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初識北京和北醫大

第二章 初識北京和北醫大

9月的北京,已經夜涼如水了,儘管華浩早有北方要比南方冷的心理準備,一下火車,還是不禁打了個寒戰,一絲絲涼意挾裹着夜色的寂寥,卷裹着每一個面帶倦色的旅客,華浩有點後悔剛才在火車上沒聽父親的話,執意不肯穿上那個在縣城裏買的棉布夾克衣,他覺得南方現在還穿短袖呢,穿個長袖襯衫已經對得起北方的寒冷了。沒料到還是年紀大的人對事情的把握比較準確。不過華浩看父親穿得比較厚實,心理也就塌實了,年輕人嘛,火氣比較旺,又正在興頭上,這點寒冷還是抵禦得了的。

隨着人流,下到出站地下通道,華浩嚇了一大跳,從各個方向湧來的旅客,黑壓壓一片,彙集成人山人海,只見人頭攢動,行李箱在地上拖動的聲音,震耳欲聾,此時正是神州大地一片靜謐祥和的睡眠時間,在北京西客站的地底下卻有如此蔚為壯觀的景象,北京的排場真是大啊!

西客站的地底下也確實壯觀,碩大的大廳接二連三,地板明晃晃、玻璃亮晶晶,一色的光可鑒人,周圍的通道四通八達,象個迷宮,如果沒有人流引導,很有可能就轉不出去,望着這個氣勢恢弘的北京地下室,華浩在想,那地上的北京還不得是個什麼樣子啊!

隨着人流沿着一處蜿蜒盤旋的通道,華浩三人終於移動到了西客站的地上廣場出口,從出口一走出來,華浩渾身每個細胞都開始跳動,北京,那個在各種各樣的書上看到了無數次的北京,那個在電視里古色古香的北京,那個在作業本上寫了不知道多少次的「北京」,那個聽了無數次有着各種腔調的「北京」,終於活生生地呈現在了他的面前。儘管夜色中有點朦朧,但宏偉的西客站主體象一個龐然大物一樣巍然屹立,和主樓相連的兩側建築象張開的兩扇巨翅,主樓頂有一個飛檐翹角的塔尖高聳入雲,朦朧中甚是巍峨。西客站前的廣場藉著大樓的磅礴氣勢,也顯得氣度非凡,視界甚為開闊,往正前方看去,朦朧的夜色中,模糊看到一條馬路十分寬大,筆直伸展,似乎沒有特別高的摩天大樓的遮擋,視線竟然能穿透到很遙遠的地方。

憑良心講,呈現在華浩面前的北京並沒有日思夜想那樣的瑰麗,在華浩的想像中,北京是沒有夜晚的,北京的馬路是金碧輝煌的,北京的街道是流光溢彩的,北京街頭上走的人們都是衣着華麗、氣宇軒昂的,嘴裏都是說洋文的,華浩甚至曾一度擔心過,自己來到北京城是不是合適,不過從目前的感覺來看,西客站的宏偉氣勢還是給了他震撼,顯出了北京的非凡,而北京外在表現出來的樸實也讓他感覺到了一絲自在,總之,一切還好!

航天大學的老鄉領着華浩父子,大包小包行李拎到馬路邊,攔了一輛計程車,北京的馬路確實是寬,藉著夜晚的便利,計程車一路暢通無阻,華浩瞪大眼睛使勁盯着路邊的或高或矮的建築物,想看清楚它們的標識,希望能出現一兩個早有耳聞的地方以便今日目睹,但是夜實在太沉,再大的金字招牌也模糊不清,華浩放棄了努力,任由夜風從眼前刮過,想像著將要到達的地方的樣子。

本來還想記住計程車是怎麼走行的,但車七拐八彎以後,已經沒有可能記住了,深夜裏的北京城也呈現不出千變萬化的景象,所以華浩只好把心思全部放在對目的地的遐想當中,北京城確實是大,就這樣一路無阻,華浩感覺車開了好久好久,才終於停下了車。下了車后,老鄉向馬路斜對面的方向指了指,說「那就是你學校」,然後領着華浩父子從一個沒有門但有門衛的大門走進了他的校園,華浩回頭眷念了一下他學校的方向,心想,「我的學校,是個什麼樣子呢?」然後就開始瀏覽老鄉校園裏的景色,夜色籠罩下的大學校園顯得祥和安逸,縱橫交錯的大路,幽深昏暗的小徑,碩大無比的操場,影影憧憧的高樓,路邊隨處可見的整齊的花畦,華浩可是人生第一次進入大學校園,夜色籠罩下的大學顯得富貴而端莊,看起來一副豐富多彩的樣子,而且,校園太大了,走了好久好久,也還沒走到目的地,由此,對於大學的生活,華浩早已心嚮往之。

可是,這時候的華浩卻從來沒有去想,假如他們碰巧沒有碰到這個航天大學的老鄉,那麼今天晚上他們是否就要露宿街頭呢?也許不會,但是最起碼他要經受面對北京的第一次困難,如此,他可能會及早一點想到,大學的生活也許是美好的,但是北京卻未必美好,想要感覺到北京的美好,是要條件的。但是他的幸運,使得他在北京碰到第一次困難的時間被無限期擱置,直至今日,華浩都沒覺得這麼多年來他在北京有過困難,但是他的心裏日日都是苦楚的,為他自己嗎?不盡然。為別人嗎?不好說。是困難嗎?只有天曉得!

老鄉的宿捨得有六七張床位吧,因為還沒到開學的日期,所以基本上都是空着的,因此,華浩和父親都有足夠的空間來安然度過這個晚上,旅途的疲倦讓他們很快進入了夢鄉。華浩就這樣睡了他北京的第一覺,可能也是最安穩、最香甜的一覺,因為夜幕籠罩下的北京城和大學校園,讓他感覺一切還好,所以他躺在大學的床上,頭沖着他自己學校的方向,枕着對大學生活的夢想,安然入睡。

旅途的勞頓,倦意甚濃,老鄉和華浩相繼醒來時,北京初秋的太陽已經將他們的宿舍照得明晃晃一片,而父親早已經將旅途中變得比較凌亂的行李重新清理整裝好了,坐在床沿邊等他們醒來,華浩醒過來的第一眼,正好看到父親單薄瘦小的身軀被陽光包裹着,就象裹上了一層金身,顯得異常的肅穆,父親正凝神地望着窗外,華浩看到了父親的側面,父親身上那身特意為來北京而穿的半新的中山裝在燦爛陽光的直射下顯得異常灰暗,父親側臉上因被歲月和生活侵襲而變得乾澀枯燥的皮膚在陽光的照耀下顯得那樣的滄桑,因為幾天的旅途,父親的鬍鬚已經凌亂而邋遢了,那一刻,華浩心裏一凜,一種無言的感動緊緊揪住了他的心,父子倆有生以來第一次在這樣一種場景中遭遇,而此前的歲月,華浩基本上不和父親交流,也從來沒有去思考過父親的心境,就算此時此刻,也沒有語言,但是北京初秋晨光照耀下父親一動不動凝神靜望的身影,卻在一瞬間感染了華浩,在南方小村莊里那種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樸素生活情境裏,幼小的華浩和他的夥伴們快樂無邪地生活嬉戲著,哪裏有能力去思考生活後面的艱辛。而此刻,父親瘦弱的軀體,發白的鬢角,干褶的面容,不顧旅途疲倦清晨起來為他打理一切的身影,這種父愛的艱辛和父愛的深沉,在繁華北京的陽光閃耀下終於顯影,一瞬間擊中了華浩,華浩的心裏終於暗流涌動。華浩在想,我的父親啊,你在想什麼呢?

老鄉領着父子二人從航天大學北邊的一個門出來吃早點,那時侯北航的北門還沒有修到北四環上,北邊出來后是比較亂的一片街道,華浩感覺到那些低矮的小商店其實和小縣城的差不多,在一個露天的吃早點的地方,地上也是垃圾遍地,油膩污黑,對比西客站地下及廣場看到的磅礴氣勢,北航校園裏感覺到的幽深大氣,華浩不禁有點迷茫,難道北京有的不僅僅是尊貴和宏偉?

相信大部分沒有過大城市生活體驗的人第一次進北京,都會把它想像得富麗堂皇,除非看過描寫北京平民生活的小說,那可能會削弱這種印象,否則之前所接觸的所有的信息讓你無法擺脫偉大的首都一切都是偉大的這樣一個意象。不過後來,華浩就理解了,首都是全中國人民的首都,自然全中國的人民都有權力進來,所有尊貴的,卑微的,富有的,貧寒的,美麗的,醜陋的,神聖的,猥瑣的,健康的,病態的,都會涌了進來,湧進來后,怎麼辦呢,大家都要生活啊,那麼尊貴富有美麗的就去過他們尊貴富有美麗的生活,卑微貧寒醜陋的就來過他們卑微貧寒醜陋的生活,比如,這個凌亂的地方,這裏的人們從人的本性上講肯定是希望這裏乾淨整潔的,但是他們在緊張地謀生的時候哪裏有時間和成本去理會這裏的髒亂,而來這裏進行單薄的消費的客人匆匆消費之後就要去繼續他們生活的打拚,哪裏還有心思去考慮什麼所謂的優雅得體。因此,所謂的「人的素質」,那都是有錢人玩的遊戲,有良知的人啊,再也不要去幫襯著嘲笑比如民工的低素質了。此是后話,暫且不表,言歸正傳。

三人各吃完一碗混沌,一根油條,一個雞蛋,華浩的家鄉早餐都是吃米飯的,所以父子倆人這頓早飯吃得還頗為新鮮,一結帳,還相當便宜,和縣城裏一些小吃店的價格差不多,一問老闆,說這裏中午和晚上還會賣麵條和米飯以及炒菜,由於留下了良好印象,華浩不由得特意記住了這個地方。

這個露天攤市的旁邊就是一條比較狹窄的小道,上邊人來車往,人道和車道互相交叉,所以車基本上是在移動,緩緩進行。三人拎着行李沿着小道往東邊走走了一會,就到了著名的學院路上,華浩一看,來不及說別的,先喊了一聲「我的媽呀」,華浩哪裏見過那麼多車在一起的盛況,以前寫作文經常寫車水馬龍,這下子算是真正見識了車水馬龍,寬闊的學院路上,各式各樣的小汽車,公共汽車首尾銜接,比肩接踵,一直往正前方延伸,看不到頭,而車行極其緩慢,乍一看,沒整明白的,還以為是個停車場,仔細一看,弄明白了,原來是個「移動的停車場」。那會學院路還沒有因為大運會而被改造,所以北航的東門和北醫的西門之間是直接可以穿行的,三人拎着行李,看停車場一時半會沒有發動起來的跡象,老鄉便領着父子倆從車縫裏左串右插,好不容易鑽了過去。

進了北醫大校門,華浩就看到了錄取通知書上描繪的那副景象,迎面一座高樓聳立,高樓和華浩之間是一個很大的草坪,草坪比較寬大,修剪得十分整齊的四季青密密匝匝地在草坪四周圍了一圈,使草坪成了一個封閉的廣場,上邊的草大部分已經枯黃了。不過給人一種開闊整潔的感覺。環繞草坪四周的路面上同樣停滿了各式小汽車,在原本不太寬的路面上形成了一個貨真價實的固定停車場,顯然,這表明有大量富貴人家的孩子要到北醫大里來上學了。喇叭里有一個洪亮的男聲和一個好聽的女聲交叉響起,正在介紹北醫的輝煌的歷史和燦爛的現在。校園裏到處都是人,家長,學生,老生,新生,老師,身着統一服裝的工作人員或者是志願者,還不時有穿白大褂的人穿插其中,這些面孔,有的飽滿,有的滄桑,有的豐潤,有的乾癟,但無一例外都神采飛揚。校園裏隨處可見大紅橫幅懸空鼓脹,迎新的院系或社團的旌旗隨風飄揚。匆匆行走的,安靜坐着的,拖着箱子張望的,從車上卸東西的,有人在攀談,有人在聊天,有人在問路,還有開動的汽車摁著喇叭要求讓路,總之,到處都是人聲鼎沸,生氣昂然,組成了一副豐富多彩的大學新生入校圖。華浩雖然平素性格安靜,不過也是很喜歡這樣的繁鬧場面的,而且,這裏邊蕩漾的都是興奮氣氛,你看那些家長和孩子,不管衣着華麗的還是衣着暗淡的,哪個不是滿面容光,發自內心的高興,在這裏,連尊貴和卑微都沒有了比較,人們的心理變得毫無二致的平和,似乎進入北京醫科大學的這一事實把一切差別都消除了,大家都可以向著相同的前景往前沖。

情況似乎果真是這樣的,草坪南側的一棟方方正正的漂亮小樓的東側一層大廳是新生報到辦手續的地點,門口居然有個把門的工作人員,攔住所有的新生家長,只允許學生進去報到,意思很明了,讓所有的北醫大新生們從進入北醫的第一時刻起,完全脫離家長的關照,開始自己獨立自主的人生,這個用意當然是很好的,可是卻是良苦的,在中國,要切斷父母對子女的關照,何其難拉!父母不願意,子女也不願意。如果真的能夠切斷這種關聯,那麼中國社會很多問題就會解決,社會會變得相當公平公正。貪污腐敗的會減少,貪污腐敗的機會也減少,驕奢淫逸橫行霸道者減少,大家使用同等的機會去獲取社會資源,努力讀書刻苦鑽研的就會增多。當然,這種美好的夢想只有到晚上的睡夢裏去實現了。

對於華浩這種已經住校六年的中學生來說,自然用不着父親陪他進去辦手續,父親此行也就是給他人生第一次旅程給予行動上的引導和心理上的安慰,而具體的事情上,父親甚至連說普通話都象擠牙膏一樣,華浩雖然也說不利落,但起碼能和人順暢地交流。

大學新生入校手續看來相當繁雜,雖然報到地點在一進校門的這個漂亮樓層里,但是期間要進出到學校最裏頭的一些地方去辦理,由此要來回跑幾趟,跑累了的時候,感覺路怎麼走也走不完,所以北醫校園給華浩的初步感覺是很大,實際上,對北京的高校有了解的人知道,北醫在北京算是一個很小的學校了。

大概折騰到午後三點左右,才總算辦妥了一切手續,三人拖着行李,拿着宿舍鑰匙,邊問邊走,來到了一棟三層的灰色舊樓面前,舊樓倒是方方正正,表面顯得有點潮濕,有些地方還長了些許青苔,感覺倒是很古樸。舊樓前是一片樹林,說是樹林,實際上裏邊樹並不多,只是比較龐大,樹蓋遮天蔽日,因此這片有樹的空地基本都被陰涼覆蓋,班駁撒下點點陽光。中間一條小路把樹林分成兩半,直接通到舊樓的門前,這是學生們行走的通道。正有很多新生拖着行李往裏頭走。

在門房處登記后,走到樓裏頭,才發現這是那種典型的蘇式筒子樓,一個長長的樓道,一間間宿舍分列樓道兩側。華浩的宿舍在三樓,樓道的一端封閉,有一個窗戶往裏透光,另一端連着一個高層室外平台,平台將華浩這棟樓和西頭一棟同樣模樣的樓連成了一體。這兩棟樓總稱「五號樓」,華浩所在的叫「五-二樓」,西頭那棟叫「五-一樓」。華浩三人走到自己宿舍門前,門已經是虛掩的,推門進去,原來裏邊已經有兩人安頓好了,正在聊天,見有新同志進來,忙熱情的招呼,彼此打量了一下后,便互相介紹,原來這兩個學生都是北京本地人,早早就過來辦完了手續,一個叫李良峰,一個叫陳志飛。聽着他們說着滿嘴北京話,華浩覺得挺新鮮,也大方地介紹著自己及其他,當然,華浩覺得自己的普通話說得還是挺溜的,不過在聽的那人那裏的感覺就不知道了。父親也使勁地想和他們去交流,可能也是覺得新鮮吧,當然,就需要老鄉和華浩給他做翻譯了。看來宿舍的氣氛,就目前感覺而言,還不錯。華浩審視了一下,房間要住七個人。四張上下床,中間一個過道,基本上就沒有其他空間了。華浩找到了寫着自己名字的床位,最靠角落的一個下鋪,上鋪睡的就是李良峰。整理好床鋪后,華浩三人歇了一會,告別李良峰和陳志飛,出來找地方吃午飯。

鬆懈下來,華浩才好好地瀏覽了一下校園風光,生活區這邊就是幾棟一模一樣的蘇式筒子樓排成一排,緊東邊式樣稍有變化的一棟三層樓是留學生樓,裏邊走出來很多黑人吸引了華浩的目光好一陣子,以前聽說過黑人的樣子,現在可是看見活生生的了,有的皮膚黑得比華浩家裏冬天取暖用的木炭還要黑,有的卻是黝黑,有個又高又壯的黑人還摟着一個穿得比較性感也確實很漂亮的中國女孩,華浩不禁為之側目。再旁邊是一棟正在施工的高樓,說是要建一新的留學生大樓。緊挨着大樓南邊的就是學生食堂,只有矮矮的一層,學生們稱其為「躍進廳」,不知何故。食堂再往南,有一個半成新的體育館,有兩層台階通到其正門。體育館西側是籃球場,籃球架子看起來都很舊了,地面可能是碎石混泥土鑄就的,青灰色的,還時有凹陷,籃球場再往西就是操場了,跑道好象是被煤渣鋪成的樣子,灰黑的,滿是碎顆粒,跑道圍成的操場還是土的。操場對面一棟青灰色的樓是校醫院。再斜對面又是一棟宿舍樓,裏面出進的全是女生,可能是女生宿舍樓。而操場西側與其並肩的一棟五層樓則是研究生宿舍樓。再往西走,就是教學區了,華浩比較喜歡教學區的樓房,那些大樓外邊牆體上密密麻麻爬滿了青藤,整個大樓就好象被包上了一層綠毯,只在某些地方隱約顯露出它由紅磚砌就的牆體,顯得古色古香,又充滿生趣。這些樓房格調都比較一致,高不過五層,樓主體都是實驗室,而兩翼則是學生教室。

這樣輕鬆走來,華浩才發現校園確實很小,走着走着就走完了。而且除了西門入口處的高樓顯得比較巍峨,今天新生報到的那個會議中心顯得比較漂亮之外,剩下的裏頭的設施給人的感覺就是,簡陋、古舊。這樣的面貌似乎與北京醫科大學給外人的輝煌的印象是很不相稱的,也許,偉大的成就的取得並不需要賞心悅目的形體,而與其踏踏實實的內在品質密切相干吧。

從南門出來,是一條比較繁華的街道,超市、飯店、書店、藥店、商店、鞋店、雜貨店、服裝百貨等等應有盡有,南門往東一點路北,是一個叫「北醫三院」的醫院,似乎和北醫的校園是連成一體的,而低矮的樓房看起來比北醫裏頭的舊樓房還要破。

華浩也不再去思量這些東西了,一天下來,北京給他的感覺逐漸使他變得平和起來,從現在看來,北京當然沒他想像中那樣瑰麗,但是也給他製造了不少衝擊,而且真正的北京城那麼大,到底什麼是真正的北京,恐怕是需要時日才能懂得的了。

老鄉輕車熟路地領着父子二人,到了北航東南門南邊的一片所在,也是在學院路西邊,那裏有很多小飯店,站在飯店的門前,華浩才仔細審視了一下學院路,那時的學院路寬倒是寬,但是馬路兩邊也有很多臭水溝,尤其是飯店前邊的路段,污水肆意橫流,裏邊的臭烘烘的東西已經濃得發黑,讓人忍不住就想往裏邊吐口水,否則,你都感覺對不住它的骯髒。不過,路邊的這些小飯店裏,生意倒是異常的紅火,可見,只要形成習慣,一切皆可自然。

儘管老鄉已經是挑選了一家口味比較接近家鄉風味的飯店,華浩和父親在北京的這第一頓飯還是吃得比較勉強,這也可以理解,吃了幾十年家鄉飯菜的父子,突然吃的不是那種口味了,難免會覺得不對口,多多少少有些不適應。其實飯店做的味道還不錯,口味都是後天培養的,從一種口味換成另一種,需要一定的時間轉變和訓練,對此,華浩倒並不介意。

吃完飯出來,就和老鄉告別,並約定明天帶華浩父子去找一個在北大念書的親戚,然後再帶他們遊玩北京。

循原路返回宿舍,已近五點,宿舍里七人尚有一位未到外,余都來齊,華浩和他們一一認識,雖然還不能消除陌生感,但也頗覺得新奇有趣,熱鬧非凡。

五點的時候,班主任把他們召集到了對面樓底下一塊水泥地上,還有另外兩個班的學生一起,林林總總大概七、八十來人,華浩這個班大概二十來個人,華浩大致掃了一下,其中稀稀拉拉夾雜着幾個女生,看起來都比較樸素,胖的很胖,瘦的很瘦,不胖不瘦的就沒幾個了,其中有一個長得還算養眼,臉上笑意盈盈的樣子,應該不呆板。來自五湖四海的新生們突然來到一個叫做大學的新環境,顯然還沒從中學校園裏反應過來,彼此都有點拘謹,三三兩兩地,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話,只盼著班主任把人召集齊了,快把話說來,只有個別活潑的在大聲說笑,顯得相當活躍。華浩也不知道該和誰去說話,安靜地站在一邊,臉上掛出一副這種氛圍下應該有的微笑,看着一個比較活潑的男生在逗女孩子們發笑。李良峰似乎和華浩比較投緣,不知從哪裏走過來,主動來和華浩說話,雖然是窮極無聊,倒也增加了彼此的親切感。過了一會,班主任開始講話,先介紹了他自己,然後致歡迎詞,再介紹了一下學校的情況,班級的組成,接下來幾天的安排,最後以對他和大學新生們關係的展望結束了他的講話。這時華浩才知道,原來他這個專業和另外兩個分別叫婦幼衛生、預防醫學的專業合起來組成一個叫公共衛生學院的學院。聽起來還蠻新鮮。班主任老師居然也是個剛從這個學校畢業的大學生,和大家的年齡差距不大,所以對新生們來說,有一定的親和力。

接下來的兩天正好是周末,華浩心想這個北京醫科大學真是夠體貼的,許多陪同新生們來的家長應該都是初到北京,感覺處處都是新鮮,因此把新生報到的時間搶著安排在周末前的兩天,給大學生們和家長一個寬鬆的時間同游北京城,也實在是心思細膩了。象華浩家鄉的那些人民,又有幾個一輩子能有一次機會站在北京的大地上呢!

華浩宿舍還有一位學生未到,因此正好給華浩父親留置了一個床位,雖然新生宿舍規定不能留宿家長,不過這附近找個住的地方價格實在不菲,能夠住在宿舍幾晚,節省下來的開支可不是小數目。當然,宿舍的舍友們彼此的新鮮勁還沒過,氣氛都是友好的。父親住在裏頭也沒感覺什麼不妥。尤其父親還總愛用蹩腳的普通話,去問這問那,聽得他們一頭霧水,茫然看向華浩,華浩再用稍微純正一點的普通話一字一頓解釋出來,雖然頗費口舌,反而更增意趣。

正在大家其樂融融的時候,外邊有一個聲音說,「同學們,學院領導來看大家了」,接着進來一個年輕老師,是今天辦入校手續時見過的一個工作人員,後邊進來了三個領導模樣的中年人,兩男一女,穿戴得整整齊齊,頭髮梳理得纖毫畢現,儼然一副大家風範,人還沒完全進來,一股凜然正氣已經先把屋內的空間佔據了,大學新生們慌忙站了起來,臉上瞬間都掛上了微笑,恭恭敬敬笑迎領導到來,下午那個逗得女孩子們一個勁發笑的男生也在華浩寢室,叫譚德,很會賣乖,嘴上很甜,說「謝謝領導關心,請領導們放心!」,氣氛被帶動起來,於是大家都一個勁地說,「謝謝領導關心!」「請領導放心!」等領導的心放下來了,華浩的心就揪緊了,因為領導在平靜的時候就很容易感覺到這屋裏還有一個滄桑的老頭,剛才領導一進來,他就暗道不好,宿舍規定不能留宿家長,這來大學第一天就犯規,作為大學新生的華浩心裏自然還沒有這種承受能力,心一直就是懸著的,不過看領導們投過來的目光都是溫和的,華浩才減少了幾絲不安,父親倒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似乎已經等領導們和新生們寒暄很久了,早有話要說,他那蹩腳的普通話就要脫口而出時,華浩忙搶在了他的前面說,「這是我父親。」當然,領導們非但沒有涉及宿舍的規定,還顯得出乎意料的熱情,一一上來和華浩的父親握手,說「謝謝你為我們培養了這麼優秀的學生!」華浩聽得心理美孜孜的,一方面一塊石頭落了地,另一方面還得到間接誇獎,當然他那時還不能意會那隻不過是領導的術語,即便知道,誰聽了這樣的話也難免產生瞬間美。而且在那天之前所有的感受以及入學手續當天的見聞,都讓華浩真的以為自己很優秀的。其實宿舍不能留宿家長的規定,往往是一些部門出於利益而制訂的,一些日理萬機的領導對這些細枝末節其實是不知情或者不在意的,不過,一夜之間從小縣城來到北京城的華浩哪裏懂得這些東西啊。領導再按慣例說了一些官話之後就走了,留下華浩還在為剛才的情景意猶未盡的時候,進來兩個面容老成一點的學生問「哪個是華浩?」。被問的同學看來已經能把「華浩」和華浩聯繫起來了,對着華浩興奮地喊「華浩,有人找。」華浩忙站起來,驚奇地看着進來的瘦高個和矮胖子,兩人臉上沒有新生的稚嫩,全是老生的平淡,瘦高個在前邊高興地叫「你就是華浩啊,我們是來認老鄉的啊!」矮胖兄也在後邊滿臉開心的笑,自我介紹以後才知道,兩人是高兩級的師兄,瘦高個是華浩家鄉臨近地區的,而矮胖兄則是華浩家鄰縣的老鄉,華浩心裏自然也是頗為驚喜,在離家鄉那麼遙遠的北京城裏,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一切還都是那麼陌生,而突然有兩個和你對某個共同的生活區域有着相同記憶的人也在你所置身的這個遙遠的地方生活,那種親切感確實很溫馨很柔和。由於家鄉土話可以運用,父親好象也找回了自己,也熱烈地和他們聊了起來。聊了一些大學校園的生活后,兩個老鄉興緻勃勃,建議帶華浩去校園裏逛逛,華浩讓父親去洗漱休息,自己便和兩個老鄉出來夜遊北京醫科大學的校園。

那會正是8、9點來鍾,出到校園裏頭,還真是熱鬧,可能是藉著迎新的喜氣勁吧,校園裏也是充滿喜氣洋洋的氣氛,平直的校園小路兩旁整齊排列著樹木,樹枝上懸掛着的大紅橫幅迎風抖動,隔幾棵樹就會有一盞路燈,路燈朦朧柔和的燈光散淡地照在樹下間隔擺放的長條椅上,每個椅上基本上都有人,有的是家長和孩子,有的是三三兩兩的同學坐一起聊天,男男女女夾雜在一起的倒不醒目,在燈光造成的陰影比較濃的地方,往往是一對純粹的男女挨在一起,動作各異,這個很讓華浩側目,在中學校園雖然也有戀愛的,但是很難有機會看到這樣密切接觸的,尤其是華浩這種不深入生活的人,就更沒機會看到了。所以華浩覺得很新奇。忍不住就盯着看一陣,而且迎面在路上走來的,也時不時就有一對手拉手或肩擠肩的,這都讓華浩大飽眼福,新奇感覺雖然慢慢變淡,對新生活的嚮往之情卻越來越濃。

拐了三個路口后,行人慢慢變得稀少,聽兩位師兄老鄉一說,才知道已經進入教學區,拐進的是一條兩旁為實驗樓的路,由於兩旁的樹木顯得更高大,更密集,更茂盛,路便往前延伸出一個幽深的通道,而開放的路燈似乎更少,燈光在濃密的樹陰里顯得更加慘淡而昏暗,遠處有模糊的人影在晃動,逐漸靠近,突然就在面前的暗淡亮光中現身,象是從黑暗中突破出來一樣。兩旁的實驗樓是凹形的,凹進去的地方中間是一條通向實驗樓大門的小路,小路把凹進去的地方正好隔成兩片小樹林,底下也是間隔擺放着許多長條椅,實驗樓兩端的教室里的燈光卻非常明亮,白晃晃一片,透過窗戶可以清晰地看到階梯式教室里座無虛席,全是埋頭伏案的身影,而外邊小樹林里的長條椅上,藉著濃密的夜色的遮擋,隔三岔五就有埋頭探身的男女身影在隱隱約約,教室里埋頭啃書,分外緊張,而教室外可能在埋頭啃嘴,分外輕鬆,兩種情境倒也相映成趣,意味盎然。真可謂學習之道,一張一弛。

沿着這條路再往前進深一點,華浩看到前面不遠處有個分岔口,路燈的燈光好象也被裏邊的東西所吸引一樣,斑斑駁駁往裏灑落了許多,走到岔口跟前,發現這也是一條通往實驗樓大門的小路,不過這棟實驗樓的大門顯得有點古怪,大門往前探出一塊形成一個門廊,廊頂裝了兩個探照燈一樣的東西,斜斜相對,光線互相交叉,一個發出藍光,一個發出綠光,光影相交,藍汪汪、綠瑩瑩,幽幽散射,形成一股陰森蠱惑的氣氛,這種氣氛把通往大門的小路也感染了,從岔口處一直往裏,都透著詭異的氣息。小路兩邊雖然一樣也是兩片樹林,不過埋頭啃嘴的男女數量似乎銳減,當然也許是太過陰森黑暗,被埋藏在裏頭看不見了。岔口處正好樹著一個高桿路燈,散發出的昏黃的光線與裏邊的藍綠光影交相輝映,倒能給人帶來些許平靜。矮胖老鄉告訴華浩,這就是醫學院裏最有特色的解剖樓。瘦高個老鄉說「這個樓的地下室里儲藏的全部是屍體。」華浩仔細辨認著那綠瑩瑩的暗影里隱約可辨的「解剖樓」三個大字,假想着地下室里堆積如山的屍體,不禁毛骨悚然。

往前再走一會,路往左邊一個彎曲,沿着彎曲略微向前行走一會,就到了今天入學時從西門進來所看到的那一處所在,碩大的草場在夜色里顯得沉靜而安逸,高大的主樓通過窗口透著星星點點的亮光,往上直插入暗紅的夜空。西門外的學院路車水馬龍,異常繁鬧,車燈的光亮連成一片,車喇叭的嘶鳴響成一片。

兩個老鄉觸景生情,說北京的夜色很好,興緻來了,就領華浩去看北京夜景,繞過主樓前邊的大道,經過今天辦入學手續的那個漂亮的會議中心,走過一條短直的林蔭小道,來到一個好象向兩側張開兩翼一樣的古樸而莊重的大樓前,夜色掩映中,看到的竟是「護理學院」四個大字。雖然醫科大學有「護理學院」並不新鮮,但華浩可是人生第一次接觸這樣的字眼,有着19年的不和女孩子交往人生經驗的華浩,在19歲的今天,站到這樣一棟樓下,心理有着一種異常的興奮,儘管這麼一幢暗灰色的莊重樸素的古舊樓房與那光鮮俏皮的小護士形象似乎沾不上邊,但興奮就是那樣來得不明就裏。是啊,少年意氣不言愁,哪問它風從哪裏來,且聽風撫過耳邊美妙的迴響吧!

與華浩同專業的老鄉告訴他,他們衛生事業管理系就在這個樓里,專業教室也在這裏頭,當然,低年級的時候都不到這來,要到大學第五年的最後一個學期,才和這個樓發生關係,現在讓華浩來先期體驗一下,然後就到樓頂去看夜景。華浩剛對這個樓產生些許期待,沒想到這個期待馬上就被切了一刀一樣,一陣生痛,五年拉,華浩可實在沒有能力對五年以後的狀態產生憧憬,只好抽回念想,老老實實跟隨兩位老鄉走進長長的樓道,從樓道中間的入口爬上了樓梯,登到五層樓房的房頂,視野頓時變得開闊,站在樓頂積滿的塵灰上,這個城市的大氣磅礴滾滾而來,這種感覺不同於火車進京時所感受到的,這個時候華浩是置身這塊天地間的,學院路上的車流不象白天的壅塞,而是形成流瀉的氣勢,路旁的兩排高架路燈發出的蛋黃色光亮首尾相接,光芒傾瀉,恰似兩條綿延千里的巨大火龍,北邊的頭探入夜空看不見,南邊的尾擺向何方辯不明。華浩想着白天吃飯時在學院路兩旁看到的污泥穢水,不禁被這種神奇的夜色所震撼了,當醜惡被夜色掩蓋之後,北京城顯得如此地壯麗遼闊、氣勢恢弘。站在護理學院這棟古舊的樓頂上,華浩暇思萬千,繁鬧的學院路並不改變夜色渲染下沉寂的北京城,但是,分明有一種轟隆隆的氣息從北京城遙遠的四面八方踏空而來,在華浩的耳際交匯,在夜空裏鳴響,亦真亦幻,華浩的神情在那時也許是凜然的,如同感覺到了不怒而威的巨獅。

夜遊北醫校園歸來,華浩告別兩位老鄉,回到宿舍時,父親已經酣然入睡,華浩也洗漱上床,一天的緊張忙碌過後,精神早已鬆懈,想着接下來的兩天可以悠閑地遊覽北京城,心情變得更加輕快,人也就感覺分外慵懶,躺在嶄新的被窩裏,滿懷愜意地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父子倆早早醒來,找到北航的那位老鄉梁征,一起去找華浩的那位在北大念書的所謂堂叔,華浩對這個堂叔有點模糊的印象,這個堂叔家與華浩家離得不是太近,親屬關係也是拐了好幾個彎搭上的。由於這位堂叔經常作為學生的楷模被父輩們掛在嘴上,華浩也只是在某一年春節,有幸見了這位堂叔一面,所以,這位堂叔在華浩的心目中有着一種濃烈的神秘感,現在終於要到神奇的北大去見這位神秘的堂叔了,華浩心中騰起一陣難言的興奮。

北大離北醫大其實很近,就在往西與學院路平行的一條大道旁,但是一如昨日所看到的學院路上車流擁堵的盛況,等331路公交車平移到北大附近的那個站打開車門時,時間已近正午了。華浩又犯了暈車的毛病,肚子裏一陣酸潮湧動,從公共汽車上的人堆里擠下車來,才終於覓得大自然的清新,化解了胃腸道里那一股浮躁。

華浩三人首先進入的是北大一片靜謐的所在,這裏蒼松翠柏,鬱鬱蔥蔥,時而古木參天,時而嫩綠成海,一不小心,眼前就驚現一片碩大平整的草坪,草坪里的小草濃密蔥蘢,在初秋陽光的襯托下,散發出綠油油的光,而草坪里又散在分佈着許多肥胖的大樹,個子低矮,但樹身龐大,向四周伸出巨大的枝杈,逐層細分,密密匝匝,互相纏繞,枝杈上的葉子形態各異,色彩繽紛,各居其所,互相輝映,在草坪的上空形成巨大的傘蓋,傘蓋下有班駁的陽光,有濃密的陰影,有生機勃勃的小草,間或還有男女的濃情密意。寬大的草坪上矗立着這些姿態各異,神色萬分的景物,給草坪和校園增加了無窮的生趣。而在這些草坪、綠樹、古木、枝椏的掩映之間,就是那些雕樑畫棟、古色古香的宮殿式建築群樓了,一棟一棟彼此相連,卻又在校園裏一片一片的嫩綠和鵝黃色中若隱若現,彼此不見。

梁征也不太熟悉北大校園的佈局,三人七拐八彎,竟然拐到了一片波光鱗鱗,水面清幽的湖水所在,這個湖不是很大,湖岸垂柳依依,怪石嶙峋,湖面微波蕩漾,清脆濃綠,看起來自然顯得小巧玲瓏,精緻無雙,而且山環水繞的,不能盡現,似乎別有洞天,華浩以前看書時知道,老舍是在北大的一個湖裏頭跳湖自殺的,莫非就是這個。剛要開口相詢,梁征已不問自招,說「這個就是未名湖了,老舍就是在這跳湖自殺的」,接着說「你看那邊有個塔,叫博雅塔。」華浩早注意這個塔了,雖然形狀和老家縣城裏一個師範學校旁邊的塔毫無二致,不過在北大未名湖旁邊的樹叢中一立,端的是氣勢無比,笑傲群雄。梁征又說,北大的圖書館也在這附近,和這個湖,這個塔,一起並稱「一塔湖圖」,華浩聽得呵呵直樂,覺得這個名詞十分有趣,周圍的景物也就更加意趣盎然了。三人來了興緻,索性繞着湖岸,進到湖心島,登上那艘龐大的石雕船上,悉數把玩一番。

離開湖岸,循着縱橫交錯的小石徑,一陣亂走,卻闖到了蔡元培先生的雕象所在處,華浩在歷史書上可是早聞其盛名,他是北大的第一任校長,是「兼容並包」的教育思想的開創者,也從此開創了北大的百年輝煌。沒想到今天,誤闖誤撞,突然就看到他本人了。華浩圍着雕象仔細轉了一圈,觀瞻了個細緻,才表示完了他的景仰之情。

如果再這樣亂走,恐怕一天也轉不出去了,離開蔡老先生雕象,三人不得已找人問路,才終於從這個風景堆里脫離出來,走到了一條大路上來,這條大路旁邊生活氣息就濃厚了,商店賓館,飯堂澡堂,還有小攤小販,行人絡繹不絕,顯得熱鬧非凡,再拐到另外一條路上,這條路旁邊並排著幾棟有點灰暗的宿舍樓,普普通通,倒也樸素,其中一棟上邊寫着數字「47」的樓,應該就是華浩他們要找的樓了,樓里有點陰暗,樓道也顯得比較擁擠,有逼仄的感覺,上到三層,找到那個房間號,敲了幾下門,裏邊有反應,有那麼一會,門打開一道縫,一個人穿着皺皺巴巴的短褲,光着上身,探出頭望着三人,用眼神表示疑問,梁征普通話說得最溜,所以他問「請問華輝是在這個房間嗎?」那人一聽,說「等會」,就把門關上了,三人正面面相覷時,門又打開了,裏邊那人已穿戴完畢,鼻樑上架了一副厚厚的眼鏡,對着華浩的父親熱情地說「哥,你們來了啊?」父親才醒悟原來這個就是要找的堂弟,仔細一辨認,果然就是他,幾人都開心地笑了。堂叔又問華浩「在哪個系?」,父親替華浩回答道:「沒考到這,在北京醫科大學。」堂叔說「呦,很好啊,北京醫科大學原來就是北大的醫學院,後來分出去的。」華浩心想北醫大和北大原來還有這層淵源啊,別說,兩個名字聽起來還真有點親切感呢。父親接着不解地問堂叔「怎麼這個時候還睡覺啊」,堂叔回答「現在是寫畢業論文的時期,作息就有點顛倒了,晚上寫東西有靈感,白天只好睡覺。」說完憨厚一笑。畢竟是念歷史系的學生啊,產生靈感的時期都要與眾不同,華浩心道。

在堂叔的引導下,華浩他們將北大的湖光山色、亭台樓閣、飛鳥蟲魚、雲蹤月影、幽深小徑、陽光大道,盡數遊覽了一遍。從那扇經常在書的封面上可以看到的西門出來,然後又馬不停蹄去了北大北邊的圓明園,圓明園風光無限、景色萬千,繁華似錦、綠水如雲、遊人如織。一行四人最後來到了在歷史書的封面上總能看到的那一片斷壁殘垣處,遠遠看到時,華浩就已經開始心潮澎湃,想起以前上歷史課或者接受愛國主義教育時,師生們慷慨激昂、群情激奮的場景,沒想到現在自己馬上就要立足於此了,那歷史書上的封面就好象從書頁上跳了下來,活生生呈現在他面前一樣,當來到了那片遺跡處,更沒想到的是進到裏頭去竟然還要買票,由於價格不菲,四人決定只觀不參,華浩只好隔空憑弔了一番,看着進進出出的遊人,萬千思緒逐漸變得冷靜,人也平靜了下來。

從圓里出來已是響午,路邊找了個小店吃午飯,堂叔在菜單上尋覓半天,終於找到幾個有辣椒的菜,對父親說「雖然是放了辣椒的菜,可能你們還是吃不慣的,這頓飯先湊合吧,晚上再找個湘菜館。」菜上來了,其中有道菜裏邊紅辣椒不少,似乎不會不辣,但看起來黏黏糊糊的,很難給人信任感,華浩吃了一口,馬上就不敢再吃了,父親也喊「怎麼這麼甜啊」,好在另幾道菜雖然辣椒在裏頭純粹是做樣子的,但是最起碼還不甜,能勉強下飯。堂叔和梁征都憨厚地笑,說他們現在習慣了,其實還喜歡吃點甜的。華浩心想,我什麼時候才能適應啊。飯畢,父親要去付帳,堂叔堅決不讓,父親說「你還是學生,又不掙錢!」堂叔說「你們遠來是客,我要盡地主之誼!」華浩就在心裏想啊,上了大學之後真是不一樣,作為學生都可以請大人吃飯,我什麼時候才可以這樣啊。

出了小店,堂叔說領他們去頤和園,但是父親提出還是去看天安門吧。於是四人坐車到了地鐵站,從西直門地鐵站高高的台階和長長的通道走進去,華浩終於看到了令他激動萬分的地下火車,跟華浩剛剛乘坐過的普通火車外表上長得一模一樣,裏邊的差異也就是凳子不一樣。火車在地道里嘩嘩地穿行,迅捷地經過一站又一站,到一個叫復興門站的地方,堂叔和梁征領着父子二人下車,又繞過一個長長的地下廊道,到另一個地方去換另一列火車,居然不用再買票。華浩心想,這地底下這麼多通道繞來繞去,如果沒熟人帶路,會不會誤入火車的通道里啊,那可就要了命,不過一想,這些設計者們應該不會這麼狠心吧,所以華浩也就寬了心。很快上了另一列火車,很快也就到達了目的地,天安門站。由於地下實在象個富麗堂皇的迷宮,華浩都來不及細看,就已經被帶領到了一個出口處,七拐八彎鑽出來后,堂叔和梁征兩人同時大拍腦袋,叫「糟了,走錯出口了!」原來這地下有好多出口,在地底下短短的一段距離,在地上可是南轅北轍,相去甚遠。要麼是這兩個老北京平日不怎麼出來玩,要麼是北京的地底下實在太容易使人迷惑。華浩感覺很新奇,就連北京的地下都有這麼複雜的情節,這個北京應該確實是豐富多彩的。由於已經是天安門附近的街面,所以現在四人所在也顯得乾淨亮堂、整潔華麗、富貴逼人。古典式建築和現代高樓間隔相向,互相襯托,路面整潔寬闊,路旁的大樹也顯得巍峨多姿。四人老老實實沿着路旁的行人道向天安門方向行進。走了十幾分鐘,拐過一個路口后,一個巨大的廣場呈現在了華浩的面前,不是想像中那麼金碧輝煌,地板是用那種整齊劃一的四方格子磚鋪排而成,倒是顯得樸素大方。雖然沒有呈現給華浩絢麗奪目的視覺衝擊,但是廣場的大氣還是給了他震撼,廣場遠處模糊延伸,讓人有海闊天空的感覺,廣場北邊寬大的長安街象是延續了天安門廣場的宏闊,如果不是上邊的車流如注,以及延綿向東西方向橫貫北京城的架勢,還讓人以為這是一塊小天安門廣場呢。天安門城樓就端立在長安街北高大堅固的城牆上,俯瞰著天安門廣場上人流如織的盛景,飛檐翹角,雕龍畫鳳,朱紅如砂,顯得富貴莊嚴,凜然生威。人民大會堂和中國人民歷史博物館也巍然矗立在廣場的東西兩側,大樓前紅旗在高桿上迎風飄蕩,好不威風,通往大門的台階十分寬大,秩序井然,氣勢磅礴,讓人絲毫不敢懈怠。

走在廣場堅實的石板上,仰望着天空綿白的雲團在蔚藍的背景下飄蕩,聽着從四面八方匯過來的嗡嗡的氣息,看着那些奇裝異服的外國遊客來來往往,從廣場北到南長久地漫步,華浩內心裏幻化出一種前所未有的盛景,是的,天安門廣場以及天安門雖然宏大,但是要對它產生美妙的情懷,似乎並不是那麼容易的,需要什麼呢?不知道,不過可以肯定的說,有很多人一輩子沒有這種機會,即便他有機會站在宏大的天安門廣場上。

在巨大的人民英雄紀念碑下久久佇立,凝視,圍繞着毛主席紀念堂瞻仰了一圈,然後,四人漫步回去,通過長安街的地下通道,跨過天安門城樓下的金水橋,穿過天安門城樓的樓洞,一條長長的甬道通向前邊的另一個城樓,就是故宮博物院的入口了。父親沒有多大興趣入宮,說「那些皇帝老爺呆的地方,我們這些平頭百姓看它做什麼啊,看不看一個樣,皇帝還是做他的皇帝,百姓還是做他的百姓。」父親的一句無心之語,卻讓其他三人嘖嘖稱奇,華浩猜想父親可能是忌憚於門票太貴,而且確實也對此沒有多大興趣,因此就隨口說了這麼個理由,不過這話還是讓華浩對一向忠厚老實的父親側目,在心裏也悠悠產生了一些感觸。不過堂叔和梁征還是覺得父親來一趟北京實在不易,想讓老人家開開眼界,早搶著去買票去了。等票買回來,父親堅持要掏買票的錢,瘦弱的父親表現出了剛直的一面。華浩知道父親的想法,佔用他們兩位的時間陪伴導遊已經內心難安,再花他們的錢是萬萬不可的。

從富麗堂皇的紫禁城出來,已近傍晚時分,太陽斜斜地掛在西山,染紅了北京的半片天空,紫禁城裏到處瀰漫的金黃和紫紅也彌散開來,與之交相輝映,長安街上的路燈已經朵朵開放,傾瀉出耀眼的金光,街道旁高樓上的霓虹燈開始閃爍,行人路上整齊排列的小樹的枝椏上點綴著各式各樣的小彩燈,忽明忽滅,星星點點,蔚為壯觀。寬闊的街道上,車流如注,寬闊的行人路上,人流如織。

一切都是那麼的美好。

四人打算坐公共汽車回去,沿着長安街往回走,其間路過中南海的那個門,寫着「偉大的中國共產黨萬歲,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萬歲」的那個門,只見三個衛兵站得筆挺,手握剛槍,一動不動,就象凝固了一樣,既威風又森然,讓人驚懼不已,哪敢貿然向前。

走過這扇偉大的門,大概再走了二十分鐘左右,四人從長安街上拐了出去,進入另外一條大道,再走了十分鐘的樣子,要橫過馬路,於是穿一個地下通道,在地下通道里,華浩見到了他來北京后遇到的第一群乞丐,這個地下通道很簡陋,東一塊西一塊的還有很多灘潮濕的地方,靠近地道牆壁的地面,間隔排列著三個簡陋的睡鋪,是那種污黑骯髒,已經破損,露出裏邊棉疙瘩的破被子和揉成爛團的廢棄報紙組合起來形成的床鋪,一張鋪上躺着一個人,面容污穢,已經看不見他原來的面目,不過從微細的胳膊,微微顫慄的姿態,佝僂的身軀來看,肯定是一個行動不靈便的老人了。另外一個蒼老的身軀趴在地上不停地向路人搗頭,前邊放着一個破鐵皮缸,裏邊零零碎碎有一些錢,不太看得清這個搗頭老人的樣子,不過從亂成一團的花白頭髮看,應該是個老婦人。旁邊有個六七歲樣子的小孩,跪在老婦人的旁邊,滿臉污黑仍然掩飾不住他的稚嫩,眼神是茫然的,有一點驚恐,又好象有點疑惑。

華浩那時是駭然的,雖然以前在家鄉也見過叫花子,但是他從來沒想過,他會在北京街頭碰到,當然碰到了,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只不過讓華浩知道有這麼回事而已,可是現在讓華浩心理還過渡不過來的是,剛才還在那麼一個萬花筒一樣的世界裏唏噓感慨,還在隱隱為自己父親簡樸的衣裳略感不適,還在想着那三個鋼強的衛兵如何威然保護他們身旁的土地,卻突然在眼前驚現這一幕。當然,其實這也沒什麼大不了,只不過是剛來北京的華浩還不適應而已。駭然間,四人已經隨人流走過了通道,等華浩驚醒過來,回頭再望時,已是幾個在夜色中模糊的印跡。華浩懊惱自己為什麼不掏個一角兩角的給他們呢,但是一細想,給他們一角兩角又能怎樣呢,只不過是對自己一種同情心的自私的安慰,對他們又能有多大意義呢,如果通過一角兩角的錢就使得自己因為得到安慰而變得平靜,那寧願不要給這個錢。

第二天,父親沒有聽從堂叔和梁征的建議,不願意再去長城遊玩,雖然說「不到長城非好漢」,但父親似乎對這個好漢稱謂並不在乎,而是更着急家裏的工作,休息了一上午後,就去了西客站,華浩和梁征去送別,父親在身邊的時候,華浩還沒有任何離別的感覺,等到了西客站,望着父親挎著行李包的瘦小身軀,不知怎麼,心頭一酸,一陣傷感漫布全身,當父親登上火車的那一刻,華浩的淚水再也抑制不住,滾落了下來。

是的,那一刻以前,他的父親用瘦小的身軀,默默地庇護着他,撐起他的一切,那一刻以後,華浩,終於要遠離家人,在北京開始他獨自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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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初識北京和北醫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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