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孰正孰邪（八）
玄冥凌天遙遙望着蜀山的方向，尋常人連在陣法守護下的蜀山真貌都看不出來，他卻能比其他人看到的更多。自數年前血族跑到中州撒野被修真界聯手教訓走後，蜀山的氣運便如日中天，整個中州的八成的氣運全部凝聚在蜀山之上，想闖進去搶人……玄冥凌天苦笑一下，以自己這試圖逆天而被天道嚴懲的殘軀，根本無法與對方的氣運相提並論。
蜀山此時的運道，比起太古時期都要強烈，太古洪荒時期，天地靈氣充足，神、仙、人、鬼、魔、靈等等九界匯聚在一起，據說那個時候天地靈氣充足到喘口氣都能被靈氣撐死。而後神魔大戰將九州靈氣耗盡九成，為避免再度發生慘劇，神分天地九界，而當時，作為世界基石的人界已經因神魔大戰而千瘡百孔，無法再承受過多的靈氣，於是天地九界中，人界僅留下了足以讓世界休養生息的靈氣。
事實上，現在所謂的修真界，都是當年被遺留下來的人，他們不甘一直在這個世界中，便創造了各種各樣的修真之法，將天地間原本均等的靈氣匯聚在各個名山大川，製造了九州龍脈，龍脈的存在左右天地氣運，足以擊碎界與界之間的屏障，渡劫期修真者引動天地靈氣渡劫實際上是修鍊到可以帶動九州龍脈的境界，足以擊潰人界仙界的屏障，而天劫，便是天道對試圖逆天者的懲罰。
然而當年人界遺留下的靈氣只有那麼多，創造九州龍脈險些損毀世界的根基，也讓這個世界四分五裂。玄冥凌天身為魔修時只是知道這個過程，而作為一個人開始學習這個世界的歷史、地理等知識時，方才明白，原來所謂的七大洲四大洋，便是那一次匯聚龍脈時，將原本一整塊的世界大陸割裂，讓整個世界成為了七個洲。
一個個飛升的修真者借用九州龍脈的力量升入仙界而沾沾自喜時，只有玄冥凌天看得到，這樣是不行的，這樣是不對的。本就匱乏的靈氣讓大陸板塊不斷漂移，再這樣一次次利用所剩不多的靈脈衝擊空間屏障，早晚有一天，這個世界的靈氣會徹底消散，到時候土壤再也無法種出糧食，天地再也無法孕育生靈，末日終將到來。
為什麼別人就看不到呢？玄冥凌天十分疑惑，他從小就看得到這個地球的悲傷，聽得到整個星球的哀鳴。如果九州龍脈真的散去，這個世界就「死」去了，不僅僅是人類，而是所有生靈，包括這顆星球。
他是魔修，本來應該是搶奪天地靈氣而修鍊的，修鍊的就是比修真者更損害天地的功法，所有魔修飛升面臨的天劫也更為可怕。可是偏偏，他卻能夠聽到，看到，自出生起，便能夠看到這世界極盛之下的衰敗，這天地之間充斥着的哀鳴與悲愴。
他無法忍受這種聲音，如果修真界本就是逆天之物，那麼就毀掉吧。毀去九州龍脈，將龍脈鎖死的充沛靈氣歸還這個世界，這是拯救世界的唯一辦法。
卻獨獨毀掉了整個修真界，天地之間，只有他一個人看得到，只有他一個人明白。玄冥凌天不是沒想過找盟友，告之其他人一起阻止這場災難，可是他剛剛對自己師傅說出真相時，師傅問的卻是，龍脈還可支撐世界多少年？當玄冥凌天告之對方尚有千年時，師傅放心地笑了笑，只要不影響他飛升，後世人的生死，與他何干？
那一刻玄冥凌天才明白，這條路，只有他一個人能走，修真界沒有人能夠與他站在同一戰線上。如果當真所有人都清楚九州龍脈之事，那麼他們只怕會徹底取出龍脈，讓整個修真界都飛升至仙界，再也不管這個作為基石世界所有生靈的死活。
其實他也可以這麼自私，但是不行，每一天每一刻的哀鳴聲讓他感同身受地痛苦着，他不能毀掉這個世界。沒有九州龍脈，最多是修真者無法再飛升，不管他們修鍊到什麼境界，只要壽元一到，便會塵歸塵土歸土，所修鍊的靈氣歸還於天地，沒有一絲一毫的浪費。天地萬物化作一個圓，從生到死，從死到生，死者哺育生者，生者化為死者，這樣安靜地輪迴著。
既然這條路上只他一個，那麼就自己走下去。玄冥凌天一步步謀划，終於暗殺了自己師傅成為魔宗之主后，便開始他的驚天之舉。
只可惜，一個人，終究是無法對抗整個修真界的。他被正邪所有修者所困殺，只留下殘魂。
然而終究天不亡他，數百年間他走遍世界每一個角落，學習著人們千百年來研究出的知識，看到人類一點點努力讓自己生活的更好時，他終於明白，修真者才是這個世界所不需要的東西。
蜀山劍派的氣運如日中天又如何，他可能看到，那極盛之下的極衰，這一個百年過去，或許都過不去，人類一直所擔心的世界末日，終將到來。
只要他還活着，就一定會毀掉九州龍脈，誰讓他還活着呢？
玄冥凌天將視線從蜀山的方向移開，自嘲地笑了笑：「為了調理自身靈氣，我竟需要雌/伏於人下，現在這個人被帶走，我竟然還要去與他人搶奪，當真是……」
只有一個人的路太難走，其中所有辛酸屈辱，只有自己能夠品嘗。
一個高大的身影走到玄冥凌天身後，微微抬手，卻又放下，手掌在身側緊握成拳，隱忍道：「你若需要，我便率領魔宗衝進蜀山將人搶回來……交予你。」
即使再不願，只要是這個人想要做的，他都會為他做到。從被玄冥凌天收為義子，賜名玄冥翊時，他便只為這個人而活着。
玄冥凌天看着自己這個兒子，望着他那雙忠誠的眼，卻毫無感動地移開視線。自從數百年前被正魔圍剿，出賣他的正是當時自己最信任的心腹時，他就明白，所謂忠誠是建立在利益基礎上，自己所做是在動搖整個修真界的利益，再忠誠的下屬都會為了自己的存活背叛他。當然，這些下屬還會口口聲聲說，他們是為了大義，為了世界，他們萬死不辭，卻不能讓他毀掉這個世界。
他不信任所謂的忠誠。
「不必了，」玄冥凌天冷漠地搖頭道，「其實想想看，是我被自己的局限擋住了視線，為何一定要恢復全盛時期的功力呢？人類明明沒有真元，卻能夠飛出地球，我想做什麼，又何苦拘泥於功力。」
數百年前他毀掉九州龍脈需要人力物力佈置陣法，而現在，他卻只需要用人類的武器毀去當年鎖死九州龍脈古陣的基石即可。
恢復功力，可以讓他活更多的歲月，等到了壽元，天人五衰會讓他全身靈氣消散，死去，成為世界的養料。然而其實他已經活了這麼多年，也不需要這麼久的歲月，一個人的時光太過孤單，等他不再聽到世界的哀鳴聲時，就沉眠於這個世界吧。
「凌……義父！」玄冥翊險些衝口說出自己心中的稱呼，「義父還要做當年未盡之事嗎？」
玄冥凌天神色漸冷，卻露出一個虛假的笑容，看似和藹地拍拍玄冥翊的肩膀：「怎麼可能，我已經受過教訓了，怎麼會做那種逆天之事。只不過是想給中州修者個教訓而已。」
玄冥翊抓住玄冥凌天的手，認真道：「若是義父想做，翊縱是拼盡全力，也會做到。」
玄冥凌天的笑容沉了下去，有些人可以隱瞞，而玄冥翊……這孩子從小看着他如何籌謀，大概偽裝是騙不了他的。口中說着能夠幫助他，可實際上……要不要在他知曉自己計劃之前，殺了他？
殺意一閃而逝，玄冥翊迅速抓住這一抹殺意，握住他的手牢牢不放道：「義父或許不明白，對於我而言，修真界也好，世界也罷，都及不上義父的一個笑容。義父從以前就沒有真正笑過，成為魔宗宗主時沒有，成為修真界第一人時也沒有，義父當時確實是笑了，可是笑未達眼底。我清楚，義父不是會為權力雀躍之人，也不會為毀滅而瘋狂，那麼義父……究竟為何不笑？如果能夠達成義父的念頭，你能夠真正地笑出來？」
玄冥凌天表情僵硬起來，為何不笑，自出生起便伴隨着無法消弭的哀鳴，他如何能笑得出來。怎樣才能笑？
「大概……九州龍脈徹底毀去，整個修真界再無一人可以修鍊時，為父才會笑出來。」鬼使神差地，玄冥凌天說出了自己的真實目的，可以相信嗎？這個孩子，可以相信嗎？
「好，那麼便毀掉。」玄冥翊將他的手貼在自己心口上，「義父可以利用我，若是不相信，現在便可將我鎖入陣法中，以我的神魂作為毀去九州龍脈古陣一角的基石。義父大可用我，無需擔心我是否會背叛你。」
玄冥凌天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點頭道：「好。」
他無法相信，卻對玄冥翊這個提議很動心，那麼便這麼做吧，有玄冥翊這等大乘期高手的神魂做基石，他也會輕鬆不少。
「你有何未盡之願，為父會儘力達成。」玄冥凌天道。
玄冥翊始終未放開他的手，專註地問道：「我只是想知道，義父為何一定要這麼做，哪怕千瘡百孔，哪怕於世界為敵，哪怕叢生到死，義父都未曾改變初衷。」
「為父從來沒想過與世界為敵，」聽到玄冥翊的問話，玄冥凌天突然笑了，笑得很是古怪纏綿，「為父只是自出生起……
就愛上了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