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她的世界是寂靜無聲的嗎?是不是連一點雜音也沒有?對於聽力正常的他來說,他實在無法想像那是怎樣的一個世界。聽不到所有的聲響,她寂不寂寞?

思及此,他形容不出心裏的感受,只是覺得沉悶。一個孤伶伶的女孩,什麼都沒有,連音樂、電視、電影,甚至是打遊戲機的聽覺享受都沒有,她的生活會不會太單調了?

想起第一次開庭時,她伏在他肩頭哭得抽抽噎噎的畫面,他不禁要想,待案子審判終結后,一個人的她要怎麼辦?把她留下嗎?可這裏不是收容所,要是每個委託人都把孩子交給他,他哪有那麼多心力?

還是送走她吧!念頭剛閃過,他感覺心臟大力地顫動了下,像被什麼撞了一下似的。

他為此刻自己的異樣感受感到困惑,知道自己心裏浮蕩着什麼,卻又說不出那是什麼,下一刻,他又問自己,也才開一次庭而已,這麼早煩惱這做什麼?低着濃眉,他試着釐清不明的思緒,但被她打斷。

「你可不可以跟我形容一下,你聽的音樂,是什麼模樣?」她同學跟她一樣,都是聽力有問題的,她沒見過身邊有哪個人那麼喜歡聽音樂,於是在幾度見他沉醉其中的模樣后,她徹底地勾起好奇心。

他聽的音樂是什麼模樣?這問題可考倒他了、要他背出那些複雜的法條,對他可是輕而易舉,但要他找出辭彙形容音樂……看着她安靜的身影,他心頭髮酸,總覺得這樣的她太孤單,他應該滿足她現在的需求,不過就是聊一下音樂而已。

他移開腿上的筆電,起身走到收納櫃前,挑了幾張CD,把音響音量轉小后,回到她身側。「我正在聽的是這張木笛演奏專輯。」他把CD盒遞給她。

「木笛?我知道,就是小學生都會練的那個!」她看了看封面,有趣地做了個吹直笛的動作。「它是什麼聲音?」

周允寬沒多想,很迅速就找到答案。「像小鳥的聲音。」

像小鳥的聲音?她皺着秀氣的眉,兀自想像著那樣的聲音,長久之後,她有些無奈地瞅着他。「像小鳥的聲音……那到底是什麼聲音?」她又沒聽過小鳥的聲音。

雖沒聽過,她倒也有幾次在一些文章里看到描述清晨的場景時,提到嘰喳的麻雀,或是咕咕啼叫的雞鳴,所以直笛的聲音可能像麻雀那樣?

意識到自己犯的口誤,周允寬皺了皺眉頭,遲疑地開口:「小鳥的聲音就是……該怎麼形容……」

「聽起來是不是很輕巧?」她想到自己也曾在清晨時分見過幾次麻雀,它們小小的,但看上去總是精神飽滿,她猜想它們的聲音應該很可愛。

他看着她,眼底有着輕訝。「是很輕巧。」她聽不見,竟知道用輕巧來形容,是因為聽不見聲音讓她較一般人敏感纖細?

「那這個?」她指着他手中另一張專輯。外殼的封面圖是一個樂團,什麼樂器都有,她卻只認識鋼琴。

「這張是交響樂,這是交響樂團,什麼樂器都有。」

「那這是什麼?」她指著圖片上一個圓形的白色樂器。

他回答:「是音鼓。」

看着他的嘴形,沈安婕愣了下。

看了她一眼,周允寬把筆電放到腿上,打出是音鼓三字讓她看。

但是音鼓之於她是陌生的,她讀不出唇語是理所當然。

她發出好長的喔聲后,問道:「它聲音是輕巧的嗎?」

「是沉穩的。」他想了想,又打了幾句話補充。「有時候聽起來像打雷,有震撼力,有時候是比較緊張的聲音。」

她突然伸出手,在計算機上敲入幾個字,「心跳如擂鼓。」

周允寬微愕,抬眼看着她。

「我在一些文章里看過這句話,好像是說,遇到自己喜歡的人,心跳就會很快,那感覺就像打鼓一樣……所以打鼓的聲音應該和心跳很像吧?」說着說着,她右手貼上左胸,感覺那掌心下的律動,想試試能不能感受打鼓的聲音,卻摸不出所以然來。

移了移手心,仍是摸不到什麼,她蹙起秀眉,不放棄地試着,須臾,一隻大掌輕握一下她手腕,她側眸看他。

「會不會是在右邊?」她那好像摸不到心跳,但又非要摸到的執拗表情,像個求知的孩子,稚氣得有些可愛,他不禁莞爾。

盯着他的嘴形,她一臉驚詫。「怎麼可能?心臟不是都在左邊嗎?」話落,覷見他眼底淡爍罕有的暖芒時,她怔了怔。

他是在和她開玩笑?他也會開玩笑?她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他恆常清冷的眼睛此時微轉着流光,像夜幕間隱在濃雲后的星子,淡淡的光芒忽隱忽現,極為誘人,讓人想一窺究竟。

不是第一次和他坐這麼近,卻是第一次這樣仔細地看着這個男人,一種從未有過的、難用言詞形容的感受,在她心裏兜轉着。她就這樣傻怔怔看着他美麗的長眸,直到還貼在左胸的手心底下傳來一下強過一下的撞擊時,她才回過神。

終於摸到了自己的心跳……好快喔!怎麼會……跳得這麼快?

心跳如擂鼓就是這樣嗎?突然間,她意識到了什麼,臉頰一陣熱辣,她不曾有過現在這種體會,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有什麼反應。

周允寬發現她的臉突然變得好紅,皺了下眉,問:「你不舒服嗎?」

「沒有!」她搖頭,回答得極快,然後有些心虛地指着他手中的一張專輯。

「那這張又是什麼?」她不敢再直視他墨深般的眼,直盯着CD封面圖。

雖訝然她有些古怪的神色,但少話的他也沒再追問,只是順着她的手指看着封面。「這是莫扎特的鋼琴作品專輯。知道莫扎特嗎?」他在計算機上敲入莫扎特。

沈安婕點點頭。「在書里看過,他好像很有名。」

「是,他很有名,他的作品也很有名,像這個,就是大家都會唱的兒歌,「小星星」。」他把CD翻到背面,指著第二首樂曲的曲名——(小星星變奏曲)。

她一臉驚喜,語聲不受控地提高。「這個我知道。」

「你知道?」他輕詫。對一般人來說,那是從小聽到大的音樂,可對她來說,應該是陌生的,況且她從未聽過音樂,是如何得知它的?

「我在通書里看過。」

「通書?」他想了想,不大肯定地猜測:「你說的是小朋友看的童書?」

沈安婕用力點頭,慢慢地開口說:「因為通書裏面有很多可愛的插畫,我喜歡看上面的圖,書里也都有兒歌教唱,常看到『小星星』。我還記得歌詞喔,就是依珊依珊亮晶晶,蠻天都濕小星星,瓜栽天空防光明,好香……」

她特殊的咬字發音,在她朗誦聲中顯得違和而毫無美感,也許讓他人聽了還會笑上幾聲;偏偏,他只是目不轉睛地看着她,看她那笑彎著大眼、專註認真的模樣。

他胸口漫開一股灼熱感,但他分不清,那是在心疼她聽不見,還是在為她驕傲她能如此坦然面對自己的不一樣?這樣的她,會不會還是有着期待,期待有一天能聽見聲音?

而如果有一天,醫學真能讓她擁有一些聽力,她想聽見誰的聲音?

這一刻,他並沒發覺多年未起波瀾的心,已有了流動的跡象。

「劉姨,你說這蛋要煎酥一點對嗎?」沈安婕將鍋里加了蔥花和菜脯的蛋皮翻了面。

正洗著青菜的劉姨關了水龍頭,走到她身邊,看了看鍋里。「對,要煎到兩面都有點焦焦的。」

「這樣比較好吃嗎?」放學回來,功課要是不多,她會到廚房幫忙。

「會比較香,允寬喜歡這樣吃,我要是有煎這個蛋的話,都會習慣煎焦一點。」劉姨用手的動作說明著。

她喔了聲,知道是他喜歡吃的,連翻蛋皮的動作也變得仔細。「那他會不會偏食?有什麼不吃的嗎?」

劉姨擺擺手。「他很好養,除了早餐不習慣吃以外,他什麼都吃。」

她又喔了聲,確定兩面都已呈金黃色澤后,熄了火。她看了正在切菜的劉姨一眼,心裏琢磨着什麼,又不大好意思問,但不問又很想知道……

把蛋盛盤,端到隔壁飯廳,再回到廚房時,她遲疑幾秒,還是靠到劉姨身邊去了。「劉姨……」她咬住下唇,欲言又止的。

劉姨看了她古怪的臉色一眼,拍了兩下肚子問:「你餓了是不是?不然你先去吃,我把青菜炒起來就好了。」

「不是,我是在想……」她吞吐了片刻,才試探性地問:「我住進來好一陣子了,怎麼沒見過周律師的女朋友,他沒有女朋友嗎?」

劉姨愣了下,有些意外她問這問題。「他好久沒交女朋友嘍,我記得他大三時有交過一個,沒多久就散啦,之後也沒再看見他有哪個比較有往來的女性朋友,不過他朋友本來就不多,就很孤僻啊!」

大三交的?「那他為什麼不再交?」

劉姨開了爐火,好笑地看着她。「這你要問他啦,他不會跟我說這個。」

「那劉姨看過他以前的女朋友嗎?漂不漂亮?」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他喜歡的類型。

「我沒看過他女朋友,只聽他提過而已。」把菜下鍋后,劉姨轉過臉看着她。

「你怎麼突然間問起這些事?」

沈安婕愣了下,兩腮驀地一熱。「沒事,我好奇。」她心虛地說完后,怕再被追問什麼,急急地又道:「我去擺碗筷。」

她匆匆跑到飯廳后,突然笑了出來,知道他現在沒有女朋友,她覺得心裏有些甜。這樣是不是表示她可以喜歡他了?那麼他呢?他會不會喜歡她這種女生?

她有些傻氣地笑着,滿腦子都是他,連劉姨端著剛炒好的青菜走過來時,她也沒發覺。

放下盤子,劉姨輕拍一下她的肩,要她看她。「安婕,你在高興什麼?」

她搖頭,想到什麼又一臉期待地看着劉姨。「劉姨知不知道周律師喜歡什麼樣的女生?」

「喜歡哪種女生喔?他才不跟我說這個,我想過要幫他相親,他不客氣地拒絕了,他那個人喔——」劉姨停住,狐疑地打量著面前的女孩。她的表情溫柔中含着期待,還有些不好意思的樣子,完完全全就是一副懷春少女的姿態……

「你喜歡允寬?」劉姨驚訝地問。

沒想到自己的心思這麼容易就被看穿,沈安婕呆了幾秒才紅著臉蛋點頭。「好像是這樣,也不知道為什麼……明明之前都不知道要怎麼面對他的,現在卻很想跟他說話,很想看見他……」

「難怪喔,我還覺得奇怪,怎麼最近我常看見你在偷看他,原來是喜歡他……」

「劉姨,你覺得他會不會……討厭我?」

劉姨看着面前的女孩。允寬的感情世界她不是很清楚,但看得出來他對愛情這種事不及他對工作的熱愛,當然她也希望他身邊有個伴,只是這個女孩會不會太小?

可她不是他,沒法替他決定這種事,或者他不在意年紀,況且眼前這孩子若是能為他的生活增添快樂,年紀又真是問題嗎?十七歲是有點小,但不影響功課的話,為什麼不試試?

「你這麼可愛,他怎麼會討厭你。」劉姨是鼓勵的口氣。「他不是熱情的個性,你如果喜歡他,自己就要好好把握,不過課業還是要顧。」

沈安婕盯着她的嘴,一時間有些遲疑了。「這樣可以嗎?萬一他不喜歡我……」

「你不試試看怎麼知道。」劉姨睜大眼睛看她,做了個加油的手勢。

要試試看嗎?沈安婕不好意思地垂下眼,雖然擔心沒有聽力的自己不會被他喜歡,但沒嘗過愛情的她,這一刻對愛情還是抱着美好想像的。

高大俊挺的周允寬在走過走廊時引起一陣注目,他一面聽着身旁沈安婕班導師說明她在校的情況,一面留意學校環境。

不知道怎麼形容這樣的感受,在放學前的打掃時間,學生們一面打掃一面玩鬧,和他以前念書的感覺相似;只是這個校園好靜,學生幾乎都是打手語溝通,而且大部分學生都戴有助聽器。

「周先生,到了,就這裏。」班導師帶着他在教室門口站定。「安婕是負責掃教室的,我去把她叫出來。」導師說完,隨即走入教室。

周允寬長眸一瞟,有些驚訝班級人數這麼少,算算桌椅,也才十個座位。但想想也是,畢竟這是啟聰學校,學生人數不可能像一般學校那樣。

他打量著教師,視線移動間,見到背對他的班導師身旁站了個女同學,那女同學突然轉過身來,見到他時露齒一笑,然後匆匆奔了出來。

「老師說,你要來接我回去。」沈安婕沒想到他會來接她,轉頭見到他時,驚喜不已。

他垂眸,看着她笑彎的眼。「劉姨打電話給我,說她忘了把家裏鑰匙留給你,你搭校車回去會進不了門,我——」發現她直盯着他的那雙眼底,流動着瀲濫水光,柔情款款的,他感覺胸口被什麼輕撞了一下,心跳被撞掉一拍,他皺了下眉,神掌握了下她的肩。「安婕,你有沒有在聽——在看我說話?」

因為太開心,她只是專註地看他的眼,直到肩上傳來壓力,她才從那份喜悅的心情中恢復過來。

她臉頰一熱,看着他的唇,開口要求。「你可以再說一次嗎?」

周允寬重複一遍后,又說:「你去把書包收拾一下,我在這裏等你。」

她點點頭,笑道:「等我一下喔!」隨即腳步輕鬆地轉身進教室。

劉姨這兩天和朋友去東部旅行,昨晚才說過會把鑰匙留給她,但還是忘了,她才在擔心回去時會被關在門外,想不到他會來接她。

她回到座位收拾書包,一個男同學隨即上前去和她比劃着什麼,兩人表情很豐富,手勢也有些大,周允寬看見她開心地打了幾個手勢后,男同學伸手揉了揉她發心。

他半瞇長眸,看着那個男同學的動作。她跟那個男同學很要好嗎?目光微移,他才發現教室里除了她之外,只剩另一名女同學,其餘幾個都是男生。這個班級只有兩個女生?

「我好了。」沈安婕收拾好書包,愉悅地奔至他面前,臉蛋紅撲撲的。

移回目光,周允寬看着她。她今天穿一般制服,深色長褲搭上白色格子衣領的長袖上衣,衣領下能見到她加了件黑色套頭。

他以為她的臉頰是因為被冷風刮過才如此紅艷,他拉了下自己的西裝外套提醒道:「你外套呢?」

沈安婕搖搖頭。「我沒有帶外套。」

沒帶?不冷嗎?他皺着眉頭說:「那走吧!」

他轉頭邁開步伐,她跟在他身後,其間遇上了認識的幾個同學,對方都會和她比劃手語,他瞟了一眼,發現幾乎都是男同學,看來她異性緣不錯……這個認知,讓他微微不悅,不發一語地徑自往前走。直到出了校門,走到自己的座車旁時,才見她小跑步過來。

沈安婕在他面前站定,微喘道:「你走好快。」

「上車。」他冷硬地命令。

那樣冷峻的面孔已無法再令她感受到壓力,沈安婕笑瞇瞇地繞過車頭,坐上副駕駛座。當他坐進車裏時,她意識到兩人正處在一個隱秘狹小的空間,這個想法讓她心跳微微加快了。

周允寬拉上安全帶,發動車子,放下手煞車同時,發現她未繫上安全帶,他傾過身子幫她繫上,她身子像是顫了下,他疑惑地抬起長眸,不經意和她睜大的明眸對個正著,視線在半空中膠着,竟就這麼移不開了。

她的眼睛是美麗的,晶亮清澈得像是表面還覆了層水光,眨動間,那流轉的波光甚是吸引人;她的睫毛甚黑,細密地排列著,她……驀地,他的手機傳來音樂。

他眨了下長眸,覷見她染著桃色的面頰,那提醒著兩人目前的姿勢有些曖昧,他匆匆別開目光接起電話,和對方交談一會兒后,眸光無意一轉,瞥見了安靜注視他的她,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像在決定什麼。

掛了電話,他再度看向她時,眸光已是淡然。「安全帶。」他指着她還未繫上的安全帶,提醒她,見她扣上后,他才又開口:「我晚上和朋友約了吃飯,你一起去吧!」

「……啊?」她偏著頭看他,不大相信他約了她。

她傻傻的表情讓他莞爾,他難得地解釋。「劉姨不在,你回去也沒晚餐吃。」

其實他大可以送她回家,路上再幫她買晚餐;可方纔那一眼瞬間,她安靜的面容落入眼底,他突然不想把她一個人留在家。

確定他是要帶她一道去和他朋友吃飯,沈安婕藏不住喜悅的心情,才想應好,卻突然想到了什麼。「可是,我聽不見,你朋友會不會用奇怪的眼神看你?」

聞言,他皺起眉。「為什麼這樣問?」

「很多人都會用奇怪的眼神看我啊!雖然我的長相和大家沒什麼不同,可是只要我開口說話,或是打手語時,就會有人一直看我,好像我是什麼奇怪的生物一樣;而且我和媽媽出門時,我一說話,大家也會用奇怪的眼光看她。聽不見是我自己的事,為什麼我身邊的人也要承受異樣目光?」

笑了笑,她又說:「我不喜歡我身邊的人也被別人用奇怪的眼光盯着,我怕你的朋友等等見到我,會覺得我很奇怪,那樣子的話,他也會覺得你很奇怪。」

看出她隱藏在笑花底下的自卑,他心頭微酸地問:「為什麼你要這樣想?」

「不是我要這樣想,是我常遇到這樣的情況,我這樣的人,是很容易被排斥的,我爸就是了,我其實不大喜歡和人說話,常會被笑。」她說得雲淡風輕,卻擲地有聲,他心裏一陣痛麻。

沉默片刻,他深深凝視她。「但我不曾那樣看你。」

沈安婕眼神微亮。「真的嗎?你不覺得聽不見的人很麻煩嗎?等等到了餐廳,你也不怕被別人指指點點嗎?」

「那不是你自己能選擇的,又何必管別人怎麼想?我告訴你,就算像我這樣健全的人,不管走到哪兒,也都會有人討論,這個世界就是這樣。」沒什麼表情地說完后,他再度問:「決定跟我走了嗎?」

知道他不會看不起她,還說了鼓勵的話,她亮晶晶的大眼直瞅着他。「好啊好啊!」

那燦亮的凝視像一簇火苗,讓他胸口熱了下,晦暗的心底像是亮了一角,他有些意外自己會有這樣的感覺,只得挪開停留在她臉上的目光,踩下油門。

寬敞而優雅的包廂在寧靜中透著貴氣的氛圍,簡單又舒適的擺設和餐具,在在展現著內斂的美感;而陸續上桌的美食,光看那鮮艷的配色和擺盤,就讓人覺得食指大動。

沈安婕看着一道道佳肴,除了生魚片,她每道都想吃,卻不知道該從哪道先吃起,她舉起筷子猶豫好久,感覺左手腕被握了下,她側過臉。

「敢吃生魚片嗎?」周允寬見她筷子舉了老半天也沒動一口,猜測着她是不是不喜歡日本料理,他比了下面前那約莫四人份的生魚片船。

「我沒吃過。」她笑得有些不好意思。

「要不要試試?」

他要她試試看嗎?那是生肉,她並不想試,但他都開口了……「好啊。」還是點點頭。

他伸手取來醬油碟,擺到她面前。「你第一次吃生魚片,先喝水暖胃。」他指著一旁的水杯,見她喝了幾口,他用公筷挾了片海鱷放到她盤中。「先沾醬油試試,才吃得出魚肉的鮮味。」

沈安婕看着盤裏的生魚片,遲疑片刻后,挾起魚肉沾了醬油,閉上眼一口氣塞進嘴巴,嚼了幾口后,她驀然睜眼,水亮亮地看着他。「好好吃,不臭耶!」

那驚喜的表情讓他冷峻的面龐軟了幾分,他把自己面前那已加了芥末的沾醬移給她,又挾了片鮭魚放進她的盤子。「換試試這個。放進嘴巴時不要吸氣,一口氣吃下去。」他說得極緩慢,還指著自己的鼻子。

她依言照做,當芥末那股嗆鼻的氣味直衝腦門時,她皺了下鼻,突然緊握住他擱在桌上的右手,他困惑地看着她。「怎麼了?」

待口中的細膩軟滑咽下后,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好過癮!」回味起方纔那瞬間的嗆味,她笑了出來。原來生魚片這麼好吃,她還以為會有腥味。

那有些誇張的滿足表情,讓他嘴角勾了勾,極淡的。「想吃什麼就自己來。」

他也舉筷為自己挾了片旗魚和少許蘿蔔絲,再沾上芥末。

「原來你喜歡幼齒的。」一道揶揄的男嗓在對面響起。

剛把魚肉送入口中的周允寬嗆了下,他抬起黑眸,冷冷瞅著對面位子上的好友。兩人大學四年,個性天差地遠,卻意外合得來,就連畢業后,好友沒和他一樣走上律師這條路,跑去賣房子,兩人仍是一直維持着友誼,有空就約出來吃飯喝酒。

吳秉賢不客氣地瞠大眼,繼續調侃對座清冷的男人。「啊!難道我說錯了?我還想說怎麼你跟那個系花分手后,這麼多年來身邊都沒有女人,原來你換了口味,現在喜歡幼齒小妹妹啦?」他挾了片烏賊生魚片和一片紫蘇葉,放入口中咀嚼。

「一開始不就介紹她是一個案子的證人了?」周允寬擱下筷子,抽了張面紙擦過嘴唇。

「真的只是證人?」吳秉賢狐疑地看向女孩,像是期待她響應什麼,但見她低頭安靜進食,似乎對他的話無動於衷,直覺這反應不對,想起方纔她的發音,他像發現什麼,緩緩睜大了眼,訝然地看着對面的好友。「她……她……」

「她聽不見。」周允寬淡聲說。

吳秉賢一臉驚詫。「難怪她對我的話沒反應,而且她說話的腔調有些奇怪,我剛還想說就算是外國人說中文,也不是這種發音……」

周允寬沒應聲,只是低頭進食。

「喂,那你們這樣住在一起,不會日久生情嗎?」真是語出驚人。

「你電話里說的重要事情就是要我聽你講這些無關緊要的?」周允寬淡淡地問。

「講這樣就不對啦!我第一次見你對女生這樣有耐心,你對以前那個也沒這麼好,我當然對小妹妹感到好奇嘛。」

放下筷子,周允寬冷嗓持平地說:「既然你沒什麼——」話未竟,已被好友搶見他一副打算走人的模樣,吳秉賢做出投降動作。「好好,我說。我找你是想拜託你打一個官司。」

「你惹了什麼事?」周允寬語調不急不慢的。

「喂,我優良公民耶,當然不是我,是我姐啦!她要跟她老公離婚。」

「理由。」經手過不少離婚官司,他公式化地開口。

「喔,就她老公外遇,被她抓到,她除了要告那個女的,也要離婚,不過她老公不肯離婚。」吳秉賢看了看律師好友后,視線移到女孩臉上。

「有證據證明外遇嗎?」

「當然有啦!唉,當初兩個愛得死去活來,我爸媽反對得要命,我姐還是硬要和他在一起,結果才幾年,馬上就面臨丈夫變心。」

周允寬低哼了聲,嘴角勾著嘲弄。「愛情本來就是最不可靠的東西。」

「也不全是那樣啦,還是有人過得很好啊,像那個——」

兩個大男人一面討論著事情,一面用餐,周允寬不忘注意身側女孩的需求,見她看着那鍋冒着熱氣的海鮮火鍋,想吃又不好意思只顧著滿足自己口腹之慾的表情,他拿過她的碗,長手一探,幫她盛了些熱湯和湯里的大白菜及燕餃、魚片。

他把碗端到她面前,轉過臉看着她,叮嚀道:「燙,小心喝。」

沈安婕側眸,隔着蒸騰熱氣,瞧見他溫柔的表情。他叮嚀后又轉頭和朋友交談,她坐在他身側,只瞧得見他淡淡側顏,看得見他掀動的嘴唇和滑動的喉結,卻看不清楚他的唇形。

雖不知道他和朋友聊了什麼,但他似乎很喜歡這樣和朋友喝酒吃飯,那少了平時肅冷的輕鬆姿態,別有一番風采。

「她幾年級?」吳秉賢看着對面男人的舉止,又看看女孩身上的高中生制服。

「國三。」

「國三很大啦,幼兒園的都知道燙不燙了,她會不知道嗎?你還把人家當小孩啊?」嗤笑了聲,又道:「喂,你和她真的沒有什麼關係?你如果不喜歡她怎麼可能會注意她……你該不會想學那個什麼長腿叔叔把?你們這組合,還真有像,哈哈!」

周允寬愣了下。「只是公事。」

「可是我看小妹妹……」吳秉賢故作神秘地頓了頓后,才道:「好像喜歡你耶,剛剛我們在討論我姐的事,我有注意到她的眼神常落在你臉上,尤其是嘴巴。」

周允寬聞言,心下一震,可情緒深埋的他只是沒什麼表情地說:「她聽不見,當然是讀唇語。」

「那個眼神明明就不一樣,不信我問給你看。」吳秉賢看着沈安婕,動作略大地揮了揮。「嗨,妹妹,看我一下。」

看着對面有着一張娃娃臉的男人,沈安婕睜大眼。

「他是不是很兇?」吳秉賢指著周允寬,一字一字慢慢地說,還做了個臭臉的表情。

沈安婕愣了一下才知道他的意思,笑着搖搖頭后,拿出書包里的紙筆寫下:「他人很好。」

很好?吳秉賢看着對面那一派鎮定進食著的話題男主角,見好友沒什麼反應,他突然看着沈安婕,語出驚人。「妹妹,那你喜不喜歡他?」

未作多想,沈安婕開心地點頭,直接開口。「喜歡他。」話一出口,才發覺自己道出什麼,她兩腮一熱,急着低頭書寫:「因為這段時間都是他和劉姨在照顧我……」

她把紙遞出去,看了看娃娃臉男人一臉意味不明的笑容,再偷偷覷下身側依舊垂眸進食的男人一眼……

「噗!愈描愈黑。周大律師,人家小妹妹真的喜歡你啦!」吳秉賢把紙遞給周允寬,又看着她。「妹妹,他很無趣,而且整整大你十歲,你不要喜歡大叔啦!」

他玩笑地說。

十歲、大叔……沈安婕愣了下。她沒想過這個問題,但她就是喜歡他,沒辦法控制自己的心了,就算他大她十歲又怎麼樣呢?

「你不要鬧她。」看了她寫的內容,又聽見吳秉賢要她別喜歡他時,周允寬心底一陣矛盾的惱,他冷肅地看着好友,可他微揚的語聲,又讓好友逮到機會。

「喂,你認真了耶!」吳秉賢換上正經的表情。

「什麼?」周允寬皺着眉。

「你雖然老是很冷漠,不過說話的口氣倒不至於凶,可是你剛才很兇喔,捨不得我拿小妹妹開玩笑厚?」又開始試探冷調男人的底。

周允寬心裏暗自一震,冷涼地看着他。「你話總是這麼多,不累嗎?」他低頭含入一口大吟釀。

「我是關心你!」吳秉賢沒好氣地瞪着好友。

周允寬聞言,只是轉了下杯子,又抿了口清酒後,目光緩緩移向身旁那捧著湯碗喝湯的女孩。不知道她有沒有看見他們說了什麼?

當她對着秉賢脫口說出「喜歡他」時,他心口猛地一震,怦怦跳動着,他雖掩飾得很好,若無其事地吃着,但那個心啊,再也無法平靜,直至此刻,他有條理的思緒仍舊是鬧哄哄的。

她當真喜歡他?何時開始的?想起她最近常在早餐時,端著一份早餐送到習慣在客廳看晨間新聞的他面前,提醒他早餐不該只喝咖啡的行為;想起她最近常臉紅,還有她注視他的目光常是柔軟燦亮的,原來全是因為喜歡?

垂下黑眸,他執起杯子再抿了口清酒,姿態看似閑適,心底卻有波濤暗涌,那難以分明的情緒里,像有一絲喜悅,但更多的,卻是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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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你說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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