。

「她們?」

「我想她懷孕了。」

「真是遺憾,孩子。你老婆知道這件事嗎?」

「沒有人知道。」

「她是怎麼去世的?」

「她的腦袋被子彈穿過,神父。」

尼古拉肌膚上的汗水驟然變得冰涼。他吞了口唾沫。

「你還有其他罪要告解嗎,孩子?」

「有。有一個人,一個警察,我見過我愛的女人走向他。我有個念頭,想……」

「想什麼?」

「犯罪。就這樣,神父,你能誦讀赦罪文了嗎?」

教堂籠罩在一片寂靜之中。

「我……」尼古拉說。

「我得走了,神父,可以請你誦讀赦罪文嗎?」

尼古拉又閉上雙眼,開始念赦罪文,一直念到「我奉聖父聖子聖靈的名,赦免你的罪」才睜開雙眼。他在男子低下的頭上畫了個十字。

「謝謝你。」男子低聲說,轉過身去,匆匆離開教堂。

尼古拉站立原地,聽着四下繚繞的回聲。他記起他在哪裏見過這個男子了,是在老奧克教堂的禮堂里,那次他去更換新的伯利恆之星。

尼古拉身為神父,曾經發誓保守秘密,也無意因為聽了男子剛才的話而打破誓言。然而男子的聲音中蘊含着某種東西,他說他想……想怎樣呢?

尼古拉凝望窗外。雲都哪裏去了?現在如此熾熱,一定有什麼事情將會發生。首先會降雨,然後是雷鳴和閃電。

他關上門,在小聖壇前跪下,祈禱。他以一種多年不曾感受到的強度來祈禱,祈求指引、力量和寬恕。

下午兩點,侯勒姆來到貝雅特的辦公室門口,說他們有個發現,她應該去看一下。

貝雅特站了起來,跟着侯勒姆來到照片處理室。他指著一張掛在繩子上晾著的照片。「這是上星期一拍的照片,」侯勒姆說,「拍照時間大概是五點半,所以大概是芭芭拉在卡爾柏納廣場被槍殺的半小時后,這個時間可以在維格蘭雕塑公園裏輕鬆地騎自行車。」

照片中是一個女孩在噴泉雕塑前微笑,旁邊是一座雕像的一部分。貝雅特認出那是「三組雕像」的其中一組,是個少女跳水的雕像。以前父母周日開車帶她去公園,她總會站在那座雕像前,父親解釋說維格蘭雕塑的這個跳水少女象徵年輕女孩害怕進入成人生活,成為母親。

然而今天看着這座雕像的人不是孩童時代的貝雅特,而是一個男人的背影,就在照片的邊緣。男人站在一個綠色垃圾桶前,手裏拿着一個褐色膠袋,身穿緊身黃色上衣和黑色運動褲,頭上戴着黑色安全帽,臉上戴着墨鏡和口罩。

「快遞員。」貝雅特低聲說。

「可能吧,」侯勒姆說,「可惜他的臉還是被遮住了。」

「可能吧」這句話聽起來像迴音。貝雅特伸出了手,目光並未離開照片。「拿放大鏡來。」

侯勒姆在一包包化學試劑之間找到放大鏡,遞給貝雅特。貝雅特閉上一隻眼睛,把放大鏡移到照片前方。

侯勒姆看着上司貝雅特,他自然聽說過貝雅特在偵辦銀行搶劫案時,如何連續幾天坐在密閉影音室「痛苦之屋」里,一格一格播放搶劫案發生時的監控錄像,仔細查看劫匪的身材、肢體語言、面罩下的臉形。最後,貝雅特查出了劫匪的身份,因為她在十五年前一樁郵局搶劫案的監控錄像中見過那個劫匪,當時她還沒進入青春期,而這段監控錄像被儲存在硬碟里,硬碟里儲存了自監控系統啟用之後挪威境內發生的每一樁銀行搶劫案以及上百萬張面孔。有些人認為貝雅特具有異常發達的「梭狀回」,也就是腦內用來辨認面部的區域,這是她的天賦。這就是侯勒姆並不看照片,只是看着貝雅特,看着她的眼睛仔細觀察眼前的照片,細看每個微小之處的原因,這是他不可能學會的。他發現貝雅特透過放大鏡研究的並不是男子的臉。

「膝蓋,」她說,「你有沒有看見?」

侯勒姆靠近了些。「膝蓋怎麼了?」他說。

「左膝,看起來像是貼了護創膠布。」

「你是說我們應該留意左膝蓋貼了護創膠布的人?」

「很幽默,侯勒姆。在查照片中這個人的身份之前,我們必須先查出這個人是不是快遞員殺手。」

「怎麼查?」

「我們去問唯一一個曾經近距離見過快遞員殺手的人。再洗一張照片,我去調一輛車。」

史文瞪着哈利,大驚失色。哈利剛剛對史文說了他的想法,那個不可能的想法。

「我不知道,」史文低聲說,「我從來沒在報紙上看過那些被害人的照片。他們審問我的時候說過被害人的名字,可是那些對我來說一點意義也沒有。」

「這只是個暫時的想法,」哈利說,「我們還不知道他是不是快遞員殺手,需要有確切的證據才行。」

史文微微一笑,說:「你得先說服我,你拿到的證據足以洗刷我的罪名,然後我們才能去自首,你才可以拿我的證據去指控湯姆。」

哈利聳了聳肩。

「我可以打電話給我的隊長莫勒,請他開巡邏車來安全地送我們離開。」

史文堅定地搖了搖頭:「一定還有其他警察是湯姆的同夥,地位比他還高,我誰也不相信,你得先找到證據才行。」

哈利張開手掌又握成拳:「還有一個辦法可以保護我們兩個人。」

「什麼辦法?」

「把我們知道的關於快遞員殺手和湯姆的事全部都拿給報社,這樣一來,他們做什麼都太遲了。」

史文露出懷疑的神情。

「時間越來越少了,」哈利說,「他逼得越來越近了,你能感覺到嗎?」

史文揉了揉手腕。「好吧,」他說,「就這麼辦。」

哈利把手伸進口袋,拿出一張皺巴巴的名片,遲疑片刻,可能是他預料到這樣做會有什麼後果,又或者他無法預料到會有什麼後果。他輸入辦公室電話號碼,電話意外地很快就被接了起來:「我是羅傑·錢登。」

哈利聽得見背景中嗡嗡的說話聲、鍵盤的敲擊聲和電話的鈴聲:「我是哈利·霍勒。我要你仔細聽好,羅傑,我有一些關於快遞員殺手和軍火走私的消息,我的一個警察同事涉案,你明白了嗎?」

「我明白。」

「很好,只要你儘快把這些消息登在《晚郵報》上,這就是你的獨家新聞了。」

「沒問題。你在哪裏,霍勒警監?」

羅傑聽起來沒那麼驚訝,這令哈利有點意外。

「我在哪裏不重要,我的消息可以證明史文·希芬森不是快遞員殺手,而且有一位優秀警察涉嫌走私軍火,這個軍火走私網已經在挪威運作了多年。」

「真是驚人,可是你一定知道我不能光根據電話交談就寫下新聞吧。」

「什麼意思?」

「我想沒有哪家嚴謹的報紙會不先檢查消息來源是否可靠,就指名道姓地指出某個警監涉嫌走私軍火吧。我一點都不懷疑你就是霍勒警監,可是我怎麼知道你不是喝醉了或是瘋了,甚至兩者都有?如果我不仔細調查消息來源,報社是會被起訴的。我們見個面吧,霍勒警監,我保證會把你告訴我的全都寫下來。」

對話停頓。在這段停頓中,哈利聽見有人在背景中大笑,如漣漪般擴散開來的大笑。

「你別想打給其他報社,他們會給你同樣的回答,相信我,霍勒警監。」

哈利深深吸了口氣。

「好,」他說,「五點在達斯伯街的水下酒吧,你一個人來,不然我不會出現。還有,這件事不準對別人說,明白嗎?」

「明白。」

「待會兒見。」哈利掛斷電話,咬住下唇。

「希望這樣做是明智的。」史文說。

侯勒姆和貝雅特駕車轉上繁忙的碧戴大道,沒過多久就置身於寧靜的街道,街道的一邊是奇形怪狀的獨棟木屋,另一邊是時尚的磚砌公寓,行人路旁停的都是德國進口車。

「諾斯谷。」侯勒姆說。

他們把車停在一棟看起來像是娃娃屋的黃色建筑前。按了兩次門鈴后,對講機有了回應:「喂?」

「請問是安德烈·克勞森嗎?」

「是的。」

「我叫貝雅特·隆恩,我是警察,可以打擾一下嗎?」

克勞森開門等候他們,身上裹着一件及腿睡袍。他伸手抓了抓臉頰上的瘡痂,剋制地打了半個哈欠。「抱歉,」他說,「我昨天晚上很晚才回家。」

「是從瑞士回來嗎?」

「不是,我去了山裏。請進。」

克勞森的客廳對他的藝術收藏品而言稍稍嫌小,侯勒姆很快就看出克勞森的品位比較接近知名鋼琴家利伯洛斯,而非極簡派。角落的一座噴泉傳出潺潺水聲,中間站着一尊裸體女神像,上方的拱形天花板畫的是西斯廷禮拜堂的著名穹頂畫。

「我想請你先集中注意力,回想那次你在律師事務所接待室見到的快遞員殺手,」貝雅特說,「然後再看看這張照片。」

克勞森拿着照片,手指撫摸臉頰上的瘡痂,凝神細看那張照片。侯勒姆觀看這間客廳,聽見門後傳來拖曳的腳步聲,以及腳爪抓搔門板的聲音。

「有可能。」克勞森說。

「有可能?」貝雅特倚坐在椅子一邊。

「很有可能是他,衣服是一樣的,安全帽和墨鏡也是一樣的。」

「很好。還有,這個人的膝蓋上貼了護創膠布,請問那個快遞員的膝蓋上有嗎?」

克勞森輕笑幾聲:「我說過了,我沒有仔細觀察男人身體的習慣,但如果能讓你高興點的話,我可以跟你說,我一看見這張照片,就覺得我見到的就是這個人。除此之外……」他雙臂一張,做了個愛莫能助的手勢。

「謝謝你。」貝雅特站了起來。

「不客氣。」克勞森說,跟着他們來到門口,伸出了手。現在握手真奇怪,侯勒姆心想,但還是伸手跟克勞森握了握。克勞森向貝雅特伸出手時,貝雅特搖了搖頭,微笑道:「抱歉,可是……你的手指上有血,而且你的下巴在流血。」

克勞森摸了摸臉頰。「真的,」他微笑說,「被楚斯抓的。它是我的狗,我們周末玩的遊戲有點太激烈了。」克勞森直視貝雅特的雙眼,嘴角的微笑逐漸擴大。

「再見。」貝雅特說。

侯勒姆不太確定為什麼自己再度走進炎熱的天氣中的時候會打冷戰。

托西森讓辦公室里的兩台電扇對着他的臉吹,卻感覺電扇像是將機械設備發出的熱氣吹回到他身上。他的手指輕輕敲著屏幕。科博街的這部內線電話用戶剛剛掛上電話,這已經是這個用戶今天第四次跟同一個手機號碼通話了,四次通話都很短。

他雙擊那個手機號碼,想知道用戶是誰。屏幕顯示了一個名字。他雙擊名字,想知道地址和職業。地址和職業顯示在屏幕上。他看了一會兒屏幕上的信息,便撥打一個電話號碼。那警察告訴他說,只要一有發現,就撥這個電話。

電話接通:「喂?」

「我是挪威電信的托西森,請問你是哪位?」

「我是誰不重要,托西森,有什麼發現嗎?」

托西森感覺他汗濕的上臂粘著胸部。「我做了一些調查,」他說,「霍勒的手機不停地移動,根本不可能追蹤,不過有另一部手機今天已經打了幾次電話去科博街的內線。」

「嗯,是誰打的?」

「用戶名叫愛斯坦·艾克蘭,職業是計程車司機。」

「所以呢?」

托西森突出下唇,往上呼出熱氣,把眼鏡吹得清楚一點,他的眼鏡已因水汽凝結而潮濕:「我只是在想一部手機在市區不停地移動,可能跟計程車司機有關。」

電話那頭沉默不語。

「喂?」托西森說。

「收到,了解,」那聲音說,「繼續追蹤電話,托西森。」

侯勒姆和貝雅特踏進鑒識中心接待室,這時貝雅特的手機響起。她從腰帶上抽出手機,查看來電顯示,迅速把手機貼上耳邊。

「哈利?你叫史文把左腿的褲管捲起來。我們找到了一張戴口罩的自行車騎士站在噴泉雕塑前面的照片,照片是上星期一下午五點半拍的,這個自行車騎士的左膝貼有護創膠布,手裏還拿着一個褐色膠袋。」

侯勒姆必須跨出大步,才跟得上身材嬌小的女上司。他聽見手機傳來吱吱聲。貝雅特身形一晃,進了辦公室。

「沒有護創膠布,也沒有傷口?不是,我知道這不能證明什麼,可是我跟你說,克勞森或多或少認出了照片上那個騎自行車的人就是他在律師事務所見到的快遞員。」她在辦公桌前坐下。

「什麼?」

侯勒姆看見貝雅特的額頭出現三條深溝。

「好。」她掛上電話,怔怔地看着手機,彷彿不知道該不該相信剛剛聽見的話。「哈利認為他知道誰是快遞員殺手了。」她說。

侯勒姆並不答話。

「去看化驗室有沒有空,」她說,「他給了我們一個新工作。」

「什麼新工作?」侯勒姆問。

「屎一樣的新工作。」

愛斯坦坐在計程車里,車子停在聖赫根區的停車區,他雙眼半睜,看着街上的長腿女子坐在爪哇咖啡館外的行人路露天座椅上,啜飲咖啡。汽車冷氣的低鳴聲被音響喇叭發出的音樂淹沒。

有一則謠言說車上現在放的這首歌是格蘭·派森寫的,在法國時,基思和滾石樂隊把這首歌偷來,收錄在《手指冒汗》專輯中。六十年代,滾石樂隊試着通過吸毒來激發創造力,最後寫出《野馬》這首歌。

後座車門打開,愛斯坦嚇了一跳,這個人一定是從後面公園的方向走過來的。他在後視鏡里看見古銅色肌膚、有力的下頜和反光墨鏡。

「司機,我要去莫里道湖,」男子的聲音很柔和,但帶有明顯的命令口吻,「如果不是太麻煩的話……」

「完全不會。」愛斯坦咕噥著把音樂關小,吸了最後一口煙,把煙蒂丟出開着的車窗,「要去莫里道湖的哪裏?」

「開車就是了,到時再說。」

車子開上伍立弗路。

「天氣預報說要下雨了。」愛斯坦說。

「到時再說。」男子又複述一次。

看來這趟沒小費可拿了,愛斯坦心想。

上路十分鐘后,他們離開了住宅區。草地、農田和莫里道湖突然出現在眼前。這個從城市到鄉間的轉變十分引人入勝,曾有美國乘客問愛斯坦,他們是不是來到了主題公園。

「前面左轉。」男子說。

「要開進樹林里?」愛斯坦問。

「對,這樣會讓你緊張嗎?」

愛斯坦一直沒想到緊張,直到現在。他再度朝後視鏡里看去,但男子朝窗外別過頭,只看得見半張臉。愛斯坦減緩速度,表示即將左轉,然後拐了個彎。眼前出現一條碎石小路,狹窄崎嶇,中間長著雜草。

愛斯坦心下猶豫。

長滿綠葉、反射著陽光的樹枝掛在小路兩側,似乎在對他們招手。愛斯坦踩下剎車,碎石在輪胎下咯吱作響,車子停了下來。

「抱歉,」愛斯坦對着後視鏡說,「我剛花了四萬克朗修理底盤,而且我們沒有義務開這種路,如果你有需要,我可以打電話幫你叫另一輛車。」

後座的男人看起來臉上掛着微笑,至少愛斯坦看得見的那半張臉如此。

「你想用哪部手機打呢,愛斯坦?」

愛斯坦覺得脖子後方的汗毛根根豎起。

「是用你自己的手機,」那聲音輕聲說,「還是用哈利·霍勒的手機?」

「我聽不太懂你在說什麼,不過車只能開到這裏了,先生。」

男人大笑:「先生?我不這麼認為,愛斯坦。」

愛斯坦想吞咽唾沫,但抑制住了這股衝動:「聽着,我沒辦法把你送到目的地,你可以不付車錢。請你下車,在這裏等一下,我會幫你安排另一輛車。」

「你的記錄說你很聰明,愛斯坦,所以我想你應該知道我為何而來。我不想用這句陳詞濫調,但是吃軟吃硬就看你自己了。」

「我真的不知道……啊!」

男子在愛斯坦後腦拍了一掌,就在頭枕上方的位置。愛斯坦下意識地往前躲,驚訝地發現自己眼裏含着淚水。男子拍的那一掌並不是很猛,就好像高年級學生給低年級的一個下馬威,力道輕,卻帶有羞辱的意味。愛斯坦的淚腺似乎已然察覺到他的頭腦仍不肯接受的事實:他麻煩大了。

「哈利的手機在哪裏,愛斯坦?是在儲物櫃、後備廂,還是在你口袋裏?」

愛斯坦沉默不語。他坐着不動,眼睛將四周景物傳送到大腦。兩邊都是森林。直覺告訴他,後座的男人十分健壯,不出幾秒就能制服他。男子是不是單槍匹馬?他該不該按下聯絡其他計程車的警報器?把其他人扯進來是個好主意嗎?

「原來如此,」男人說,「你想來硬的。你知道嗎?」一條手臂突然勒上愛斯坦的脖子,把他的頭壓在頭枕上,愛斯坦完全來不及反應:「我其實也希望來硬的。」

愛斯坦的眼鏡掉了下來。他朝前方伸手,但夠不到方向盤。

「你敢按下警報器,我就殺了你,」男人在他耳邊輕聲說,「我不是在開玩笑,愛斯坦,我是說我真的會取走你的小命。」

愛斯坦的腦部雖然得不到氧氣供應,卻能如常地看、聞、聽。他看得見眼皮里的血管,聞得到男人須后水的香味,聽得見男人的聲音像是正在運轉的傳送皮帶,微微帶有歡欣之意。

「愛斯坦,他在哪裏?哈利·霍勒在哪裏?」

愛斯坦張開嘴巴,男子放鬆手臂:「我不知道你在……」

男子的手臂再次勒上他的脖子:「最後一次,愛斯坦,你那個酒鬼朋友在哪裏?」

愛斯坦感覺到疼痛,感覺到迫切的求生慾望,但他知道這些感覺很快就會消失。他以前有過類似的經驗。這只是個過渡,過了這個階段,就進入了比較愉悅的漠然階段。第二個時期過去了。腦部開始關閉部分感官,首先,他會失去視力。

男人再度放手,氧氣再度湧入腦部,視力恢復了,疼痛也回來了。

「反正我們一定會找到他,」男人說,「你可以決定,是在你死之前還是之後找到他。」

愛斯坦感覺到某樣冰冷堅硬的東西滑過他的太陽穴,滑過他的鼻樑。愛斯坦看過許多西部片,但他從未近距離看過點四五左輪手槍。

「睜開眼。」

更別說嘗過它了。

「我數到五,然後就開槍。如果你有話想說,就點個頭,最好是在數到五之前。一……」

愛斯坦試着跟死亡的恐懼搏鬥,試着說服自己人類是理性的,後面這個男人就算奪走他的性命也得不到什麼好處。

「二……」

邏輯是站在我這邊的,愛斯坦心想。槍管散發着金屬和血液的氣味,令他作嘔。

「三。別擔心弄髒椅套,愛斯坦,事後我會把所有東西都徹底清理乾淨。」

愛斯坦感覺身體開始顫抖,這是一種無法控制的反應,他只能在一旁觀看。他想起曾在電視上看見火箭升空前幾秒也會顫抖,緊接着,火箭就射向冰冷虛無的外太空。

「四。」

愛斯坦點了點頭,用力地重複點頭。

手槍不見了。

「在我的儲物櫃里,」他不停喘氣,「他要我保持開機,響了也不要管。他把我的手機拿走了。」

「我對手機沒興趣,」男人說,「我要知道哈利在哪裏。」

「我不知道,他什麼都沒說。不,他說了,他說我什麼都不知道對我們兩個人最好。」

「他說謊。」男人說。話說得又慢又冷,愛斯坦無法判斷男子是在發怒還是在享受。「對他來說最好,愛斯坦,對你來說可不是。」

冰冷的槍管抵著愛斯坦的臉頰,感覺有如燒紅的烙鐵。

「等一下!哈利說過什麼,我想起來了,他說他要去他家避風頭。」話語從愛斯坦的口中流瀉而出;他覺得話語尚未成形,他就把它們給擠了出來。

「我們去他家找過了,你這個蠢貨。」男子說。

「我不是說他住的地方,我是說他在奧普索的家,他長大的地方。」

男人大笑,愛斯坦感到一陣劇痛,槍管戳進了他的鼻孔。

「過去這幾個小時我們一直在追蹤你的電話,愛斯坦。我們知道他在哪個地區,絕對不是在奧普索。你在說謊,這就是事實,還是我應該說:五。」

一陣嗶嗶聲響起。愛斯坦緊緊閉上眼睛。嗶嗶聲並沒停止。他已經死了嗎?嗶嗶聲形成了旋律,是普林斯的《紫雨》。原來是手機鈴聲。

「喂,什麼事?」背後的男人說。

愛斯坦不敢睜開眼睛。

「水下酒吧?五點?好,立刻集合所有人,我馬上過去。」

愛斯坦聽見背後傳來衣服的窸窣聲。他的死期到了。他聽見外面傳來鳥兒的歌聲,音調甚尖,唱得十分美妙。他甚至不知道是哪一種鳥在唱歌。他應該去了解一下的,但現在他再也不會知道了。然後,他感覺一隻手搭上肩膀。

愛斯坦試探著睜開眼睛,朝後視鏡望去。只見一排潔白的牙齒閃閃發亮,那個帶着同樣歡欣的聲音傳來:「司機,到市中心,開快點。」

38

星期一雲

蘿凱嚇了一跳,睜開眼睛。她的心猛烈跳動。她睡著了。她聽見維格蘭露天游泳池持續傳來兒童游泳的喧鬧聲,微帶苦澀的青草味逗留在她的口腔黏膜上,炎熱的空氣鋪在她背上,猶如一層溫暖的羽絨被。她是不是做夢了?是不是夢境驚醒了她?

突然,一陣風把羽絨被吹走,讓她汗毛直豎。

真是怪了,夢境有時就是會這樣從你手中溜走,猶如滑溜的肥皂。她邊想邊翻過身。歐雷克不見了。她用手肘撐起身體,環視四周。下一刻,她已站了起來。

「歐雷克!」她跑出門,發動汽車。

蘿凱在游泳池畔找到了歐雷克,歐雷克正在池邊跟一個男孩說話。那個男孩她似乎見過,可能是歐雷克的同班同學吧。

「嘿,媽媽。」歐雷克眯起眼睛看着蘿凱,露出微笑。

蘿凱一把抓住歐雷克的手臂,抓得稍微重了些:「我說過不要一聲不響就離開我。」

歐雷克嚇了一跳,覺得有點難為情,他的朋友也後退了幾步。

蘿凱放開手,嘆了口氣,望向地平線。只見碧空如洗,天上僅飄着一朵白雲,白雲似乎往上遊動,彷彿有人發射了一枚火箭。

「快五點了,我們回家吧,」她說,聲音聽起來很遙遠,「該吃飯了。」

駕車回家的路上,歐雷克問哈利會不會來。蘿凱搖了搖頭。

車停在史美斯德區的十字路口,等紅燈,蘿凱往天上看,又找到了那朵雲。那朵雲並未移動,只是飄得更高了,底部出現一抹灰色。

到家之後,她記得鎖上了門。

39

星期一會面

羅傑在水下酒吧的窗戶前停下腳步,看着水族箱裏冒着氣泡。這時一幅景象閃過他的腦海:一個七歲男孩急急忙忙朝他游來,瘋狂地划水,臉上帶有明顯的驚慌,彷彿他的大哥羅傑是世界上唯一可以拯救他的人。羅傑大笑,高聲叫喚,但托馬斯並不知道他已游到淺水區,只要站起來踩到地面就好了。有時羅傑會陷入沉思,覺得自己雖然教會了弟弟如何在水中游泳,但最後托馬斯卻在陸地上沉淪。

他在水下酒吧門口站了幾秒鐘,讓眼睛適應裏面的昏暗。除了酒保之外,他在店裏只看見一個人,一個紅髮女子背對着他,面前擺着一杯喝了一半的啤酒,手指夾着一根香煙。羅傑走到地下室,朝裏面看去,一個人也沒有。他決定坐在一樓吧枱等待。木地板在他腳下發出嘎吱聲,紅髮女子抬頭朝他望來。陰影灑落在她的臉上,她的坐姿和體態具有某種魅力,讓羅傑覺得她漂亮,或曾經漂亮。羅傑注意到她的桌邊放了一個包,也許她也在等人。

羅傑點了啤酒,看了看錶。

他剛才在街上繞了幾圈,好讓自己不會在五點以前抵達。他不想看起來太心急,這樣會引起懷疑。其實如果哈利提供的消息真的如他所說,可以導致今年夏天最轟動的一起案件完全逆轉,是不會有人懷疑一個記者過於心急的。

羅傑在街上繞圈時,睜大了眼睛觀察四周,看有沒有車子停在不該停的地方、有沒有人站在街角看報紙、有沒有流浪漢睡在長椅上。結果什麼也沒發現。這是當然的,那些可是專業人士。這就是他最害怕的地方,他們說得出做得到,而且可以逃過法律制裁。他剛剛聽見一個同事對着杯子喃喃地說,警署里發生了一些事,就算報紙刊登出來也令人難以置信,而羅傑的看法跟社會大眾一樣。

他又看了看錶。已經過了七分鐘。

只要哈利一到,他們是不是就會衝進來?他們什麼也沒告訴他,只叫他準時抵達,表現得跟平常工作時一樣。羅傑又喝了一大口啤酒,希望酒精能安撫他的神經。

十分鐘過去了。酒保坐在吧枱角落,閱讀旅遊指南。

「請問一下。」羅傑說。

酒保幾乎沒抬眼。

「是不是有個男人來過這裏?他很高,金髮……」

「抱歉,」酒保舔了舔手指,翻過一頁,「你進來的時候我剛上班,你去問她看看。」

羅傑猶豫了一會兒,又喝了幾口啤酒,把酒喝到玻璃杯上的林內斯啤酒商標的位置,才站起身來:「請問……」

女子抬起頭來,勉強露出微笑:「什麼事?」

羅傑這才看清楚女子臉上不是陰影,而是瘀痕,她的額頭、顴骨、脖子上全是瘀痕。

「我跟一個男人約好在這裏碰面,我怕他來了又走了,所以想請問你有沒有看見一個身高約一米九、金髮平頭的男人?」

「哦?年輕嗎?」

「呃,大概三十五歲吧,看起來有點滄桑。」

「紅鼻子、藍眼睛,看起來好像又老又年輕?」她臉上依然掛着微笑,但羅傑覺得這個內斂的微笑不是對他展露的。

「有可能是他,對,」羅傑慌張起來,「他是不是已經……」

「還沒,我也在這裏等他。」

羅傑仔細端詳紅髮女子。她是不是跟那些人一夥的?這個頗具姿色的三十多歲女子,被人毆打,會跟那些人是同夥嗎?不太可能。「你認為他會來嗎?」羅傑問。

「不會,」她舉起酒杯,「你希望看到的人總是不會出現,來的總是別人。」

羅傑回到吧枱。他的酒杯被收走了,於是他又點了一杯啤酒。

酒保放了音樂。撒旦總部樂隊高聲歌唱,儘力驅散陰暗,帶來光明。

「我在作戰,寶貝,跟你作戰。」

他不會來了。哈利·霍勒不會來了。這代表什麼呢?這件事該死的肯定不是他的錯。

五點半,店門打開。

羅傑帶着希望抬頭看去。一個身穿皮夾克的男子站在門口,盯着羅傑。

羅傑搖了搖頭。

男子迅速環顧店內,用手掌在喉頭比了個殺頭的手勢,然後轉身出門。

羅傑的第一念頭是跑出去問他那個手勢是什麼意思,是表示他們要中止行動,還是托馬斯……手機響起,他從口袋裏拿出手機。

「他沒出現?」一個聲音說。

這不是那個皮夾克男子的聲音,也絕對不是哈利的聲音,不過這個聲音有點耳熟。

「我該怎麼做?」羅傑平靜地問。

「等到八點,」那聲音說,「如果他出現,就打你手裏的那個電話號碼。行動必須繼續。」

「托馬斯……」

「只要你照我們說的話做,你弟弟就不會有事。另外,這件事最好不要泄露出去。」

「當然不會,我……」

「晚安,錢登。」

羅傑把手機放回口袋,舉起酒杯猛灌啤酒,然後放下杯子,不斷喘氣。八點。還有兩個半小時。

「我說什麼來着?」

羅傑轉過頭,看見紅髮女子就站在他身後,對酒保伸出食指,酒保不情不願地站了起來。

「你剛剛說『別人』是什麼意思?」羅傑問。

「什麼別人?」

「你說希望看到的人不會出現,來的總是別人。」

「就是你得湊合的人,親愛的。」

「什麼意思?」

「就像你和我這種人。」

羅傑轉過了身。紅髮女子的語氣不誇張也不熱切,帶有一絲認命的意味。她的聲音中有某種他認識的東西,某種親切感。現在他看得更清楚了,他看見她的眼睛和紅唇。她絕對漂亮過。「是你的情人打的嗎?」羅傑問。

她揚起頭,突出下巴,看着正在替她倒啤酒的酒保:「我想這不關你的事,年輕人。」

羅傑把眼睛閉上片刻。今天是奇怪的一天,他一生中最奇怪的一天,沒有理由到了現在就變得不奇怪了。

「有可能關我的事。」他說。

她轉頭對他投以銳利的眼光。

羅傑朝她那桌點了點頭。

「從你帶的那個包的大小來看,他應該已經算是『前任』了。如果你今天晚上需要地方睡,我家還挺大的,有一間客房。」

「哦,真的?」

她語氣輕蔑,但羅傑注意到她臉上的表情改變了,變得好奇。

「去年冬天我家突然變大。」羅傑說,「我還得在這裏等上一陣子,你如果願意陪我的話,我請你喝啤酒。」

「呃,」她說,「我們可以一起等上一陣子。」

「等那個不會來的人?」

她哈哈大笑,笑聲聽起來甚是悲涼,但至少她笑了。

史文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的草地。

「也許你還是應該去一下,」他說,「那個記者說不定只是下意識那樣說,又不代表什麼。」

「我不這麼認為。」哈利說,他躺在沙發上,若有所思地看着煙霧呈螺旋狀飄向天花板,「我認為他是下意識地在警告我。」

「只不過因為你在電話里說的是『優秀警察』,而那個記者說的是『警監』,不一定表示他已經知道你說的人就是湯姆,他可能只是猜想而已。」

「他是說漏嘴了,除非他的電話被監聽,他想用這種方式來警告我。」

「你也太偏執了吧,哈利。」

「也許吧,可是這並不表示……」

「他們沒在追捕你。好吧,算你說得對,不過你一定還有其他記者可以聯絡吧?」

「沒有一個是我信得過的。再說,我覺得我們不應該再用這部手機打電話了,事實上我想關機了,手機的信號可以用來追蹤我們。」

「什麼?湯姆不可能知道我們在用哪部手機吧?」

這部愛立信手機的綠色屏幕燈熄滅,哈利把手機丟進外套口袋:「史文,你顯然不太清楚湯姆的能耐。我跟我那個計程車司機朋友說好了,如果沒事的話,五六點之間要打個電話給我,現在已經六點十分了,你有沒有聽見電話鈴聲?」

「沒有。」

「這表示他們已經知道這部手機。他越來越逼近了。」

史文呻吟了一聲:「哈利,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你一句話喜歡講很多遍?還有,我突然發現你好像並沒有在努力幫我洗清罪名。」

哈利吐出一個大大的O形煙圈,作為回應。

「我怎麼覺得你希望湯姆找到我們,你做的這些都只是故布疑陣,為的是讓他們以為我們在努力躲藏,好讓湯姆乖乖中計,來這裏找我們。」

「很有意思的想法。」哈利喃喃地說。

「挪威磨坊的專家證實你懷疑得沒錯。」貝雅特對電話說,揮了揮手,請侯勒姆離開辦公室。她從咔嗒聲聽出哈利用的是公用電話。

「謝謝你的幫忙,」哈利答道,「我需要的就是這個。」

「是嗎?」

「希望如此。」

「哈利,我剛剛打電話給奧莉·希芬森,她非常擔心。」

「嗯。」

「她不只是替她兒子擔心,還替她的房客擔心,她房客去山裏過周末,到現在都還沒回來,我不知道該跟她說什麼。」

「說得越少越好,事情很快就會結束了。」

「你真的能保證事情很快就會結束嗎?」

哈利笑了幾聲,彷彿機槍的乾咳聲:「我拍胸脯保證。」

對講機發出吱吱聲。

「你有訪客。」接待員用鼻音通報。現在已經過了四點,負責通報的可能是女性保安人員,但貝雅特注意到就算是塞科利達公司的保安人員,只要一坐進前台,說話好像也都會帶着鼻音。

貝雅特在面前那個年代頗為久遠的方盒形對講機上按下按鈕:「不管是誰都請他稍等一下,我正在忙。」

「可是他……」

貝雅特關上對講機:「真麻煩。」

除了電話里哈利的呼吸造成的雜聲外,貝雅特還聽見汽車停下、引擎熄火的聲音。此時,她注意到辦公室的光線發生改變。

「我得掛電話了,」哈利說,「時間越來越少了。我可能還會打給你,如果事情照我想的那樣進行的話,可以嗎,貝雅特?」

貝雅特掛上電話,朝門口望去。

「怎麼?」湯姆說,「不跟好朋友說再見嗎?」

「接待員沒叫你在外面等嗎?」

「她說了。」

湯姆關上門,拉下白色百葉窗,百葉窗遮住了面對開放辦公室的玻璃窗。然後,他繞過辦公桌,站在貝雅特的椅子旁,看着桌面:「這是什麼?」他指著桌上兩片相疊的載玻片。

貝雅特開始呼吸急促。

「化驗室說那是種子。」

湯姆把手輕輕放在貝雅特的脖子上,她全身緊繃:「哈利跟你就是在討論這個?」他用手指撫摸她的肌膚。

「住手,」她極力忍耐道,「把你的手拿開!」

「哎呀,我是不是哪裏做錯了?」湯姆微微一笑,舉起雙手做投降狀,「你以前很喜歡這樣的,貝雅特。」

「你有什麼事?」

「我來是想給你一個機會,我想我欠你這個人情。」

「是嗎?什麼人情?」貝雅特朝旁邊揚起頭,看着湯姆。

湯姆舔濕嘴唇,俯身靠近她。

「你以前提供給我的服務,服從,還有你那冰冷緊實的小穴啊。」

貝雅特揮出一拳,湯姆在空中抓住她的手腕,把她的手臂扭到背後,隨即向前推出,動作一氣呵成。貝雅特倒抽一口氣,跌出椅子,額頭撞上辦公桌。湯姆喘息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我給你一個機會保住工作,貝雅特。我們知道哈利用他那個計程車司機朋友的手機打電話給你。他人在哪裏?」

貝雅特發出呻吟。湯姆把她的手臂扭得更高了。「我知道這樣很痛,」他說,「我也知道不管我弄得你多痛,你都不會說,所以這只是出於我個人的樂趣,還有你的。」

湯姆把鼠蹊部推向貝雅特的肋骨。血液衝上她的雙耳。她瞄準位置,向前撲去,頭部啪一聲撞上塑料對講機。

「請講?」那帶有鼻音的聲音說。

「立刻叫侯勒姆進來。」貝雅特呻吟一聲,臉頰抵住吸墨台。

「來這招。」湯姆猶疑片刻,放開她的手臂。

貝雅特直起身來。「你這個王八蛋,」她說,「我不知道他在哪裏,他也絕對不會讓我陷入這麼艱難的處境。」

湯姆瞪着她、觀察她。就在此刻,貝雅特發現一件奇怪的事:她不再害怕湯姆了。湯姆想讓她覺得他比以往更危險,但他的眼神里有一種她從來沒見過的焦慮。他亂了方寸,雖然只有區區幾秒鐘,但這是貝雅特第一次看見湯姆失去掌控力。

「我會再回來找你的,」湯姆輕聲說,「我保證,你知道我說到做到。」

「這是怎麼……」侯勒姆話沒說完,就趕緊避到一旁,讓行色匆匆的湯姆離開辦公室。

40

星期一雨

晚上七點三十分,太陽朝禹蘭山脈緩緩移動。寡婦丹奈森夫人從她位於湯瑪海特街的陽台向外望去,只見幾朵白雲飄浮在奧斯陸灣上空。克勞森和楚斯正好經過她的陽台下方。丹奈森夫人並不知道克勞森和他那條黃金獵犬的名字,只是經常看見他們從津利樓的方向走來。只見他們在十字路口前停下腳步,等待紅燈,旁邊就是碧戴大道的計程車招呼站。丹奈森夫人猜想他們應該是要去維格蘭雕塑公園。

他們看起來都有點憔悴,丹奈森夫人心想,而且那隻狗需要好好洗個澡。

丹奈森夫人皺起鼻子,因為她看見那隻狗在主人身後半步的地方,翹起屁股在行人路上拉屎。那主人竟然也不撿起狗糞,一等綠燈亮起就拖着狗過了馬路。丹奈森夫人覺得有些憤慨,同時又有些興高采烈。憤慨是因為她關心這個城市的生活環境,呃,最起碼關心這個地區的生活環境。而興高采烈則是因為她又有題材可以向《晚郵報》投稿了,她最近寄去的信都沒被採用。

丹奈森夫人站在陽台上,怒視着犯罪現場,那條狗和狗主人顯然自覺罪孽深重,倉促地走上福隆納路。接着在信號燈變換前,她又不得不見證一名女子從另一個方向匆匆過了馬路,成為別人不盡公民義務的受害者。女子要叫計程車,沒看地上,一腳踩到了狗糞上。

丹奈森夫人大聲地哼了一聲,對天上的雲朵大隊看了最後一眼,便進去寫信去了。

一班列車駛過,猶如一次長長的、溫柔的吐息。奧莉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站在院子裏。

奇怪,她不記得自己離開屋子,但她現在就站在房子和鐵軌之間,鼻子裏充滿玫瑰和紫丁香的芳香。太陽穴的壓力並未減緩,反而增加。她抬頭往上看,天空烏雲密佈,變得陰暗。奧莉低頭望着自己的赤腳:白色肌膚,藍色靜脈,這是一雙老人的腳。她知道自己為什麼站在這個位置,因為施瓦伯中將和蘭迪曾經站在這裏。以前她曾站在女傭房的窗戶邊,看着他們夫婦站在黃昏的杜鵑花叢旁,現在杜鵑花叢已經不在。太陽西斜,施瓦伯中將用德語溫柔地說了幾句話,摘下一朵玫瑰插在妻子的耳邊。蘭迪咯咯嬌笑,用鼻子輕輕愛撫他的脖子。然後,他們轉頭看向西方,彼此相擁,靜靜站立。蘭迪把頭倚在丈夫肩膀上,跟他一同欣賞落日。奧莉也和他們一起看着落日,她不知道他們在想些什麼,但她自己想的是太陽每天都會升起。當時的她多麼年輕。

奧莉下意識地朝女傭房的窗戶瞧去,只見裏面沒有依娜,沒有年輕的奧莉,只有近乎黑色的玻璃窗映照着爆米花形狀的烏雲。

她會一直啜泣,直到夏日結束,也許再久一些,然後生活又會繼續過下去,就跟往常一樣。這是她的打算。人總是需要一點打算。

她發現背後有動靜,便小心翼翼地轉過身,感覺冰涼的青草在她旋轉的雙腳下撕扯。她轉到一半,動作就僵住了。

眼前有一隻狗。

那隻狗抬頭看她,眼神似乎是在為了某件尚未發生的事乞求原諒。這時有個人影悄無聲息地從果樹下走到狗的旁邊。是個男人,眼睛又大又黑,就跟那隻狗一樣。奧莉覺得彷彿有人在她喉嚨里塞了一隻小動物,令她無法呼吸。

「我們去過屋裏,可是你不在。」男子說,側過了頭,打量她,像是在研究一隻有趣的昆蟲。

「希芬森夫人,你不認識我,可是我一直想見見你。」

奧莉張開嘴巴,又合上。男子又靠近了些。她的目光越過男子肩頭,朝他背後望去。「我的天哪。」她輕聲說,張開雙臂。

她奔下樓梯,跑過碎石地,笑着撲進奧莉懷中。

「我好擔心你。」奧莉說。

「哦?」依娜驚訝地說,「我們只是在小木屋裏待得比原計劃久了一點,現在是假期啊。」

「對,對,沒錯沒錯。」奧莉緊緊抱着依娜。

那隻英國長毛獵犬感受到重逢的喜悅,也跳了起來,腳爪撲到奧莉背上。

「西亞!」男子說,「坐下!」

西亞乖乖坐下。

「這位是?」奧莉問,終於放開依娜。

「他叫達利安·里亞,」依娜的臉頰在薄暮中閃閃發光,「我的未婚夫。」

「天哪。」奧莉緊緊握住依娜的手。

男子伸出了手,露出大大的微笑。他長得並不上相,獅子鼻,頭髮稀,瞳距小,但他有一張開朗直率的面龐,奧莉一看就喜歡。

「很高興認識你。」男子說。

「也很高興認識你。」奧莉說,希望灰暗的天色藏住了她眼中的淚水。

車子開到約瑟芬街,朵婭才聞到那個味道。

她以懷疑的眼光打量著計程車司機,他的肌膚是深色的,但絕對不是非裔,否則朵婭才不敢上這輛車。她沒有種族歧視的想法,只是常聽大家說一些統計數據。可是這是什麼味道?

她看見司機從後視鏡瞥了她一眼。她是不是穿得過於性感挑逗了?這件紅色上衣領口是不是開得太低了?這條開衩的裙子是不是太短了?她還穿了牛仔靴。她換了一個比較愉快的想法:說不定司機認出了她,因為今天報紙在顯著的版面報道了她,標題是「朵婭·哈蘭:音樂劇新天後」,還登了許多大幅照片。的確,《每日新聞報》的評論說她「笨拙但迷人」,還說比起希金斯教授成功調教的社交名媛,她演原來的賣花女伊萊莎更具有說服力,但評論家一致同意她能歌善舞。看吧,不知道莉斯貝思會怎麼說?

「要去參加派對嗎?」司機問。

「算是吧。」朵婭說。兩人派對,她心想。這個派對是為了維納斯和……那個什麼名字舉辦的,他是怎麼說的?算了,反正維納斯是她。首演夜慶功宴上,他走到她身旁,在她耳邊輕聲說,他是她的秘密仰慕者,並邀請她今晚去他家。他一點也不隱瞞他的意圖,而她應該拒絕。為了保持端莊,她應該拒絕。

「很好。」司機說。

「端莊」和「拒絕」。她仍然聞得到穀倉和麥稈的塵土味,看得見父親的皮帶劃過一道道陽光,擊在穀倉的板條裂縫中;父親揮舞皮帶要打的是她。「端莊」和「拒絕」。她仍然感覺得到事後母親在廚房撫摸她的頭髮,問她為什麼就不能跟莉斯貝思一樣,安靜又聰明。一天,朵婭終於爆發,說她就是這個樣子,她的個性一定是遺傳了父親,難道母親沒看見父親騎在莉斯貝思身上,就跟豬欄里的母豬一樣嗎?還是母親什麼都不知道?只見母親臉色大變,並不是因為母親不知道朵婭說的是謊話,而是因為母親知道現在朵婭可以使用任何武器來傷害他們,絲毫不會避諱。接着,朵婭竭力大吼,說她恨他們每一個人。父親從客廳走進來,手中拿着報紙。朵婭從他們的臉色看得出來,他們知道她沒有說謊。現在他們全都走了,她還恨他們嗎?她不知道。不對,現在她誰也不恨。但這並不是現在她要去那男人家的原因,她去是為了好玩,是為了「不端莊」和「同意」,是因為這件禁忌之事令人難以抵抗。

她給了司機兩百克朗和一個微笑,告訴他不用找錢,無視車中的氣味。直到計程車開走後,她才意識到為什麼司機不停地看後視鏡,那股味道並非來自車上,而是從她身上來的。

「該死!」

她在行人路上摩擦著高跟牛仔靴的真皮鞋底,擦出一道道棕色屎痕。她環視四周,尋找水窪,但奧斯陸的行人路已將近五周不見水窪了。她只好放棄,走到門前,按下門鈴。

「喂?」

「我是維納斯。」她柔聲說,暗自微笑。

「那我是皮格馬利翁。」那聲音說。

沒錯,就是皮格馬利翁!

門鎖發出吱的一聲。她遲疑片刻。這是最後的撤退機會。她把頭髮往後一撩,拉開了門。

他站在門口,一手拿酒,等待着她。「你照我的話做了嗎?」他問道,「你跟別人說過你要來這裏嗎?」

「沒有,你瘋了嗎?」她的眼珠滴溜溜地轉。

「可能吧,」他對着打開的大門說,「請進,跟伽拉忒婭打個招呼吧。」

雖然她完全不明白他在說什麼,她還是笑了。雖然她知道某件可怕的事即將發生,她還是笑了。

哈利在馬克路找了個地方停好車,熄火下車。他點燃香煙,很快地環視四周。街上空無一人,看來人們都窩在家裏。下午的純真白雲已擴展成一條藍灰色地毯,覆蓋了整片天空。

他沿着畫滿塗鴉的房子行走,來到一扇門前。香煙已抽到只剩下煙蒂,他把煙蒂扔了,按下門鈴。他手心冒汗,可能是因為天氣太悶熱,又或者是因為恐懼。他看了看錶,記下時間。

「喂?」聲音聽起來頗不耐煩。

「晚安,我是哈利·霍勒。」

對方沒有答話。

「我是警察。」他又補上一句。

「原來是你啊,抱歉,我在想別的事,請進。」

門鎖發出吱的一聲。

哈利慢慢踏上樓梯。

她們兩人都站在門口等候。

「噢,」魯思說,「馬上就要天下大亂了。」

哈利在她們面前的樓梯平台停下腳步。

「她是說快下雨了。」老鷹隊女子加以說明。

「哦,是啊。」哈利在褲子上抹乾雙手。

「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警監?」

「有,請幫我逮捕快遞員殺手。」哈利說。

朵婭以胎兒的姿勢躺在床中央,看着衣櫃鏡子裏的自己。衣櫃門開着,倚著牆壁。她聽見樓下傳來淋浴聲,他正在洗去她的氣味。她翻了個身。水床溫柔地依照她的體形改變形狀。她看着那張照片,只見他們對着鏡頭微笑。他們去國外度假,可能是法國吧。她用手指撫摸涼爽的被單。他的身體也是冰涼的,又冰涼又硬挺又結實,年紀這麼大身材竟然還維持得這麼好,尤其是背部和大腿。那是因為他當過舞蹈演員,他說。他鍛煉了自己的肌肉十五年,這些肌肉永遠不會消失。

朵婭的目光被他褲子上的腰帶吸引了過去,褲子正躺在地上。

十五年,永遠不會消失。

她翻身仰卧,在床上把自己往上推,聽見橡膠床墊里的水發出咕嚕聲。現在一切都不同了。現在朵婭變聰明了,變成乖女孩了,符合爸爸和媽媽的期望了。現在她是莉斯貝思了。

朵婭把頭倚在牆上,在床墊里沉得更深。有個東西戳得她肩胛骨發癢。躺在水床上就好像躺在船上,船漂浮在河面上。她躺在那裏思索著。

威廉問她想不想玩人造陽具,讓他在一旁觀看。她答應了。乖女孩。他打開工具箱。她閉上眼睛,透過眼皮仍看得見陽光,穿過穀倉板條裂縫射入的一道道陽光。他進入她的嘴,味道嘗起來像穀倉,但她什麼也沒說。聰明的女孩。

威廉訓練她像妹妹莉斯貝思那樣說話、唱歌和微笑時,她就把聰明的那一面表現出來。威廉拿了一張莉斯貝思的照片給化妝師,說要將朵婭畫成這樣。朵婭一直無法辦到的是笑得跟莉斯貝思一樣,因此威廉叫她不要勉強嘗試。有時她不太確定威廉這麼努力改造她,有多少是為了幫助她演好伊萊莎,又有多少是因為他思念莉斯貝思。而現在,朵婭躺在威廉床上。或許她會躺在這裏,也跟莉斯貝思有關,她會躺在這裏是因為威廉,也因為莉斯貝思。那句話威廉是怎麼說的?色慾會往低處流?

那東西又戳到了她的背,她惱怒地動了一下身體。

老實說,朵婭並不特別想念莉斯貝思。倒不是說當她聽到莉斯貝思失蹤的新聞時,沒有跟其他人一樣感到震驚,但莉斯貝思的失蹤替她開啟了很多扇新的大門。她受到媒體採訪,紡車樂隊受到邀請參加一系列報酬豐厚的莉斯貝思紀念演唱會,如今她又成為《窈窕淑女》的女主角,這更是讓她踏上了成為一線紅星的坦途。威廉在首演夜的慶功宴上對她說,她應該做好成為名人的心理準備,她將成為一代巨星、一代歌后。她把手伸到背後去摸,到底是什麼在戳她?原來是一塊凸起,就在床單下面。她往下一壓,那塊凸起就不見了,隨後又再出現。她很想知道那是什麼。

「威廉?」

她正要喊得更大聲,好壓過樓下的淋浴聲時,突然想起威廉嚴格要求她休息嗓子。今天後,接下來這個星期她每晚都有演出。她到他家之後,他要她不準說話,無論如何都不準說話,即使他曾說想跟她排練幾段表現得不太到位的台詞,並要求她扮成伊萊莎,以求逼真。

朵婭從水床一邊拉出床單,推到旁邊。只見床單下沒有其他東西,只有藍色半透明橡膠床墊。但究竟是什麼一直凸出來?她把手放到床墊上,摸到了那個東西,就在橡膠床墊下方,可是看不見裏面有什麼。她朝旁邊伸出手臂,按開床頭桌上的枱燈,把枱燈轉過來,對準那個地方。現在那塊凸起又不見了。她把手放在橡膠床墊上等待着。那東西又慢慢出現了,於是她知道,那樣東西一戳便會沉下去,過不久又會浮起來。她移開手掌。

起初她看見橡膠床墊下呈現出某種輪廓,就像人的輪廓一樣。不對,不是好像人的輪廓,那根本就是人的輪廓!朵婭癱倒下來,連呼吸都停止了。現在她感覺到了,從腹部到腳趾都感覺到了。橡膠床墊里有一具完整的屍體,這具屍體被水的浮力抬起,朵婭的身體一往下壓,屍體就被壓得沉了下去,彷彿兩個人試着要合為一體。也許她們已經是一體的,因為朵婭看着那具屍體就好像照鏡子一樣。

現在她想尖叫,想毀壞自己的嗓子,不想再當乖女孩,不想再當聰明的女孩。她想做回朵婭,但已無法回頭。她只能盯着妹妹那張發藍的蒼白臉龐,看着妹妹用空洞的眼窩回望她。她耳中聽着浴室傳來嘩嘩水聲,那聲音彷彿電視節目播完之後發出的聲音。接着,她聽見背後床尾的拼花地板傳來滴水聲,水是從腳上滴落的,告訴她威廉已經從浴室里出來了。

「不可能是他,」魯思說,「不……不……不可能的。」

「上次我來的時候,你們說曾想爬上屋頂,去威廉家偷看,」哈利說,「而且他家露台的門整個夏天都開着,你們確定這樣做可行嗎?」

「絕對可行,可是你就不能打電話過去嗎?」老鷹隊女子說。

哈利搖了搖頭:「他會起疑,這樣他可能會逃走。我必須在今天晚上逮到他,如果不是太遲的話。」

「什麼太遲?」老鷹隊女子說,眯起一隻眼睛。

「聽着,我只請你們借我用一下露台,讓我爬上屋頂。」

「真的沒有人跟你一起來嗎?」老鷹隊女子問,「你沒有帶搜查證之類的東西嗎?」

哈利搖了搖頭。「我有懷疑的正當理由,」他說,「不需要搜查證。」

雷聲在低空隆隆響起,在哈利頭上威嚇着他。排水槽漆成黃色,但黃漆多半已經剝落,露出大塊大塊的紅色銹斑。哈利用雙手輕輕拉了拉排水槽,看是否牢固。排水槽立刻屈服,發出呻吟,一顆螺絲從灰泥上鬆脫,叮的一聲掉落在一樓院子裏。哈利放開了手,咒罵一聲。但他別無選擇,只能一腳跨過排水槽,爬上去。他朝排水槽外望去,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只見樓下院子裏旋轉晾衣架上掛的床單,如同白色郵票般在風中飄動。

他勉強把一隻腳踩進排水槽中,翻過去。屋頂雖然陡峭,但他踩在屋瓦上的馬丁靴提供了良好的抓地力,讓他能朝排水管踏出兩步,然後將排水管緊緊抱在胸前,彷彿碰到一個久違的好友。他直起身體,環顧四周。奈索登市的方向閃過一道閃電。他抵達公寓時沒什麼風,現在風正輕輕撥弄他的夾克。一抹黑影突然掠過他的臉龐,嚇了他一跳。那抹黑影穿過中央庭院上方。原來是只燕子,哈利看見那隻燕子正在屋檐下找尋庇護。

哈利胡亂爬上屋頂,瞄準十五米外的黑色風向標,深深吸了口氣,開始沿着屋脊行走,雙臂平伸,宛如走鋼絲的舞者。

走到一半,就出事了。

哈利聽見沙沙聲,原本以為是來自下方的樹頂,卻聽見沙沙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密集,同時,院子裏的旋轉晾衣架也開始轉動,發出尖銳的聲響。他沒感覺到風,風還沒來。但在此時,雨擊中了他。乾旱結束了。風朝他胸部襲來,有如雪崩挾帶大量雨水席捲而來。他踉蹌地後退一步,歪歪斜斜地站在屋脊上。他聽見雨水不斷朝他灑來,屋瓦叮咚作響。這是一場暴雨,雨水狠狠潑向屋頂,不到一秒鐘就把每樣東西都淋濕了。哈利努力保持平衡,但他的橡膠靴底抓不住東西,就像走在肥皂上一樣。他突然腳下一滑,情急之下便朝風向標縱身撲去。他手臂前伸,五指張開,右手抓上屋瓦表面,找尋可握之物,但什麼也沒抓到。地心引力立刻把他往下拉。隨着身體向下滑落,他的指甲在屋瓦上刮擦,猶如鐮刀刮上磨刀石那般發出刺耳的聲音。他聽見旋轉晾衣架的尖銳聲響減弱,感覺膝蓋碰到了排水槽,知道自己已經來到屋頂邊緣。他奮力一搏,盡全力伸長身體,讓自己變得有如天線一般。天線。他的左手抓到了天線,牢牢緊握。天線金屬很軟,被抓得彎下了腰,像是要跟他一同跌入院子似的。就在千鈞一髮之際,天線撐住了。

哈利用雙手抓住天線,把自己拉了上去,設法踩住橡膠鞋底,用足力氣讓橡膠鞋底貼上屋瓦,以取得穩固的立足點。暴雨擊打他的臉龐。他爬上屋脊,跨坐在上面,這才大大鬆了口氣。他低頭一看,下方那根金屬天線扭曲地往下指去。看來今晚的《音樂大挑戰》重播時,有人家裏的電視會信號不良。

哈利等到心跳緩慢下來,才站起身,繼續步步為營往前爬,最後終於抓住了風向標。

威廉家的露台突出於屋頂之下,哈利只要盪下雙腳,就可以跳到紅色赤陶地磚上。他着地時濺起水花,但聲音都被屋頂排水槽大量排水的怒吼聲淹沒了。

露台上的椅子已收進屋內,烤肉架靜靜躺在角落,露台門開着。

起初他只聽見大雨敲擊地磚的聲音,但當他小心翼翼地跨過門檻,進入屋內時,他聽見了另一種聲音,也是水聲。那聲音是從樓下浴室傳來的,是淋浴的嘩嘩聲。他終於有了點好運。哈利拍了拍濕透的夾克口袋,找到那把鑿刀。他最希望的就是碰上沒穿衣服又沒帶武器的威廉,更何況威廉手上還持有星期六史文在維格蘭雕塑公園交給他的手槍。

哈利看見卧室的門開着,他記得床邊工具箱裏有一把薩米刀,便躡手躡腳往房門走去,偷偷摸進了卧室。

房裏很暗,只有床頭桌上的枱燈發出微弱光亮。哈利站在床尾,視線落在牆上莉斯貝思和威廉度蜜月的合影上,照片背景是一座宏偉的古老建築和一尊騎馬者雕像。哈利現在知道,這張照片不是在法國拍的。依史文之見,任何受過基本教育的人都應該認得出,那尊騎馬者雕像是捷克國家英雄瓦茨拉夫的雕像,坐落在布拉格瓦茨拉夫廣場的國家博物館前。

哈利的眼睛開始適應黑暗。他朝那張雙人床看去,隨即僵在原地。他屏住呼吸,宛如雪人一般直挺挺地站着。只見床上的被子已被丟在地上,床單掀開一半,露出藍色橡膠。床墊上趴着一個裸體的人,用手肘撐起上半身。那人的眼睛注視着枱燈光線照射在藍色床墊上的位置。

雨在屋頂上敲出最後一聲,隨即戛然而止。床上的人顯然沒聽見哈利走進屋,但哈利跟大部分的七月雪人有着同樣的問題,那就是水會從他們身上落下。水從他的夾克滑落到拼花地板上,在哈利耳中,那聲音有如雷聲般響亮。

床上的人全身一緊,轉過身來。先轉過頭,接着是整個赤條條的身體。

哈利首先注意到的是一根直挺挺的陽具宛如節拍器般左右擺動。

「我的天!哈利?」

威廉的聲音聽起來同時帶着恐懼與寬心。

41

星期一完美大結局

「晚安。」蘿凱親吻歐雷克的額頭,把他身上的被子蓋好,然後下樓,坐在廚房裏看大雨落下。

她喜歡雨。雨能清潔空氣,洗滌過往,帶來一個新的開始。這正是她需要的:一個新的開始。

她走到前門,確定門已上鎖。這已經是她今晚第三次檢查門是否上鎖了,她究竟在害怕什麼?

然後她打開電視。電視台正在播放某個音樂節目,三個人坐在同一條鋼琴凳上,相互微笑。就像小家庭一樣,蘿凱心想。

一聲雷鳴在空中響起,她跳了起來。

「你知不知道你嚇死我了。」威廉搖了搖頭,他那根消腫的陽具也跟着晃了晃。

「我大概可以想像,」哈利說,「因為我是從露台門進來的。」

「不,哈利,你想像不到的。」威廉伸手到床下,撿起地上的被子卷到身上。

「我聽見你在洗澡。」哈利說。

威廉搖了搖頭,做個鬼臉。「那不是我。」他說。

「那是誰?」

「我有個客人,是個……女人。」他嘻嘻笑着朝椅子一指,只見椅子上丟著一件麂皮裙子、一件黑色胸罩,還有一條黑色絲襪。

「寂寞讓我們男人變得軟弱,不是嗎,哈利?我們在可能的地方尋求慰藉,有些人喝酒,有些人……」威廉聳了聳肩。

「我們都願意接受自己會犯錯,不是嗎,哈利?而且,是的,我心懷罪惡感。」

哈利的眼睛可以聚焦了,他看見威廉的臉頰上有幾道淚痕。

「答應我不跟別人說,好嗎?我只是犯了個小錯。」

哈利走到那把椅子前,把絲襪掛上椅背,坐了下來:「我去跟誰說,威廉,你老婆嗎?」

卧室突然被一道閃電照亮,跟着便聽見震耳雷聲。

「雷電很快就會來到我們上空了。」威廉說。

「嗯。」哈利用手抹了抹濕漉漉的額頭。

「你來找我有什麼事?」

「我想你心裏有數,威廉。」

「還是說說看。」

「我們是來把你帶走的。」

「不是『我們』吧,你是單槍匹馬,不是嗎?只有你一個人。」

「你怎麼會這樣想?」

「因為你的眼神、你的肢體語言。我可以讀出人的心思,哈利。你偷偷溜進來,為的就是要攻其不備,如果是一群人來就不會採取這種方式了,哈利。為什麼只有你一個人來?其他人呢?有人知道你在這裏嗎?」

「這些都不重要。就算我是一個人來好了,你還是得為殺害四個人負起責任。」

威廉把一根手指放到嘴唇上,似乎是在沉思,聽着哈利依順序報出死者姓名:「馬里斯·弗蘭、卡米拉·洛恩、莉斯貝思·巴里、芭芭拉·史文森。」

威廉神情茫然,凝視空中,過了一會兒才緩緩點了點頭,把手指從嘴巴上移開:「你是怎麼發現的,哈利?」

「因為我知道了『為什麼』。那就是忌妒。你想報復他們兩個,對不對?當你發現你跟莉斯貝思去布拉格度蜜月的時候,莉斯貝思竟然跑去跟史文·希芬森私會,你就決定要復仇。」

威廉閉上眼睛,頭往後靠。水床發出咕嚕聲。

「我本來不知道你跟莉斯貝思的這張合照是在布拉格拍的,直到今天稍早的時候,有人從布拉格發了一張照片給我,我才知道。」

「然後你就什麼都明白了?」

「呃,當我腦袋裏冒出這個想法時,我覺得太荒謬了,便否決了它,可是慢慢地,這個想法變得越來越合乎情理。而且這麼一來,正好說明了為什麼快遞員殺手不是個迷戀性慾的連環殺手,而是個把命案現場佈置得很像性犯罪的兇手,而且他還把命案都安排得像是史文做的。要建構這樣一個大舞台,只有專業人士才做得到,這個專業人士的工作和熱情全都投注在舞台上。」

威廉睜開一隻眼睛:「如果我理解正確,你的意思是說這個人計劃殺害四個人,只為了向一個人報仇?」

「五個被選中的被害人中,只有三個人是隨機挑選的。你把命案現場安排得像是因為在魔鬼之星的五個尖角而被隨機選上的,但事實上你是從兩個點開始設計這顆星星的,那就是你家和史文母親的家。非常狡猾,但也只是簡單的幾何圖形而已。」

「你真的相信你的推論嗎,哈利?」

「史文從來沒聽說過莉斯貝思·巴里這個人,但是威廉,你知道嗎,當我告訴他莉斯貝思結婚前叫莉斯貝思·哈蘭,他立刻就想起來了。」

威廉默然不語。

「我唯一不明白的地方是,」哈利說,「為什麼你要等這麼多年才復仇?」

威廉蠕動身軀,在床上坐得直了些:「先假設我聽不懂你的含沙射影好了,哈利。我不願意自白,這讓我們兩人都陷入了困境。不過呢,由於我很幸運地知道你什麼都沒辦法證明,所以我並不介意跟你多聊聊。你知道我很欣賞懂得傾聽的人。」

哈利不舒服地在椅子上換了個姿勢。

「沒錯,哈利,我知道莉斯貝思跟那個人偷情,但我是今年夏天才知道的。」

外面又開始飄起毛毛細雨,雨滴飛濺在窗戶上。

「是她跟你說的?」

威廉搖了搖頭:「她不可能跟我說,她來自那種從來不把事情說出來的家庭。如果不是裝修房子,我永遠都不會發現。我發現了一封信。」

「怎麼發現的?」

「她的書房外牆完全是由磚塊砌成的,是十九世紀初這棟房子建造時砌的,非常堅固,但是到了冬天就冷死了。我想在那道牆的外面加上壁板,裏面填入絕緣材質,可是莉斯貝思反對。我覺得很奇怪,因為她是個很實際的人,她在農村長大,不是那種會對老磚牆產生感情的人。所以有一天她出去的時候,我就去查看那道牆。我開始什麼都沒發現,後來我把她的桌子推開,還是沒看出什麼異常,於是我就一塊磚一塊磚去戳,結果發現其中一塊鬆動了。我一拉,那塊磚就被拉出來了。她用灰色的建築用灰泥偽裝那塊磚頭周圍。我在裏面發現了兩封信,一個信封上的收信人名字寫的是莉斯貝思·哈蘭,地址是郵局郵件存寄服務地址,我從來都不知道她有這個地址。我的第一個反應是把信放回原位,不要拿出來讀,然後說服自己從來沒見過這兩封信。但我是個軟弱的男人,我辦不到。那封信的開頭是這樣寫的:『Liebling,我時時刻刻想着你,我仍感覺得到你的唇貼上我的唇,你的肌膚貼上我的肌膚。』」

床墊發出搖晃起伏聲。

「那些字句就好像鞭子一樣打在我身上,但我還是繼續往下讀。最讓我毛骨悚然的是那些字句都像我才可能寫出來的。他說完他有多愛她之後,就開始描述他們在布拉格的飯店房間里做了哪些事,有些地方講得很詳細。不過傷我最深的不是那些關於他們做愛經過的描述,而是他引述了莉斯貝思對我們的關係所做的形容。對她來說,我們的關係只不過是『無愛生活的實際解決方法』。你能想像我看了這句話有什麼感覺嗎,哈利?原來你愛的女人不只是欺騙你,還從來都不愛你。不愛你,難道這不是一場失敗人生的基本定義嗎?」

「不是。」哈利說。

「不是?」

「請繼續說,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威廉疑惑地看了哈利一眼。「他在信中附了一張照片,我猜是莉斯貝思求他寄來的。我一看照片就認出了他,他是我們在布拉格波洛伐街一家餐廳遇見的挪威人。那個地區很陰暗,到處都是妓女,房子差不多全都是妓院。我們走進餐廳的時候,他坐在吧枱。我注意到他是因為他看起來像個成熟高雅的紳士,活像是從Boss男裝的廣告裏走出來的模特兒。他的穿着很優雅,雖然上了年紀,眼神卻非常輕佻,似乎在說你們這些男人最好把老婆看緊一點。所以過了一會兒,他走到我們這桌來,我並沒有太驚訝。他自我介紹他是挪威人,問我們想不想買項鏈。我禮貌地謝謝他,說我們不要,但他還是把項鏈從口袋裏拿出來給莉斯貝思看。莉斯貝思當然神魂顛倒,說很喜歡。那條項鏈的項墜是一顆紅鑽石,有五個尖角。我問他多少錢,他竟然開出一個高得離譜的價錢,你只能認為他是來挑釁的,所以我立刻請他離開。他對我微微一笑,像是剛剛打了勝仗,在紙上寫下另一家餐廳的地址,說如果我們改變心意,明天這個時間可以去那裏找他。當然了,他把這張紙給了莉斯貝思。我還記得經過這件事,那天早上我心情很不好,不過後來我什麼都忘了,因為莉斯貝思很聰明,會想辦法讓我忘記不愉快。有時候她……」威廉用手指抹去眼角的淚水,「她只要在我身邊,我就可以把不愉快全都忘了。」

「嗯,另一封信寫了什麼?」

「另一封信是莉斯貝思寫給他的,信封上蓋了『退還寄件人』。她在信里說她用了很多方式聯絡他,但是他留給她的電話沒人接,直接去問也問不到,郵局也查不到他的地址。她說希望這封信能寄到他手中,問他是不是必須逃離布拉格,是不是還在為經濟問題苦惱,跟她借錢給他的時候一樣。」威廉發出空洞的笑聲。

「她說,如果真是這樣,他應該跟她聯絡才對,那麼她會再幫他一次,因為她愛他。他們的分離快要把她逼瘋了,什麼事都沒辦法去想。她原本希望這種感覺會隨時間淡去,不料卻像疾病一樣擴散到全身,讓身上每個地方都疼,而且有些地方顯然疼得比別的地方更厲害。她在信中說,當她和丈夫——也就是我——做愛的時候,都閉上眼睛,假裝是在跟他做愛。我看了當然很震驚,簡直是晴天霹靂,然後我看見信封上的郵戳日期時,整個人就像死了一樣。」威廉又緊緊閉上眼睛,「那封信是今年二月寄出的。」

天空又打了一道閃電,在牆上投射出的幢幢黑影猶如光的幽靈。

「換作是你,你會怎麼做?」威廉問。

「是啊,你怎麼做的?」

威廉虛弱地笑了笑:「我的方式是端出白葡萄酒配鵝肝醬,在床上鋪滿玫瑰,一整個晚上跟她做愛。清晨她還在睡覺的時候,我躺在床上看着她。我知道我不能沒有她,可是我也知道,如果我要讓她成為我的,首先我必須失去她。」

「所以你就計劃了這整件事,精心安排如何取走老婆的性命,同時讓她愛上的男人背黑鍋。」

威廉聳了聳肩。

「舞台演出也是用相同的方法。就跟所有搞劇場的人一樣,我知道最重要的莫過於幻象,假的必須呈現得十分逼真,真的必須看起來非常假。這聽起來可能會讓人覺得難以實現,但干我們這行的都知道,這個方法通常會比其他方法簡單,因為人們習慣聽謊言,不習慣聽真話。」

「嗯,告訴我你是怎麼作案的。」

「為什麼我要冒險告訴你?」

「反正你說的話又不能當作證詞,我沒有證人,又非法入侵你家。」

「可是你是個很聰明的傢伙,哈利,我可能會泄露一些什麼,讓你用來調查。」

「也許吧,不過我想你願意冒這個險。」

「為什麼?」

「因為你其實很想告訴我,想得要命,你想聽見自己把它說出來。」

威廉放聲大笑:「你自以為很了解我,是嗎,哈利?」

哈利搖了搖頭,在口袋裏摸尋香煙,卻找不着,可能是剛才跌落屋頂時掉了:「我不了解你,威廉,也不了解其他像你這樣的人。我追捕殺人犯十五年了,到現在我還是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他們想找一個人,把秘密全都說出來。你還記不記得你在劇院的時候要我答應一件事,就是把兇手找出來?現在我已經遵守諾言,找到了兇手。所以我們可以交換條件,你告訴我你是怎麼作案的,我就把我們掌握的證據告訴你。」

威廉仔細觀察哈利的臉龐,一隻手撫摸床墊:「你說得對,哈利,我的確想告訴你,或者說得更準確一點,我想要你了解。以我對你的認識,我想你能夠承受。是這樣的,自從這件案子開始之後,我就一直密切關注你的動向。」

威廉看見哈利臉上的表情,哈哈大笑。「你不知道,對不對?我花了比預期還久的時間才找到史文,」他說,「我複印了史文寄給莉斯貝思的照片,飛到布拉格,去慕斯德地鐵站和波洛伐街附近的每家餐廳和酒吧,拿着照片問有沒有人認識一個叫史文·希芬森的挪威人,結果一無所獲。有些人顯然知道什麼,卻不肯吐露更多,於是幾天之後,我改變策略,開始問有沒有人可以幫我弄到紅鑽石,因為我知道在布拉格可以弄到一些。我取了個化名叫彼得·桑德曼,自稱是丹麥鑽石收藏家,還宣揚只要能找到一顆很特別的星形鑽石,我願意支付很高的價錢。我留了自己住處的電話,過了兩天,房間的電話就響了。我一聽聲音就知道是他打來的。我改變了自己的聲音,還說英語。我告訴他,說我正在談買鑽石的事,可不可以晚一點再打給他,請他給我一個可以聯絡的電話。我聽得出他儘力不讓自己表現得太心急,同時心裏想着晚上可以跟他約在某個暗巷裏。不過我剋制下來,就像獵人看見獵物的時候必須控制自己,靜靜等待,等到完美的時機才出手。你能明白嗎?」

哈利緩緩點了點頭:「我明白。」

「他給了我一個手機號碼。第二天我就飛回奧斯陸。我花了一星期才想出要怎麼報復這個史文·希芬森。查出他的身份只是最簡單的部分。國家戶政局登記了二十九個史文·希芬森,其中九個人符合他的年齡,只有一個人在挪威沒有固定地址。我記下這個史文·希芬森最後的地址,在電話簿上查到電話號碼,打了過去。

「接電話的是個老太太,她說史文是她的獨生子,但已經有很多年不住家裏了。我跟她說我和幾個老同學想辦同學會,她說史文現在住在布拉格,可是他經常旅行,沒有固定地址和電話號碼。她還說他應該不想見他那些老同學。她問我叫什麼名字。我說我只在他們班上待了六個月,他應該不會記得我的名字。如果他記得,那可能是因為有一次我跟警察有過麻煩,聽說史文也跟警察有過麻煩,是真的嗎?他母親的聲音突然變得有點尖,說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還說史文有點叛逆一點也不奇怪,因為他們是那樣對待他的。我說我代表全班同學道歉,掛上電話。然後我打到法院,說我是記者,想問史文·希芬森被判過什麼刑。一小時后,我就弄清他在布拉格干走私鑽石和軍火的勾當。我的腦海里有個計劃逐漸成形,這個計劃是根據我獲得的信息來架構的:他通過走私賺錢,星形鑽石,軍火,他母親的地址。你開始看見其中的關聯了嗎?」

哈利並不答話。

「第二天我打電話給史文,這時距離我去布拉格已經有三個星期了。我用平常的聲音跟他說挪威語,直截了當地說我一直在找人直接提供軍火和鑽石,不希望有中間人過手,而且找了很久。我說現在我找到了適當人選,那就是他,史文·希芬森。他問我是怎麼知道他的姓名和電話的,我說他不知道這些事對他最好,還建議說我們最好不要再進一步詢問沒有必要的問題。他似乎不喜歡這個方式,我們的對話幾乎中止。後來我提到願意支付的金額,願意事先付款,有必要的話還可以把錢匯到瑞士銀行賬戶,對話才又熱絡起來。我們甚至還上演了一段電影里的經典對話,他問我開出的價碼是不是克朗,我故作驚訝地說當然是歐元。我知道他會懷疑我是不是警察,但那個價碼足以驅走所有懷疑。要敲開史文的殼,根本用不到大鐵鎚。他說事情可以安排,我說不久之後會再跟他聯絡。

「那時《窈窕淑女》的綵排正如火如荼地展開,我就在我的計劃里添上畫龍點睛的一筆。這樣你滿意了嗎,哈利?」

哈利搖了搖頭。淋浴聲繼續傳來。那女人打算在浴室里待多久?「我要聽細節。」

「都是一些技術層面的瑣碎細節,」威廉說,「不會太冗長乏味嗎?」

「對我來說不會。」

「好吧。首先,我必須替史文創造出一個人格。要向觀眾介紹出場人物,最重要的就是呈現出人物的驅動力,呈現出這個人心裏最大的願望和夢想:簡而言之,就是什麼東西可以驅動這個人。我決定讓他成為一個沒有理性和動機的殺人犯,卻有殺人儀式的性需求。這可能有點司空見慣,但重點是除了史文的母親,所有被害人都是被隨機選中的。我研究了連環殺手的特質,挑出一些好玩的小地方來用。比如說,有戀母情結的人和開膛手傑克選擇的作案地點,被警方認為是某種密碼,所以我就去城市規劃局買了奧斯陸市中心的詳細地圖,回家之後,我在桑納街這套公寓和史文的母親家之間連出一條線,再從這條線畫出一個精準的五芒星,找出距離星星其他尖角最近的地址。我必須承認,當我在地圖上用鉛筆點出星星尖角時,我知道就在這一刻,地圖上的這一點,這個地方,有一個人的命運已經被決定了。這讓我腎上腺素激增,讓我亢奮。

「剛開始那幾個晚上,我會想像這些人是誰、長什麼樣子、目前為止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不過我很快就把他們忘了。他們一點也不重要,他們只是佈景,只是臨時演員,是不用說話的角色。」

「建材。」

「什麼?」

「沒什麼,請繼續。」

「我知道史文被逮捕的時候,血鑽和槍可以追蹤到他身上,所以為了強調儀式殺人的幻象,我添加了一些線索,包括切斷的手指、每隔五天殺一個人、五點和五樓。」

威廉微微一笑:「我不想把事情弄得太簡單,但也不想弄得太複雜,而且我想添加一點幽默感,好的悲劇總是帶有一點幽默感,哈利。」

哈利告訴自己坐直了不要動。

「你是在殺害馬里斯前幾天收到第一把槍的,是不是?」

「對,槍就放在維格蘭雕塑公園的小垃圾桶里,就跟我們說好的一樣。」

哈利深深吸了口氣,說:「那是什麼感覺,威廉?殺人是什麼感覺?」

威廉咬着下唇,似乎在深思這個問題:「他們說得對,第一次是最困難的。我溜進學生樓的時候沒碰到麻煩,可是把他裝進塑料套,再用熱風槍把套子封起來,比我想像中還要費時。雖然我花了半輩子時間輕鬆舉起發育良好的挪威芭蕾舞女演員,可是要把那小子抬上閣樓卻出乎意料地費力。」威廉停頓下來。

哈利清了清喉嚨:「然後呢?」

「然後我騎自行車到維格蘭雕塑公園,取走鑽石和第二把槍。史文有一半德國血統,比我希望的還要準時和貪婪。每次命案發生,我都安排在維格蘭雕塑公園,這招很不賴,對吧?畢竟他自己也在犯罪,所以一定會小心不讓別人認出來,也不會讓人知道他去過哪裏。我這樣做只是讓他沒有不在場證明。」

「漂亮。」哈利說,手指拂過濕潤的眉毛。他覺得四面八方都是濕氣和凝結的水珠,彷彿水滲進了牆壁,滲進了露台上的屋頂。淋浴聲依然不絕於耳。

「可是威廉,到目前為止你跟我說的,我都已經自己推想出來了,告訴我一些我不知道的吧。告訴我你老婆的事,你把她怎麼了?鄰居看見你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出現在露台上,你是怎麼在我們到達之前,把她弄出公寓藏起來的?」

威廉露出微笑。

「你不準備說嗎?」哈利說。

「為了讓一齣戲保持神秘感,作者必須克制自己,不能解釋太多。」

哈利嘆了口氣:「好吧,可是請你好心解釋一下,為什麼你要把事情弄得這麼複雜?為什麼不直接殺了史文?你在布拉格不是有機會嗎?這樣不是比殺了你老婆又殺了三個無辜的人更省事又安全嗎?」

「首先,我需要一個代罪羔羊。如果莉斯貝思失蹤,案子又一直沒辦法查清,每個人都會認為是我乾的。因為犯案的總是丈夫,對不對,哈利?可是我之所以這樣做,主要是因為愛是一種乾渴,它需要解渴,需要水,渴求復仇。這樣比喻很恰當,對不對?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哈利。死亡不是復仇。死亡是交差,是圓滿的結局。我要給史文的是悲劇,是永無止境的痛苦。而且我已經成功了。史文已經成了遊盪在冥河河畔的無主孤魂,而我則是在冥河擺渡的船夫,我拒絕載他前往亡靈的國度。你聽過這些希臘神話故事吧?我判處他無期徒刑,哈利。他將會被恨意吞噬,就像我被恨意吞噬一樣。當你不知道要恨誰的時候,就會把目標轉向自己,你會恨你自己悲慘的命運。這就是當你被所愛之人背叛時會發生的事。他將會被關在牢裏,為了自己不曾做過的事而被判刑。哈利,你還能想到更好的復仇方式嗎?」

哈利掏了掏口袋,看那把鑿刀是否還在口袋裏。

威廉咯咯輕笑。接下來,他的話讓哈利有某種似曾相識之感。

「你不用回答我,哈利,你的表情已經全都告訴我了。」

哈利閉上眼睛,聆聽威廉用低沉的聲音繼續往下說。

「你跟我沒什麼不同,驅動你的也是熱情,而熱情就跟色慾一樣,總是會……」

「會往低處流。」

「往低處流。好了,換你了,哈利。你說的證據是什麼?我應該擔心嗎?」

哈利睜開眼睛:「你要先告訴我她在哪裏,威廉。」

威廉低笑幾聲,把手放在心臟的位置:「她在這裏。」

「胡扯。」哈利說。

「既然皮格馬利翁可以愛伽拉忒婭,愛一個他從未見過的女人的雕像,那我為什麼不能愛我老婆的雕像?」

「我不懂你的意思,威廉。」

「你不必懂,哈利,我知道別人不太容易明白。」

接下來的靜默中,哈利聽見樓下浴室繼續傳來嘩啦嘩啦的水聲,一點也沒有減弱的跡象。威廉是如何把莉斯貝思弄出這棟屋子,同時依然能夠掌控情勢?

威廉低沉的聲音交織成一片模糊的聲響:「錯就錯在我以為可以讓雕像復活,但是能讓雕像活起來的人拒絕去了解。那個幻象比我們所謂的現實還要強烈。」

「你現在是在說什麼?」

「我在說另一個人,活着的伽拉忒婭,新的莉斯貝思。她怕了,威脅說要毀掉一切。現在我知道我只能滿足於雕像了,不過也沒關係。」

哈利感覺到某樣東西正在升起,那東西來自他的胃,十分冰冷。

「哈利,你有沒有觸摸過雕像?死人的肌膚感覺很驚人。它不是真的溫暖,卻又不是真的冰冷。」威廉撫摸藍色床墊。

哈利感覺到那股寒意正在冰凍他的內臟,彷彿有人把冰水注射到他體內。他感覺喉頭緊縮,聽見自己說:「你知道你完了,對不對?」

威廉伸展雙臂,躺在床上:「為什麼,哈利?我只是個說書人,跟你說了一則故事而已,你什麼都沒辦法證明。」

威廉伸長手臂去床頭桌上拿東西,那東西閃爍著金屬光澤。哈利全身肌肉立刻緊繃。威廉把那東西舉起來,原來是一隻手錶:「已經很晚了,哈利,會客時間就到此為止吧?她還沒從浴室出來,你可以先走了。」

哈利並沒動:「威廉,你曾經要我答應你把兇手找出來,可是找出兇手只是一半,另一半是懲罰兇手,而且是嚴厲地懲罰兇手。我認為你是認真的,你心裏有一部分渴望被懲罰,對不對?」

「弗洛伊德已經過期了,哈利,就跟這次會客一樣。」

「你想不想聽聽證據?」

威廉不耐煩地嘆了口氣:「如果說完你會走,那就說吧。」

「其實我們收到莉斯貝思戴着戒指的手指時,我就應該知道這一切。左手中指。愛的血脈。兇手希望莉斯貝思愛他。但是,暴露兇手身份的正是這根手指。」

「暴露……」

「說得更準確一點,指甲下的排泄物……」

「有我的血,對,不過這已經是過時的新聞了,哈利,而且我已經跟你解釋過我們喜歡……」

「對,當我知道這件事之後,我們更加深入地化驗了排泄物。通常排泄物不會提供太多線索。我們吃下去的食物從嘴巴旅行到直腸要花十二到二十四小時,在這段旅程中,胃和腸道會把食物轉變成難以辨識的廢物,難以辨識到就算用顯微鏡來看,也很難判斷出這個人吃了什麼。不過還是有些東西可以完好如初地通過消化道,像是葡萄籽和……」

「你可以跳過講課嗎,哈利?」

「種子。我們發現了兩顆種子。這兩顆種子沒什麼特別。可是當我知道兇手可能是誰以後,我請化驗人員更仔細地去檢查那兩顆種子,你知道我們發現了什麼嗎?」

「不知道。」

「那是兩顆完整的茴香籽。」

「那又怎樣?」

「我跟劇院餐廳的廚師談過了,你說那裏是挪威唯一一家茴香麵包里有整顆茴香籽的餐廳,非常適合搭配……」

「鯡魚,」威廉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會去那裏吃飯,你到底想說什麼?」

「之前你說星期三莉斯貝思失蹤那天,你跟往常一樣在劇院餐廳點了鯡魚當早餐,時間就在那天早上九點到十點之間。我不明白你胃裏的茴香籽怎麼會跑到莉斯貝思的指甲底下去。」哈利頓了頓,確定威廉把這些話都聽了進去。

「你說莉斯貝思大概五點離開家裏,所以那是你吃完鯡魚早餐大概八小時之後。假設莉斯貝思出門前剛跟你做完愛,她的手指進入了你,可是就算你的腸道工作效率再高,也不可能在八小時內把茴香籽運送到你的直腸,這在人體醫學上是不可能的。」

哈利注意到當他清晰地說出「不可能」這個詞時,威廉嘴巴微張,臉部肌肉微微抽動。

「茴香籽能抵達直腸的時間最早是晚上九點,所以莉斯貝思的手指一定是在晚上或第二天進入過你的直腸,可是那時你早就已經報案說她失蹤了。你明白我在說什麼嗎,威廉?」

威廉凝視着哈利,說得準確一點,他往哈利的方向看去,焦點卻落在更遠的地方。

「這就是我們所說的刑事鑒定證據。」哈利說。

「我明白,」威廉緩緩點頭,「刑事鑒定證據。」

「是的。」

「具體的、無可反駁的事實?」

「沒錯。」

「法官和陪審團最愛這種東西了,不是嗎?比口供還好,對不對,哈利?」

哈利點了點頭。

「喜劇,哈利,那天發生的事根本就是一出喜劇,演員匆匆上台,又匆匆下台。我確保我們倆待在露台上,以便對面的鄰居能看見我們,然後才叫莉斯貝思跟我走進卧室。我從工具箱裏拿出一把槍指着她。她睜大眼睛,瞪着裝有消音器的長槍管,表情就好像在演喜劇一樣。」

威廉從被子底下抽出手來。哈利凝望威廉手中那把手槍,槍管裝有黑色消音器,槍口正對着他:「坐下,哈利。」

哈利又坐了下來,感覺那把鑿刀頂住他的腰側。

「她以一種最引人發笑的方式誤解我的意思,如果我讓她騎在我手上,然後把溫熱的精液射入她願意讓我射入的地方,那還真的叫惡有惡報。」威廉下了床,水床在他離開后晃了晃,發出咕嚕聲。

「可是喜劇的精神就在於速度,速度,所以我被迫安排倉促的退場。」他赤裸地站在哈利面前,手裏舉著槍,「我把槍口頂在她的額頭上,她驚訝地皺起眉頭,就跟平常一樣。當她認為這個世界不公平或難以理解時,都會露出這種表情。就跟那天晚上我告訴她《窈窕淑女》是改編自蕭伯納的《賣花女》時一樣。在《窈窕淑女》中,伊萊莎沒有嫁給希金斯教授,希金斯教授把她從粗俗的賣花女訓練成大家閨秀,她最後卻跟年輕的弗雷迪跑了。莉斯貝思聽了很生氣,說伊萊莎欠希金斯教授那麼多,而且弗雷迪只是個無足輕重的傻瓜。你知道嗎,哈利,我聽了開始哭。」

「你瘋了。」哈利低聲說。

「顯然是,」威廉沉重地說,「我做的事雖然駭人聽聞,但你在被仇恨驅動的人身上看不見我這種控制力。我只是個簡單的人,跟隨內心行動,而我的心說的是愛,是上帝賜予我們的愛,這讓我們成為上帝的工具。許多先知和耶穌當初不也是被人認為是瘋子?我們當然是瘋子,哈利。我們雖然瘋狂,卻又是地球上最清醒的人。當人們說我所做的事是瘋狂的,說我的心可能殘缺了,這時我要說:到底哪一種心更殘缺?是不能停止去愛的心,還是被愛卻不能回報的心?」

一陣長長的靜默。哈利清了清喉嚨:「所以你就射殺了她?」

威廉緩緩點頭。「她的額頭有一小處隆起,」他語帶驚訝地說,「還有一個小黑洞,就像把釘子敲入薄金屬板一樣。」

「然後你就把她藏起來,藏在連警犬都找不到的地方。」

「屋子裏很熱,」威廉的目光移到哈利頭頂上方,「一隻蒼蠅在窗戶旁嗡嗡叫。我把全身衣服都脫下來,好讓衣服不沾到血。我需要的工具都在工具箱裏。我用鉗子把她的左手中指鉗下來,然後脫下她的衣服,拿出矽膠泡沫噴霧器,很快把彈孔、斷指和她身上所有的孔洞填補起來。那天稍早我把床墊里的水排出了一些,排到半滿。我在床墊上割開一個洞,把她塞進去,幾乎一滴水也沒有濺出來。然後我用黏着劑、橡膠和熱風槍把床墊重新封起來。這次做得比第一次還要利落。」

「然後她就一直待在那裏?被埋葬在她自己的水床里?」

「不是,不是,」威廉若有所思地凝視哈利頭頂上方,「我沒有埋葬她,正好相反,我把她放回子宮裏,那是她重生的開始。」

哈利知道他應該害怕,他現在如果不害怕就危險了。他應該口乾舌燥,應該感覺心臟劇烈跳動才對,他不應該感覺到倦意開始在體內蔓延。

「然後你就把切下來的手指塞進肛門。」哈利說。

「嗯,」威廉說,「最完美的藏匿處。我說過了,我預料到你們會派警犬來。」

「還有其他地方不會讓味道飄散出來,不過肛門應該最能給你帶來任性的快感,對不對?對了,那卡米拉的手指呢?你對她的手指做了什麼?你不是在射殺她之前切下了她的手指?」

「卡米拉,對……」威廉微微一笑,點了點頭,彷彿哈利喚起了他的快樂回憶,「這是我跟她之間的秘密,哈利。」威廉打開保險栓。

哈利吞了口唾沫:「把槍給我,威廉,一切都結束了,這樣做沒有意義。」

「當然有意義。」

「有什麼意義?」

「就跟往常一樣啊,哈利,表演總要有個像樣的結局,你不會以為讓我靜靜退場,就可以輕易地把觀眾打發走吧?我們需要有個完美大結局,哈利,一個圓滿的結局。如果沒有圓滿的結局,我就自己創造一個,這是我的……」

「人生座右銘。」哈利低聲說。

威廉露出微笑,用槍指著哈利的太陽穴:「我是要說:這是我的死亡座右銘。」

哈利閉上眼睛,他只想睡覺,只想被緩緩流動的河川承載,渡到彼岸。

蘿凱心頭一驚,猛然睜開眼睛。她夢見了哈利,夢見他們坐在船上。

卧室一片漆黑。她是不是聽見了什麼聲音?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她聆聽雨滴敲擊屋頂,那聲音令人安心。為了安全起見,她檢查放在床頭桌上的手機是否開機,以便他打來電話。

她閉上眼睛,輕緩地向前漂流而去。

哈利失去了時間感。他睜開眼睛,看見房裏空無一人,光線似乎也有點改變。他不知道時間究竟是經過了一秒鐘還是一分鐘。

床上空蕩蕩的。威廉不見了。

水聲又回來了。有雨聲,也有淋浴聲。

哈利掙扎著站起身來,看着那張藍色床墊。他覺得自己的衣服里好像有東西在爬。藉著床頭桌上的燈光,哈利看見水床里有個人體輪廓,而且由於浮力,人體的臉部緊貼床墊,形成一個有如石膏模型的臉形。

他走出卧室,只見通往陽台的門敞開着。他朝欄桿和樓下院子看了一眼,然後踩出濕答答的腳印,走下白色樓梯,來到樓下。他打開浴室門,看見灰色浴簾後面有個女性身體的輪廓貼著窗戶。哈利一拉開浴簾,就看見了朵婭。她的脖子向前彎曲,彎向不斷灑下的水花,下巴幾乎碰到胸部,一條黑色絲襪纏繞在她脖子上,絲襪的另一端纏繞在蓮蓬頭頂端。她閉着雙眼,水從長長的黑色睫毛上滴落,嘴巴半張,裏面充滿某種黃色物質,看起來像是硬化的泡沫。她的鼻孔、耳朵和太陽穴上的小孔里也充滿了這種泡沫。

哈利把水關上,離開浴室。

樓梯上沒有人。

他謹慎地踏出每一步,感覺全身麻木,彷彿身體成了石頭。

莫勒。他必須打電話給莫勒。

哈利穿過一樓大廳,走進院子。雨水落在他頭上,但他感覺不到。他很快就會完全癱軟。旋轉晾衣架已不再尖叫。他挪開視線,不去看衣架。他看見柏油路面上有個黃色煙盒,便走了過去,打開煙盒,抽出一根煙塞進嘴裏。他想用打火機點燃那根煙,卻發現煙頭濕了。煙盒一定是滲水了。

他得打電話給莫勒;叫他們來這裏;跟莫勒一起去學生樓;在那裏訊問史文;立刻錄下史文對湯姆的指控;聽莫勒下令逮捕湯姆;回家;回到蘿凱身邊。

他的眼角餘光可以看見旋轉晾衣架。

他咒罵一聲,撕去煙頭,把濾嘴放到唇邊,第二次打火點燃。他為什麼覺得有壓力?已經沒事了,一切都結束了。

他轉身面對旋轉晾衣架。

旋轉晾衣架微微歪向一邊,架設在柏油路面上的柱子顯然吸收了衝擊力,損壞的只有吊著威廉的那根晾衣桿。他的手臂垂落兩側,濕漉漉的頭髮粘在臉上,雙眼上翻,彷彿正在祈禱。哈利突然覺得眼前這幅景象有種怪異的美感。威廉的赤裸軀體有些部分裹在濕床單里,看起來頗像西班牙大帆船的船首雕像。威廉如願以償了,這就是他要的完美大結局。

哈利撿起愛斯坦的手機,輸入密碼。他的手指幾乎不聽使喚,很快就會僵硬。他輸入莫勒的電話號碼,正要按下撥出鍵時,手機發出尖銳的警告音。屏幕顯示語音信箱裏有一則留言。那又怎樣?這又不是他的手機。他遲疑片刻。直覺告訴他應該先打電話給莫勒。他按下按鍵。

一個女性聲音說他有一則新留言,幾秒空白,嗶,然後一個聲音輕輕說道:

「嘿,哈利,是我。」是湯姆的聲音,「你關了手機,這樣不太明智,因為我在找你。」

湯姆的嘴巴非常靠近話筒,讓哈利覺得湯姆似乎就站在他身旁。

「抱歉我得輕聲細語,因為我們不想把他吵醒,對不對?要不要猜猜看我在哪裏?我想你能猜得到,你甚至應該預料到。」

哈利吸了口煙,沒發覺煙已燃盡。

「這裏有點暗,不過能看到床邊有一張足球隊的照片。我看看,應該是熱刺隊吧?他的床頭桌上有一台小機器,是GameBoy。你聽,我把手機拿到他旁邊。」

哈利聽見小男孩的穩定呼吸聲,他正安穩地睡在霍爾門科倫區那棟木造房子裏。

「哈利,到處都有我們的人,你別想打電話或跟人說話,照我的話做,打這個電話號碼給我。你敢輕舉妄動,這小鬼就死定了,明白嗎?」

哈利的心臟開始把血液輸送到他麻木的身體各處,慢慢地,麻木被難以忍受的疼痛取代。

42

星期一魔鬼之星

雨刷沙沙低語,輪胎噝噝鳴叫。

雅士疾速穿過十字路口,微微打滑。哈利以心臟可以承受的最快速度駕車向前沖,豆大的雨滴打在前方柏油路面上,他心裏很清楚,這輛雅士的輪胎胎紋僅供裝飾,抓地力小得可憐。

他踩下油門加速,趁黃燈衝過下個十字路口。幸好街上沒車。他迅速看了看錶。剩下十二分鐘。現在距離他站在威廉住處的院子裏撥打被迫撥打的電話已經過了八分鐘,距離那輕柔的聲音傳到他耳中,也已經過了八分鐘:「你終於打來了。」

哈利對着手機狠狠咒罵,最後忍不住又加上一句:「你要敢動他一根汗毛,我就殺了你。」

「哎呀呀,真是的。你在哪裏?史文呢?」

「不知道,」哈利盯着旋轉晾衣架,「你想怎樣?」

「我只想見你,想知道你為什麼打破我們的約定。如果你對我們有什麼不滿,我們可以改變。現在還不算太遲,哈利。我願意親自擔保,讓你加入我們的團隊。」

「好,」哈利說,「那就見面,我去找你。」

湯姆輕聲低笑:「我也想見史文,還是讓我去找你吧,把地址給我,快點。」

哈利遲疑片刻。

「哈利,你有沒有聽過人的喉嚨被劃開的聲音?金屬刀鋒切進皮膚和軟骨會發出吱的一聲,接着會聽見咻咻的聲音,就像牙醫吸唾器發出的那種聲音。那種聲音是從被切斷的氣管還是食道發出來的?我總是分不清。」

「學生樓,四〇六室。」

「天哪,命案現場?我應該想到的。」

「你應該想到的。」

「好,你別想打電話或設圈套,想都別想,我會把這小鬼一起帶去。」

「不!不要……湯姆……我求你。」

「求?你剛剛是說『求』。」

哈利並不回答。

「我把你從水溝里撿回來,給你一次重新做人的機會,沒想到你卻從背後捅我一刀,現在你竟然還有臉求我?告訴你,我這樣做不是我的錯,而是你的錯,你給我記住了,哈利。」

「聽着……」

「二十分鐘后見,把門打開,坐在地上,坐在我看得見的地方,雙手抱頭。」

「湯姆!」

湯姆已掛斷電話。

哈利猛踩油門,感覺輪胎幾乎快要抓不住地面。雅士斜向漂過水麵,一瞬間,他和雅士有如徘徊在夢中,所有物理定律暫停工作。這一瞬間不過一秒鐘,但足以讓哈利感到解脫,覺得一切都結束了,做什麼都太遲了。接着,輪胎重新抓上地面,他又回到現實了。

雅士在學生樓外急速迴轉,停在安全門前。哈利關上引擎。剩下九分鐘。他下了車,繞過車子,打開後備廂,扔掉半瓶玻璃水和臟抹布,抓起一卷黑色絕緣膠帶。他走上樓梯,從腰帶里抽出手槍,擰下消音器。他沒檢查手槍是否正常,只是猜想捷克手槍應該承受得了偶爾從十五米高的露台上摔落地面的撞擊。他在四樓電梯前停下腳步。電梯門把跟他記憶中一樣:以金屬製成,末端是個圓形實心木蓋,大小正好可以隱藏一把沒有消音器的手槍,只要把槍粘在後面就可以了。他把子彈上膛,用兩段膠帶貼住。如果事情一開始就按照他的計劃順利進行,這把槍就派得上用場。電梯旁有個垃圾道,他打開垃圾道的蓋子,鉸鏈發出吱的一聲尖鳴。消音器落入漆黑的通道之中,沒發出一絲聲響。剩下四分鐘。

他打開四〇六室的門。

電暖器那頭傳來金屬撞擊的噹啷聲。

「有好消息嗎?」史文的口氣近乎哀求。哈利解開史文的手銬,聞到他口中散發出難聞的氣味。

「沒有。」哈利答道。

「沒有?」

「他要帶歐雷克來。」

哈利和史文坐在走廊地板上等待。

「他遲到了。」史文說。

「對。」

一陣靜默。

「伊吉·帕普的歌,C開頭的,」史文說,「你先開始。」

「別鬧了。」

「《中國女孩》。」

「現在不是時候。」

「消除緊張啊。《糖果》。」

「《渴望愛》。」

「《中國女孩》。」

「你剛剛說過了。」

「有兩個版本。」

「《冷金屬》。」

「你怕嗎,哈利?」

「怕死了。」

「我也是。」

「很好,這樣可以提高我們存活的概率。」

「提高多少?百分之十,還是二十……」

「噓。」

「那是電梯的……」史文輕聲說。

「電梯上來了,慢慢深呼吸幾下。」

他們聽見電梯發出低沉的呻吟,緩緩停了下來。兩秒鐘之後,鐵柵門的咔咔聲才傳了過來,聲音十分長,這告訴哈利湯姆相當謹慎地打開電梯門。接着他們聽見低沉的咕噥聲和垃圾道蓋被打開的聲音。史文以疑惑的眼神看了哈利一眼。

「舉起你的雙手,讓他看見。」哈利輕聲說。

兩人同時舉起雙手,手銬發出噹啷噹啷的聲響。通往走廊的玻璃門被打開了。

歐雷克腳穿拖鞋,睡衣外面罩着一件寬鬆的運動夾克。哈利的腦海閃過一幕幕景象:走廊;睡衣;拖鞋的拖曳聲;媽媽;醫院。

湯姆走在歐雷克後面,雙手插在短夾克的口袋裏,但哈利看出一根槍管從裏面抵住了黑色夾克。

「停下來。」湯姆說,在距離哈利和史文五米處停下腳步。

歐雷克雙眼紅腫,眼圈發黑,看着哈利。哈利看了歐雷克一眼,希望自己的眼神堅定而充滿希望。

「你們兩個為什麼銬在一起?感情已經好到難分難捨了?」

湯姆的聲音在走廊里回蕩,十分尖銳。哈利明白湯姆已經查過他們在整個緝捕行動開始之前製作的寢室名單,知道了他早已知道的事,那就是四樓寢室里都沒人。「我們一致同意,我們在同一條船上。」哈利說。

「為什麼不按照我說的坐在房間里?」

湯姆一直讓歐雷克擋在中間。

「為什麼你要我們坐在房間里?」哈利問。

「輪不到你問問題,哈利,給我進房間去,快點。」

「抱歉,湯姆。」

哈利張開那隻沒跟史文銬在一起的手,只見兩把鑰匙躺在他手上,一把是耶魯牌鑰匙,另一把比較小。「一把是房間鑰匙,一把是手銬鑰匙。」他說。

哈利張開嘴巴,把兩把鑰匙放在舌頭上,閉上嘴巴,對歐雷克眨了眨眼,吞了下去。

湯姆張口結舌,難以置信,看着哈利的喉結鼓起又落下。

「你得改變計劃了,湯姆。」哈利喘氣說。

「什麼計劃?」

哈利縮起雙腳,背倚著牆,把自己向上推,推到幾乎完全站立。湯姆把手抽出夾克口袋,用槍指著哈利。哈利做個鬼臉,拍了兩下胸口才說話:「別忘了,湯姆,我已經追查你好幾年了,你慣用的手法我早就一點一點摸清了。我知道你是怎麼在斯韋勒的房間里射殺他,並且安排得像是自衛,還有你是怎麼在港口倉庫重施故技。所以我猜你的計劃是在房間射殺我跟史文,佈置得像是我先射殺他,然後自殺。你會離開現場,讓其他警察同事來發現我們的屍體。說不定警方還會接到匿名電話,說聽見學生樓傳來槍聲,對不對?」

湯姆不耐煩地上下瞄了瞄走廊。

哈利繼續說:「解釋顯而易見,不是嗎?哈利·霍勒這個酒鬼警察終於受夠了,他被女友拋棄,被踢出警界,還綁架了一個殺手。自我毀滅式的暴怒最後以慘劇收場,真是一場個人悲劇,幾乎……也只是幾乎……讓人難以理解。你是不是這樣設想的?」

湯姆淡淡一笑:「不賴嘛,不過你漏掉了一部分:你因為被女友拋棄而悲憤莫名,半夜駕車到前女友家,偷偷摸進去,綁架她兒子,最後她兒子被發現死在你身邊。」

哈利專註呼吸,讓呼吸保持正常。

「你以為他們真的會相信這個故事嗎?莫勒會相信?托列夫會相信?媒體會相信?」

「當然會,」湯姆說,「你不看報紙,不看電視嗎?這種新聞會被報道幾天,頂多一星期,前提是這段時間沒有其他駭人聽聞的大事發生。」

哈利默然不語。

湯姆微微一笑:「這裏唯一駭人聽聞的大事,是你竟然以為我找不到你。」

「你確定?」

「確定什麼?」

「確定我不知道你會找來這裏。」

「如果真是這樣,我要是你,早就跑了。你已經無路可走了,哈利。」

「沒錯。」哈利說,把手插進夾克口袋。

湯姆舉起手槍。哈利掏出一包濕了的煙:「我是坐在圈套里,問題是:這個圈套是為誰設下的?」哈利從煙盒裏抽出一根煙。

湯姆眯起雙眼:「什麼意思?」

「這個嘛,」哈利說,撕去煙頭,把煙湊到唇邊,「法定假期很麻煩,對不對?人手總是不夠,事情總是做不完,什麼事都會拖延。比方說,在學生樓裝設監控攝像頭會拖延,拆除監控攝像頭也會拖延。」

哈利注意到湯姆的眼皮微微抽動。他用大拇指朝肩膀後方比了比:「你看看右邊角落,湯姆,你看見了嗎?」

湯姆往哈利比的方向瞄了一眼,目光隨即又回到哈利身上。

「我說過了,我知道你的驅動力是什麼,湯姆,我知道你遲早都會找到我們,我只是想讓你找得辛苦些,這樣你就想不到其實你是被引誘到圈套里的。星期日早上,我跟一個你也認識的朋友聊了很久,之後他就一直坐在監控車上,為的就是要錄下現在這一幕。來,跟歐圖揮揮手。」

「你只是虛張聲勢而已,哈利,我知道歐圖這個人,他絕對不敢做出這種事。」

「我跟歐圖說,這段錄像的版權完全歸他。湯姆,你想想看,演出這場最後大對決的人有瘋狂警探、墮落警監,還有大家認定的快遞員殺手,全世界的電視公司都會爭相搶購。」哈利往前踏上一步,「你最好把槍給我,湯姆,現在場面已經夠難看了,不要再把事情弄得更糟。」

「你給我站住,哈利。」湯姆低聲說。哈利看見湯姆的手槍轉而指向歐雷克背後。哈利停下腳步。湯姆不再眨眼,潛心思索,下巴肌肉不斷扭動。沒有人移動。大樓里寂靜無聲,哈利覺得自己似乎可以聽見牆壁的聲音:牆壁發出的是一種長波,一種幾乎難以聽見的振動,人耳只能將它辨識為氣壓的微小變化。牆壁唱着歌。十秒鐘過去了,似乎永無止境的十秒過去了,這十秒中湯姆的眼睛眨也不眨。愛斯坦曾告訴哈利,人腦在一秒內可以處理大量的信息,哈利已經記不得那個數字了,但愛斯坦解釋說那表明一個人可以在十秒內輕鬆看完一般市立圖書館的所有藏書。

湯姆終於眨了眨眼,哈利注意到湯姆變得冷靜了。他不知道這代表什麼,只知道這可能是個壞兆頭。

「謀殺案的有趣之處,」湯姆說,「就在於除非你被證明有罪,否則你就是清白的。目前為止,我看不出攝像頭拍到我做了什麼非法的事。」湯姆走到哈利和史文面前,用力扯起手銬,把史文從地上扯了起來。湯姆用空着的一隻手搜他們的身,摸過他們的夾克和褲子外側,眼睛緊盯哈利:「正好相反,我只是在執行任務,逮捕一個從拘留所綁架兇手的警察。」

「你剛剛已經在攝像頭前供述了。」哈利說。

「是對你供述,」湯姆微笑說,「我記得這些攝像頭只能錄下影像,不能錄下聲音。這只是正常的逮捕程序而已。往電梯那邊走。」

「那綁架十歲男童呢?」哈利說,「歐圖錄下了你用槍指著小男孩。」

「哦,他啊。」湯姆說,朝哈利猛力一推,使他搖晃着向前踏了幾步,連帶也把史文往前拉。

「他半夜爬起來,沒跟媽媽說就跑來警署。他以前也做過這種事,不是嗎?我正要來找你跟史文,卻在警署外面碰到他。這個小鬼顯然知道出了事,於是我跟他解釋狀況,他說他想幫忙。事實上,是他建議我利用他作人質的,好讓你不會做出什麼傻事,搞得自己受傷,哈利。」

「一個十歲男童會做出這種事?」哈利呻吟一聲,「你真的認為有人會相信你嗎?」

「看着好了。」湯姆說,「好了,各位,我們要從這裏走出去,停在電梯前面。誰敢輕舉妄動,誰就先吃子彈。」

湯姆來到電梯前,按下按鈕。電梯井的深處傳來轟隆聲。

「假日的學生樓真安靜,感覺很怪吧?」湯姆對史文微微一笑。

「好像鬼屋。」

「放棄吧,湯姆。」哈利嘴裏像是充滿了沙粒,必須集中精神才能把話說清楚,「太遲了,你一定知道沒有人會相信你的。」

「這句話你已經說過了,親愛的同事。」湯姆說,朝歪向一邊的樓層指針瞥了一眼。樓層指針開始慢慢旋轉,慢得有如玻璃罩下的指南針。

「他們會相信我的,哈利,理由很簡單……」湯姆用手指拂過上唇,「沒有人可以提出反駁的證據。」

哈利知道湯姆心裏有什麼打算,湯姆打算在電梯里動手,因為電梯里沒有攝像頭。哈利不知道事後湯姆要怎麼自圓其說,也許會說電梯里發生扭打,結果哈利搶到了槍。但可以確定的是:他們都會死在電梯里。

「爸爸……」歐雷克開口說。

「不會有事的,兒子。」哈利試着擠出微笑。

「對,」湯姆說,「不會有事的。」

他們聽見金屬強力碰撞的鏗鏘聲。電梯越來越近了。哈利看着電梯門的圓形木質門把。手槍粘在門把上的角度,讓他只要用手握住槍柄,手指扣住扳機,手一抽就可以把槍拉起來,只要一個動作就可以完成。

電梯在他們面前停下,發出砰的一聲,晃了一晃。

哈利吸一口氣,伸出手,手指摸上門把木質表面的底端,指尖期待接觸到冰冷堅硬的精鋼槍身,不料卻只摸到鬆開的膠帶。

湯姆嘆了口氣:「恐怕我已經把槍丟進垃圾道里了,哈利,你真的以為我不會搜查你有沒有佈置武器嗎?」

湯姆一手拉開鐵門,另一手持槍指着他們:「小鬼先進去。」

歐雷克抬頭望向哈利,哈利避開他的目光。歐雷克向哈利尋求更多安心的保證,哈利無法和他目光相觸,只能默默地朝電梯點了點頭。歐雷克走了進去,站在電梯最裏面。電梯天花板的微弱燈光投射在褐色仿黃檀木壁板上,壁板表面刻有愛的宣言、口號、生殖器官和問候語。歐雷克頭上那塊壁板刻着「去你的」。

墓室,哈利心想,這是個墓室。

哈利把空着的右手插進夾克口袋。正像他之前證明過的,他不喜歡電梯。這時他左手突然猛力一扯,把史文扯得手腳張開,向湯姆撲去。湯姆立刻看向史文。哈利趁這一刻舉起右手,高舉過頭,像個手持長刀的鬥牛士那樣專註瞄準。他知道他只有一次出手機會,準頭比力道更重要。

哈利的右手往下一揮。

鑿刀刀尖穿透皮夾克,發出撕裂聲。金屬刀身切入覆蓋着右鎖骨的軟組織,貫穿頸靜脈,刺穿臂神經叢的神經網絡,通往手臂的運動神經頓時癱瘓。聽見鏗的一聲,手槍掉落石磚地面,接着噹啷噹啷地滾下樓梯。湯姆低頭往右肩一看,臉上露出驚詫神情。只見一支綠色短柄插在他的右肩,他的右手臂軟綿綿地垂落一旁。

今天對湯姆而言是漫長而倒霉的一天。倒霉事從他一早起來就開始了,先是接到通知說哈利和史文逃跑了,接着又發現要找出哈利比他預期的還要困難。湯姆跟其他警察解釋說,他們可能得利用歐雷克,卻被拒絕;他們認為太危險了。在內心深處,他始終知道最後這幾步路他必須獨自走完。事情總是這樣。沒有人會阻止他,也沒有人能幫助他。忠誠視於事物的價值;明哲保身最重要。倒霉事接踵而來。他感覺不到自己的手臂了,他只感覺到胸腔深處湧出溫熱的液體,告訴他一個裏面有很多血的東西被刺穿了。

他朝哈利望去,正好看見哈利的臉逼近,接着他整個腦袋就回蕩著咯吱聲。哈利的頭如彈簧射出般撞上他的鼻樑。哈利揮出右拳,但被湯姆避開;他追上前去,卻被史文的左臂拉住。湯姆用嘴巴貪婪地吸氣,疼痛在他血液中釋放出盲目的熾烈怒意,令他精神為之一振。他令身體保持平衡,動用所有感官,測量距離,蹲伏下來,一腿高高踢出,另一腿支撐身體扭轉,使出一記完美的迴旋踢,正中哈利的太陽穴。哈利倒向一側,連史文也被拖倒在地。

湯姆轉過身來,尋找手槍,發現手槍在下方的樓梯平台上。他扶著欄桿,兩個縱躍便落到平台上。他的右手臂依然不聽使喚。他咒罵一聲,用左手撿起手槍,衝上樓梯。

哈利和史文已不見蹤影。

湯姆轉過身,正好看見電梯門關閉。他用牙齒咬住手槍,伸出左手抓住門把,使勁一拉,卻拉得左手臂幾乎脫臼。電梯門已經鎖上。湯姆把臉湊到門上圓窗往裏看,只見鐵柵門已被拉上。他聽得見裏面傳來激動的說話聲。

真是倒霉的一天。但這一天即將結束,這一天即將畫下完美句點。他舉起手槍。

哈利靠着電梯後壁板,上氣不接下氣,等待電梯移動。他才剛把鐵柵門關上,按下「地下室」的按鈕,電梯門就開始晃動,然後就聽見湯姆在門外高聲咒罵。

「這該死的電梯不動了。」史文氣喘吁吁地說,腿一軟跪在哈利旁邊。

電梯抖了抖,像是打了個嗝,但就是不動。

「這破電梯這麼慢,他可以跑去樓下等,對我們說:『歡迎回來!』」

「該死,」哈利喃喃地說,「和地下室之間的門是鎖著的。」

哈利看見有個黑影掠過圓窗。「小心!」他大喊,把歐雷克往鐵柵門推去。

子彈在哈利頭上穿入仿黃檀木壁板,發出有如軟木塞被拔出酒瓶的聲音。哈利把史文朝歐雷克拉了過去。

這時電梯又抖動一下,同時發出尖銳聲響,開始移動。

「靠。」史文低聲說。

「哈利……」歐雷克說。

驀然間,玻璃碎裂聲傳來。哈利一瞥,看見歐雷克頭上的鐵柵格之間出現一隻緊握的拳頭,他本能地閉上眼睛,玻璃碎片隨即向他灑落。

「哈利!」

歐雷克的尖叫聲穿透哈利,穿透他的耳朵、鼻子、嘴巴、喉嚨。他淹沒在尖叫聲里。哈利睜開眼睛,直視歐雷克圓睜的雙眼;歐雷克嘴巴大張,因為疼痛和驚慌而扭曲;他的頭髮被一隻白色大手抓住。歐雷克被拉得離開地面。

「哈利!」

哈利突然什麼都看不見,他用力瞪大眼睛,但仍然什麼都看不見,只看見一大片白色的恐慌。但他聽得見,聽得見妹妹正在尖叫。

「哈利!」

他聽見愛倫尖叫,聽見蘿凱尖叫,每個人都在尖聲大叫他的名字。

「哈利!」

他看着白色真空,看見白色漸漸變為黑色。他是不是昏過去了?尖叫聲逐漸退去,猶如逐漸消失的迴音。他飄浮而去。他們說得對。重要的時刻他總是不在,他一定會讓自己在別的地方。整理案件,打開酒瓶,鎖上房門,變得害怕,變得目盲。他們說的總是對的。就算他們說的不對,也將會是對的。

「爸爸!」

一隻腳踢中哈利的胸部。他的視力又恢復了。歐雷克的身體在他面前搖晃,雙腳猛踢,他的頭髮被湯姆的手緊緊抓住。但電梯停住了。他立刻知道電梯為什麼停止下降,因為鐵柵門被撞得移位了。哈利朝史文看去,只見史文坐在他身後的地上,雙眼發直。

「哈利!」湯姆的聲音從外面傳來,「讓電梯升上來,不然我就對這小鬼開槍。」

哈利站了起來,又迅速低下身子。他已經看見他要看見的了。四樓電梯門比電梯高了半米。

「如果你從那裏開槍,歐圖會把你開槍殺人的畫面都錄下來。」哈利說。他聽見湯姆低沉的笑聲。

「告訴我,哈利,如果你的支援部隊真的存在,不是早就該到了嗎?」

「爸爸……」歐雷克嗚咽著。

哈利閉上眼睛:「聽着,湯姆,只要柵門沒關好,電梯就不會動。你的手臂卡在柵格里,你只要放開歐雷克,我們就能把門推回原位。」

湯姆哈哈大笑。

「你以為我這麼笨嗎,哈利?柵門只要移動幾厘米就好了,用不着我放開手。」

哈利看向史文的眼睛,卻只看見茫然失焦的眼神。「好,」哈利說,「我戴着手銬,需要史文幫忙,可是現在他看起來已經嚇呆了。」

「史文!」湯姆大吼,「你聽見了嗎?」

史文微微抬起頭。

「你還記得洛丁嗎?你前一任的布拉格走私犯。」

回聲轟轟作響,朝一樓傳去。史文吞了口唾沫。

「他跌倒在車床上,史文,你想不想嘗嘗那個滋味?」

史文蹣跚地移動腳步,哈利抓住他的領口,把他拉近。「史文,你知道你要做什麼嗎?」哈利對面無血色、神情恍惚的史文高聲說,同時把手伸進史文背後的口袋,掏出一把鑰匙。

「你要把柵門固定好,聽見了沒?我們一開始行動,你就把柵門牢牢固定住。」哈利指向控制板上一個老舊的黑色圓形按鈕。

哈利把鑰匙插進手銬,擰開,史文專註地看着哈利,點了點頭。

「好了,」哈利高聲大吼,「我們準備好了,我們要把柵門推回原位。」

史文背靠着柵門,雙手找到着力點,向右一推。柵格同時往右移動,湯姆呻吟一聲。地上的接點傳出輕輕的咔嗒聲,和柵門接合在一起。

「好了!」哈利大吼一聲。

他們先是等待,然後哈利踏出一步,來到電梯另一邊,抬頭往上看。湯姆的兩隻眼睛從圓窗和他肩膀之間的小縫隙往下瞪視哈利,其中一隻眼睛是湯姆憤怒圓睜的眼睛,另一隻是看不見的黑色槍眼。

「上來。」湯姆說。

「可是你要放過歐雷克。」哈利說。

「一言為定。」

哈利緩緩點頭,按下按鈕。

「我知道最後你一定會做出正確的決定,哈利。」

「人通常都會做出正確的決定。」

他看見湯姆的一條眉毛突然一挑,可能是因為湯姆此時才發現手銬垂落在哈利的一隻手腕上,可能是因為湯姆聽見哈利說話的口氣,也可能是因為湯姆感覺到決定命運的時刻來臨了。

電梯抖了抖,開始移動,鋼索發出不祥的尖鳴。此時哈利迅速上前一步,踮起腳。手銬銬上湯姆的手腕,發出乾澀的咔嚓聲。

「媽的……」湯姆說。

哈利抬起一隻腳,動用九十五公斤的體重全力把湯姆往下拉,手銬嵌入兩人手腕的肌膚中。湯姆用力往回抽,但整條手臂瞬間就被拉進圓窗,肩膀卡在圓窗上。

倒霉的一天。

「媽的,放開我!」湯姆大吼,下巴已壓上鐵門。他試着抽回手臂,但是太重了。他大聲怒吼,用槍拍打鐵門。事情不應該是這樣的。他們糟蹋了一切。他們毀了他堆起的沙堡,將沙堡踢個粉碎,還站在那裏哈哈大笑。但是有一天他們會嘗到苦頭,他們一定會嘗到苦頭。這時他發現柵門觸碰到他的下臂。電梯正在移動,卻往錯誤的方向移動。電梯正在下降。當他發現自己就要被斬落時,他的喉頭緊縮。電梯就像是緩緩落下的斷頭刀,他氣數已盡。

「史文,牢牢固定柵門!」哈利大吼。

湯姆放開歐雷克,想抽回手臂,但哈利過於沉重,他抽不回來。湯姆驚恐萬分。他試了一次,接着又試一次。他的腳在光滑的地板上滑到一旁,他感覺到電梯天花板觸碰到他的肩膀。所有的理智都離他遠去。

「不,哈利,停下來。」他想喊出來,卻被啜泣聲蓋過。

「饒了我……」

43

星期一晚上勞力士

嘀嗒,嘀嗒,嘀嗒。

哈利坐着,聆聽秒針行進的聲音,閉着眼睛,心中數數。他心想,嘀嗒聲既然是從勞力士手錶傳出來的,想必非常精準。

嘀嗒,嘀嗒,嘀嗒。

如果他算得沒錯,他已經在電梯里坐了四分之一個小時,也就是十五分鐘了。電梯下降到一樓和地下室之間時,他按下停止鈕,宣佈現在安全了。接下來就只有等待。從電梯停止到現在已經過了九百秒。這九百秒他們坐在電梯里,如老鼠般安靜,豎耳聆聽,聆聽腳步聲、說話聲、開門聲、關門聲。哈利閉着眼睛,數着地上那隻鮮血淋漓的手臂上戴着的勞力士發出的嘀嗒聲,數到了九百。那隻手臂還和哈利的手銬在一起。

嘀嗒,嘀嗒,嘀嗒。

哈利睜開眼睛,解開手銬,心想他把車鑰匙吞下了肚,這下子該怎麼發動車子?

「歐雷克,」哈利輕聲說,輕輕推了推歐雷克,他已經睡著了,「我需要你幫忙。」

歐雷克站了起來。

「這是要幹嗎?」史文問,看着歐雷克站在哈利肩膀上,從天花板上拆下日光燈管。

「拿着。」哈利說。

史文伸出手臂,從歐雷克手中接過兩根日光燈管。

「第一,這樣能讓我的眼睛在進入地下室前適應黑暗。」哈利說,「第二,這樣一來,電梯門打開的時候,我們才不會因為暴露在光亮里猛眨眼睛。」

「湯姆?湯姆會在地下室?」史文難以置信地說,「別開玩笑了,沒有人這樣還能活下來。」他用燈管指了指地上那條顏色已轉為蒼白、有如蠟製品一般的手臂,「你想想看他流了多少血?受到了多大的衝擊?」

「我只是預防所有的可能。」哈利說。

電梯陷入黑暗。

嘀嗒,嘀嗒,嘀嗒。

哈利踏出電梯,迅速移到旁邊,伏下身來。他聽見背後傳來輕輕的關門聲。他等待着,直到聽見電梯開始上升。他們說好要讓電梯停在地下室和一樓之間,那個位置是安全的。

哈利屏息靜氣,側耳細聽。目前為止他連個鬼影都沒看見。他站起身,只見地下室另一端的門窗透進微弱的光。他分辨出鐵絲網內庭院傢具、舊五斗櫃和滑雪板尖端的形狀。哈利在黑暗中摸索,沿着牆壁前進。他找到一扇門,打開,垃圾的臭味隨即撲鼻而來。這正是他要找的地方。他踏過扭曲的垃圾袋、蛋殼和空牛奶盒,在腐爛垃圾發出的黏膩熱氣中摸索。那把手槍躺在牆邊,上面還粘著一段膠帶。他先確認子彈都在槍膛里,才走出垃圾間。

他彎著腰,朝透出光線的門窗移動。

當他靠近窗戶時,才看見窗戶上有個陰暗的輪廓,是一張臉的輪廓。哈利立刻蹲伏下來,這才想到自己身處黑暗之中,那個人不可能看得見他。他雙手把槍舉在面前,向前慢慢踏上兩步。那張臉緊緊貼在玻璃上,五官都扭曲了。他瞄準那張臉。那是湯姆。湯姆雙目圓睜,瞪着哈利背後的黑暗空間。

哈利的心臟劇烈跳動,使得他雙手顫抖,無法穩定瞄準。

他等待着。時間一秒一秒過去。什麼也沒發生。然後,他放下槍,站了起來。

他走到窗前,細看湯姆獃滯的眼睛,那雙眼睛上面已覆上一層青白色薄膜。哈利轉過身,看向黑暗。不管湯姆原本在看的是什麼,現在都已不在那裏了。

哈利靜靜站立,感覺自己的脈搏頑強地跳動,聽見脈搏發出嘀嗒、嘀嗒、嘀嗒的聲音。他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只知道自己還活着,因為門后那個人已經死了。現在他可以打開門鎖,把手放在湯姆的肌膚上,感覺他的體溫正在消散,肌膚的質地正在改變,生命正在流逝,最後只留下一副皮囊。

哈利隔着窗戶,把額頭頂在湯姆的額頭上,感覺冰冷的窗玻璃猶如冰一般燒灼他的肌膚。

44

星期一晚上喃喃細語

他們停在亞歷山大柯蘭斯廣場等紅燈。

雨刷左右擺動。再過一個半小時,嶄新的黎明就會降臨,但現在仍是夜晚,雲層覆蓋在城市上空,宛如灰黑色防水帆布。哈利坐在後座,一隻手臂抱着歐雷克。

空寂無人的沃瑪川奈街行人路上,一男一女蹣跚著,朝他們的方向走來。

此時距離哈利、史文和歐雷克走出電梯,踏上堅實的土地,已過了一小時。他們走出學生樓后,來到一棵高大的白樺樹下,在乾燥的草地上躺了下來。哈利曾在馬里斯的寢室窗外見過這棵白樺樹。他在草地上先撥通《每日新聞報》編輯台的電話,跟值班記者通話,再打電話給莫勒,告訴他事情經過,請他找尋愛斯坦的下落。最後他打電話給蘿凱,把她從睡夢中叫起來。二十分鐘后,學生樓前就被記者的閃光燈和警車的藍色警示燈照得燈火通明,一如往常,這兩者形成美妙的組合。

哈利、歐雷克和史文坐在白樺樹下,看着眾人在學生樓里奔進奔出。

然後,哈利按熄香煙。

「真是的。」史文說。

「《性格》。」哈利說。

史文點頭說:「我忘了這首歌。」

他們緩步走上廣場,莫勒急步上前,引領他們坐上一輛警車。他們先前往警署,簡短地接受警方訊問,或是「簡報」,這是莫勒貼心的措辭。史文遭到拘留,哈利堅持要他們派出兩名警察二十四小時站在史文的拘留室前守衛。莫勒有點詫異,問他史文脫逃的概率真有那麼高嗎?哈利搖頭,莫勒沒再多說,答應了他的要求。

他們派了一個正規便衣警察,調來一輛警車,送歐雷克回家。

那對男女穿過烏藍德街,紅綠燈發出的嗶嗶聲劃破夜空。女子顯然借了男子的夾克,罩在頭上。男子的襯衫粘在身上,他高聲大笑。哈利心想那男子看起來有點面熟。

信號燈切換到綠色。

哈利瞥見那女子夾克下的紅髮,接着,那對男女走出了他的視線。

警車經過芬倫區時,雨突然停了。雲層猶如舞台上的布幕拉起,露出一輪新月,高高掛在奧斯陸灣上方的漆黑夜空中,放出光芒,照耀着他們。

「結束了。」莫勒說,從前座轉過頭來,微微一笑。

哈利心想莫勒應該是說雨結束了吧。「結束了。」他答道,眼睛依然看着那輪新月。

「你很勇敢。」莫勒說,拍拍歐雷克的膝蓋。歐雷克露出疲倦的微笑,抬頭看向哈利。

莫勒轉回頭,看着前方道路。「我的胃痛不見了,」莫勒說,「蒸發了。」

他們在曾經關押史文的地方找到了愛斯坦,也就是拘留所。根據肝洛斯的文件,愛斯坦是湯姆帶來的,理由是涉嫌酒後駕駛計程車。驗血結果顯示,愛斯坦的血液中的確含有少許酒精成分。莫勒下令立刻釋放愛斯坦,並省去所有正式手續,令人驚訝的是肝洛斯竟然沒有反對,相反還樂於從命。

警車咯吱咯吱地開上黑色木製大宅的碎石車道,蘿凱已站在門口等候。

哈利俯身越過歐雷克,打開車門。歐雷克跳了出去,奔向蘿凱。

莫勒和哈利坐在車上,看着他們母子在台階上靜靜擁抱。莫勒的手機響起,他把手機拿到耳邊,說了兩聲「是」和兩聲「好」,便掛了電話。

「是貝雅特打來的,他們在威廉的院子裏發現一個垃圾袋,裏面都是自行車器材。」

「嗯。」

「到時候會很可怕,哈利,」莫勒說,「他們全都會搶著要來採訪你,奧克許街的那些報社、NRK[7]、TV2,還有外國媒體。你想想看,連西班牙都聽說挪威有個快遞員殺手了。反正這些你以前都經歷過,知道是怎麼回事。」

「死不了。」

「我想也是。還有,昨天晚上在學生樓發生的事,我們錄下來一部分。我真是搞不懂那個歐圖怎麼會在星期六下午開始錄像以後,就忘了關機,直接搭火車回赫納福斯市去了。」

莫勒看着哈利,但哈利面無表情。

「而且他還剛好清空了硬碟,所以硬碟里的空間可以錄上好幾天,真是不可思議,幾乎會讓人覺得這根本是事先安排好的。」

「幾乎。」哈利喃喃地說。

「警署會舉行一場內部調查,我已經聯絡了SEFO,通知他們湯姆的不法活動。我們認為這件案子可能會對警界造成難以預料的影響。明天一大早就要跟他們開會,這件案子我們一定會徹查到底,哈利。」

「好,老大。」

「好?你聽起來不是那麼確定。」

「呃,你確定嗎?」

「我為什麼不確定?」

「因為甚至連你都不知道誰可以相信了。」

莫勒的眼睛眨了兩下,難以回答;他朝駕駛座上的警察瞥了一眼。

「老大,你可以在這裏等我一下嗎?」

哈利下了車。蘿凱放開歐雷克,歐雷克跑進門內。她雙手交抱在胸前,眼睛看着哈利的襯衫。哈利站在她面前。「你全身都濕了。」她說。

「只要下雨……」

「我就會被淋濕。」她悲傷地笑了笑,伸出一隻手掌貼在哈利的臉頰上。

「都結束了?」她低聲說。

「都結束了。」

她閉上眼睛,傾身向前。他把她抱進懷裏。

「他應付得來的。」他說。

「我知道,他說他不怕,因為你在他身邊。」

「嗯。」

「你怎麼樣?」

「我很好。」

「真的嗎?都結束了?」

「都結束了,」他對她的頭髮喃喃地說,「最後一天上班。」

「太好了。」她說。

他感覺她的身體越貼越近,填滿他們之間的所有小空隙。

「下星期我會開始做新工作,應該會很好。」

「是你朋友介紹給你的那個工作?」她問道,雙手摟住他的脖子。

「對,」他的腦袋裏充滿了她的芳香,「愛斯坦介紹的,你還記得愛斯坦嗎?」

「那個計程車司機?」

「對啊,計程車司機執照考試在下周二,我每天都在死背奧斯陸的路名。」

她笑着吻上他的唇:「我覺得你瘋了。」

她的笑聲有如小溪,在他耳中激起漣漪。他抹去她臉頰上的淚水。「我得走了。」他說。

她試着微笑,但哈利看得出她笑不出來。

「我不行。」她衝口而出,接着啜泣起來。

「你可以的。」哈利說。

「沒有你……我不行。」

「這不是真的。」哈利說,把她抱得更緊了,「沒有我,你能過得很好。問題是:跟我在一起,你能過得很好嗎?」

「這是問題嗎?」她輕聲說。

「我知道你要考慮一下。」

「你什麼都不知道。」

「先考慮一下吧,蘿凱。」

她微微仰起頭,哈利摸着她的背部弧線。她凝視他的臉。她在尋找變化,哈利心想。

「別走,哈利。」

「我還得去開個會。如果你喜歡,我明天一大早過來,我們可以……」

「可以怎樣?」

「我不知道。我沒有計劃,沒有想法。這聽起來怎麼樣?」

她微微一笑:「這聽起來完美極了。」

他看着她的唇,遲疑片刻,吻了她,然後轉身離去。

「這裏?」駕車的警察問,看着後視鏡,「不是打烊了嗎?」

「工作日營業時間是中午十二點到凌晨三點。」哈利說。

警察在拳手酒吧外的行人路旁把警車停下。

「你要來嗎,老大?」

莫勒搖了搖頭:「他要單獨跟你談。」

酒吧的供酒時間早已結束,最後一批客人正準備離去。

克里波刑事調查部部長托列夫就坐在上次那桌,深邃的眼窩沉落在陰影中,面前那杯啤酒幾乎見底。他臉上裂開一道笑容:「恭喜你,哈利。」

哈利擠進長凳和桌子之間。

「幹得漂亮,但你得告訴我,你是怎麼知道史文不是快遞員殺手的。」

「我看見史文在布拉格拍的照片,就想起威廉和莉斯貝思也在那個地方拍過照,除此之外,鑒定人員檢查了排泄物……」

總警司托列夫傾身越過桌面,把一隻手搭在哈利手臂上,嘴裏散發出啤酒和香煙的氣味。

「我不是說證據,哈利,我是說想法,或是懷疑。是什麼讓你能把線索聯繫到正確的人身上?是不是一瞬間的靈感?是什麼讓你建構出這些想法?」

哈利聳了聳肩:「腦子裏常常有很多想法,可是……」

「可是?」

「每個地方都嵌合得太完美了。」

「什麼意思?」

哈利抓了抓下巴:「你知道艾靈頓公爵會叫調音師不要把鋼琴的音調得太准嗎?」

「不知道。」

「鋼琴的音調得太完美,聽起來會不好聽。沒什麼不對,只是少了一些溫暖、真誠的感覺。」哈利戳了戳桌面上快要脫落的亮光漆,「快遞員殺手給了我們可以完美解釋地點和時間的密碼,卻沒有解釋為什麼,這樣一來,他就讓我們專註於行為,而不是動機上。每個獵人都知道,如果你在黑暗中看到獵物,你不能將注意力集中在獵物身上,而是要注意獵物周圍。當我停止注視事實,我才開始聽見。」

「聽見?」

「對,我聽見這幾件所謂的連環殺人案都太完美了,它們聽起來很正確,卻都不真實。這整個案子完全按照公式走,給了我們聽起來像謊言一樣的解釋,表面上非常有道理,事實上卻跟真相差了十萬八千里。」

「然後你就知道了?」

「不是,但我不再靠得那麼近去看,這樣我的視線就清楚了。」

托列夫點了點頭,低頭看着桌上圓胖的啤酒杯。他一直在雙手之間轉動那個啤酒杯,現在酒吧里十分安靜,幾乎空無一人,轉杯子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旋轉磨石。

托列夫清了清喉嚨:「哈利,我看錯湯姆了,必須向你道歉。」

哈利並不答話。

「我想跟你說的是,我沒有簽你的免職處分書,我希望你能繼續在署里服務。我希望你知道我對你很有信心,對你毫無保留、完全地有信心。而且哈利,我希望……」托列夫抬起頭,下半截臉龐出現一道開口,看起來似乎在微笑,「你也能對我有信心。」

「我得考慮一下……」哈利說。

那道開口閉合起來。

「關於工作的事。」哈利補充說。

托列夫又露出微笑,這一次嘴角幾乎觸碰到眼睛:「當然當然,我請你喝杯啤酒,哈利,他們已經打烊了,但如果我開口,他們還是會拿酒來。」

「我是酒鬼。」

托列夫剎那間不知所措,然後咯咯笑了幾聲。

「抱歉,我考慮得有欠周詳。不過還有一件事,哈利,你有沒有……」

哈利等待啤酒杯轉完一圈:「你有沒有想過要怎麼彙報這件案子?」

「彙報?」

「對,呈現在報告裏,還有彙報給媒體。他們會來採訪你。湯姆走私軍火的事一旦曝光,媒體會拿放大鏡來檢視整個警方的運作。因此,重要的是,你不能……」哈利趁托列夫尋找措辭之際,在身上找煙。

「你給他們的說法,不能有被錯誤解讀的空間。」托列夫終於說完這句話。

哈利咧開嘴,形成淡淡微笑,看着最後一根香煙。

托列夫做出決定,毅然決然地喝下最後一口啤酒,用手背擦了擦嘴:「他說什麼了嗎?」

哈利揚起雙眉:「你是說湯姆嗎?」

「對,他死前說什麼了嗎?他有沒有說他的同夥是誰?有誰涉案?」

哈利決定留下最後一根煙:「沒有,他沒說,他什麼都沒說。」

「真可惜。」托列夫面無表情地觀察哈利,「那些錄像呢?有沒有泄露這方面的消息?」

哈利直視托列夫的雙眼。據哈利所知,托列夫從進入社會開始就在警界服務。他的鼻子又高又尖,有如斧頭的刃;嘴唇呈一直線,相當乖戾;一雙手又大又粗。他是警界的基石,是堅實穩固的花崗岩。

「誰知道。」哈利答說,「反正沒什麼好擔心的,因為在這件案子裏,這方面沒有空間可以……」哈利終於把那塊脫落的亮光漆給摳下來,「被錯誤解讀。」

酒吧的燈光此時恰好開始閃爍。

哈利站了起來。

兩人互相對望。

「你需要搭便車嗎?」托列夫說。

哈利搖了搖頭:「我想散散步。」

托列夫跟哈利握了握手,握得長久而堅定。哈利朝門口走去,突然又回過身來:「對了,湯姆說過一件事。」

托列夫的白色眉毛揚了起來。「哦?」他謹慎地說。

「他說饒了他。」

哈利挑捷徑走,穿過救世主墓園。雨水從樹上滴落下來,先滴上下方的樹葉,發出輕嘆,然後才落到地面。土壤饑渴地吸收這些水分。他走在墳墓之間的小徑上,聽見死者的喃喃細語。他停下腳步,側耳凝聽。老奧克教堂矗立在前方,深沉地蟄伏着。濕潤的舌與頰正在細細低語。他踏上左邊岔路,穿過柵門,朝泰多斯巴肯街走去。

哈利回到家,扯下衣服,走進浴室,打開熱水。凝結的水汽滑落牆壁。他站在熱水底下,直到皮膚變得又紅又痛。他走進卧室。水蒸發了,他沒擦乾身體直接躺上了床。他閉上眼睛等待,等待睡意來臨,或幻象來臨,看哪個先來。

結果來的是喃喃細語。

他豎耳聆聽。他們在低語些什麼?他們在計劃什麼?他們用密語交談。

他坐了起來,把頭靠在牆上,後腦感覺到魔鬼之星的刻痕。

他看了看錶。陽光不久就會從窗外透進來。

他站了起來,踏進走廊,在夾克里找尋煙盒,摸出他的最後一根煙。他撕去煙頭,點燃香煙,坐在客廳的安樂椅上,等待早晨來臨。

月光照進屋裏。

他想起湯姆那看入永恆的眼神,想起那次在警署餐廳外的屋頂露台上,他跟湯姆談過之後,去奧斯陸老街找了一個人。那個人很容易找,因為他保留了他的小名,而且依然在家裏的小店工作。

「湯姆·布隆?」瓷磚櫃枱里的男人,用油膩膩的手掠了掠頭髮,「對,我還記得他,可憐的傢伙,在家裏一天到晚被他爸打。他爸是個失業的泥水匠,又愛喝酒。朋友?我不是湯姆·布隆的朋友。對,我是叫索羅,沒錯。歐洲火車旅遊?」男子大笑。

「我乘火車最遠只去過奧斯陸南部的海邊。我想湯姆·布隆應該沒什麼朋友。我記得他是個乖孩子,會扶老太太過馬路之類的,有點像童子軍。不過他是個奇怪的傢伙。他父親死得有點詭異,出了非常奇怪的意外。」

哈利用無名指拂過光滑的桌面,感覺細小顆粒戳着他的皮膚,他知道這些顆粒是從那把鑿刀上脫落的黃色粉末。答錄機的小紅燈閃爍著。可能是記者。媒體攻勢會從今天早上開始。他把指尖搭上舌頭。嘗起來苦苦的。是灰泥的味道。他記得這些灰泥是威廉在四〇六室房門上方雕刻魔鬼之星時留下的。哈利咂了咂嘴。這個泥水匠一定用了很奇怪的灰泥配方,因為裏面還有另一種味道。甜甜的。不對,有金屬味。

嘗起來有點像蛋。

[1]《聖經》中記載的不可摧毀的城牆。

[2]《聖經·約翰福音》中,拉撒路因病而死,耶穌將他復活。

[3]挪威歌手和電視及廣播主持人,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紅極一時。

[4]麥角酸二乙基酰胺,一種致幻葯。

[5]用於探測電離輻射的粒子探測器。

[6]克格勃,全稱是「蘇聯國家安全委員會」。

[7]挪威廣播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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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奈斯博:奧斯陸三部曲(共3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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