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忘川河上相思船

第1章忘川河上相思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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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城人民廣播電台《早間新聞》報道：本市之江醫科大學附屬醫院婦產科主任張銘在昨日突然失蹤。

單位領導與同事向警方反應：當日17：00下班時張銘開車離開單位，無任何異常。警方調閱小區監控。並搜查了張銘的單身公寓。證明他當晚沒有回家。

警方與張銘遠在美國生活的父母、未婚妻取得聯繫。均表示不知其下落。

據我台記者深入調查后了解：

張銘，男，35歲，美國加州大學三藩市分校醫學院博士學歷。歸國后就職之江醫科大學附屬醫院，失蹤當日剛剛晉陞為婦產科大主任。張銘為該院歷史上最年輕的大科室主任，學術、人品均在單位口碑極好。

張銘的失蹤原因，有待警方進一步調查。張銘家屬向全社會懸賞50萬人民幣徵求有效線索。我台將繼續跟進後續報道……

今晚是入秋的第一個月圓之夜，淡黃色的滿月映照着江城市郊一片靜謐的湖水。

湖水泛著細鱗似的波光，層層疊疊的湖浪，一片片鋪上湖灘。

湖灘一半是細碎的白色砂石，一半是被湖浪淘洗的更細膩的白沙。湖灘今夜被月光洗滌的愈發白亮……

這是一座湖心島，有一條公路與陸地直通。子夜時分萬籟俱寂。雪白的湖灘上坐着一個亂髮蓬鬆，神情獃滯的青年男子。

男子身穿今年最新款阿瑪尼商務西裝，可皺巴巴，灰濛濛的完全看不出一絲考究。身邊橫七豎八散落着一堆嘉士伯啤酒空罐。倒下的空罐流淌出的淡黃色殘液，沾染了潔白的湖灘。湖灘遠處停著一輛白色斯巴魯森林人……

子夜時分，秋涼起了。平湖秋月的光輝讓一切齷齪在夜幕中無法遁藏。青年男子心血來潮，順手抓起一根歪歪扭扭的樹枝，在潔白的湖灘上盡情揮掃。轉眼間，洋洋洒洒題就一闕詩詞！

詩詞典出《紅樓夢》第五回，賈寶玉在薄命司中讀到《金陵十二釵判詞》的最後一闕——《飛鳥各投林》。

揮舞樹枝題詩的同時，男子放浪形骸，高聲朗誦。一時間聲徹月空，沿着湖面向遠方擴散……

為官的，家業凋零；

富貴的，金銀散盡；

有恩的，死裏逃生；

無情的，分明報應。

欠命的，命已還；

欠淚的，淚已盡。

冤冤相報實非輕，

分離聚合皆前定。

欲知命短問前生，

老來富貴也真僥倖。

看破的，遁入空門；

痴迷的，枉送了性命。

好一似食盡鳥投林，

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提罷了長詩，樹枝被遠遠拋入湖中。月空下回蕩著青年男子一遍遍呼號：

「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白茫茫大地真乾淨！哈哈哈……真乾淨！！」

狂放的笑聲引得秋風乍起，推起一片潔白的湖浪，迅疾淹沒男子的腳面。這浪花不僅濕了褲腳，還捲走了四顆豆粒大的淚滴……泰山不辭土壤，這片忘憂湖也不介意再收藏了一段人間悲歡……

江城市，一條之江穿過城東。人口三百萬，中部偏西的省會城市。沒有名山大川，也無知名物產。如果不是盛名全國的頂級學府——之江醫科大學設立在這座城市，江城在外地人眼裏沒有任何存在感。

之江醫科大學附屬醫院以高水平的婦產科蜚聲全國。然而近日，院史上最年輕的婦產科大主任張銘上任第一天就失蹤，至今一個月了。此事發酵為全城熱點八卦事件：

「與美女醫藥代表私奔海外」、「腐敗落馬」、」圖財綁架」……各種版本流言鋪天蓋地。警方深入調查后已逐一排除。

2003年，江城市外來人口還很少。大多數家庭都過的自然樸實，寧靜安心。

之江的支脈流入城西，積了一潭忘憂湖。湖中心有一座狀如卧牛的湖心島，當地人叫它牛頭渚。島上有潔白的砂湖灘，風景秀麗。

兩年前，某房地產企業賭定了忘憂湖地塊鬧中取靜，區位優勢明顯，未來必然升級為城市的人居中心。

公司砸重金動遷了周邊居民，在湖邊大興土木。如今「忘憂湖花園城」到了招商入伙的時候了。

住宅定價過高，小區入住率慘淡，因此小區配套商鋪幾乎無商戶入駐。

這天傍晚，花園城西北角，一家招牌為「神隱麵館」的小鋪靜悄悄地掛牌開業了。

小區本就冷清，方圓幾公里內都是在建工地，到了晚上杳無人煙。這家餐廳還偏偏晚上開業……

這一切不免讓小區保安心生疑竇。

麵館的推拉門閉着，栗色中式窗欞裝飾，門頭掛着「夜間營業」的木牌。

門頭上方，一盞橘紅色「神隱」字樣小燈籠。在深秋寒夜裏為行路人照亮一絲暖色。

天下沒有不開張的油鹽店。招牌掛出不久，店裏漂出了麵湯的清新香氣，首位客人不約而至。

一雙靈秀纖白之手輕輕推店開門，店鋪只有20平米大小，店內瀰漫着一股暖香之氣。店鋪的裝修風格、陳設擺件處處透出質樸古拙之氣，中式風格中有些日式元素，卻很搭調。

店鋪最內側是開放式明廚，用中式欄櫃與就餐空間隔離。店主人沒有抬頭，將面案上一塊剛剛餳好的麵糰撲上薄薄一層粉。擀麵杖輕巧地熨開麵糰中蘇醒的活力，接着用純熟的刀功將抻長的面片切成漂亮、有型的手擀麵條。

店主人的手型很好看，鋼琴家的胚子。這手用來握着手術刀也很完美，就是切面也頗有米其林大廚風範。

灶台上放着一口德制不鏽鋼湯鍋，鍋蓋篤篤地跳動，拽來第一個客人的香氣正出自這口鍋。

「隨便坐。小店沒有副手，照顧不周。」

店主人沒抬頭，語氣謙和溫暖。雖然沒有助手，可店鋪打理的一絲不苟，新鮮食材的排擺生熟有序。各類中西式刀廚具擺放在最順手的位置，好像洗手護士為主刀醫生排擺好的手術器械一般。

店主人圓寸短髮，清眉朗目，小麥色皮膚。穿着巴薩正版隊服，背上有梅西的親筆簽名。看身材膚色便知是偏愛戶外運動的人，如果不是眼神里透出的成熟閱歷，乍看會以為是店主人是剛創業的大學畢業生。

來訪女子覺得「神隱麵館」的主人正是她欣賞的那種「而立之年不失少年青春的男子」。

女子挑選最靠近主人的位置坐下。店裏每一把椅子的紋理與工藝的細節都不同。顯然是主人在手工木坊里精工手做。

「這裏是日式拉麵館，對嗎？我想吃博多豚骨拉麵。」女子的問題至少聽起來沒什麼問題。

」對不起，這就是一間普通小飯館兒，不售日餐。「

店主人開口就讓人無法愉快地聊天了……十幾秒鐘之後，來訪女子不甘心的再次丟出一個問題：

」沒有主打風格的食物，位置還那麼偏僻，如何敢開門納客？「

」食物只分好吃與不好吃，其它的分類，我覺得都挺多餘的。」

店主人「冷場王」的風格保持的很穩定，女子的執拗勁也上來了：

「神隱麵館，這個店名讓我想起了宮崎駿的《神隱少女》，所以猜是日式拉麵館總是沒錯的嘛！」

店主人依舊沒有抬頭，可能是開業頭天，確實忙不過來：

「抱歉，小店定招牌的時候完全沒走腦子。神隱二字是翻字典隨機組合的，麵館更是製作招牌的人打錯字了，我將錯就錯。本來店名叫神隱小飯館……」

來訪女子尷尬了……猶豫這種PK式的問答是否要繼續。可能的結局有兩種：

要麼被對方歧視智商，要麼被對方拉低智商。

眼前的店主人也存在兩種可能：

避世真高人?

純粹愣頭青?

這番交鋒倒是讓店主人終於放下了手頭活計，第一次抬頭打量眼前女子：

店主人比較欣賞古典清雅的女子，眼前的女子完美契合這個標準外，獨有一縷仙氣。難得的是這份古雅與仙氣是屬於氣質的，不是靠服飾或配飾。

女子妝容與衣着都很現代。范思哲淺色筒裙，被色彩明艷的愛馬仕圍巾襯的很活潑。精緻的小牛皮靴不保守，也不俗艷的勾勒出完美的小腿曲線。

有人說這是個「看臉時代」，如果以貌取人真算一個時代，這個時代足以跨越人類史……

果然店主人開啟了說人話的模式：

「開業第一天，這是我開發的第一道單品——雪菜小筍忘憂面。您想試試嗎？」

說着，店主掀起燉煮清湯的鍋蓋，舀起一勺在口中輕抿了一口。表情可以看出，火候到了。

女子終於鬆了口氣，既然對方是可以說人話的，就繼續提問吧：

「雪菜小筍忘憂面，名字很接地氣，可制面的湯頭為何這麼清湯寡水？有何特別之處來做招牌呢？」

店主人開始健談了起來：

「好面的靈魂就是底湯的味道，底湯有白湯與清湯的區別。奶白色的是高湯，通常是用大骨、肘子、雞骨、鴨架熬制出來的。訣竅是無雞不鮮；無鴨不香；無肘不濃；無骨不白。

這款忘憂面的湯底我沒有選擇白湯，而是用忘憂湖邊的冬筍熬制的清湯。我希望客人從湯頭品嘗到筍子清甜鮮美的氣息。而濃郁的白湯適合宴會做大菜，用來做忘憂面的底湯會喧賓奪主。」

陪女子聊天的同時，主人把跳動着鮮活氣息的手擀生面精準地抓了二兩，整團扔進笊籬，滾入沸水。

打開另一個灶眼，起了炒鍋。空鍋底被藍色火焰預熱。同時從生食材區域抓了一兩裏脊肉，一段冬筍，廚刀逐一切片。

「張銘，整個江城都在議論你的失蹤，到處都有警察在找你。一個月了，你杳無音信的原因就是為了開這間麵館？」

女子奇襲式的突然發問，出乎意料，對方毫不慌亂。似乎那個正被警察滿城搜找的人不是他……

店主人絲毫沒有停下手中工作的意思，心神合一、眼手合一。如正在手術台上主刀的醫生一樣專註……

一勺雞蛋大小，潔白溫潤的豬油被投入燒熱的鍋底。木質炒勺輕輕劃開，醇和的豬油香在周遭空氣中彌散開。鮮嫩的裏脊肉片投入被豬油溫潤的鍋底，炒勺微微翻動。

肉片斷生之際，店主人從欄櫃里取出一個土缽，舀出一小碟被腌制的透亮鮮嫩的酸菜。遞到女子面前，示意她聞一下。

其實在開壇的瞬間，女子已經嗅出令人愉快的酸菜氣息，很提神，毫無異味。這是江城人最親切的味道——新鮮雪裏蕻被腌製成熟的標誌氣息。

「整整一個月，你人間蒸發就為了炮製這一罈子雪菜？「

來訪女子自己都感覺這個問題不合邏輯，可店主人卻認真回答：

」雪菜這東西，腌制時間短了亞硝酸鹽會超標。滿了一個月，致癌的亞硝酸鹽完全分解，此刻美味也滋長到恰到好處。這麼重要的事情，當然值得用一個月的時間完成。炒忘憂面的澆頭，無豬油不香。而雪菜的酸爽，剛好消解豬油的肥膩。「

緊接着，筍片、雪菜相繼下鍋。轉旺火顛勺翻滾，肉片、筍片、雪菜在熱力催逼下開始融合出味。

鍋里快速點上幾滴鮮美的頭抽醬油，噴入黃酒，旺盛的鍋氣瞬間翻滾噴薄，滿屋生香。最後鍋中被緩緩注入鮮筍清湯，所有食材與調味料在清湯里愉快地翻滾……

筋道的手擀麵滾煮了一分半鐘恰好熟透面芯，抄面出滾水的時機不可有半秒拖延。在清湯燉煮澆頭的空隙里，麵條在笊籬里晾片刻，盛入事先溫熱恰當的青花瓷碗裏。最後清湯與滾好的澆頭充盈了整個面碗。

「面冷了就不好吃了，有問題吃完再問吧。」

一碗鍋汽十足，澆頭豐富充盈，湯清面白的忘憂面放在了女子面前……」

約摸過了十分鐘，沒有任何人在說話……

面盡碗空后，仙氣女子放下了矜持，忍不住發問：

「你為何不問我是誰？為何會認識你?」

估計今晚不會有第二個客人進來，店主人收了空碗。擦拭好廚房的灶台，洗了餐廚具。停了手上的活。

可接下來店主人並沒有回答問題，坐在欄櫃面前，抓起一個三階六面的魔方隨手把玩起來。

女子知道，店主人在認真聽她講話。十秒左右的時間，雜亂無章的六面魔方如在手中如飛旋的馬賽克，準確無誤復原到面面同色！店主人沒有抬頭，重新打亂魔方的同時開始回答女子的問題：

「你比警察找到這裏都快，有什麼事就直說吧。」

女子低頭整理一下思路：

「人間的事情我沒有興趣，此刻在黃泉路的盡頭，奈何橋之上，有人想見你，願意和我走一趟嗎？」

「對不起，我雖然不做醫生了，但永遠不拿亡故者開玩笑的。」

又是長久的沉默……

還是女子首先開口了：

「忘川河上相思船，

呦呦鹿鳴憶百年。

哪個九十七歲死，

奈何橋上等三年……」

店主人的手一抖，這次魔方沒有成功復原。抬頭尋找，仙氣女子不知何時已離開了。只聽見店門外飄來最後一句話：

」我確實來自幽冥，等你想起這個人了，我會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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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