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34.新血如花謝未央(2)

那夜,海怒巨浪,天震雷霆,大威天朝號也不得不在一個小港口緊急停泊。破曉不久,卻傳來一個消息,天下第一名捕岳階已經連夜上船。

卓王孫和相思是岳階最先要見的人。

當卓王孫來到玄一房間的時候,只見地上趴着一個矮矮胖胖的老人,手裏按著一張白紙,似乎正在描摹地上殘存的曼荼羅,他花白的頭髮十分凌亂,裏邊**的似乎還殘留着清晨風露。

卓王孫還沒進去,岳階已經從地上跳了起來。他用力眯了眯眼,仔細打量了卓王孫一會,不合時宜的哈哈一笑,道:「想不到江南郁家九世望族,富甲天下,如今又出了郁公子這樣的人才,真是……呵呵,在下岳階,受上頭差遣,前來查看這件案子。」

卓王孫微笑見禮道:「九皋鶴鳴,聲聞於野,岳大人德藝俱泰,連郁某布衣之人,也是久仰風儀。」

岳階笑道:「郁公子真是客氣了。在下年老力弱,許多時候還要仰仗郁公子多加援手。」

卓王孫笑道:「岳大人有事請直言。」

岳階止住笑,目光陡然變得凌厲:「敢問郁公子,尊夫人的供詞難道不是實難置信么?」

卓王孫淡然道:「其中緣由正是要請教岳大人。」

岳階被他一句話給推了回來,道:「好」,他這才將目光轉向相思,道:「郁夫人第一次見到屍體的時候,如何肯定當時蘭葩已死?」

相思道:「她臉色鐵青,毫無血色,身下似乎流了無窮無盡的血,而且連她鼻翼旁的石灰也絲毫未被吹動。」

岳階看了看她,似乎想從她臉上捕捉出什麼:「那麼郁夫人又如何肯定那個人就是蘭葩呢?」

相思道:「她的臉就偏向門口,我看得一清二楚。」

岳階隱秘的一笑,轉而對卓王孫道:「然而後來那具面目毀壞的屍體,郁公子又能否肯定她就是蘭葩呢?」

卓王孫道:「所以還要等岳大人讓我看過屍體。」

岳階似乎有些期待,道:「以郁公子和死者的關係,應該可以確定這屍首的身份。」

卓王孫來到屋角,岳階將一張白布揭開,卓王孫看了一會兒,道:「是。」

岳階眉頭一皺,不由提高了聲音:「屍身已血肉模糊,郁公子如何肯定?」

卓王孫道:「她右腿上有一條傷痕。受傷時應是半月前,不可能在船上偽造的。」

岳階又低頭翻檢了一下屍體,嘆了口氣道:「郁公子果然好眼力,這條傷痕的確應是半月前的,想來當初傷得不輕。」

卓王孫看着他失望的神色,道:「岳大人是懷疑有人挪動交換過屍體?」

岳階道:「不錯,我一開始的確這樣想。因為要在片刻之間剝去一張紋身是根本不可能的,然而交換屍體所需的時間就短得多。」

卓王孫搖頭道:「然而,要在那樣短的時間內挪動兩具屍體也根本就不可能。」

岳階敲了敲自己的頭,道:「不錯,何況如果有人挪動過屍體,現場必然留下痕迹,然而滿屋曼荼羅石灰卻紋絲未動,連她身下的血流的形狀都一摸一樣。」

卓王孫道:「那麼如今岳大人怎麼看?」

岳階看了他一會,道:「如今我只能認為郁夫人看到的不是真相。」

卓王孫微笑道:「難道岳大人也相信這是神鬼復仇,或是有人用了幻術妖法?」

岳階冷笑了一聲,道:「郁公子,在下辦案幾十年,日日與屍骨兇犯為伍,不少案子都詭異離奇,彷彿是神魔所為,但是追查下去,卻都是人在故弄玄虛。想來人遠比所謂鬼怪更加可怕,因而那些怪力亂神的言論,岳某從未放在心上。」

卓王孫道:「可現在岳大人的全部所得也只是『人力不可為』幾個字罷了。」

岳階頓了頓,緩緩道:「是。」他轉身向門外的屏風走去,道:「在下雖然暫時還查不出兩件案子的真相,卻可以儘力避免下一樁血案的發生。」他來到屏風前,撥出隨身匕首,道:「既然古畫上預示了受害者慘死的樣子,我倒要看看這後邊五幅圖到底是什麼。」言罷用力往第三幅圖上一刮,但是油漆塗料粘連甚緊,哪裏分得開?

卓王孫嘆息一聲:「只怕你預先知道了受害者死時慘狀,還是無法阻止兇案的發生。」

正在這時,岳階全身一震,如蒙電擊。他望着自己的右手,手上已然是一片血紅。一屏慘紅的汁液淋漓而下,滴在他腳上。他絲毫沒有躲閃,只怔怔的注視着第三幅屏風。

片刻之後,第三支天祭圖宛如示威一般,已然預顯在光天化日之下!

這幅天祭圖絲毫也不血腥,反而美艷無比。

巨大的曼荼羅全由紅蓮構成,一位美麗的女童額塗丹砂,單腿立於蓮蕊之中。她一手在頭頂上如花展開,結著密印,腰身後仰,雙目輕合,笑容中一派天真,宛如一朵未開之花,久待甘露。

女童身形雖然十分小巧,身姿卻極度舒展,腿臂柔曼,如在舞蹈。而唯一的舞衣,就是圍繞在身旁的熊熊烈焰。

緋紅的火焰,充滿這蓮花世界,宛如鋪開了一地彩虹。

這是第三界天主向濕婆六大化身之一,舞蹈之神的獻祭。祭品是第三界天主維莎樓燃燒的身體與靈魂。

岳階定下心神,沉聲道:「這一次是提前展示了古畫,並且還用圖預告了殺人時間,」他指了指畫面一角扭曲的血紅字跡:「明夜子時。」

卓王孫笑道:「看來這兇手是越來越囂張了,岳大人還是要趕緊拿出些辦法來,否則這天下第一名捕的字型大小,怕是要砸在這裏。」

岳階冷哼了一聲,看着他道:「郁公子不必笑話,在下雖然不堪,也大致猜到兇手應該在幾人當中。」

卓王孫道:「倒要請教。」

岳階道:「蘭葩一案雖然撲朔迷離,但是庄易一案卻多少留下些線索。」他眼中透出兩股犀利的光:「那就是兇手是武功極高之人。」

卓王孫笑道:「這艘船上高手本已不少,如今似乎還要再加上岳大人。」

岳階沉下臉道:「郁公子何必顧左右而言他,這艘船上能夠做成庄易一案的絕對不出三人。」

卓王孫道:「願聞其詳。」

岳階道:「楊盟主,馨明親王,還有……」他臉上又浮起一抹隱秘的笑意:緩緩道:「就是你,郁公子。」

卓王孫一笑,道:「岳大人有話還請直說。」

岳階道:「好,岳某隻是斗膽想請三位明夜子時之前到岸上遊玩片刻。」

卓王孫笑道:「我倒是閑人,可不知另外兩位是否賞臉一遊了。」

岳階冷笑道:「那兩位的大駕岳某當然請不動,不過郁公子出面就不同了。何況難道岳某這條拙計,難道三位就沒有想過?」

卓王孫只是微微一笑,並不回答。

岳階道:「還有一事,如今已是初夏,無論案子如何懸而未決,兩具屍身總是要儘早處理。郁公子是船主,不知道貴船上有哪間空房可以先停一停,待天氣好轉再行海葬。」

卓王孫道:「黃二。聽內子說那裏本來就停了一具棺材,看來倒是合用得很,就是不知給哪一位用更好。」

「棺材?」岳階皺眉道:「這天朝號上怎麼會有棺材?」

卓王孫笑道:「本來是沒有的,這船上死氣太重,慢慢的也就長了出來。」岳階只當他在說笑,誰料,當黃二門打開的時候,他才知道那句話很有道理。

房裏不僅長出了棺材,而且還不止一具。

七部棺材擺得整整齊齊,頭兩具已經揭開了蓋子。像一雙空空的巨眼,古怪的張著。第三部分

35.萬花經雨轉春色(1)

次日雨夜,大威天朝號抵達廣州港。

廣州本是煙花鼎盛之地,士女繁華,舟車輻湊,百貨俱集。然而此刻,港口長長的海岸線上竟然一盞燈火也看不到,一座陰沉的城樓孤零零的立在海邊的夜風中。濃黑的雨雲宛如一面喪旗,在港口的上空緩緩拂動。無數面蒼白的船帆就在厚重的夜色中隨波沉浮。夜雨打在那些船帆上,發出沙沙的響聲,一切事物都在就在這無邊無際的響聲中漸漸**。

天朝號微微震動了一下,已拋錨入港。船艙里每間艙房都緊閉着,走廊里只有幾隻微亮的蠟燭在風中掙扎。

相思持着拜帖,忐忑不安的站在地字二號房門口。

門沒有關,微啟的門縫中透出隱約的燭光和一絲若有若無的樂聲。

樂聲極其細,彷彿來自一個遼遠而熟悉的地方,宛如一件往事,已是忘懷多年,卻總留着一絲欲罷不能的因緣。某時某地,一線陽光,一縷微風,就喚了回來。

她的手剛一觸到門環,指尖突然傳來一種奇特的感覺——感覺到自己是要探望一個闊別多年的好友,於是輕輕一推就進去了。

屋裏的光線黯淡,暗紅中帶着一抹陳舊的金色。她似乎猛然想起了什麼,一抬頭,內間的窗邊,小晏面海而立,手中捧著一件紫色的樂器。

海面上濃紫色的波濤輕輕拍涌,新月落日同時懸浮在海天交際之處。

小晏閉目而立,衣帶在日月的光暈中緩緩招揚,天地間最後的點點幽光都被晚風彙集到他身上,奉持着他肅穆的身姿,一如奉持着大海中神的倒影。

一團碩大的紫雲緩緩從天際飄來,在靠近他身邊的一瞬突然散作滿天飛花,紛墜如雨,有幾片就輕輕停棲在他的袖上。

再看時,那些竟然是一群紫色的蝴蝶。

小晏面對蝶群,袍袖輕抒,雙手合於胸前,左手結智拳印,右手結法界定印。那些紫蝶頓時懸停在空中,在他身邊圍成一環光環,如頂禮膜拜一般,上下飛動,蝶翼不住開闔。

小晏的雙眼突然睜開了。

一隻巨大的紫蝶從光環中脫穎而出,沉到他手中。蝶翼上紫光欲流,震顫不已,其間竟然伴着一種奇異弦音,凄愴無比,彷彿在顧憐天地間一切有情,又彷彿悲嘆六界中一切罪惡。

小晏輕輕將雙手合攏,一團氤氳紫氣便將蝴蝶包裹在他手上。他凝視着手中的紫蝶,蒼白得幾乎透明的臉上浮現出一點笑意。

這一笑,沉沉的夜色彷彿為一種不可見的光芒打開。天地如久沉古潭,彷彿已為他等候了千萬年,如今終於渙然開釋。

相思似乎已看得痴了。

突然,那隻紫蝶雙翼上寒芒一暴,如離弦之箭一般,向她衝來。相思訝然抬頭,紫光已到眼前,慌亂中正要躲閃,只聽小晏一聲輕喝:「別動。」

猛然間,他一襲紫衣宛如張開了一團氤氳的祥光,將她包裹起來。

相思驚魂未定,小晏已經鬆開她,道:「情急之下,恕我冒犯。」左手食指上一滴鮮血,宛如凝在白璧之上。

他神色淡然,俯身拾起地上的紫蝶。

那隻蝶雙翼鋪開,已經死去。一點鮮血,在那淡紫的珠光上來回遊走,似乎是紫色蓮花上一點緋紅夜露。

相思被這種詭異之美驚得說不出話來。小晏看着她,緩緩道:「只有在死亡之時才是最美麗的時刻。天地間一切生命都是如此。」

相思心中一動,過了好久才歉然道:「一時唐突,害死了殿下的心愛之物,實在……」

小晏微微搖頭:「我無所謂心愛之物,它們只是有用之物罷了。」

相思看着那弱不禁風的蝴蝶的屍體,疑惑的道:「殿下用它們來……」

小晏嘆息一聲,道:「殺人」,隨即將手中的蝶屍輕輕托出窗外。

相思猛然回想起那天夜晚在半身白衣人脖子后看到的那道紫光,心中一凜,道:「難道……」

小晏微嘆道:「風冥蝶齒利如刃,咬破肌膚后立刻吐絲於創口,蝶絲內含劇毒,隨血攻心……只不過傷人者終自傷,它吐絲后也會立即死去。」

相思道:「那你的傷——」

小晏道:「我是自己刺破手指,引它吐絲而亡,否則冥蝶之毒,無葯可解。」相思釋然道:「幸好如此。不過方才殿下那聲『別動』又是什麼意思呢?」

小晏向相思走去,目光卻一直注視着她身後,道:「這一隻不是普通的冥蝶,而是諸蝶之母,能吐出傷人的蝶絲。前幾日,我的第一隻母蝶無意中遺失了,剛才才重新養成。因為時機重要,所以知道你進來,我也沒有停止。只可惜它剛剛出世,竟突然攻擊於你,我也不得不將它殺死。」

他語調輕描淡寫,相思卻很是內疚:「殿下費盡心力,大功告成之日卻遭此變故,讓我情何以堪。」

小晏淡然道:「夫人何必自責。我只是擔心它在飛動的時候已經吐絲,怕夫人躲閃之中,無意撞上。」他一拂衣袖,指著相思身後。

相思訝然回頭,眼前似乎什麼也沒有,又似乎浮着一絲秋夜月光。

小晏退下一枚青玉指環,略一抬手,指環劃出一道青光,向那絲月光緩緩飛去。青光從白光中無聲無息的穿過,一聲脆響,指環鏘然落地,已被當中分成了兩半。

那道月光只微微動蕩了一下,仿如有水滴迅速游過,又立刻消逝得了無痕迹。

相思臉色微變,道:「殿下的蝶絲,當真是天下無雙的利器。」

小晏搖頭道:「天下無雙者,最終是自己的修為,不是靠外物可以得來的。」一面用手去打落那道蝶絲。

「小心!」相思情急之下欲去攔他,剛一觸到他的手,只覺得奇寒透骨,連忙放開了。

小晏已經將那道蝶絲拿在手中,道:「忘了告訴夫人,我手上有這層迡蠶絲的織物,可以接觸蝶絲而不被所傷。否則又如何用它禦敵?」第三部分

36.萬花經雨轉春色(2)

相思看見他手上那層若隱若現的紫光,突然想起當天在甲板上他袖底也曾閃過這樣的光澤,道:「當初殿下撕裂倭寇頭顱、擋開庄易一箭是否用的就是這種蝶絲?」

小晏道:「正是。」

相思嘆道:「隨手之間,已取走數十人性命,擋落庄易的玄鐵箭,古時神兵無過於此。只是不知這蝶絲叫做什麼名字?」

小晏凝視着手中蝶絲,流動的寒光把他蒼白纖細的手指照得幾乎透明,道:「塵音。」他抬頭一笑道:「難道夫人聽不到嗎?蝴蝶是有歌聲的。」

相思被他的幽麗的笑容一怔。世上有蜂鳴鳥唱,但是蝴蝶是沒有聲音的。蝴蝶為了那優雅的舞姿,只能緩緩振翅,於是也就永難出聲。

無言無歌,就是她悠姿自賞的代價。

小晏看着她,眸子中又凝起一點笑意:「蝴蝶是有歌聲的,只是凡俗之人蔽於聲色,所以才聽不到。」

相思回憶起方才母蝶在小晏掌心中斂翼時發出的那種幽咽的弦音,心中一震,隨即釋然笑道:「高山流水,為知己者歌。冥蝶得到殿下這樣的知己,也可謂死而無憾。」

小晏的微笑卻漸漸冷漠下來,道:「冥蝶生性溫和,不經主人役使決不會擅自傷人,又為什麼會無緣無故攻擊夫人呢?」

相思覺得他的語音有些異樣,訝然抬頭,正碰上他的目光。

一陣刺骨的寒氣就從他深不可測的雙眸中透空而來。

相思茫然的看着他,四周的一切彷彿都不存在了,一種極度荒涼的感覺從心底升起。世界彷彿都在那一瞬間冰封,滅度,又重生過了,而自己卻仍在空寂無人的雪原上作無奈的看客。

她不由自主往後退了一步,突然想到什麼,慌忙出聲:「殿下,我這次前來是為了送一張拜貼給你。」

小晏猝然合眼,相思只覺身上那種沉沉的寒意頓時消散,心中也瞬時歸於平靜。只聽他道:「請轉告郁公子和楊盟主,今夜子時之前我一定會下船拜會二位。」

相思看了一下手中的拜貼,道:「可是……可是殿下還沒有打開它。」

小晏轉過身去,冷冷道:「不必了。難道郁夫人不知道那上邊根本就沒有字么?」

夜雨更急。

波濤怒涌,海天相連,宛如一幅被劣等畫師塗壞了的潑墨山水。海禁的銅鑼一聲急過一聲,還在大海上航行的幾條大船也慌忙入港,偌大的碼頭頓時凌亂不堪。

楊逸之的房間卻十分整潔,整潔到有些空,連一點多餘的東西也沒有。桌上只一壇酒,已經半干。

相思倚在窗邊,微顰秀眉,看着窗外的暴雨。

卓王孫持着酒盞,嘆息一聲道:「廣州風物繁華,煙花鼎盛,本意今夜遙楊兄同游,賞花踏月,指點風景。不料天不作美,大雨傾盆,一場美事頓成苦差矣。」

楊逸之淡然道:「與郁公子同游之時多矣,何必非在今夜?只願今夜能找出真兇,為郁夫人一洗嫌疑。」

卓王孫道:「不知楊兄是否也和諸人一樣,認為內子乃是此案第一疑兇?」

「不是,」楊逸之看了相思一眼,搖頭道:「尊夫人近來真氣外瀉,內力大損,就是以前,也根本無力完成此案。」

卓王孫笑道:「楊兄果然好眼力,連內子那點薄技也了如指掌。」

楊逸之看着他:「一個人若是身懷絕頂武功,還逃不過在下這雙眼睛的。」

卓王孫仰頭將杯中的酒飲盡:「那麼楊兄是否懷疑在下?」

楊逸之搖頭道:「郁公子若要殺人,不必用那些裝神弄鬼的手段。」

卓王孫將酒罈推給他,道:「世事難料。不祥之物,聖人不得已而用之,何況我輩?」

楊逸之臉色微沉,道:「不管如何,今晚之後船入遠海,一月不會靠岸,這是唯一的機會。若兇手真在我們三人中,第三支天祭的預告就會落空。」

卓王孫道:「只怕兇手不在我們三人之中。」

楊逸之道:「其他的人,岳階足以應付。」

卓王孫把目光投向窗外:「既然如此,戌時將至,我們都應該下船了。」

雨夜的廣州港顯得陰森而狼狽,狹窄潮濕的街道空無一人,街邊密密麻麻的的兩層民居門窗緊閉。酒樓、店鋪的幌子、燈籠早已收起,連備用的氣窗戶也用粗大的十字木條牢牢封死。放眼望去,整個城市籠罩在濃黑的雨色之中,宛如一個就要淪陷的堡壘,處處透露出瀕死的氣息。

一聲凄厲的更聲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一隻惡狗似乎受了驚動,發狂般的號叫起來。瞬時一犬吠形,百犬吠聲,滿城都是犬吠。

沒有想到廣州城的居民竟然養了這麼多惡狗。而那些惡狗似乎色厲內荏,兇惡的叫聲中隱隱透出些惶恐,到後來居然嗚嗚咽咽,就像是鬼哭。

風雨之聲席捲而來,很快就將這些犬吠淹沒了。

相思不由自主的握住了卓王孫的手。

卓王孫抬頭看了看死氣沉沉的夜空,道:「看來非但是遊覽風物,就是要求一席避雨之處只怕都不容易。」

楊逸之站在雨中,冷冷道:「不必,請郁夫人到屋檐下避雨,我們就在這裏等。」

不遠處出突然現了一盞燈籠。

紅光在風雨中晃晃悠悠,後邊跟着一串腳步聲。一人粗聲喝道:「什麼人?」

透過搖曳的燈光,雨地里站着兩個巡夜。

他們手提着燈籠快步走來,兩人雖然撐著雨傘,身上的官服卻已濕透。前邊那個提起燈籠,虛着眼向卓王孫這邊張望,後邊的那個嘴裏罵罵咧咧,不停拉扯着手中的鐵索。

相思透過朦朧的雨色,恍惚看見鐵鎖的那頭還銬著一個人。

那人也不理會巡夜的催促,只不緊不慢的跟在兩人身後,還不時抬起手打個哈欠。第三部分

37.萬花經雨轉春色(3)

為首那巡夜見三人沒有回答,又提高了聲音喝道:「什麼人!」

卓王孫答道:「外鄉人。」

巡夜道:「有夜行令牌嗎?」

卓王孫道:「初到貴地,沒有令牌。」

後邊那個巡夜眼睛一亮,頓時來了精神,道:「老大,今天運氣好,又抓住三個,看來這雨沒有白淋。」

前邊那個點了點頭,清了清嗓子,高聲道:「現在倭寇擾事,本省海防告急,所有夜行的人都必帶令牌,你們三位沒有,就跟我衙門走一趟吧。」

卓王孫微笑道:「到縣衙做客,倒是比在大街上淋雨好些。」

那巡夜一面抖著鎖鏈,一面嘿嘿陰笑道:「這位朋友倒是想得開。不錯,等到了縣衙,我們那幫兄弟必定拿出全副手藝,好好招待三位,尤其——」他嘿嘿一笑,指著相思道:「尤其是這位姑娘。」

楊逸之微一皺眉道:「郁兄,驚擾地方終是不妥。」

那巡夜上下打量著楊逸之,好不容易憋住了笑,回頭道:「還真拿出貴客的架子了。老大,你看這兩人莫非被雨給淋傻了?」

「的確是淋傻了!」從兩人身後傳來一聲長嘆,聲音不大,但在狂風暴雨中仍是清晰之極,倒嚇了兩位巡夜一跳。

循聲看去,居然是鎖鏈上拴著的那個半死不活的人。

那兩個巡夜一愣,為首那個揮起燈籠向那人臉上照去,罵道:「找死!」

燈光下,只見那人是個二十來歲的少年,不僅年輕,而且相當英俊,一身白衣已經濕透,卻仍能看出質料的華貴來。那人又打了個哈欠,眼中的神光卻漸漸明亮起來,似乎看到了什麼很感興趣的東西。

他感興趣的卻不是相思,幾乎看也不看她一眼,卻注視着卓王孫和楊逸之,緩緩道:「兩位看來也是雅人,卻偏偏不作雅事,真是可惜,可惜。」

卓王孫微笑道:「雨夜之中,何來雅事?」

少年嘆道:「風雨之夜,當然更要歌板紅牙,夜光美酒才可以消乏解悶。否則就算對滿天暴雨,聞遍地犬吠,也比去什麼狗屁縣衙看這些俗人嘴臉、聽其聒噪要好。」

卓王孫笑道:「如果閣下有一處歌板紅牙、夜光美酒的地方,我們當然願意前去拜會。」

少年眼睛又亮了幾分:「那兩位不妨立刻就跟我走。」

那兩個巡夜看着他,似乎在看一個無可救藥的瘋子,——一個人被別人用鏈子拴住了脖子,在雨夜裏拖着滿街走,居然還要請別人去做客,不是瘋子又是什麼?

後邊的那個巡夜突然大笑起來:「去哪裏?鬼門關么?」

那少年皺着眉搖頭道:「萬方衣冠朝脂粉,花間酌酒不獨親。我要帶兩位公子去的地方,乃是天下第一風流快活的去處,你們這些俗人又哪裏知道。」

楊逸之冷冷看着他,相思更是不知所云。卓王孫卻微笑道:「莫非是萬花樓?」

顧名思義,萬花樓當然是有無數鮮花的地方。

據說萬花樓所在的萬花谷花叢錦簇,四季如春,而且還有比鮮花更誘人一百倍的東西——一百八十位如花似玉的女子。這一百八十位女子各以一種鮮花為名,其中每一個都傾國傾城、色藝雙絕,而且傳說她們的房中秘術亦是天下無雙。

然而更讓人心猿意馬的是,這些女子都是妓女。

也就是說,只要你有足夠的錢,足夠的身份就可以買到她們。

此地自古為煙花世界,民風本是淫糜,多有人家自幼調教女孩兒彈琴吹蕭、吟詩寫字、畫畫圍棋、打雙陸、抹骨牌,百般淫巧伎藝。人物稍稍長成,又有專人教授她梳頭勻臉、點腮畫眉,一顰一笑,一行一坐,俱依照美人圖一定態度。到了十四五歲,又教她房中秘術,枕上風情,只待日後王孫公子一夜賣笑,千金纏頭。時人稱之養瘦馬,南方民風如此,難怪所以古來詩人才子、美人名妓多生於此。

萬花樓中的姑娘多半也是自幼從江淮一帶搜羅來,在萬花谷中接收極其嚴格的訓練挑選,最後能在萬花樓中掛牌賣笑的不足百分之一。

另一些則是附近幾省成名的名妓。

江南四省煙花行眾多,其中每年花魁娘子的三甲之選都會被萬花樓重金買下。無論那些名妓以前的名氣有多大,到了萬花樓,都會爭先恐後的換上以花為名的新花名。因為這些看似俗不可耐的名字才是這些風塵女子一生中真正的榮譽所在。

這種榮譽也只有萬花樓這塊金子招牌才能賦予她們。

到了夜間掌燈之時,萬花樓的門外的萬花牆上掛滿了各種牌子,第一層是十二面翡翠牌,上面是十二種名花,也就是萬花樓這一屆最出名的十二位姑娘,以下還有七十二面金牌和九十六面銀牌。

這些牌子看上去都十分小巧,然而如果有男人想把這些牌子翻過去,他付出的金子不是以天來計算,而是以分秒。然而每天還是有無數的車馬鞍輿從四面八方趕來,停在萬花樓下。因為這裏已經不止是一個銷金窩、溫柔鄉,更是一種身份的象徵。

然而,那兩個巡夜聽到「萬花樓」三個字時,臉上的表情卻像見了鬼一樣。為首那個巡夜目不轉睛的看了他一會,道:「你去萬花樓幹什麼?」

那少年道:「去萬花樓當然是找認識的姑娘。」

那巡夜突然冷笑兩聲,道:「我看你是去找死。」

那少年打了個哈哈,道:「就算是牡丹花下死,也比被兩位拖着四處淋雨要好。」

為首那巡夜冷笑道:「萬花樓現在姑娘卻沒有,孤魂野鬼倒有不少,不知道有沒有幾個是你認識的?」第三部分

38.秋墳猶似鬱金堂(1)

上個月的十五日,花好月圓之夜,前往萬花樓的恩客自然也就特別的多。

然而次日凌晨,雕樑畫棟、藻麝塗椒的萬花樓竟然如同傳說中的狐媚之宮,隨着早晨第一道陽光消失得無影無蹤。休說那些珊瑚碧樹,紅羅紫帳,就連一片瓦礫都沒有存下。

只有上百具屍體擺在荒坡之上。

妓女和恩客們的屍體有坐有立,栩栩如生。恩客們穿得整整齊齊,各種華麗的袍子和珠寶在朝陽下閃閃發光,而那些女子卻一絲不掛,宛如剛出生一般。她們有的躬身側坐,十指分拂,似乎還在抱彈琵琶;有的手握空拳,送到唇邊,似乎正要暢飲;有的仰卧在男子懷中,貼身迎湊著,甚至還保持着男女歡會的姿勢。屍體臉上的笑容或嬌嗔或嫵媚,彷彿是在一瞬之間,凝固在最美麗的剎那,看去依舊無比動人。

四周萬種奇花異卉似乎開得更艷。青綠的坡地上觸目皆是雪白的**,宛如一群煉獄雕塑,又宛如一幅鋪開的密宗歡喜道場。

然而當官差趕到萬花谷,那一百八十具裸女的屍體已經不翼而飛,剩下的只有恩客的屍體被凌亂的壘在一起,遠看過去,像在荒坡上建了一道五顏六色的人牆。

而唯一看到過那幅歡喜道場的老樵夫報完案就已經瘋了。

此案一出,立即京師震動。嘉靖帝指派了欽差,趕赴廣州調查此事,一個月來卻毫無頭緒。現在附近幾省百姓謠言紛起,萬花樓幾乎已成鬼門關的代稱。

四周風雨之聲更盛,宛如群鬼夜哭。

而那少年的神色卻絲毫未變,他淡然道:「那些庸脂俗粉活着也只是弄髒了萬花谷的地方。如今妖瘴既清,仙子臨凡,萬花樓已經換了新主人。」

為首那巡夜一驚,道:「萬花樓現在片瓦不存,哪裏有新主人?」

那少年皺眉道:「你們這樣的人哪裏會明白,我正要帶這兩位公子去拜會那位仙子。」

為首那巡夜嘿嘿冷笑幾聲,道:「我看你病得還不輕,仙子臨凡?我看莫不是閻王爺的親妹子思凡,正好到這野鬼坡上開了個鬼窯子?」

那少年搖搖頭,也不再理他,對卓王孫兩人一抱拳:「不知兩位是否肯屈駕去萬花谷走一趟?」

卓王孫笑道:「未入仙源,便蒙仙使邀迎,真是求之不得。」

那少年大喜,就要往這邊走。為首那巡夜高聲喝道:「慢著!你口口聲聲說認識萬花樓新主人,莫不是和這樁血案有關?李霸,把這些人全部拿下了,帶回縣衙好好考問!」

後邊那巡夜答了聲「是」,一手一抖鐵鏈,一手從腰間抽出水火棍,劈頭蓋臉向那少年砸去。

那少年身形一展,只聽鏘的一聲,那條鐵索已斷為兩節。那巡夜大驚,水火棍舉在半空就再也劈不下去!那少年微微冷笑,一頓足,身子飛一般往左掠去,手肘正好撞在為首那巡夜的小腹上,那人一聲慘叫,全身頓時縮做一團,手中的燈籠飛了出去,在雨地里轉了幾圈就熄滅了。黑暗中就聽兩聲悶響,兩個巡夜重愈百斤的身體竟然被斜斜拋了出去,直挺挺躺在地上再也動彈不得。

那少年若無其事的從地上揀起兩把雨傘,抖了抖,一把遞給相思,一把自己撐著,回頭對卓王孫和楊逸之道:「兩位可以跟我去萬花谷做客了。」

萬花谷里港口還有相當遠的路程,幸喜那少年的輕功也非常可觀,不一會只見兩旁的景色越來越荒涼,似乎已遠離了人煙。

又過了一會,道路一轉,遠處現出兩道斷崖來。

崖上樹木繁茂,在狂風中搖曳呼嘯,兩道斷崖中間隱隱透出一條羊腸小道,濃重的雨氣就從小道深處蒸騰而出。

那少年放慢了腳步,轉身微微一笑,道:「幾位覺得萬花仙谷的景緻如何?」看他的表情,儼然不是指著一處猙獰陰森的荒谷,而是向客人誇耀他新落成的輝煌苑囿。

或許三人眼中所見的荒谷在他看來真是一片錦繡仙境?

相思不由打了個寒戰。

卓王孫笑道:「果然有趣,比那些花紅柳綠的地方有趣許多。」

那少年哈哈大笑,這時一道閃電猛然划天而過,刺目的白光中那少年雪白的身影一閃,四周隨即又被沉沉的黑暗淹沒了。

隆隆雷聲夾雜着他笑聲的迴音,在山谷上方回蕩。而那少年已經無影無蹤。半空中一柄撐開了的雨傘兀自在大風中迴旋著,越飄越遠。

無邊無際的雨水宛如一幅圍帳,迅速的合攏來,將三人的視線隔斷了。相思努力睜大眼睛,依舊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

然而卓王孫和楊逸之已不約而同的縱身躍起,相思來不及細想,下意識的跟在後面。

還不待第二道閃電出現,三人已來到谷中。

谷中空空蕩蕩,不要說屋舍樓台,連一席藏身之處都沒有。

山谷的正中是一道緩坡,斜斜的延伸上去,似乎永遠沒有盡頭。遙遠的天邊不時投來雷電之光,在荒坡上映下圈圈光影,讓人不由聯想到那天在這裏擺佈著的一百八十具雪白的**。

而坡腳處是一片花牆。這數萬枝名花已落光了花葉,宛如從地下伸出的一枝枝枯手,猙獰的橫擋在三人面前。

相思訝然抬頭,只見那個白衣少年就站在花牆的另一頭,微笑着看着她。暴雨從他精緻的臉上流淌而過,而他依舊在笑,似乎毫無知覺。

他身邊還站着一個人。

那個人的身材相貌都和他一模一樣,全身卻籠罩在一層黑色之中,電光映出他臉上的表情——那種表情就像是想哭。

他和那少年一哭一笑,並肩站在雨夜裏,彷彿原本只是他的影子,卻被剛才突如其來的閃電劈開了。

相思被這種詭異的景象驚呆了,她臉色蒼白站在雨中,手裏的雨傘緩緩墜落在地上。

兩個人突然向他們躬身一禮,向緩坡的盡頭伸出手去,齊聲道:「萬花谷黑白仙使恭迎兩位大駕。」

緩坡的盡頭隱隱有些幽光,又似乎沒有。這兩個人一黑一白,一哭一笑,熱情而謙恭的做着邀請著,姿勢卻僵硬得古怪。

難道他們就是傳說中的無常使者,而他們指引的路正是通向地獄?

楊逸之冷冷一笑,對那少年道:「他是你的孿生兄弟?」

那少年沒有抬頭,笑着答了聲「是。」

相思止住了顫抖,截口道:「你們在這裏裝神弄鬼,到底有什麼目的?」

那少年嘆息一聲道:「月黑風高,仙使遠迓,這等良辰美景,賞心樂事,二難並臻,也不知花費了我兄弟多少心血。幾位不趕快進萬花樓與我家仙子尋歡作樂,卻在這裏刨根究底,未免也太不解風情。」

相思不再說話,覺得他說的也有些道理。這位主人迎接客人的方法雖然古怪,但這一番佈置也是頗費心血。何況主人到現在仍然沒有絲毫惡意。

卓王孫突然笑着問:「我們正要求見那位仙子。」

那少年道:「仙子當然不會住在地上。」他伸手一指坡頂的微光,詭秘的笑道:「她在地下。」

卓王孫點點頭,嘆道:「原來這位仙子將整個萬花樓都搬到了地下,怪不得官府找遍廣州城也找不到一點蛛絲螞跡。」

那少年笑道:「好在我家仙子會五鬼搬運之術,才能在一夜之間,將萬花樓數重樓台完好無損的挪到地下。」

相思疑然道:「她在地下做什麼?你又在大街上幹什麼?」

那少年笑道:「萬花樓無論在哪裏都是一種地方。我家仙子到了萬花樓中做的也是一種營生。所以在下才會冒雨在大街上四處尋找客人。」

相思道:「你到底什麼意思?」

那少年道:「說得明白一點,這裏是妓館,而我們兄弟兩人就是大家通常所謂的龜奴。」他說這話的時候神色居然不卑不亢,似乎在說着一件極其自然又極其體面的事情。第三部分

39.秋墳猶似鬱金堂(2)

他抬頭看了相思一眼,打了個哈哈道:「這位姑娘不必這麼看着我,在下頭上又沒有真的戴着綠頭巾。」

楊逸之喝斷他,道:「夠了,你現在就帶我們進去。」

那少年笑着搖頭道:「公子此言差矣。我們兄弟二人只是負責將諸位帶到這裏,我們還有別的客人要找,可沒功夫陪着諸位。」

卓王孫道:「現在萬花樓里有多少仙子?」

那少年道:「仙子當然只有天上地下無雙無對的一位,」他眨了眨眼,道:「只要兩位公子見到我家仙子,就會知道別的女人都是地上的爛泥。」

卓王孫微微一笑,道:「一位倒也不少了,只是需要不斷找來許多客人么?」

那少年長嘆一聲,道:「客人雖然多,不過進去之後就不見有再出來的。我們連賞錢也收不到,只得多找些。看什麼時候走了運,能賺點錢餬口。」

楊逸之沉色道:「那些客人到哪裏去了?」

那少年又是詭秘的一笑:「這個就只有仙子才知道了。」

卓王孫笑道:「你把這個告訴了我們,就不怕嚇跑了客人?」

那少年搖頭道:「我看公子是誤會了。風月場所,當然是要讓客人風流快活,怎會強留諸位?諸位如果要走我們立刻恭送出谷。不過——」他雙手在胸前一合十,道:「我已經將一切如實相告,如果諸位還要進去,一切都怪不得別人了。」他嘆息了一聲,轉身往谷外走去。那黑衣人也一言不發的跟着。

兩人一面走着,一面嘴裏念念有詞。在風雨聲中依稀聽出竟然是《往生咒》,似乎他們已將把他們當作死人了。

坡頂架著一柄雨傘,下面有一盞燈籠。剛才的微光就是從這盞燈籠里發出來的。旁邊不遠處是一個洞穴,用於掩飾的草皮泥土都堆在一旁,一塊三尺見方青石板已經揭開了,裏邊黝黑的洞穴寂靜無聲,彷彿是一隻盲目的獨眼,失魂落魄的張著。

相思望着洞口,有些猶豫。楊逸之知道她害怕,於是在洞口等了片刻,沒有急着進去。卓王孫看了她一眼,道:「你留下?」

相思望着他,突然來了勇氣。

的確,只要在卓王孫身邊,世上還有什麼地方是去不得的?她咬了咬嘴唇,道:「我跟你們去。」

地洞下是一條曲折狹長走道,四周一片漆黑,只有用手觸到牆壁才能知道自己的位置。潮濕的石壁散發着霉臭**的氣息,讓人想起古代的墓室。

走道的頂部非常之矮,三人必須躬身才能同過。而且那些石板似乎都陳舊不堪,搖搖欲墜,隨時可能坍塌下來,冰涼的液體就從頭頂的石縫中不停滴落,打在腳下的石板上。濕滑的石壁把這種輕微的滴水聲放得無比巨大,似乎四面八方都是迴響。

也不知過了多久,走道猛地一個急轉,眼前的路似乎開闊了些。不遠處隱隱有些燈光,似乎大門就在眼前。楊逸之卻突然止步道:「慢!」

相思嚇了一跳,道:「楊盟主有什麼發現?」

楊逸之伸手扶著石壁,緩緩轉過身去,道:「不是這條路,有岔路。」

他在石壁上尋探了片刻,果然發現了另外三條岔路。那三條岔路看來比來路更加黑暗狹窄,曲曲拐拐,也不知通向何處。

楊逸之道:「這些是墓主為了防止盜墓者而修的復道,選錯了就會走上歧路,在同個地方無休止的繞下去,而且還很可能遇上機關。」

相思道:「那,我們現在該怎麼走?」

楊逸之沒有回答,轉身用手在石壁上丈量著,他突然住手,揮掌往頂、壁交界處一擊。

轟然一聲巨響,那塊石壁的上端整個粉碎,而周圍那些搖搖欲墜的石塊居然絲毫未受震動。楊逸之輕揮衣袖,將石屑拂開。

石壁裏邊居然還嵌著一塊小石碑。

黑暗中,楊逸之手指緩緩在碑上一拂,道:「上邊有一個左向的箭頭,刻着:」此石至金剛牆前皮三百十六丈『。「

相思疑惑的道:「墓主刻這樣的石頭,不是為盜墓者指明方向么?」

楊逸之道:「古墓中多有后死合葬者,工匠為了預備封埋之後重開墓室,才秘密留下這個標誌。」

卓王孫笑道:「看來楊盟主對這種地形相當的熟悉,難道以前曾經在古墓中住過一段時間?」

楊逸之頓時住口,加快了步子向左邊岔道走去。

又不知走了多久,眼前突然一片紅光。

光線也不是很強,然而在黑暗的墓道里呆得太久,這些紅光顯得十分刺眼。過了一會兒,一道長長的石階漸漸清晰。石階的盡頭赫然正是一面幾丈高的金剛牆。

牆頂飾著暗黃色的玉石,牆身自底及頂佈滿了一種古怪的文字。檐楣上雕飾著十八隻造型古異的怪獸,半身猶在牆中,首爪卻已破壁而出,爪鬣飛揚,森然相向。

卓王孫道:「看來這座古墓應在盛唐之際建成,距今已有千年之久,那萬花樓的主人一夜之間重啟此墓,實屬難能。」

楊逸之點頭道:「的確難能,但終屬人力可及,比那些五鬼搬運的話要可信許多。」

三人來到牆前,仔細看去,光滑的牆身下部有一個不顯眼的呈山字形的痕迹,裏邊的石塊好像有鬆動的跡象。

楊逸之道:「宮門應該就在裏邊。」他曲指一扣,兩塊巨石轟轟作響,緩緩向後移開。九十九極石階之後,一座高大、神秘的白色石門便出現在眼前。

石門渾然一體,毫無雕飾。左右各有一隻巨大的青銅怪鳥,鳥嘴中吐出兩輪妖紅的火焰,鳥腹鼓脹,裏面似乎裝着上千斤的燈油,看來是守墓的長明燈。

赤紅的石門上掛着許多小牌。有翡翠牌,金牌,銀牌。

那些寫着牡丹、玫瑰、杜鵑等牌子全都被一根赤紅的絲線倒懸了起來。在詭艷的火光下,彷彿一具具被倒掛在血海中的屍體。

只有一面木牌規規正正的懸在最頂端,宛如一個驕傲的君主俯視着腳下的奴婢,漠視她們的垂死掙扎,顫抖乞憐。

上邊也寫着一種花名。

曼陀羅。

摩訶曼陀羅。

40.第三部分美人殷勤問棋典(1)

曼陀羅而不是曼荼羅。

曼荼羅是此刻正在大威天朝號上鬼魅般出沒的神秘道場,而曼陀羅卻是一種花。

佛光之花。《妙法蓮華經》雲,佛成道時,天雨此花,以為供養。摩訶曼陀羅則是曼陀羅花中最美、最具力量者。又可譯作天曼陀羅。

然而此時此刻看到這三個字,相思心中還是不由一震:這兩種西天之物,是偶然近名,還是有着某種神秘的聯繫?

這時,楊逸之用手輕輕一推,偌大兩扇石門竟徐徐打開了。

某種柔軟的東西從地宮裏飄揚而出。楊逸之揮袖拂開,裏邊竟掛着一張及地的錦帷。幽風一吹,濃重的脂粉香伴着地底的**氣息一起撲面而來。

地宮裏燈光很弱,卻恰好能讓人看清附近的陳設。

地宮裏居然倚壁而建著三層木質樓閣。宇室十分精美,紫帳珠簾,脈脈垂光;花枝雕欄,盈盈繚繞。南面的牆上掛着一幅當朝才子唐寅的仕女圖,兩旁一副對聯:「傳紅葉於南北東西,心隨流水;系赤繩於趙錢孫李,情屬飛花」,橫著四個大字:「萬花待選」。四面也掛幾幅名人題詠。四周爐煙裊裊而起,倒將這森羅之境也點染出無限春意來。

卓王孫道:「這應當是萬花樓的原貌了。看來這一夜移樓之言也並非全妄。卻不知這位曼陀羅仙子何時才肯下樓賜見?」

他話音剛落,一個聲音從樓上傳來:「女子妝容不整,禮不見客。賤妾盥洗未竟,還請幾位稍侯。」聲音略有些冷漠,也不如蘭葩那樣一聞之下便可**,卻自有一種奇異的魅力。——一種彷彿來自死亡的魅惑。

樓上隱隱有水聲傳來。

古墓之中竟有佳人沐浴,不知又是何等風情?

樓上的門輕聲開了。淹沒在黑暗中的無數只燭台星辰般突然亮起,這座陰沉沉的唐時地宮頓時籠罩在一片輝煌的燈火中。

時光恍如猛然倒轉,這古老沉朽的地宮已恢復成為當年的華麗宮殿。

而古墓中沉睡的曼陀羅仙子也已蘇醒,她一身盛唐華裳,緩緩從樓梯頂涉極而下。

她酥胸半坦,高盤的雲髻上斜插著一朵曼陀羅花,曼陀羅花的顏色和她的衣服一樣紅,就如同在鮮血中染過。

她懷中抱着箜篌——半張箜篌。

蜀桐曲木已經殘了,一頭還留着燒灼過的痕迹,二十三弦中十一根已經斷開,宛如被人折斷的手臂,無力的在空中漂浮。

她纖長的手指輕輕撫摩著懷中的箜篌,臉上帶着一種高傲而又冷漠的微笑,深深注目眾人。

而看到她的時候,相思還是忍不住吃了一驚。

她的那張美麗的面孔看上去只有十三四歲。就算在她微微冷笑的時候,明亮的眸子中也還帶着少女特有的天真與任性,彷彿就是大明宮中某位嬌縱而美麗的小公主,在千年沉睡之後被突然驚醒,懷抱着當年的樂器,高傲而又好奇的看着眾人。

卓王孫道:「你就是曼陀羅?」

她微微一笑,春水般的嫵媚遊絲一般從她的笑意中化開,飄飄裊裊,無處不在。只這一笑,她的整張臉立刻變化了,變得成熟而嫵媚,如同一個風華絕代的名妓,眼波的每一絲輕動,都可以將人送下美色的煉獄。

她輕輕道:「是摩訶曼陀羅。」

聽到這幾個字時,相思心頭一震,她打量着眼前這個女人,卻始終猜不透她真實的年齡。她喃喃問道:「你……你就住在這裏?」

曼陀羅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伸手一指身後的房間,道:「不是,我住在屋子裏。」

相思還想問什麼,曼陀羅已將目光移向卓王孫兩人,柔聲道:「難道兩位來這裏的目的,是只願意站在大廳里么?」鶯聲婉轉,言語中更帶上了種說不出的誘惑。

還不待兩人回答,曼陀羅又笑道:「兩位到底是誰願意和我到內室一聚?當然——」她突然輕笑出聲,身姿也愈發媚人:「只要兩位願意,一起進來也一樣。」

她居然如此直接。相思一皺眉,沒想到真有一種女人能從容轉換於公主與妓女之間,更難得的是從她臉上看不出一絲做作。

不過,也許這樣的女人就更加誘人。

相思不由抬頭去看卓王孫和楊逸之的表情。曼陀羅輕輕掩口笑道:「這位姑娘莫不是也想進來?只要姑娘出得起纏頭,就算是女人也無妨。」

相思臉上一紅,再也說不出話來。

卓王孫揮手示意她退開。

曼陀羅轉而注視卓王孫,道:「那麼公子你呢?**苦短,若再推遲下去,豈不辜負這番風月?」

卓王孫微笑道:「姑娘的這番風月雖好,就怕到時在下付不起這一夜之資。」

曼陀羅又微笑道:「付不付得起,卻總要等我開個價錢。」

卓王孫道:「你要什麼?」

曼陀羅道:「要公子幫忙解一局棋。如果解出來了,公子就是這裏的主人。」她伸出手指輕輕摩挲著箜篌,道:「主人的意思,就是說公子不僅來去自由,而且——」她抬頭凝視着卓王孫,輕輕道:「而且我也是公子的奴隸。」

四周的燭光妖媚而柔和,宛如夢幻。這種時刻這樣的話從一個絕色美人的口中講出來,的確是非常誘人的。

卓王孫還未回答,她扶著樓欄換了一下姿勢,輕嘆了一聲:「不過,如果公子解不出來,就只有永遠留在這裏陪我了。反正地下也寂寞得很,多了幾位這般有趣的人物,總是要好過許多。」

留到這裏?相思心中一沉,抬頭看去,頭頂陰沉的巨石和周圍雕龍刻風的樓閣極不協調的拼合在一起,如同女主人陰晴不定的言詞。

41.美人殷勤問棋典(2)

卓王孫微笑道:「那麼你看我能不能解出來?」

曼陀羅低着頭用袖子託了托腮,一瞬間臉上又流露出少女的天真來,她搖搖頭道:「這個我卻猜不著了。要不然——幾位一起進去,每個人都試試?」她說完這句話忍不住輕笑出聲,話外之意卻已不言而喻。

相思臉上又已經紅了。卓王孫居然毫不客氣的道:「我們正是要一起進去,而且還不止。」

這次輪到曼陀羅臉色陡變了,她訝然道:「還有誰?」

「我。」一陣冷香從門口傳來,地宮內沉沉死氣和脂粉濃香都悄然退去。來人宛如暗夜中的第一縷月光,突然照臨在大殿內。

卓王孫笑道:「殿下果然還是來了。」

小晏也微笑道:「兩位相邀,豈敢不來?只是卻讓在下一番好找。」

一路狂風暴雨,又從狹窄的墓道中搜索而來,而他淡紫色的衣衫依舊如此整潔,甚至連一滴雨水都沒有沾染。

曼陀羅目不轉睛的看着他,臉上漸漸恢復了動人的微笑,而且笑得比剛才還要甜。她輕聲道:「既然這樣,幾位就請一起進來吧。」

入了內室,房內陳設愈發華麗雅緻,瑤窗篆拂,錦廉珠懸,還有無數翡翠珠玉,就隨意的堆在屋角,其中每一樣都足以眩花人的眼睛。

然而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到了一處——房間正中矗立着一張很大的石桌,桌上布著半局棋。

說是半局棋,不是因為它沒有下完,而是因為它只有白子,沒有黑子。

這些白子卻不是普通的棋子。每一顆棋子上還築著一個美人雕像。

**的雕像。

那些雕像加上棋子底座都不足一寸高,密密麻麻擺滿了棋枰,正好擺成一局殘棋。其它的棋子還未擺上棋枰,就用一根根緋紅的絲線系住腳踝,倒懸在一旁的黑木架上。架子頂端燃著一支暗紅的蠟燭,血紅的火光下,那些雕像宴樂歡飲,或坐或立,栩栩如生。只是她們手中的器具都不見了,只保持着空空的姿態。

有的似在抱彈琵琶,有的似要舉杯暢飲,有的甚至還笑吐香舌,輕抬柳腰,似乎還在和無形的情人**歡會。

——這不由讓人想起,傳說中萬花谷底那片屍體道場,竟和這棋局一模一樣。

萬花谷中所有的屍體都不翼而飛,難道……相思猛然想到什麼,她搶一步上前,向棋枰伸出手去,卻又頓在了半空。她臉色蒼白,猶豫了良久,終於一咬牙抓起其中一個。

她的手猛地一顫,觸手冰涼而堅硬。看來這些只是用羊脂玉雕刻而成的塑像,只不過特別精巧逼真而已。

相思鬆了一口氣,注視着手中的塑像。

塑像上的女子似乎正在寬衣,她一手挽起自己的長發,一手向纖腰探去,似乎在解著看不見的羅帶,臉上的微笑依舊嫵媚無比。

相思忍不住多看了一眼。突然,她觸電一般將雕像丟開,臉色頓時蒼白如紙——那雙如絲的媚眼中,竟然還有神光在脈脈流動!

難道這滿枰的雕像,真的是真人屍體被用法術縮小而成?

她越是害怕,越忍不住要看,這次她發現雕塑底座上刻着兩個字:「海棠」。

曼陀羅輕嘆一聲,道:「我本以為只有男人才對這局棋感興趣,想不到姑娘你也一樣。」

相思深深吸了一口氣,道:「萬花樓的姑娘都是你殺的?」

曼陀羅在棋枰對面那張寬大的胡床上坐下,悠然道:「是。」她回答得如此痛快,彷彿根本不是在講一樁罪惡的事。

相思注視着她,憤怒漸漸取代了恐懼。她顫聲道:「你將這些無辜的人殺了,還把她們臨死前的樣子做成雕像,擺在自己房中日夜相對,難道你是沒有心肝的人么?」她深深吸了口氣,又看了棋枰幾眼,眼中已經充滿怒意。

曼陀羅靜靜的看着她,良久才長嘆了一聲:「我的心肝,你又怎會明白。」

相思冷笑道:「怎會明白你這樣的瘋子?」

曼陀羅在胡床上舒展了一下腰肢,凝視着相思,輕聲道:「世人生來就要受苦。」

相思道:「於是你就可以眼睜睜看着他們受苦,連眼淚都不為他們淌一滴,還要製造更多的苦難?」

曼陀羅道:「拯救世人的方式有很多種,慈悲之淚有時是沒用的。」她嘆息一聲,道:「你知道阿底提的傳說么?」

相思頓了頓,道:「死神阿底提?」

曼陀羅道:「她也是大梵天的女兒,一位美麗而善良的女神,卻無可奈何的要掌管死亡。每一次她看到人們受苦而死,她就會忍不住為世人流下傷心的眼淚。然而世人還是悲哀的死去。有一天,她再也無法忍受,問梵天為什麼偏偏是她要散佈這六界厭棄的死亡。你知道諸神之父梵天是怎麼回答她的么?」

相思沒有出聲,曼陀羅嫣然一笑,自己講下去:「梵天說,有生就有死,這是輪迴的法則。神要維護世界的運行,就必須承擔它的法則。最後梵天告訴她,死神是不能流淚的,因為她每一滴同情之淚都會在世間散佈瘟疫和新的死亡。於是從此這位女神就儘力不讓自己流淚。」曼陀羅嘆息道:「最平凡的人在面對痛苦的時候都有流淚的權力,然而她卻沒有。她掌管着,同時也經受着天地間最終的苦難。」

她緩緩轉過頭對相思一笑,那笑容清純得宛如來自天界,沒有一點世俗的雜質:「同樣是拯救苦難,為什麼你能理解觀世音的慈悲之淚,卻不能理解阿底提呢?而且——」她的聲音突然變得說不出的蒼涼:「觀世音置身凈土世界,受萬民膜拜,而阿底提卻生活在地獄黑暗之中,承受着世人無知的咒罵,怨恨,你說,她們誰更偉大?」

相思一怔,一時想不到反駁的方法,忍不住向卓王孫看去,卻發現小晏雙中泠泠清光竟一直注視着自己,不由全身一凜。

她匆匆回過頭,深深吸氣道:「就算阿底提是職責所在,可這和你殺人有什麼關係?」

曼陀羅的身子微微後仰,眼中的神光深邃而傲慢:「因為我,就是死神阿底提在人間的化身!」

她的話雖荒謬無比,但語氣中卻帶有讓人無法辯駁的力量,相思一時卻不知如何對答。

曼陀羅支起身,走到相思跟前,將滾落在地上的「海棠」拾起來,輕輕放回棋枰上。她的動作溫柔而仔細,彷彿是一位在深閨中刺繡的少女。

刺繡的卻是一幅詭異的歡喜道場。

她轉過身,眸子中又凝聚起誘人的媚笑:「只顧說話,竟然冷落了客人,不如我為幾位公子演奏一曲,就當賠罪。」

卓王孫微笑道:「有勞了。」

她紅衣一揚,已退回胡床上,將半張箜篌豎抱於懷,兩手輕輕扶住琴弦。她微笑道:「這張箜篌是唐代的古物,一位皇姓樂師曾用它演奏過。據說此弦一動,神鬼夜泣。」

卓王孫道:「莫不是李憑?」

曼陀羅笑道:「公子好眼力。」她坐直了身體,輕整衣衫,神色也變得肅穆,突然雙手一撥,一曲高亢的弦音頓時充滿了整個地宮。

相思皺了皺眉,她萬萬想不到有樂師竟會作出這樣一首曲子。一首幾乎完全不成調的曲子。

也許是少了十一弦的緣故,這支曲子變得說不出的古怪。彷彿只是一堆音符散碎的堆砌著,旋律高低迴環,跳躍不定,音節之間似乎毫無關聯。第三部分

42.美人殷勤問棋典(3)

然而細聽下去,又可以覺察到這凌亂的曲調隱隱透出一種濃厚的殺伐之意。宛如遠古戰場,征戰不休。操吳戈而披犀甲,車錯轂而短兵接。枹擊鼓鳴,天地怨怒,神鬼號哭。

曼陀羅兩眼直視着前方,雙手輪撥越來越快,嘴裏反覆念著一些詞句,似乎正是李賀的《李憑箜篌引》:

吳絲蜀桐張高秋,空山凝雲頹不流。

秋娥啼竹**愁,李憑中國彈箜篌。

崑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

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絲動紫皇。

女媧鍊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

夢入神山教神嫗,老魚跳波瘦蛟舞。

吳質不眠倚桂樹,露腳斜飛濕寒兔。

猛然間十二條弦絲同時發出一聲哀鳴,樂聲和詩意一起在極高處猝然中斷。宛如一個在山顛不倦旋舞的舞者,瘋狂燃燒的生命終於到了盡頭,隨着天空中飄落的殘葉一起轟然墜地。

四周沉寂無聲,萬籟俱靜。

曼陀羅懷抱箜篌,對諸人頷首微笑,道:「這就是我要的一夜之資。諸位中可有人解出來了?」

難道這首怪誕之曲,就是她開出的夜資?

能解,則可以成為地宮的主人;不能,則要永留古墓。

那些支離破碎的音符中難道真的藏着什麼玄機?

人人似乎都還沉浸在詭異的樂聲之中。

曼陀羅臉上掛着一抹譏誚的微笑,緩緩道:「諸位還有一個時辰的時間。子時一到,諸位就要留在這裏陪我。其實,我很想大家能留下來。」她說最後那句話的時候笑得無比燦爛,彷彿是鄰家美麗的小女孩,拉着你的衣袖說,我很想你能留下來。

小晏抬頭瞥了她一眼,目光漸漸移到那盤殘棋上,沉聲道:「是棋譜?」

曼陀羅臉色微變,隨即又笑道:「這位公子既然聽出來了,就請幫我解開此局如何?」

小晏輕輕搖頭,目光又移回相思身上,道:「高手在側,怎容我班門弄斧?你剛才所奏之曲,將前九十七手棋意藏於音符之中,郁公子又豈能不知?知而不言或許只是覺得此局已瞭然於心,無須出手而已。」

卓王孫淡然道:「在下於棋藝之術,幾可謂一無所知,怎堪這句瞭然於心?倒是殿下看來卻似已得正解。」

小晏道微微一笑,道:「然而這位曼陀羅姑娘真正想要留下的人卻是郁公子。」

相思一怔,回頭去看曼陀羅。曼陀羅似乎被言中了心事,笑容有些僵硬,隨即又坦然道:「正是要請郁公子解局。」

這句話倒也在卓王孫意料之中。他也不多言,起身來到棋枰前。

曼陀羅微笑道:「白棋的佈局已在桌上,而前九十七手黑棋我已寓於樂曲之中。如果郁公子沒有記清我可以再彈一次。」

卓王孫淡然道:「不必。」他注視着棋局,似乎在思索什麼。

四周又漸漸沉寂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盤殘棋上。

那些鮮活的裸女群像在跳躍的燭光下水晶般奕奕生光,似乎漸漸恢復了生命,冰清玉潔的軀體在縱橫交錯的棋局上不住飛舞歡唱,肆無忌憚的挑釁著,也挑逗著。濃重的陰影緊緊跟隨着她們飛揚的姿態,在棋枰上浸出了一灘灘暗紅的血花。

相思只覺眼前漸漸充滿了那些雪白的身體,她們俏笑宛然,嬌喘微微,而她們死亡前一瞬間極度的恐怖與痛苦卻也從這些飄忽的姿態、媚人的笑顏中襲人而來。

相思忍不住合上雙眼,額間頓時一陣刺痛。

這時,卓王孫緩緩從旁邊的支架上解下了一個雕像,正要放上棋枰時,只聽小晏突然喝道:「慢。」

卓王孫回過頭,冷冷看着他,一絲攝人的怒意在他眉宇間一縱即逝。

地宮中頓時充滿了讓人窒息的肅殺之意。

小晏彷彿全然無覺,微笑着對曼陀羅道:「你想用這局棋留下郁公子,似乎也太簡單了些。」

曼陀羅的笑已經有些勉強:「難道公子心中還有更好的棋局?」

小晏搖頭道:「這一局既然不能,天下也再沒有棋局能夠。」

曼陀羅看着卓王孫剛才欲放下棋子的地方,神色有些頹然,道:「這樣說我再不能留下郁公子了?」

小晏微微一笑道:「棋雖不能,棋外之意則可。」

曼陀羅眼睛又亮了起來,道:「何謂棋外之意?」

小晏道:「傳說此局是三皇五帝時,堯為了遴選下一代聖王而設。當年這九十七手絕棋試遍天下,無人能解。」

曼陀羅道:「這我也知道。相傳大賢許由也曾暗中三試此局而不得,羞愧之下方才歸隱林泉,終身不問世事。」

小晏道:「然而舜以布衣之身求謁,對棋三日,一子不落。開關之後,堯一見空枰,卻立即將二女下嫁,並禪位於舜。堯一代聖君,其仁如天,其智如神,以棋求賢,意在託付九州。而舜不落一子而得天下,這棋外之意難道不比此局高明了許多?」

曼陀羅悚然動容,她本以為這一局是中原已失傳了幾千年的絕譜。沒想到居然有人比她知道的還要多。

卓王孫蹙眉道:「一子不落?」

小晏悠然道:「不錯,如今郁公子亦胸懷天下,可曾想過舜是如何一子不落,解開此局的么?」

卓王孫對局沉吟,手中的棋子在半空中卻再也放不下去。

小晏臉上露出一絲淡淡的微笑。他知道只有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事才能激起卓王孫的興緻,而且看來他想得一點也不錯。

而且不僅是卓王孫,全場的人咀嚼着他這幾句話,似乎都已痴了。

也不至過了多久,相思突然一聲呻吟。她雙手捂住額頭,全身不住顫抖,嘴唇也因痛苦而蒼白。

小晏緩緩起身,注視她道:「果然是你。」

話音未落,他的身形已如蝶一般飄然而起,紫光悄然一閃,瞬間已退到了大門前。

楊逸之喝道:「放開她!」

曼陀羅只覺眼前一花,楊逸之已然追了過去。

曼陀羅臉上的笑容頓時無影無蹤。她雖然早已知道她的這三位客人都是絕世高手,但親眼看到他們顯露輕功的時候仍忍不住悚然動容。

就那麼一瞬間,小晏居然能挾持了相思逃走,而楊逸之在突變之下居然能立刻追去。

世間還有人有這種形如鬼魅的身法,而且還不止一個。

她倒吸了一口氣,忍不住回頭去看卓王孫。

卓王孫靜靜注視着棋盤,還在思索這棋外之意,彷彿剛才的一切與他毫無關聯。

就那麼一瞬間,門口突然傳來一聲山崩地裂般的巨響,地宮的石門竟已轟然落下!第三部分

43.清電忽滅沉黑繭(1)

相思覺得自己是在無窮無盡的隧道中飛速穿行,周身卻籠罩在一片透骨的奇寒之中。她不知道他要將自己帶到哪裏去。極度的恐懼之中,她隱隱感到一股陰寒而溫和的內力從他手上傳來,自己額上的劇痛頓時緩解了很多,彷彿置身在一片清冷而溫和的海水中,幾欲沉沉睡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看到了月光。雨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停了。

海風讓她打了個寒戰,意識也漸漸清醒。

她發現自己居然在大威天朝號的甲板上,而且還被小晏抱在手中。

她面色微紅,猛地一掙,道:「放手。」

小晏一言不發,將她放下。而他眼中已是一片冰冷的殺意。

相思一觸到他的目光,不由驚退了幾步。她努力讓自己止住顫抖,道:「殿下你……」

小晏默默的看着她,那張讓人不敢諦視的臉,在月光下顯得如此清泠,幾欲透明。相思只覺心臟都要跳出來了,她儘力控制着自己的聲調道:「你想幹什麼?」

他的紫衣如暮雲微動,一步步向她走來:「我只想證實一件事。」

相思愕然後退,道:「什麼?」

他眼中殺意更盛:「看你是否是我要找的人。」

相思惶然搖了搖頭:「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月光鼎盛,他望着大海深處,美麗而優雅的臉上突然掠過一絲極不相稱的煩躁:「你不用明白。」

他猛地回頭注視着她,緩緩道:「脫衣服。」

相思驚退一步,脊樑已抵住了冰涼的鐵欄,道:「殿下,你說什麼?」

微風吹起他的紫袍,他的雙眸澄如止水,連一點漣漪都無。他冷冷道:「把你的衣服脫掉。」

相思的臉上佈滿了驚駭,顫聲道:「你……你難道瘋了?」

小晏緩緩抬起袖,修長的指間透出淡淡冷光,面上儘是煩亂之色:「不要逼我動手。」

相思握住鐵欄的雙手都已經發白。——現在就算想要跳下海去也是妄想。她能阻止空蟾跳海,他就能阻止她。

何況,就算跳下去了也沒用。

相思絕望的合上雙眼,就這樣過了很久。他似乎也沒有急着逼她——又或者,他更想慢慢欣賞獵物的恐懼與絕望?

她突然睜開眼道:「好」,伸手猛地將腰帶解開,輕輕一褪,香肩已半露在月光中。

小晏臉上看不出一點表情,只是注視着她,似乎要將每一個地方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冷漠的目光下,相思感到一陣刻骨的屈辱,寒風吹來,她身體猛的一顫,一滴淚水忍不住滑過蒼白的臉頰。

「住手!」

相思抬眼看去,臉上頓時一片緋紅。

是楊逸之。他終於追了上來,雖然微微有些喘息。

他此刻的臉色幾乎和小晏一樣蒼白,冷冷道:「放了她!」

小晏將目光移向大海,良久,他對相思道:「你走吧。」語氣輕描淡寫,似乎他說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隻可以任人差遣的玩物。

相思拾起衣服,緊緊掩在胸前。她已經不再流淚,眼中只有憤怒。在這一刻之前,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個氣度高華、容光絕世的皇室貴胄竟會對她如此無禮。這是她平生第一次受到這樣的羞辱。

然而此刻,她卻既不能報復也不能痛哭。

她用力咬住嘴唇,背靠鐵欄慢慢往樓梯退去。

她的腳步突然止住。樓梯上迸幾聲聲嘶力竭的呼喊。然後是金屬古怪的脆響和一陣極為凌亂的腳步。

那幾聲聽起來不似人聲的呼喊,恍惚竟組成了三個字,那是惡魔的名字——闍衍蒂。

相思剛一抬頭,一團黑影已經向她撲來。

黑影渾身亂顫,來勢極快,連楊逸之和小晏也只能勉強認出它就是敖廣!

敖廣似乎已經被嚇得瘋了,滿臉的肌肉都扭曲著,金拐也不知丟到何處,一條殘腿支撐著肥重的身子,拚命往前跳,口中不停的狂叫「闍衍蒂」、「闍衍蒂」,似乎那無形的怪鳥就在他身後張開幽藍的羽翼,一步步驅趕着他,將他趕下黝黑的大海。

敖廣突然失去平衡,重重的滾在地上,身上的金玉薄片一起發出尖利的哀鳴。他抬起頭,舌頭似乎已被咬傷,渾身不住抽搐,嘔出鮮紅的血,口中嗚嗚咽咽,再難聽清。

相思剛要躲開,他猛地從地上跳起來,向她撲來。

相思一聲尖叫,大驚之下已忘了躲避。就在那一瞬間,楊逸之縱身躍起,猛地將她拖開。

這時,小晏突然出手了。

一道寒月一般的光澤從他袖底猝起,直向楊逸之咽喉襲來。楊逸之將相思推開,身形平平往旁邊一退。

這一退的時機恰到好處,身法也相當瀟灑。

然而速度卻慢了好多。慢得簡直讓人難以置信!

小晏的目光中也流露出驚疑之色,眼看袖中的蝶絲就要刺入他的咽喉,情急之下只得揮手一收。

然而兩個人的速度實在是天地懸殊!小晏手中的蝶絲雖然避開,但那一掌的部分力道還是打在楊逸之的肩上。

砰的一聲,楊逸之整個身體幾乎被打得飛了出去。

小晏這一掌竟彷彿是擊在一個全然不會武功的人身上!

小晏凌風立定身形,眉頭緊皺。以楊逸之的修為要接下這一招並非難事。然而他剛才的武功簡直弱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就算剛歷大戰或舊傷複發也絕不至此。

正在相思嗔目結舌之時,敖廣已重重的撲到她身後的鐵船欄上。鐵欄轟然巨響,敖廣頭上彷彿被猛擊了一下,一聲慘叫,身子劇烈抽了幾抽,就軟軟的倒了下去。

他直挺著倒在相思腳下,面目說不出的扭曲猙獰,胸口卻已沒有了起伏。似乎他終於沒有逃脫惡魔的追趕,眾目睽睽之下,腦後已受致命的一擊。

而他身後空空蕩蕩,只有海風凌亂的吹拂著。

清寒的月光將甲板上的一切拖出長長的陰影,似乎是惡魔悄然退去的影子。

甲板上再無聲息,只有相思焦急的輕喚:「楊盟主,楊盟主。」楊逸之倒在地上,似乎受傷不輕。

小晏長袖垂地,注視着楊逸之。紫影微動,已到了兩人跟前。第三部分

44.清電忽滅沉黑繭(2)

相思突然起身,用身體擋住他的去路。雖然她害怕得不住顫抖,眼睛中也含滿了淚水,卻沒有絲毫退縮的意思。她一字一句的道:「你到底要怎樣?」

小晏冷冷看着她,雙眸中充滿了一種難以言表的憂傷。他伸手將她拉開,輕輕說了一句:「我要做的不是你能明白的。」

他的動作很輕甚至很柔和,相思就覺得一種不可抗拒之力沛然而來,瞬時已將她推到了一旁,全身連一絲真氣都未被引動。

她知道自己絕對無法阻止眼前這個人。然而她又不能不阻止。

小晏已經走到楊逸之跟前,俯下身去,伸手試他的呼吸。

相思怒喝道:「住手!」,手心中緊握十二枚水晶月已被冷汗濡濕。

那十二枚水晶月,是她最後的絕技。

她心中明白這一擊最多也不過拖延小晏片刻的時間。或者只能激起他的怒火,讓他作出更可怕的舉動。

她當然也知道楊逸之是卓王孫生死決戰的對手,為了他去激怒這個比魔王更加可怕的皇族是一件極不明智的事。但是她偏偏還是這樣做了。

不是因為勇敢,她現在怕得要死,巴不得跑到小晏找不到的地方才好。只是她堅信知恩就應該圖報,楊逸之既然為她而傷,她決不能袖手旁觀。

正在這時,樓梯上又傳來一陣嘈雜之聲。

不知從哪裏冒出了幾十個人,瞬時已站在甲板上。那些人身上都穿着官服,手中擎着火把,把甲板上照得明如白晝。

四下驚聲不斷。其中一個衝上前去,試了試敖廣的鼻息,道:「斷氣了!又死了一個!」

另一個人道:「岳大人還沒有回來,現在如何是好?」

一個官階略高的人道:「立刻將屍體封存,等岳大人回來驗看。」四五個人立刻上前,迅速將屍體抬了下去。

那人回頭道:「夷?那不是小晏公子,還有郁夫人?」

相思突然伸手指著小晏道:「快將他抓起來!」

那人吃了一驚,道:「什麼,為什麼抓他?」

相思扶起楊逸之,一字一句道:「因為兇手就是他!你們還不快動手?」

那些人相視了一眼,甲板上白光一閃,幾十個人的兵器已經一起亮出。

為首那人道:「小晏公子,既然有人指證你是兇手,就請你跟我們回去一趟。」

小晏站在夜風中,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

為首那人等了一會,突然一揮手。

幾十個官差頓時分為三組,迅速向小晏合圍上來。第一組官差張手一揚,十餘條鐵鏈宛如蛟龍出海,向小晏齊襲而至。第二組在圈外飛速遊走,手中的判官筆蓄勢待發,只待鎖鏈講對手纏住,即可分點他周身穴道。最後一排人手持袖弩,遠遠護衛,以防不測。

這些官差雖然人數眾多,出手卻不僅整齊,而且很有秩序。看來他們練習這合圍之術絕非一日之功。

他們並沒有機會看到小晏當時一舉殲滅黑帆倭寇的場面,也就不像別人那樣害怕。因此他們出手都很穩,很有力,也很自信。

也正因如此,相思才希望他們能阻止小晏,只要片刻的時間就已經夠了。

然而還沒待第一排的鎖鏈飛到小晏面前,這幾十個人竟一個接着一個,無聲無息的跌了下去,一動不動的躺在甲板上。

小晏默默站在中心,神情閑淡而優雅,似乎連衣袖都未動過。

相思的臉色更加蒼白,這根本就不像武功,就像是妖術。

那些人就像是被妖法控制,突然間被吸去了靈魂。

眼前紫光一閃,小晏已來到相思跟前。他搖頭輕嘆道:「為什麼要做這些沒用的事?莫非越美麗的女人真的就越蠢些?」

相思全身顫抖,抬頭直視着他,仍然沒有絲毫退讓的意思。

小晏看着楊逸之,冷冷道:「如果你還是擋在前面,不讓我給他治傷的話,他肯定活不過今晚。」

相思冷笑道:「你……你以為我會相信你?」

小晏淡然道:「如果我現在要殺他,又豈是你能阻止的?」

相思啞口無言。

小晏緩緩繞過她,垂地的衣角無聲無息的從甲板上滑過。

透骨的寒香讓朦朧的月色也涼如冰水。

他突然伸手去扣楊逸之的手腕。

相思驚呼一聲,只見小晏紫色長袖已如流雲一般飄起,他紫色的身影宛如一隻巨蝶,無聲無息向甲板下退去。

相思道:「楊盟主!」正要追去,突然肩上一涼,全身再也動彈不得。

一枚精光欲滴的半月形水晶從她肩頭落到地上。赫然正是她剛才握在手中的水晶月。

相思感到渾身一陣虛脫似的絕望襲來。一滴冰涼的液體凝聚在眼中,卻連滴下來的勇氣都沒有了。

月影如霜,四周死一般的沉寂。倒地的官差們神色痛苦不堪,還在徒勞的掙扎著。相思卻只是靜靜的倚欄坐着,海風掀起她未整的衣衫,隱隱有些寒意。

就這樣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樓道上又傳來了人聲。

「岳大人怎麼現在才回來?」

岳階長嘆了一聲:「上個月廣州府又出了一件大案,上頭飛書傳我去看看。」

「可是萬花樓的事?」

「不錯。而且案情極度複雜,雖然我百般脫身……」他嘆息了一聲,似乎其中還有許多難言之事:「還是未能趕到子時之前回來。好在晚得不多,希望下一樁兇案還沒有發生才好。」

那人淡然道:「但願如此。」

相思蒼白的臉上頓時掠過一片嫣紅的笑意,笑得簡直想哭。

——那另一個人赫然正是卓王孫。第三部分

45.碧落天桑榮復枯(1)

甲板上隱隱有了火光。

「啊?」岳階看到滿地被點穴的手下,大吃一驚,急忙出手幫他們解開穴道。甲板上呻吟聲、詢問聲頓時亂成一團。

卓王孫不去看他們,徑直向相思走來。他的手一觸到相思的身體,相思就感到一股暖意行遍全身,行動頓時也正常了。

卓王孫緩緩道:「小晏?」

相思疲憊的道:「是他,他還捉走了楊盟主。而楊盟主剛才的武功……」相思努力搖搖頭,似乎至今仍難以置信。

卓王孫點點頭,臉上竟看不出絲毫的驚訝,道:「剛才在墓穴中的時候,我已經發現了。」

相思訝然道:「難道楊盟主也和我一般,功力無故外瀉?」

卓王孫搖頭道:「與你不同,或者說與所有人都不同,楊逸之全身本來就毫無真氣。」

相思愣住了,她只知道江湖中的武功,修練體內真氣乃是第一根本。而楊逸之此時內力之高,天下已罕有其匹,若說全身毫無真氣,實在是匪夷所思。

卓王孫繼續道:「雖然如此,我還是感覺出他的功力在墓道中急遽減弱,等到最後追小晏而出之時,實已是強弩之末。」

相思恍然道:「難怪他那麼久才趕來,不過這又如何可能……」她突然抬頭道:「難道是楊盟主故意放走小晏的?」

卓王孫搖搖頭,淡淡道:「無論如何,現在都該是我們去找他的時候了。」兩人正要起身,就聽岳階道:「慢!」

卓王孫道:「岳大人有什麼指教?」

岳階眉見隱隱有些怒意,道:「你們三人搞什麼玄虛雖然與我無關,但船上的兇案卻是我份內之事,案情未清之前,誰也不得離開。」

卓王孫皺眉道:「兇案?又有人死了?」

岳階冷笑道:「敖廣已經死了,而當時楊盟主、小晏、還有尊夫人都在現場!」

卓王孫沉吟道:「敖廣是幾時遇害的?」

「戌時。」

卓王孫道:「但屏風上預告的是子時。」

岳階冷笑道:「我如今才明白,這些預告不過是轉移注意,掩人耳目!」

卓王孫搖搖頭,又問:「屍身旁可有曼荼羅道場。」

岳階回頭看着那幫官差。那些人一起搖頭。

岳階道:「那卻是兇手力有未逮了。」

卓王孫冷冷道:「兇手能完成蘭葩、庄易一案,必是大智大勇,又怎麼會提前作案,而且沒有布下曼陀羅道場。」

岳階冷笑道:「就算大智大勇如幾位一般,奈何天不假之力,也是沒有辦法。」

卓王孫不再和他理論,將目光投向海天深處。

難道敖廣的死不在六支天祭之中?或者這一切不過是一個障眼法?

他沉吟了片刻,突然道:「敖廣的屍體在哪?」

「和蘭葩、庄易的一起,在黃二房入殮。」

卓王孫深深嘆了口氣:「蠢材,當時敖廣並沒有死!」

岳階立時沖了出去。卓王孫又是一聲長嘆:「方才雖然沒死,可你現在去看,就必定是死的了!」飄身而起,也跟在了岳階後面。

敖廣慢慢的從昏睡中醒來,只覺四周一片黑暗。夜色如最濃厚的迷霧,陰沉的籠罩在面前。他搖了搖頭,巨大的耳鳴折磨着他如在宿醉的神經,渾身上下刺痛難當,沒有一處舒服的地方。他不由的反轉了下身子,卻「砰」的一聲撞在了木版上。敖廣吃了一驚,急忙用手探勘時,卻發覺自己被關在個了個密封的狹長窄小的箱子裏。箱子寬僅兩尺,剛能容他轉側,頭腳都蹬在木板上,手腳酸軟麻痹,難受之極。

敖廣的頭腦中仍然一片混亂,絲毫想不起自己怎麼被送到這麼個怪異的地方,伸手敲了敲板壁,猛然一陣陳腐惡臭的氣味傳來,敖廣突然腦中想起一物,不由心下一陣冰涼。

棺材!只有棺材裏才有這種氣味。

那是屍臭。和蘭葩,庄易身上一樣的屍臭!

更要命的是,這種氣味似乎正是從自己身體上散發的。

敖廣不敢再想,伸出殘臂,拚命地敲打着木板,嘶啞著聲音叫呼著,卻始終沒有任何效果!

恐懼宛如眼前的黑暗,越來越濃,似乎無數暗影伴着惡臭高踞在他頭頂,在這黑暗的邊際對他獰笑。

敖廣一陣寒噤,不由自主地停了敲打,連呼喊也不敢了。另一個意念慢慢浮上腦海:難道我已經死了?

敖廣顫抖著伸出手,探向自己的鼻端,呼吸溫熱而潮濕。

他心中一振,自己還沒有死,也不能死。他還有數不清的田產,成群的兒孫,如花姬妾,天朝號上幾乎所有人都還欠着他數不清的銀兩,一旦下了船,等着他的依然是呼奴喚婢的豪富生活!

必死的恐懼既然褪去,轉之而來的就是求生的迫切意願。敖廣讓自己冷靜下來,緩緩從身上的金縷玉衣中抽出一段烏金絲來。這段烏金絲只有手指那麼長,看上去也非常軟,然而在幾十年的海上生涯中它卻不止一次救過他的命。

敖廣精神一長,將烏金絲繞在指尖,摸索著木板的紋理挖了起來。不消多時,就挖了一道縫隙出來。雖然這條縫小得幾乎連光線都透不過來,但還是讓敖廣欣喜若狂,手上更加用力。不多會,棺木接縫處透出一線光明,棺蓋上的長釘也已經鬆動。敖廣大喜,奮力往上一推。

棺蓋紋絲不動,敖廣全身頓時宛如被浸入冰水之中!

接縫長釘都已鬆動,然而棺蓋卻如牢牢澆鑄在了棺身上一般。

這種情況只有一種可能,就是棺蓋上正覆壓着某種東西。

某種極其沉重的東西。

敖廣彷彿看到某種魔物正張開了極大的雙翼,蹲踞在黑色的棺木之上。他全身一凜,巨大的恐懼讓他來不及多想,兩手伸到木板上一陣亂挖。木板堅固,豈是區區指甲能夠挖開?生痛的感覺不住刺激著神經,越是這樣,敖廣抓得更急,彷彿**的疼痛能讓他暫時忘記攝人的恐懼。

猛然「啪!」的一聲,左手中指指甲從根折斷,血淋淋的翻起。所謂十指關心,這一下疼得敖廣全身顫抖,抱着左手跳了起來。棺中本窄,敖廣一頭撞在棺頂上,霎時眼冒金星,疼的幾欲暈去。不過這一撞之下,倒減淡了些手上的痛楚。敖廣手指疼痛難忍,忍不住又是狠狠幾下撞在棺頂。

敖廣雖然不會武功,但棺木本已單薄,又如此幾經折騰,就聽「格」的一聲,棺蓋翹起,露出一條狹小的縫來。一陣酸腐陰潮的氣息隨後湧來,雖是難聞之極,但在敖廣此刻嗅來,卻無疑鮑魚而為芝蘭,大喜若狂之下,肩頭用力頂了幾頂,棺蓋終於掉了下來。敖廣顧不得頭上的疼痛,趕緊爬了出去。

房中散亂的擺着幾具棺木,自己身在那具正當中間。

棺蓋上空無他物。

敖廣此時也顧不得多想,扶著牆站直了身體,就待出門。

突然,身後傳來一聲陰森的冷笑。

敖廣一驚剛要回頭,一枚極細的絲線悄然纏在他的脖子上,敖廣腦海中猛然閃過剛才甲板上的情形,海浪滔天湧起,鐵欄宛如上古洪荒巨獸,撲到自己的身上,一種莫名的力量瞬間流竄全身,將魂魄擠出身外。

敖廣用力掙扎,但終於身後的手越收越緊,一陣漆黑暖融的光閃過,敖廣腦海中還殘留着生之歡樂的迷思,就已經再度氣息奄然了。第三部分

46.碧落天桑榮復枯(2)

岳階衝到停屍間前,房門緊鎖。他哪裏顧的上去尋什麼鑰匙,「砰」的一腳,將房門踢了開,一招雲飛鳥渡,躥了進去。卓王孫悠然立於門外,似乎整件事根本與他無關。良久,岳階垂頭喪氣的出來,對卓王孫一揖到地:「郁公子真是高見,老朽愧令教誨。只是兇手到底是誰,還請公子點撥。」

卓王孫回禮道:「郁某不過是偶言誤中,至於兇手是誰,如此大事,可就不是郁某一言能決的了。」說着,飄身進入房中。

就見金玉碎屑散落滿屋,寶光玲瓏的碎屑竟然組成一個碩大的曼荼羅像,映着幾具棺木,更顯詭異。

敖廣渾身焦黑,單腿站在曼荼羅的正中。

他皮膚黑如枯碳,身體扭曲,一條殘腿也被齊踝切斷,鮮血淋漓的截口立在曼荼羅道場中,搖搖支撐著僵硬的身子,看去直如地獄變相!

他條殘臂伸展開來,在頭頂結了個奇怪的手印。顯得碩大異常的頭顱儘力後仰著,頸中鮮血已凝結成塊,還是不斷滴下。那面目模糊的臉上竟帶着一絲期待的笑容——笑得詭異之極,宛然正如一個九歲孩童,要從母親手中接過糖果。

卓王孫悄步走近,仔細的看了他全身一遍,突然出指,從他頸中的傷口裏挑出一根還未全焦的髮絲,凝目注視了良久。他的眼中慢慢出現了一點笑意,轉身走了出去。

岳階早就等的不耐煩了,在房外不住踱步。見卓王孫出來,急忙迎上去問道:「郁公子看過屍體了,可有什麼高見么?」

卓王孫淡淡道:「正是要向岳大人請教。」

岳階拱手道:「那老朽就先拋磚引玉了……以在下對現場的偵查來看,敖廣全身皮膚被烈焰灼烤過,頸中有一條極細的傷痕,從傷口附近的肌肉形狀來看,應該是被一條極細的絲線勒斃的。只是在現場中並沒找到殘留的兇器。也沒發現任何腳印、手印,可見兇手是個極為細心的人。絲線如此觸手即斷之物居然能勒斃活人,又可見兇手內力之深厚。若作案者真是如此來去無蹤、謹微細秘、兇狠毒辣而又武功強橫的高手,那就不是老朽所能夠勝任的了,還要請郁公子看在武林同道的面上,施以援手為幸。」

卓王孫淡然道:「在下援手是毫無用處,卻是不知楊盟主和小晏公子肯否援手?」

岳階頓了頓道:「這兩位和案情當然最有關聯,不過在下已經派人去請了。」話音未落,楊逸之和小晏已經到了門口。兩人神色淡然,似乎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尤其是楊逸之。他當然是自己走上來的,而且步履極其輕捷瀟灑,臉色也看不出絲毫的異樣。

相思驚訝的看着他,他卻將目光挪開了。

岳階道:「殿下,聽郁夫人說,你打傷並掠走了這位楊公子。」

小晏冷冷道:「傷是傷了。不過……」

岳階追問道:「不過什麼?」

小晏嘆了一聲,似乎不願多講,道:「請楊盟主到我房間去,原只是為了替他療傷。」

岳階雙目神光一長,緩緩道:「這麼說,兩位剛才是一直呆在殿下房間中了?」

小晏道:「不是。」

岳階的眼睛越發亮了,道:「這麼說來,兩位到底是去了哪裏?」

小晏道:「楊公子的確不愧為中原武林盟主。我剛替他過血不到片刻,他就已經完全恢復。」

岳階道:「恢復了又怎樣?」

小晏道:「恢復了自然就不願再留在我那裏。」

此事對楊逸之來講當然是奇恥大辱,一旦恢復功力,自然一刻也不肯留下。岳階道:「然而殿下就這樣放楊公子回去了?」

小晏冷冷道:「在下自然是願意留楊盟主過了子時才走,只是力有未逮。」

卓王孫道:「楊盟主重傷初愈,殿下這句『力有未逮』,是否有些過謙?」

小晏輕描淡寫的道:「本來以在下那點薄才,也不是完全沒有機會。只是替楊盟主過血的時間雖不長,卻多少有些累了,加上在下孤陋寡聞,實在沒有想到楊盟主的武功已經高到了時有時無,來去無痕的地步,自然就沒能留住。」他看了楊逸之一眼,道:「非但沒有留住,連自己也不得不留在房中療傷了。」

岳階沉下臉來,道:「如此說來,兩位剛才曾經交手?」

小晏道:「也可以這麼講。」

岳階道:「這樣兩位子時的行跡,都無第三人可以證明了?」

小晏並不出言,竟似默認。楊逸之面色陰沉,更連看都不看大家一眼。

卓王孫嘆道:「非但他們兩人沒有,連在下也沒有。」

岳階頓時就像被人抽了一記耳光,臉色難看之極。無論這三人之間的關係如何雲山霧罩,至少有一件事情是清楚的——那就是他要三人離開大威天朝號的計劃完全失敗了!

不僅失敗,而且兇手似乎還利用了這個計劃,把本不可能做到的案子完成得輕而易舉。

甚至,甲板上的每一個人都無意中成了幫凶。

窗外海風嗚咽,似乎就是譏誚的笑聲。

岳階儘力止住惱怒,目光從卓王孫,小晏,楊逸之臉上一一掃過。

三人的目光都靜如止水,波瀾不興。似乎無論遇到什麼事,也不會讓他們的神情有絲毫改變。

岳階的心一點點往下沉,他明白無論最後對手是其中的哪一個,都必定是平生未見的強敵。而對於這樣的強敵,光憑他一人,勝出的機會無疑少得可憐。

岳階緩緩將目光停留在卓王孫身上,道:「不知郁公子有何高見?」

卓王孫道:「我的高見就是該去睡覺了。」

岳階皺眉道:「睡覺?」

卓王孫道:「夜深人靜,海游無事,難道不正適合睡覺么?」

岳階道:「血案當前,怎麼可以說是無事?」

卓王孫冷冷道:「即使有事,那也是你們的事,難道為了你們有事,我也就不要睡覺了?」

岳階似乎還要說什麼,卓王孫轉身就走。

岳階伸了伸手,卻終於不敢拉住他。第三部分

47.枉勞人間白玉盞(1)

接下來的兩天,大船一直航行在茫茫遠海之上。蔚藍的海波泛金瀉銀,美麗無比。風暴終於遠去,大海又恢復成了一個溫柔和藹的女主人,用陽光和微笑歡迎著天朝號上的客人們。

然而這些客人在不知不覺中就已經少了三個。黃二的棺材也少了三具。他們在清晨的陽光下被葬入大海。

看着黑棺在平靜的海波上越飄越遠,漸成海天之際的三個小黑點,眾人的臉色都異常陰沉。

棺材裏的這三人生前都極不普通,然而現在也不過是白雲碧波里的小黑點。在這艘離奇的客船上,生死是如此容易。誰都可能成為濕婆的下一個祭品,無論你有何等的心智武功、何等的身份地位。

六支天祭,這四個字宛如魔咒,沉沉盤旋在眾人的心頭。

一些海鳥在風中歡快的鳴叫,烏黑的雙翼將點點朝陽的影子帶到眾人頭上,又被微涼的海風吹散了。

步小鸞似乎感到有些冷,她纖弱的小手在卓王孫掌中輕輕打着顫。卓王孫牽起她進了船艙。

剛到走廊,就見唐岫兒和謝杉聚在屏風前,不知正在做些什麼。

步小鸞偎依在卓王孫身旁,仰著頭輕聲道:「他們在做什麼啊?」

卓王孫道:「我們可以過去看看,不過不能看得太久,你該回房休息了。」

步小鸞很乖的點了點頭,兩人來到屏風邊。唐岫兒一直注視着謝杉的舉動,也沒在意兩人的到來。步小鸞忍不住奇怪,順着看去,就見謝杉蹲在第四幅屏風前,手上裹着一層白布,沾了種淡藍的藥水,小心的把屏風由下而上的擦刮著。

卓王孫似乎來了興緻,一時也沒有再催促步小鸞回房。只聽步小鸞怯生生的問了一句:「你們在幹什麼呀?」

唐岫兒不耐煩的揮了揮手:「別吵!你小丫頭懂什麼?別把那個草包名捕給我嚷了過來,有他一插手,再明白的案子也越辦越糊塗.

步小鸞還要說什麼,卻見謝杉突然停下了,一臉驚訝。

唐岫兒問:「怎麼了?幹麼停了?」見謝杉一言不發,連忙湊了過去,就見屏風右下腳依稀露出幾個字,赫然有兩個就是「謝杉」!

謝杉清秀的臉頓時毫無血色,雙手忍不住顫抖起來。唐岫兒低聲罵了句:「沒用!」一把奪過謝杉手上的白布,三下兩下將整個屏風抹拭乾凈。

一面森綠的曼荼羅圖象顯露出來,曼荼羅下一行血紅的大字:「子時、謝杉、玄四。」拳頭大的字以猩紅的顏色刺出,看去極度的觸目驚心。謝杉踉蹌後退,似乎連站立的力氣都沒有了。

畫面上一片陰鬱慘淡,青碧的顏色刺出的大片林木,構成一個獰惡的曼荼羅。林木中站着一尊無頭殭屍,被藤蔓糾纏着。殭屍的雙手捧在胸前,手中赫然竟是他自己的頭顱!

那顆頭顱已經被藤蔓撕扯得扭曲變形,唇邊卻帶了絲譏誚的笑容,似乎面前更有無比的大苦在折磨著世間之人。粘稠的液體不斷的從他的眼中滴下,在他的腳邊化成新的藤蔓,纏繞撕扯着他的軀體。

陰沉的走廊似乎被這種森綠的顏色灌滿,那些粘稠的汁液彷彿就要破壁流出,黑暗深處彷彿隱約傳來頭顱尖銳的笑聲。

步小鸞「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卓王孫揮袖遮住了她的目光。唐岫兒雖然自命膽大,卻也忍不住退了兩步。

卓王孫踱上前去,仔細打量那扇屏風。步小鸞顫聲道:「這畫好可怕。」

卓王孫淡淡道:「不過是畫,有什麼可怕的?你越去想,它自然越可怕,你若是不去想了,它們也無非是些顏料和木頭。」

只聽後面有人微嘆道:「只怕不是人嚇人這麼簡單,天地之秘,不是人力可窮的。」卓王孫知道是小晏,他回過頭去,淡然道:「論到博聞強記,那自然還是要請教殿下了。」

小晏似乎完全忘了那天在甲板上對相思的所為,若無其事的輕嘆道:「這副曼荼羅主殺戮,行祭之法在六支天祭中乃最為詭異。無人可知第四界天主是如何向濕婆的第四化身獸主獻祭的。只知道……」他搖了搖頭,輕聲道:「此天祭圖一出,殺伐之氣充塞天地,萬獸暴虐性起,互相殘殺,直到血沒天界。但是出現在天朝號上,就不知是何等徵兆了。不過從畫下留字來看,似乎是說下一個應祭者,將是謝公子。」

謝杉強笑道:「謝某並非弱質女流,也不是那貪婪財寶之輩,兇手時間地點說得這麼明白,難道謝某就坐以待斃不成?大不了拼個魚死網破,總不能讓二位看低了。」

卓王孫攬著步小鸞向房間走去,長嘆道:「你已經死了。因為你已經怯了!」

謝杉臉色蒼白的坐在房中,不時嘆息一聲。唐岫兒在他面前走來走去,看他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忍不住道:「看你平時吹得何等英雄了得,給人家寫了個名字出來,就嚇成這個樣子,要叫我哪個眼睛看得上呢?」

謝杉道:「可是之前幾個人都就這麼死了,唉,沒想到這次出來就惹出這麼多事,要是我爹知道……」

唐岫兒秀眉一軒道:「又來了!別人給他唬住了,那就是該死。我們唐家若是也怕了這些江湖宵小的伎倆,蜀中唐門以後再怎麼在武林中立足?」

謝杉嘆了口氣,道:「你自然是唐門的,我哪裏有這麼威風。」

唐岫兒橫了他一眼,道:「難道你不想做我們唐門的人?」

謝杉胸中一熱,吶吶的說不出話來。唐岫兒趁機道:「表哥,我們不如就利用這兇手的囂張氣焰,趁機捉住他?」

謝杉嚇了一跳,駭道:「你還想捉住他?」

唐岫兒哼了一聲道:「你們還叫什麼男人呢,怎麼這麼一點骨氣都沒有?有人要殺我們,我們捉他出來,這有什麼不對?不要說他還惹到我們頭上,單是這麼囂張的在我面前殺這個殺那個,就是很不給我面子!我若不抓他出來,枉稱我這閨中諸葛的美名了。」

謝杉道:「那你想怎樣?」

唐岫兒轉了轉眼珠道:「其實也很簡單,他說要在子時、玄四殺你,你就在子時時分呆在玄四里,有我守在門外,就算不能當場捉住他,至少也可看的出他是誰來!那時看他如何遁形!」

謝杉嘆道:「原來這條計策無論成是不成,我反正是死定了。」

唐岫兒道:「你自己的房間,好好的查一遍,又有我在外面,難道兇手還真的可以飛進去?再說你總是謝家的長孫,平時總是誇自己的武功多麼了得,難道就只會任人宰割?他來殺你,你就不能殺他?」

謝杉給她說的有些訕訕的,也不禁覺得這方法的確有些道理。何況在一向心儀的表妹面前,倒也真不肯低這口氣,雄心陡起,高聲道:「好!既然如此,我們就看這兇手真的有什麼神通,可以虛空殺人,難道真可就這麼取了我的性命?」

唐岫兒盈盈一笑道:「這才象個江湖上的英雄好漢么。走罷,我們現在就先去仔細查看一下你的房間,凡事豫則立,不豫則廢,我就不信我們如此準備,還能叫那兇手討了好去?」

謝杉終於臉上露出了些笑容,跟唐岫兒一路向他的房間行去。

支牙一聲,黃四房間的門開了,岳階站在門口,看着兩人的背影,眼中光芒閃動,喃喃道:「這丫頭雖然一向瘋瘋癲癲,但這一招倒也真不失為個好方法,若它真的奏效,我這老身子骨也可早點回家休息了。」

一聲未了,就聽身後卓王孫嘆道:「世間之事,只怕沒有眼前看來的那麼容易。」

岳階心下大疑,還要再問什麼的時候,卓王孫搖了搖頭,自顧自走了。岳階沉思許久,也悄然走了出去。第三部分

48.枉勞人間白玉盞(2)

亥時。唐岫兒一身勁裝,坐在謝杉的房門口,身上斜背了暗器囊,眼睛隨着走廊中亮如白晝的燈火滴溜亂轉。夜晚海上的風聲似乎也停止了呼喚,四下一片寂靜,唐岫兒只覺心中有種莫名的興奮支撐著,似乎盼望着兇手早些來。

忽然身後一聲咳嗽,唐岫兒猛然轉身,就見岳階走了過來,手中提了個小小的茶壺,還有個燃了火的紅泥爐子,施施然走到走廊上,將爐子支起,茶壺放了上去,一面嘆氣一面道:「人老了就是不中用,這麼好的夜晚卻就是睡不着覺。煮壺茶消消這永夜也好。」

唐岫兒道:「你要煮茶去廚房煮去,別在這裏礙手礙腳!」

岳階冷冷道:「我倒不知道唐大小姐除了包了兩間房子,什麼時候也將這走廊也包下來了。」

唐岫兒氣道:「你……」

岳階再不理她,一矮身,竟然就在爐邊坐了下來,那紅泥火爐滋滋響着,茶香淡淡的透了出來,岳階陶醉的嗅了一下,閉目道:「人都是有點嗜好,象我這樣的老人,能夠安安穩穩的坐着喝杯茶,那就是最可樂的事情了。」

就聽一人介面道:「何止是岳先生,在下素來也雅愛這茶中之道,不想今日竟然遇到了同調。」

就見卓王孫攜著步小鸞和相思,也走了過來。

唐岫兒皺眉道:「你也喜歡喝茶?」

卓王孫也不理她,徑自走到岳階面前,贊道:「岳先生這茶,應該是用的金牛亭下三十尺的揚子江水,和蒙頂山山上的二月雨前,那是很難得的了。更難得的是這火爐和茶壺,若是小生所記不差,應該是前朝汝窯第一爐的珍品。當今世上,所存尚不過十件,不想竟在岳先生這裏見到了,那實在是在下之幸。」

岳階笑着欠了欠身,招呼卓王孫坐下,笑道:「這是五年前我破了尚王府寶庫失竊的大案,王爺特別嘉獎我,要我在找回的物品中挑的。尚王府藏珍號稱天下第三,可老夫無子無女,平生所好的,就是這一口茶,就挑了這套茶具。尚王爺當時萬般不肯,但話已出口,也就只能聽之。自我得后,這才第二次用,郁公子既是解人,少不得也要同酌一杯。」

卓王孫拱手笑道:「既是岳先生如此抬愛,倒也不可拒卻。只是壺爐雖好,卻無杯盞,待我命內子回房取一套雨過天青的杯子來,我們好好酌一巡。」

相思答應一聲,正待轉身,就聞一陣香氣透入,有人悠然道:「如此天下難尋的茶會,怎麼可以只用雨過天青的杯子?郁公子自然風雅,但未免在器用上仍然簡單了一些。」清香微寒,自然是小晏到了。

卓王孫淡淡笑道:「說到茶道,我倒忘了船上還有一位高人了。傳聞扶桑國舉國嗜茶,茶藝出神入化,茶具更是華瞻雅麗,殿下皇室所藏,那自然不是我等草莽之人所能比擬的了。就請殿下來與我們這些愚民同樂如何?」

一時如明月清輝,照映滿室,素寒淡香之中,小晏飄然入室。身後紫石姬長裙曳裾,手捧一隻紫水晶的托盤,一同進來。盤中六隻杯子,擺成雪花狀。那杯子乍看沒什麼希奇之處,就聽卓王孫贊道:「愛茶之鄉,器物果然精良。這杯子初看毫無出奇之處,不過是雲英盞,上面畫了些花紋。但仔細看去,那些花紋並非自外鐫刻上的,乃是杯子本身的雲英天然帶有。雲英生而有花紋也並不奇怪,難得的是在名匠的曲意雕琢之下,竟然能形成亭台樓閣之景勝,花鳥蟲魚之姿態,那就實屬曠世珍稀,難得一見了。岳先生的茶具雖然也難得,但畢竟純屬匠人所為,比較這樣的天然與匠心共運,那自然就要輸了一籌。」

岳階也笑道:「老朽風燭殘年,江湖野客,怎可與殿下相比?那自然是氣度差之,器用又復差之了。」

三人一齊大笑。紫石姬送上茶杯,將錦絲紋龍座墊放在卓、岳旁邊,小晏輕拂衣帶,坐了下來,一時茶湯蟹沸,紫石姬提起壺來,在三個杯子中淺淺斟了半杯,恭謹地送到三人面前。岳階剛要舉杯邀客,就聽卓王孫道:「咱們在此煮茶度此清夜,我總覺得少了個人。殿下以為呢?」

小晏淡然道:「楊盟主風格高標,清神俊朗,想必對這些清務也頗有心得。今日之會,若是少了他,異日傳聞岳先生此會,殊為一憾。」

卓王孫一笑道:「不過楊盟主這兩日似乎不喜歡跟我們這些俗物聚在一起,殿下有什麼法子將他召來?」

小晏淡淡笑道:「郁公子若肯露一露真相,楊盟主必定奔馬而來。」

卓王孫笑道:「哪裏哪裏,在下不過習得一點花拳繡腿,方之殿下,無疑正是這茶壺與杯子的區別。有雲獻醜不如藏拙,郁某也不過略有自知之明耳。」

小晏微笑道:「若是郁公子這樣都是花拳繡腿,想必中原的武學的最高成就,就是花拳繡腿了。」

卓王孫道:「殿下殿下口舌鋒芒,郁某真是愧不敢當。孰優孰劣,自然要請楊盟主這方家來正了。郁某就獻醜一次,若不成功,再請殿下一顯高明。」說着,吸了口氣,緩緩道:「楊盟主,月明滄海,凝霜為茶,何不移尊共飲,豈不有愧這清風明月?」

他聲音也不是很大,但一聲即出,彷彿天地間再也沒有別的聲音。一語既罷,滿船都是回聲。

走廊中燭光一明一滅間,就見楊逸之站在門口,臉上略有不悅之色,眉頭微微皺起,似乎很不滿意被別人打攪。卓王孫笑了笑,回首對紫石姬道:「你看楊盟主好像對你這茶很沒有興趣的樣子,是不是也太沒有禮貌?」

千利紫石臉上一抹淡淡的微笑,長袖一翻,已然出手,將燒的通紅的茶壺托在手中,內力一激,一道滾燙的水柱擊到空着的杯子中,內力源源不絕,茶水沖滿了杯子,並不停歇,就如有什麼透明的屏障隔在杯子四周,形成一道三寸高的水柱。千利紫石手一沉,紫砂壺重歸火爐上,盤膝坐下,對楊逸之做了個請飲的姿勢。

楊逸之神色變了變,手一揮,也不見有什麼動作,平杯沿以上的水柱就如被無形的利刃劃過一樣,斷成兩截,忽如林花委地,澆入另外的兩個空杯中去。楊逸之走過去,也席地坐了,取過面前的杯子輕啜一口,道:「如此清茶,一杯為品,兩杯為解渴,三杯四杯,那就是飲牛飲馬了,姑娘一下子給我倒這麼多,難道真當我是馬牛么?」

紫石姬禁不住一笑,就聽卓王孫道:「想不到楊盟主也是如此解人。千利姑娘還不再倒一杯,趁機大邀盟主之寵?」

紫石姬盈盈一笑間,就聽小晏嘆道:「只是四個人卻有六杯茶,多出兩杯,只可敬明月與海神了。」

卓王孫神秘一笑道:「自然會有人來喝的。」

小晏皺了皺眉,就聽走廊盡頭方天隨道:「各位好雅興,本官也睡不着,若是有剩餘的茶水,也請賜一杯。呀!空蟾姑娘也下來了。」

空蟾一身黑衣,面懸黑紗,默不作聲的走了過來。

方天隨一襲白衣白帽,對空蟾一揖道:「海上月明,良有可思,高卧雖好,終不如二三知己座談。看他們幾位如此熱鬧,姑娘不如也隨喜一二?」空蟾一言不發過來,卓王孫起而肅客入座,岳階見主客異位之勢已成,也只好苦笑坐着。

紫石姬將杯盞移到各人面前,方天隨謙了一聲「叨擾」,卻先將滿杯挪到了空蟾面前,大有邀好之意。空蟾也不理他。眾人正要舉杯,唐岫兒實在忍耐不住,大聲道:「你們究竟在幹些什麼?」

卓王孫笑道:「難道姑娘看不出,我們在飲茶?」

唐岫兒更大聲的道:「你們飲茶為什麼偏偏要選這個地方?這麼一大幫人,兇手還怎麼來?」

卓王孫指了指門,道:「你還是先去看看你的表哥還在不在。」

唐岫兒一驚,撲到房門前,猛敲了幾下,道:「表哥、表哥,你可好?」

裏面謝杉疲憊的聲音道:「還沒死。」

唐岫兒鬆了口氣,回過身來正要再對卓王孫發脾氣,就聽卓王孫自言自語道:「還有一刻鐘就到子時了,若我要看住一個人,還是不要去理會別人的好。」

唐岫兒張了幾張嘴,終於還是忍住了氣,拉過凳子坐在房門前,不時敲一下房門,謝杉也總是回一句「還沒死」。眾人雖然依舊談笑不已,但每個人的目光,也都聚在這房門上。卓王孫內息探出,籠罩全場,玄四房間周圍無不在他的監視之下,回看小晏與楊逸之,一個笑意淡然,一個若有所思,顯然關心之物,也都不在這一杯茶上。卓王孫微微一笑。

燈花漸落,方天隨打了一個哈欠,步小鸞也有些倦了,四處亂看着,燈光下的黑影似乎也漸漸濃重,大家的笑聲也靜寂下來,似乎連針落也能聽見,更漏清冷的聲音,滴滴而下,似乎和人的心跳一起,在空氣中凝結起來。第三部分

49.春心一線懸成灰(1)

子時已經快要過去,一切仍是安然無恙,卓王孫一瞥牆上,自鳴鐘正好敲了起來。

眾人還沒有如何動作,唐岫兒已經跳了起來,一把拽住門鎖,顫聲問道:「表哥,時間過了,你還好嗎?」

謝杉似乎不堪重負,道:「還好,還好,兇手的影子也沒看見個,快開鎖放我出去。」

唐岫兒心急之下,哆哆嗦嗦的從口袋裏掏鑰匙,謝杉似乎已經忍不住,快步跑到門口來,還不停道:「岫兒,開門,快……」

唐岫兒好不容易找到了鎖孔,還沒待把鑰匙插進去,謝杉的聲音突然就咽在了喉頭,人也砰的撞在了門楣上。

唐岫兒正好開着鎖,又氣又笑的唾了一口:「沒出息!哪裏就急得這個樣子,兇手沒殺着你,看不嚇死了你來。」用力將門一拉。

一股腥氣撲面而來,唐岫兒還不明白怎麼回事,謝杉的身體僵硬著向她撲來,眼睛一酸,被噴了一臉溫血。

方天隨眼前一花,就覺得什麼物什帶着腥氣滾到面前,還沒來得及起身,已經把火爐撞了個骨碌,茶水四濺,燙的他跳了起來,定睛一看,飛來的竟然是一顆沾血的人頭,頭髮垂掛在火爐上,滋滋聲響中,一股焦臭撲鼻而來。

他正要大叫,卻聽得唐岫兒已是一聲驚呼,只震得耳朵發麻。

頓時,唐岫兒隨着謝杉的無頭屍體一起倒在地上。

這下突如其來,眾人都為之震懾,半晌才回過神來。紫石姬飄身而前,將唐岫兒抱在懷中,探了探鼻息,對小晏點了點頭道:「還沒死。」

小晏手指一彈,將謝杉的頭顱從火爐中彈開,一轉手,一道無形的紫光從袖中標出,將頭顱纏住,拉了回來。內力自蝶絲中點點而下,剎時將血止住。小晏手一抬,頭顱倒懸空中,皺眉看去。

頭顱此時已被火燒的面目全非,但仍能看出死者眼睛中的驚恐,似乎在一瞬間就為什麼力量掣離身體。小晏目光凝視在頭顱脖間的傷口上,似乎看到了什麼奇怪之極的東西。

這時,子時還沒有過去,鐘聲一聲接着一聲,還在沉沉的敲著,宛如在天朝號上奏響了永不休止的喪鐘。

卓王孫與岳階、楊逸之早已進了玄四房中,屋裏毫無異樣,窗戶仍然反鎖著,桌上翻開一本醫書,旁邊堆著一堆碎紙條。只在門口一堆鮮血已變成暗紅。

岳階一步搶上前去,手指往桌前座椅上一抹,自言道:「靠背有汗漬,人確實是剛剛起身。」說着,身子往地上一探,貼地看了半晌:「腳印的確是從桌前到了門口。」他也不起身,蹭地挪到門口,四面勘探了許久,搖了搖頭道:「沒有,這裏根本沒有任何傷人的利器。可是……」

他一嘆之下,十分沮喪,方才的敏捷似乎也不見了,無奈的扶著門邊的落地燈柱站了起來:「跟以前的案子一樣,又是無跡可尋。不過……」他看了看四下如常的房間,空空蕩蕩,似乎少了點什麼。岳階猛一抬頭,突然想了起來:「沒有曼荼羅!」

卓王孫搖頭一指他面前的血跡。

赫然一副曼荼羅已隨着血跡浸漬,顯露出小半個來。

岳階一怔,眼看着曼荼羅越顯越大,自己竟和謝杉的無頭屍體一起呆在八瓣緋紅的花紋正中,再也不管線索不線索,一躍而出,退到了門外。

突覺身後一道幽寒:「岳大人不必驚慌。」

岳階回頭看時,卻是小晏,但見他正輕輕用一方雪白的絲巾拭着手,淡淡道:「兇手既然可以讓屏風定時退色,這借血漬顯形的手段也不足為奇。」

卓王孫剛好把目光從門側的燈柱台上收回,注視着小晏,緩緩道:「這顯形曼荼羅的辦法倒是沒什麼,不過這無形的殺人手段,殿下是否看出了些端倪來?」

小晏宛如此事毫不關己,淡然道:「屍身別無傷口,系在一瞬間被極其鋒利之物抹斷脖項。可是據諸位勘查,房間門窗反鎖,四處也毫無異樣,門外十數人守候,半刻也不曾離開,這行兇之人來去無蹤,實在非我所能想像。駑鈍之才,只有敬聽郁公子高見了。」

卓王孫看了看他,道:「行兇者只怕未必是人。」

小晏微微一笑道:「難道郁公子真的相信鬼怪之說?」

卓王孫道:「不是人,也未必就是鬼怪。」

小晏臉色一沉,不再說話。

卓王孫回頭對楊逸之道:「楊盟主認為呢?」

楊逸之臉色陰沉,冷冷道:「鬼怪也好,人也好,都與我毫無相關。」轉身離去。小晏嘆了口氣,也隨之而去。

卓王孫看着兩人的背影,若有所思。他漸漸收回目光,從燈柱中拾起一撮燃盡的燈灰,出了房門。

岳階此時正在外邊驗屍,方天隨等人驚魂未定,手下人等更是唧唧喳喳,擠成一團。

步小鸞看着卓王孫出來,突然一聲哭倒在他懷中,顫聲道:「哥哥,我們快走,這裏真的有鬼。」

卓王孫將她拉在懷中,輕輕撫摸着她的頭髮,抬頭看去,走廊牆上一個青銅圖騰燭台在時暗時明的燭光下宛如鬼臉,雞卵大的雙目鼓突,向眾人張開猙獰的笑臉,彷彿在嘲弄,也彷彿在挑釁。

窗帷被午夜涼風輕輕撩撥著,透出窗后新月幽艷的冷光,無數黑影彷彿就在月光下的大海上歡快舞蹈,凌亂的舞步儼然就踩在眾人心上。

濤聲起落,萬物嗚嗚咽咽,如唱哀歌。

難道天地間真有所謂的鬼神?第三部分

50.春心一線懸成灰(2)

然而似乎鬼神也有出沒的習慣,自謝杉歿后數日,唐岫兒儘管幾次吵著要將屏風拆掉,下一幅曼荼羅卻始終沒能出現。

大船在海上平穩的行駛,成群的海鷗送來清爽的陽光和海水的氣息,似乎慘案就此終結,再也不需擔心。然而大家依舊憂心忡忡,似乎都在這份閑散中等待着即將來臨的惡訊,連早飯也少有人出來吃了。

相思坐在鏡台前,朝陽明麗的光芒被窗欞濾得點點滴滴,聚在她面前的鏡子裏。她微微側頭,將一隻玉環取下來,一頭青絲瀑布般的從椅背直垂到地上。她拿起一柄檀香木梳,將頭髮分成兩綹,一半輕含在口中,另一半任它垂下,一抬頭,看着鏡中人的清媚姿態,燈光朦朧,更覺花容風致,極妍盡觀,不禁一笑,不經意間手中微松,木梳竟順着那垂地的烏光,滑落到地毯上了。

她斂衽起身,正要去拾,只聽門外一陣砰蓬亂響,接着傳來唐岫兒的怒喝。相思大感驚疑,不知唐大小姐又在鬧什麼玄虛,順手將木梳拾起,綰在頭上,走了出去。

走廊上吵吵嚷嚷的已經圍了好多的人,相思悄步走到人群後面望去,就見唐岫兒滿面嗔怒,一身喪服還未除去,頭髮蓬鬆,正抓住一位十三四歲的少年,拳腳雨點般落下,打的那少年閃躲不及。唐岫兒似乎極為憤怒,一面打,一面氣咻咻的道:「不長眼的小賊,叫你敢闖到我的房間來,你想偷什麼,你想偷什麼!」唐門的武功何等了得,唐岫兒雖然沒有施展出內力,幾拳下去,那少年已經鼻青臉腫。但那少年極為倔強,一手遮住臉前,一手抓了屏風的底座,勉力讓自己挺立着,也不辯解,任由唐岫兒踢打。唐岫兒看他如此倔強,更是憤怒,手一緊,打得更加狠了起來。

就聽方天隨睡意尚濃的聲音從人群後傳了過來:「你們這些人又是鬧什麼啊,莫非又有什麼惡事發生了?這眼見明天就要到海南了,就不能讓本大人過幾個時辰的安省日子?」

卓王孫笑道:「惡事倒是沒有發生,就是唐小姐正在練她的暗器靶子。」

唐岫兒猝然住手,一反手將那少年扯的一個踉蹌,怒聲道:「你說什麼?」她臉色蒼白,身子也清瘦了好多。

卓王孫道:「若不是暗器靶子,難道唐家的武功就是來打小孩子的么?」

唐岫兒看着他,臉上惱怒交集,狠聲道:「他一大早偷偷摸到我的房間里,難道就不該打?」

岳階從人群後走出來,上去打量了那少年一番,沉聲道:「你不是這艘船上的人。這茫茫大海上,你是從哪裏來的?」

那少年冷冷看了他一眼,緊閉着嘴唇,一言不發。

唐岫兒怒道:「問你呢!快說!」說着,一個耳光,打的那少年半邊臉頰都腫了起來。那少年突然睜目看了唐岫兒一眼,眼中滿是森寒之氣,唐岫兒怔了一怔,又是一個耳光打了過去,罵道:「野種!」

相思嘆道:「這麼一個不會武功的孩子,唐大小姐真忍心打得下手?」

唐岫兒見眾人都是說她的不是,更加惱怒,道:「我就是要打!你看不慣么?」相思越眾而出,道:「打幾下教訓一下也就可以了,再打下去,恐怕這孩子就禁受不起了。」

唐岫兒顫聲冷笑道:「你為什麼這麼護着他?莫非這個野孩子跟你有什麼關係?」卓王孫臉色一沉,相思卻如不覺,笑道:「自然是沒什麼關係。唐小姐若是沒丟什麼東西,就放了他吧。」

唐岫兒道:「好!我就賣你一個面子,你說放了他,就放了他!」

說着抓起那少年的頭髮,砰的一掌將窗子打開,就待將那孩子向窗外投去。相思衣袖一帶,一道勁風卷出,要在半途將那少年救下,唐岫兒一聲冷笑,手在頭髮上一拂,空中就覺微淡的光芒閃了一下,彷彿星空一下子出現在這走廊之中,尖銳的風聲撕扯得眾人的耳鼓都要裂開。相思臉上笑容不減,衣帶飄飄,就聽丁丁之聲響個不停,唐岫兒甚至沒有看到相思怎麼出手,擊出的暗器已被相思一枚枚接在手上,扔了滿地。唐岫兒喝道:「給你!」手掌一圈,將那少年作為暗器向相思直擲過來。這時她憤怒已極,出手再不容情,這一擲滿含內力,相思不敢硬接,雙袖疊起,將她擲來的力道消解大半,一招白雲出岫,將他向一邊送去。就聽嘩啷一聲響,將屏風撞翻在地。

相思也不再和唐岫兒計較,趕過去將那少年扶起來,只見他的額頭已被撞破,當下憐惜的替他擦了擦,那少年神色絲毫不動,任由相思拂拭。

唐岫兒看着他冷冷的臉色,不由自主的就是怒火衝天,縱身過來狠狠的將他一推,道:「你這賊小子被水淹昏了頭了?腦袋進海藻了?被海蝙蝠咬斷了神經了么?人家打你不知道疼癢,人家幫你也不知道疼癢,你們日本人不是人么?」

突然一脈寒氣自腦後襲來,唐岫兒驟然之間就覺得身子如在冰海,舌尖僵硬,竟然再也說不下去了。

就聽小晏的聲音自背後緩緩地傳過來,道:「唐姑娘,這孩子已經很可憐了,你們中國有句古話,叫做得饒人處且饒人,不妨就看在下一個薄面,放他一放吧。」語調雖然溫和,但唐岫兒周身如被冰雪,只覺森寒已經成形,如巨大的冰山壓在身上,幾乎呼吸都很艱難,更似乎連血液都凍僵在一塊,格格聲響中,哪裏還有餘力說話?

卓王孫微微一笑道:「殿下的見識固然高妙,只是何必跟女子廢話呢?」他這一句話出口,唐岫兒頓覺宛如春回大地,一陣暖風起處,身子終於不那麼冰冷了。這下當真知道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心中怒火雖旺,卻也再難說出一個字。

就聽小晏悠悠道:「郁公子既然出口,在下也無所用其廢話了。」

兩人對答之間,相思將那少年扶了起來,正問他叫什麼名字,從哪裏來,為什麼漂到了船上。那少年緊閉着嘴,一概不答,相思也不以為忤,拿出金瘡葯幫他擦拭打破的額頭。

岳階也走過來向那少年問話,那少年更是不理不睬。岳階這幾日來正為那幾樁案子心力交瘁,又插進來這麼個來歷不明的小子,更是心頭火起,皺眉道:「你這孩子也真是不知好歹,本想為你說幾句公道話,你卻這般不理不睬,難道你半夜混進別人的房間,反而是有理的了?」

51.春心一線懸成灰(3)

唐岫兒截口道:「小女子有幾句話正要請岳大人主持公道。」

岳階道:「你又有什麼話?」

唐岫兒道:「按照大明律例,一個陌生男子深夜潛入女子的卧房,是該還是不該?」

岳階道:「當然不該。」

唐岫兒冷笑道:「那到底該判何罪呢?」

岳階道:「按律該由女子親友杖責,打死無論。」

唐岫兒高聲道:「好一個親友杖責。可我一介女子,漂泊海上,唯一的親人又已經莫名死去,如今受了這等欺負,卻連還手都不能,真不知道這天朝號上還有沒有天理王法!」最後聲音轉而凄厲,竟似在哭泣。

相思知道唐岫兒雖然對謝杉呼來喚去,心中卻早已屬意之。謝杉死後,痛之心讓她幾不欲生,幾日來都將自己關在房內,不吃不喝,以淚洗面。今日她聲色雖厲,實已骨銷神殞,幾乎不成樣子了。

相思也不忍看下去,道:「唐大小姐,你到底要怎樣才肯放過這孩子呢?」唐岫兒猛然抬頭,淚光盈盈的眸子中俱是怨毒之意,她指著相思一字一句的道:「我要你替他還我一記耳光。」

相思臉色一變,道:「我?難道我有什麼地方得罪了小姐?」

唐岫兒道:「本小姐看誰礙眼就是誰,講什麼得罪不得罪?」

相思皺眉道:「唐大小姐何必苦苦相逼?」

唐岫兒將臉轉開,連連冷笑,雙肩卻不住抽搐:「如若不然,就讓這小子立刻下船。」

相思皺眉道:「唐大小姐,這蒼茫大海之上,你叫一個孩子如何活下去?這跟殺他有什麼分別?」

唐岫兒冷笑道:「你倒是菩薩心腸,只是不知道這菩薩心腸值不值一記耳光?」

相思正色道:「如果這一耳光能讓大小姐一遣怨氣,就請動手。」

眾人眼前一花,只見唐岫兒身形如閃電一般,就已撲了過來。

一切突然又靜止下來。唐岫兒面色陰沉之極,微轉過頭顱,看着身後。

她脖子上不知什麼時候已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步小鸞站在她身後,雪白的衣袖中露出一隻纖細的手腕,那把匕首就在她的手中微微顫抖著。她臉色有些惶然,眼珠四下張望,似乎不知如何是好。唐岫兒冷冷喝道:「把手拿開!」

步小鸞似乎非常害怕,胸口不住起伏着,卻固執的道:「不!」她回頭看了相思一眼:「你答應不打她,我就放了你。」

唐岫兒臉色更加陰沉。她的武功本來遠在步小鸞之上,然而剛才步小鸞的身法實在是詭異之極,毫無聲息,已渾然不似血肉之軀。而自己情急之下,稍沒留意,就被這個病怏怏的小丫頭用刀架住了脖子,真是平生之奇恥大辱。

唐岫兒雙拳緊握,全身顫抖,突然道:「好,我答應你。」

步小鸞本來準備把手放下,突然又想起了什麼,怯生生的加了一句:「還有那位哥哥。」她用左手指了指那位少年。

唐岫兒臉色鐵青,道:「我也放過他!」

步小鸞高興的道:「那位哥哥,她說放了你。」

那少年卻只冷冷的看了他們一眼,突然轉身走去。

相思一把沒拉住他,道:「你要到哪裏去?」那少年昂然不答,徑自走去。走過小晏的時候,卻微微一頓,橫了小晏一眼,也未曾停留,就此走到艙外。

卓王孫袍袖一揮,已將步小鸞拉在懷中。他看了看那少年,又轉頭看看小晏,嘴角慢慢浮出一絲微笑。似乎這中間又有什麼天地之秘為他所洞察。

小晏也一直看着卓王孫的笑容,道:「郁公子可又有什麼見解?」

卓王孫嘆道:「以在下之見,這個少年決不簡單,只恐在貴國之中,將來能勝於他的,也沒有幾個。」

小晏微笑道:「公子天日之表,所識所重者自然都是天下豪傑。這少年得公子之品題,此日已經身價百倍。」

卓王孫道:「單隻他這船上一行,就已經改變了很多事了。」他伸手一指,道:「便在此處。」手指之處,正是方才唐岫兒揪打那少年時所推倒的屏風。

那屏風有兩扇被少年撞的倒在地上,也沒有什麼異樣,小晏面容不變,道:「第五支天祭,終於還是顯現出來了。」袍袖一拂,倒地的屏風突然如有人扶,直立起來。兩幅屏風中赫然有一面的浮漆已經脫落,露出下面猙獰的一副曼荼羅來。

唐岫兒一直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眾人一時也忘了剛才的爭執,只全神貫注望着那扇屏風。

52.第四部分血池蓮華夢中開(1)

一道嫣紅的光芒若有還無的向屏風外探來,似乎帶着一種溫柔而詭異的召喚,讓人不得不去凝視它浮動的影像。地平線上一道紫光衝天而起,照透十方諸界。紅色的雲霧漩渦一般層層席捲著綻放,在紫光和紅雲的交界,深黑的波浪和風輕柔的彼此交纏。

一個長須老人伸展着四肢,被一枝長箭釘在天幕正中。他的鬍鬚很長,幾乎盤滿了整個世界,讓人看不清他的臉,更怪異的是他那極細的手足也象蒼白的鬍鬚一樣柔軟,在空氣中輕輕的飄蕩著,迴繞摺疊,不知盡頭,似乎一直要伸出畫面來。除了那支被埋在鬍鬚和手臂中的神矢以外,畫面沒有一絲血腥,反而出奇的靜謐,透出一種詭秘的溫和來。

小晏道:「傳說當年阿修羅王掀動神魔之戰,將天人兩界化為般若地獄,一切眾生皆受其荼毒。濕婆神箭毀三連城,神箭上沾染了阿修羅王的鮮血,自此,只要為濕婆神神箭所傷,靈魂將永受折磨,不得超生。畫中就是第五天祭,也就是對濕婆戰神化身的祭祀。」

他凝視着曼荼羅,頓了頓,續道:「只是不知道這次出現的,是毀滅的阿修羅呢,還是拯救的大神濕婆。」他臉上露出一絲譏誚的冷笑,又道:「方大人十年進士,兩榜功名,京官納福已足,又放做外務,正是飛黃騰達之時,卻不料就做了這戰神之祭。」

「什麼?」方天隨失聲道:「如何是我?」

岳階也愕然道:「殿下如何知道?」

小晏悠然指著屏風下端道:「就在這裏。」

眾人隨着他的手指看處,屏風下端卻有個淡淡的三指掌印,掌印只淺淺的一層,若不仔細看去,當真還以為是方才唐岫兒與那少年廝打時留下的。

方天隨忍不住盯住那掌印看,只覺那掌印淡淡中竟似帶着種詭異的色彩,彷彿能將人的眼神吸引住。那掌印越擴越大,似乎就要破屏風而出。他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就見卓王孫微微頷首,道:「本船中能與三相連的,就只有房間號了。」

岳階沉吟了片刻,道:「這掌印或許真是預示死者房間號的,然而方大人雖是住在黃字三號房,但是天字三號的郁小鸞小姐,地字三號的千利紫石小姐,包括玄三的唐大小姐個個都有可能是天祭的對象,殿下為什麼又偏偏知道是方大人呢?」

小晏淡然道:「這卻只是在下的預感而已。」

卓王孫微笑道:「看來殿下除文采武功之外,還能未卜先知了。」

小晏冷冷道:「要說預知危險的本領,在下又哪裏趕得上尊夫人。」

岳階也不明白他兩在打什麼禪機,沉吟道:「不過這幾位之中,只有黃三所居的方大人蓄鬚,同曼荼羅的內容正相吻合。若真是如此,看那畫中之相,下手的地點當在方大人房中。只是這次卻沒有將時間說出來……這個……」

小晏看着卓王孫道:「紫光衝天,乃是黎明破曉之時,生之將起,亦是死之將起。此在下之愚測,郁公子可以為然否?」

卓王孫微笑道:「殿下天縱聰明,自然是言出必中。」

岳階一聲冷笑道:「只是這次兇手將時間預告得如此清楚,可謂步步進逼!老朽就是拚卻這把老骨頭,也定要與他周旋到底!」

卓王孫淡淡一笑,道:「岳捕頭又來了。」

岳階拱手道:「這次郁公子無論如何也要幫幫忙。兇手明知郁公子在此,卻仍如此囂張,顯然不僅蔑視我岳某人,更加不將公子放在眼中。老朽斗膽請公子看在人命關天的份上,向受害人施以援手。好在兇手所示乃是黎明破曉的一瞬間,公子天縱奇才,想必定有完全周策,可以將兇手手到擒來。」

卓王孫道:「那你可知道要向誰施以援手么?」

岳階一呆,道:「難道不是方大人么?」

卓王孫道:「方大人則是岳捕頭職責所在了。」

岳階道:「郁公子的意思……」

小晏微微一笑,道:「郁公子的意思是小鸞小姐自然不勞大人操心,紫石姬則有在下保護周全,剩下唐大小姐和方大人則只有仰仗尊駕了。」

岳階想了想道:「從上次謝杉一案來看,眾人匯聚一處並不是什麼好的法子,畢竟兇手就在我們之中,這樣分頭行事,彼此牽制也許更要好些。」

卓王孫道:「既然岳大人也以為好,那還不吩咐手下趕快準備?」

岳階道:「我立刻派人把守黃三玄三的大門。」

卓王孫微笑道:「我是叫你讓手下快去準備早餐。」

岳階愣道:「為什麼要我的手下?」

卓王孫笑道:「敖老闆已死,就岳大人帶來的人最多,不用來準備早餐豈不浪費?」

岳階突然明白過來,臉上惱羞交集,卻也敢怒不敢言,只得道:「郁公子休要看輕了在下,在下此番一定……」正要多說兩句場面話,卻發現大廳里的人一個個不知什麼時候都散去了。第四部分

53.血池蓮華夢中開(2)

中午過後,海面上突然起了一陣濃霧。到了夜間,連海面都看不見了。天朝號在濃霧中摸索著,緩緩向海南進發。

這一代分佈着數以萬計的礁石,在霧氣的滋潤下變得濕滑無比,突兀立在黝黑的海水中,時隱時現。讓人感到海船像是在一直巨大的海獸的腹臟中穿行。

失去了敖廣的指點,水手們都顯得有些戰戰兢兢。畢竟這些的礁石只要觸上一個,就可能將巨大的天朝號整個撕開。何況水面下潛藏的暗礁更多,也更加致命。

到了深夜,緊急停泊的笛聲拉響,天朝號在濃霧中終於失去了方向,只有暫停在附近的一方孤島上,等待濃霧散去。

看樣子,明日凌晨到達海南的計劃是要泡湯了。

相思靜靜躺在床上,額間刺痛和疲彼此倦糾,讓她處於半夢半醒之間。不知什麼時候,船身微微一震,讓她徹底清醒過來。她睜開雙眼,彷彿能看到不安宛如一種生根的藤蔓,在天花板上迅速生長著。

她努力搖了搖頭,眉心的疼痛更厲。她一手掩住臉頰,一手緩緩的將枕邊的一堆衣衫整理好,仔細穿在身上,走了出去。

走廊里一點風聲也沒有,燭光也全滅了。

寂靜的走廊上,只有裙裾拖地時發出的淅淅梭梭的輕響。她緩緩從每一個房門口走過,潮濕的霧氣和夜晚的寒露宛如幽靈一樣纏繞在她身上,不時閃出點點幽光。

突然,她止住了腳步。

黑暗中她明亮的眸子宛如兩顆晨星,閃爍不定。

她目光所觸,漆黑的房間里似乎也透出一絲若有若無的光,剛好映出房門上兩個黯淡的字跡:「地三。」

她猶豫着,不知是否要進去。這時,裏邊傳來輕微的喘息聲。

聲音很輕很細,透出極度的痛苦,彷彿來自一隻垂死的母獸。

她用力一推,房門無聲無息的開了。

房屋裏搖曳燭火透過了藍色水晶的燈罩,將整個房間映得虛虛渺渺,宛如注滿了透明的海波。屋角那張大床上,垂地的帷幕已經被撕開,一重重散亂的纏繞在雕花的床樑上,整個大床看上去宛如一隻幽藍色的巨繭。

巨繭中央,一人趺跌而坐,二指抵住眉心,另一手結印胸前。他身體周圍三尺之內,都鋪滿了一圈晶瑩的寒霜。

相思打了個寒戰,目光挪移開去,只見紫石姬側身蜷縮在不遠處,領口撕開,整個胸前全被鮮血濡濕了,**的胸膛不停的起伏。她艱難的伸出手,似乎想抓住那人的衣袖,而剛一觸到他的身體,就被一種無形之力震開去。

那人輪廓在光華后若隱若現,然而相思還是認出,那正是小晏。

他似乎已經就寢,頭上束髮的金環已經解下,長發如雲一般在身邊散開。一身雪白的睡袍上幽光閃爍,讓他看上去宛如冥界魔君,突現凡塵。寒光中,他長長衣袖在身旁臨風飄舞,宛如張開一雙潔白的羽翼。

然而房間內分明一絲風都沒有。

四周一片死寂,海波一般的藍光被他漸漸凝聚,重塑。森然寒氣竟似已凝形而出,化作空氣中游弋著的無數冰雪精靈,又似乎化作諸天落下的無邊花雨,輪轉、護衛在他身旁。

然而,那無邊的寒氣似乎都在顫抖。

他身邊的微光也時強時弱,最終越來越淡。那張冰雕玉琢般的面孔上漸漸浸出了汗珠,彷彿他的身體正在承受着某種極大的痛苦。

——一種連神魔都不能承受的痛苦。

紫石姬突然爬起來,用力抓開自己的衣領,努力向後仰著身子,嘶聲哭道:「少主人,為什麼這樣,為什麼不肯要我的血?」

小晏痛苦的搖了搖頭,輕輕將她推開。

她卻又再次撲了上來,跪在他腳下,嘶聲道:「殺了我吧,或許這樣能解開月闕的血咒!」她滿面血淚,彷彿正在承受一種非人的折磨,秀婉的面容也整個扭曲起來。

相思已經面無血色,她顫聲道:「你對她作了什麼?」

小晏突然平靜下來,緩緩睜開雙眼。他雙眸中泠泠神光就宛如這無邊的夜色。相思全身一涼,驚退幾步,但是終於扶著門欄站立定身形,道:「放開她。」

小晏看着她,蒼白的臉上,悲憫和**痛苦的糾纏着。

那種悲憫,彷彿是德望俱高的大師,在萬人頂禮膜拜的時刻,突然中斷說法,走下講壇,用片塵不染的手指挑開長明燈,救起一隻撲火飛蛾,而後望着掌心那隻垂死的生靈。

然而他眼中神光變換,不時又閃過一絲魔鬼般的**。

那是對她身體的**。

相思似乎意識到什麼,她猛地轉身,向門外跑去。

身後風聲一帶,他雪白的袍袖就宛如流雲一般向她席捲而來。濃郁的寒香讓相思忍不住打了個寒戰,她剛要出手抵擋,全身已彷彿被蝶翼整個包裹起來,恍惚中只覺四周淡藍的幽光不住旋轉着,突然她身體重重一頓,竟已被他按在床上。

他的眼睛離她只有兩寸。

那廣如滄海的眼波里只有無窮無盡的痛苦與憂傷,仿如已洞悉了芸芸眾生的一切悲哀,也承擔着這些悲哀。

兩人目光相觸,相思猛然覺得一陣迷惘。她似乎已經漸漸忘記了恐懼和痛苦,只覺得眼前這個少年詭異的行止後邊一定藏着難以告人的秘密——一個讓他甘願承受一切孤獨與痛苦的秘密。

就這一念之間,她滿心的寒冰竟如浸春水,緩緩散開了,她幾乎忍不住伸手去撫摸那雙眼睛,想溫柔的與他交談,想儘力幫助他,減輕他所承受的苦難。第四部分

54.血池蓮華夢中開(3)

就在這個時候,他輕輕一揮衣袖,身後的房門無聲無息的關上了。他修長的手指上彩光蜿蜒,赫然正是一道蝶絲。

他似乎不忍看她,將目光挪向遠方,指尖的蝶絲卻毫不遲疑的向她眉心刺來。他似乎輕輕嘆息了一聲,又似乎沒有。

他指間的月光柔和得宛如從午夜窗前一縱即逝的夢境。你越是想要回憶,它就越是堅決的沉入你腦海的深處。

這種感覺是如此的溫柔而憂傷,就算到死也不會覺得有一絲疼痛。

然而相思的心卻彷彿被這道柔和的月光扎開了一條口子,同情和溫柔瞬間退去,驚恐、憤怒、還有甲板上屈辱的記憶猛然涌了出來。

她猛地一個耳光向他臉上抽去。

指尖傳來一陣錐心的劇痛,她食指指甲幾乎整個斷開了。而他的臉上頓時也顯出一條血痕。

一滴的血珠迅速的流到他蒼白的唇邊。

血的顏色似乎很淺。在幽藍的燭光下顯出一絲病態的嫣紅。

他伸手在唇邊緩緩拭了拭,整雙眸子突然被烈焰一般的瘋狂淹沒了。他一把抓住她的頭髮,猛地將她按在床上,一手撕開她的衣領。

昏暗中傳來絲帛脆弱的響聲,她的身體幾乎完全暴露在昏暗的燭光里,凝脂一般的肌膚已經因為掙扎而變得粉紅。相思還沒來得及驚叫出聲,他冰涼手已經輕而堅決的卡住了她的脖子。

她驚恐的仰望着他。

他蒼白的雙唇突然變得紅潤無比,彷彿上帝嘔心瀝血造就的雕像終於塗上了最後一點色澤。

那張容光絕世的臉真正完美無缺,就連諸神見到了都忍不住要嘆息。

然而,此刻那張臉上卻只剩下瘋狂。眼中濃烈燃燒的**似乎是打開了兩扇地獄的窗口,幾乎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這種**不是**。

是食慾!

相思嚇得幾乎忘了抵抗。她劇烈的喘息著,雙手在身邊摸索,突然摘下耳環向那雙眼睛刺去。

這枚耳環宛如星月,本來就是她護身的暗器之一。

小晏猛地一側身,兩道青光閃電一般釘在牆上。他披散的長發緩緩垂到她胸前,臉上一片懾人的寒意。

突然。他用力抓住她兩隻手腕,重重的扣在床沿上。

這一次相思痛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她全身一顫,張口向他肩頭咬去。眼淚和血腥味混合成一種詭異的氣味,讓她全身劇痛,她也搞不清自己是如何廝打的了,一切招術武功都全無用處,她只是瘋狂的用盡一切可能去傷害眼前這個人,或者說,是傷害自己。

她知道自己也已經瘋了,她死死咬住他,奇特的快感如暖流一般浸遍全身。她很想嘔吐,但是一點也嘔不出來,反而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饑渴——對他體內鮮血的饑渴。又或者說,自己體內的鮮血受了一種魔力的蠱惑,變得如此渴望,渴望和他的血合為一體。

難道他們兩人的身體,都已被同一種惡魔控制,是如此希望,痛飲對方的鮮血?

這時,小晏冰涼的呼吸似乎正在自己雙眉之間。

眉心一陣劇痛讓她幾乎叫出聲來。難道他想洞穿自己的額頭?或者是用牙齒……

相思突然想到了紫石姬胸前的齒形傷口,想到了蘭葩額前的血洞,一陣惡寒頓時從她脊背上竄起。

紫石姬突然撲過來,拉住他的手,哭道:「少主人,放開她,你要我吧,放了她……」

小晏似乎清醒了一點,他合上雙眼,痛苦的道:「你不能!只有她的血能解開……這是最後一次。」

「我看這一次還是算了吧。」

相思彷彿能感到小晏全身的血液突然冷下去。他輕輕將她推開,一招手,床邊那件綉著九瓣菊花紋的紫袍如蝴蝶一般飛起,瞬時已披在身上。

他站起身,順手將長發綰在身後,緩緩道:「原來是郁公子。」

卓王孫正站在門口,冰涼的幽光罩在他身上,一如他冰涼的神色。

相思臉色緋紅,似乎已經不知道如何是好。紫石姬已將自己的衣服掩好,順手撕落半幅帷簾,拋給相思。

相思雙手緊緊握著那幅殘了的帷簾,全身顫抖著,突然飛一般的撲到卓王孫的懷中。

她用那帷簾緊緊堵住自己的嘴,窒息和痛苦的感覺讓她全身抽搐,彷彿隨時都要昏倒。她就這樣毫無聲息的痛哭着,眼淚一串串滾落在他肩上。

卓王孫一言不發,緩緩解下自己的衣衫,披在她身上。

小晏注視着他們,又已恢復了以往優雅的神色。他輕嘆一聲,道:「如果你要殺我,這是最好的時機。」

卓王孫淡淡的道:「我不必。」

小晏臉上掠過一絲黯淡,臉色頓時又無比蒼白。身子再也忍不住,輕輕顫抖起來,而且越來越厲。

小晏合上雙眼,用最後的力量讓自己能站得很直。廣袖垂地,飛霜零落,他此刻的姿態仍如同寂滅前的佛祖一般,高傲而尊貴,無可挑剔。然而他自己知道,如今正是他力量最弱之時。卓王孫只要輕輕一擊,他就會如同一尊耗盡了生命的木偶一般倒下。他所有的秘密,痛苦,忍耐也會在這一刻煙消雲散,毀滅殆盡。

他嘆息一聲,道:「你現在不出手,等日後我有了機會,還是會殺了她。」

卓王孫道:「非此不可?」

小晏頓了頓,沉聲道:「非此不可。」

卓王孫再也沒有回話,突然一聲輕響,門已被關上了。

黑暗中只傳來紫石姬凄凄的啜泣。第四部分

55.誰識蜂蝶抱花舞(1)

相思第二次醒來的時,已是黎明時分。一縷淡淡的霞光透過窗帘,在床前鋪開一道光暈。四周寂靜得彷彿能聽到塵土落地的微響。如果不是身上還蓋着卓王孫的衣衫,她還以為昨夜是作了一場惡夢。

門外變得非常嘈雜,似乎很多人在奔走呼喊著。

難道船真的觸礁了?

相思從床上躍起,披上衣服出了房門。

走廊中間,一大群人圍在方天隨房門口指指點點,岳階滿面怒容,正怒聲斥責幾個手下。他和那幾個手下都眼圈青黑,一臉疲憊,似乎整夜都未休息。

大股鮮血就從門縫裏浸出,蜿蜒著一直淌到眾人腳下,彷彿一條猩紅的小溪。旁邊,幾個差役拿出佩刀,小心的將門板拆下,一用力,門板頓時翻轉過來。

屋中一片凌亂,濃重的腥臭撲面而來。

那張被血浸得發黑的木板上赫然用羽箭釘著一具屍體。

長箭彷彿是從屍體背上生長出來的,箭頭已深深紮根門板,烏亮的箭身透胸而出,箭尾卻呈現出一種奇特的弧度,宛如屍體里伸出了一條古怪的鈎子。

鈎子的頂端嵌著一剪羽毛。

那剪羽毛乍看下彷彿由極細的金絲編成,然而卻比金絲更加明亮。金光中心是一團血紅的花紋,在朝陽里宛如火焰跳躍,奕奕生輝。

這種羽毛比孔雀翎還要華麗十倍,絕不可能出自世間的凡鳥身上。

難道它來自傳說中鳳凰的尾羽?

鳳毛麟角,自古用於形容最珍稀的物品。而這支鐵箭上既以鳳毛為飾,就絕不是一支普通的羽箭。

一剪小小的羽毛,似乎就帶上了神奇的力量,讓人忍不住去想,或許它真的來自一支魔箭。

只有濕婆大神在摧毀三連城時射出那支誅神之箭才配稱為真正的魔箭!

傳說中,阿修羅王用苦行的力量超越了宇宙的一切法則,迫使天帝實現他的願望。他要求擁有一座永遠不滅的城池。天帝警告他世上沒有永恆不滅之物。於是阿修羅王與諸神定下契約——這座城池只有濕婆之箭才能毀滅,而且必須是一箭毀滅。

後來,阿修羅王在天上和地上用金、銀、鐵先後構建了三個要塞,後來將之合為一,稱之「三連城」,這座阿修羅最強的堡壘從此用來對抗天神的命令。

諸神恐懼,大地之神化為戰車,日月之神為車輪,山神為戰旗,蛇神為箭矢,鳳凰為箭羽,大梵天親為馭者,到雪山之顛懇請濕婆出戰。

濕婆帶着神軍,兵臨三連城下,這時天帝的軍隊幾乎已全軍覆沒,濕婆神高坐在諸神化成的戰車上,向這座號稱永恆的城池射出了一支誅神之箭。

三連城轟然坍塌。一年後硝煙方才散盡,大地重見陽光,一切俱回歸虛無,唯有這支魔箭仍牢牢釘在天地的中央。

然而如今,屍身上卻釘著這支神奇的羽箭,難道正是它重新顯形於世?

血泊之中,無數道箭痕組成的曼荼羅生硬而張揚的佈滿了整個門板,宛然正是三連城的形狀。

岳階的臉色鐵青,俯身查看箭下的屍體。他這樣終年與屍體為伍的名捕,也不由悚然動容:

屍體的鬚髮竟然被人根根拔去,整張臉腫脹得不成樣子,鮮血覆蓋了大半個面孔。那些長須脫離了主人的身體,一夜之間就已得灰白,無力的裹纏在屍體的四肢上,宛如一些蒼白的流蘇。而死者的右手,已經不翼而飛。

屍體殘缺的四肢卻極度古怪的扭曲著。如果關節和骨骼沒有寸寸盡折,人類的肢體絕不能扭曲到這種地步。一些地方的皮膚已經破開,露出碎裂的骨骼經脈。那些鬚髮就在這些碎裂的關節上纏繞着,彷彿是從傷口中延伸出來的無數觸角,在清晨的空氣里毫無生氣的蠕動。

那種蠕動的感覺彷彿就來自自己的胃裏。

相思再也忍不住,扶住走廊上的一盞燈座劇烈的乾嘔起來。

岳階突然瞥了相思一眼,冷冷道:「郁夫人容色如此憔悴,莫不是昨夜也沒有睡好?」

相思站直了身體,輕聲道:「豈如岳大人辛苦。」

岳階冷笑道:「在下辛苦是整夜守在方大人房前,不知郁夫人辛苦的又是什麼?」

相思想起昨夜的一幕,真是宛如惡夢,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卓王孫在她身後道:「內子不過為舍妹的病情操心罷了。岳大人如此辛苦,想來對此案的原委已頗有所得?」

岳階搖頭道:「毫無頭緒。只知道方大人被此箭射穿心臟而死,而屍體尚溫,顯然慘案剛發生不久。」

卓王孫注視着那半截箭尾,緩緩道:「茫茫大海上,箭從何來?」

岳階一指窗戶道:「就是這裏。」

對面的那扇窗戶緊鎖,鎖孔上有一個拇指粗的孔,隱隱透出一束陽光。

岳階道:「孔痕尚新,經過剛才的丈量,孔的位置正好與方大人胸前的羽箭同高,顯然正是射入的箭孔,」他搖了搖頭,又道:「然而,既然窗戶緊鎖,來人又是如何隔物見人,將方大人準確的釘死在門板上?此箭能夠一股貫穿窗戶、人體而深入門板,此人的腕力又是何等了得!而海浪無根,他又從何處落腳發力?這樣一箭勢大力沉,我們一干人等守在門口,竟未能聽到一點聲音!」他長長嘆息一聲,道:「不可理喻,不可理喻!」

卓王孫目光挪向凌亂的房間內,道:「不知他是要找什麼。」

岳階愣道:「誰?」突然想起了什麼:「對了,這次還丟了不少東西!」

卓王孫微微一笑:「想不到闍衍蒂不僅會殺人,也會越貨。」

岳階皺眉道:「公子休要說笑。失竊的東西包括方大人行李中最貴重的幾件寶物,每一件都可謂價值連城,還有方大人的官印官服,上任的文書,一起裝在藤條大箱裏,不翼而飛。」

卓王孫對那些毫不感興趣,略為沉吟片刻,道:「有沒有什麼不貴重的東西?」

岳階皺了皺眉頭,四下看了一遍,道:「還有原本放在床頭的一個青銅燈座。」

卓王孫道:「燈座?」

岳階道:「正是每個房裏都有的那種青銅燈座,雖然做工也算精巧,但對於其他的物件來說可謂一文不值,而且沉重異常,倒不知兇手為何不辭辛苦將它拿走。」第四部分

56.誰識蜂蝶抱花舞(2)

卓王孫道:「岳大人終夜守在房門口,屋裏被翻成這樣卻毫無所覺?」

岳階苦笑了兩聲,臉上的表情卻簡直想哭:「只因為將屋子翻成這樣的不是別人,正是方大人自己!」

四周聽者俱是一震。

卓王孫笑道:「岳捕頭的保護看來是不怎麼讓人信得過,難怪方大人要自謀出路了。」

岳階搖搖頭,神色十分尷尬,道:「方大人的確想要在黎明之前逃離大威天朝號。那些寶物正是方大人親手收拾到藤條箱子裏,準備搭船離開。」

卓王孫道:「方大人身為海南巡撫,要在附近海域召幾艘船自然是輕而易舉。」

岳階苦笑道:「何止!方大人只怕調來了半數海南沿岸的軍艦。當時雖然大霧漫天,不辨南北,但子夜的時候,其中的一艘還是找到了大威天朝號。方大人大概從窗口看到了船上的信號,於是提着箱子就往外走。當時我還在唐大小姐門前巡視,據手下說方大人當時極其煩躁,稍上前問訊就大發雷霆,並揚言若不讓他上船就要下令將船上的人全部逮捕,也不許別人護送。」岳階嘆道:「官大一極,泰山壓頂,何況這裏已是海南地界,我那些手下也只有眼睜睜目送方大人離開。」

卓王孫道:「這麼說岳大人沒有親眼看到方大人上船?」

岳階搖頭道:「不是,我接到手下的通報立刻趕了過去,那時方大人正在那艘小船上。一同前去的還有唐大小姐。」他無可奈何的瞥了一眼旁邊的唐岫兒。讓受保護人一刻不離自己左右,看來岳階已經是足夠小心。

然而當事情過於怪異的時候,一點小心是毫無用處的。

岳階臉上神色更加凝重:「若不是我們十餘人親眼所見,我至今仍無法相信當時眼見的就是事實。」

卓王孫道:「難道那艘船還有什麼玄虛?」

唐岫兒突然冷笑着截口道:「他分明上了一艘鬼船!」

眾人神色一變。

岳階緩緩搖頭道:「那艘船上燈火全滅,微弱星光之下,船艙窗戶盡開,也不見半個人影,分明是一艘無人駕駛的空船!」

要知道在這樣的天氣、水域裏,若真有人在船上滅燈行船,根本不須片刻就會觸礁撞為碎片。然而濃霧瀰漫之中,一艘空船在茫茫大海上飄蕩前行,卻準確尋找到了天朝號。

莫非船上的船員早已死去,而是在無數幽靈的駕駛下才來到此處?

岳階臉色更加難看,道:「方大人卻似乎全然不覺,彷彿真的看見了迎接他的船員,直接進了黑黢黢的船艙,當時臉上還帶着又期待,又得意的笑容。昨夜濃霧瀰漫,風浪也很大,我還以為是自己眼花了。」

卓王孫目中神光閃爍,道:「當時岳大人若是肯上船看看,也許就看出些端倪來了。」

岳階長嘆道:「等我安頓好唐大小姐,趕到船邊,正要衝上去拉他回來的時候,方大人卻已經自己走了出來!」

他不住搖頭,似乎仍難以相信昨夜的一幕:「不過一刻的時間,方大人的神態就與方才判若兩人!他佝僂著身子,不住搖頭,步履也沉重了很多。我手下上去問話他也不理,自顧走到房間里,用力鎖上了房門。」

卓王孫道:「難道方大人在那艘空船上看到了什麼?」

岳階疲憊的道:「或許正是因為方大人突然發現了那是一艘空船,而自己在大霧之中根本無法駕船離開,逃生的希望破滅,所以極度沮喪。不過若真是空船,它又是如何乘風破浪,在大霧中找到天朝號的呢?」

卓王孫道:「無論如何,上船之後方大人還是安然無恙?」

岳階道:「是。回房之後,方大人房也沒有絲毫異動。然而到了凌晨,我手下有人發現門縫裏有血滲出來。開門之後,方大人已死,箱子也不見了。可惜至今為止,整個房間里除了那個箭孔以外,什麼蛛絲馬跡都沒有找到。」

一旁,唐岫兒似乎受了些風寒,微微咳嗽著,道:「可笑。」

岳階變色道:「唐大小姐莫不是有什麼發現?」

唐岫兒譏誚的一笑,道:「僅憑岳大人這種找法,休說捉住兇手,就連自殺的可能性也不能排除。」

岳階沉下臉來,道:「自殺?難道方大人站在窗外往屋裏射了一箭,然後還要關上窗戶,再用比飛箭更快的速度跑到門板前閉目等死?」

唐岫兒冷笑道:「岳大人安知窗上的這個箭孔一定是羽箭射入時留下的,而不是射出?」

岳階怔了片刻,道:「那支羽箭從何而來?」

唐岫兒咳嗽了片刻,道:「或許是方大人自己的。」

岳階冷笑道:「荒謬!」

唐岫兒不緊不慢的道:「如果方大人晚上睡不着,站起來用弓弩往窗外射了一箭,然後推開窗戶將弓和多餘的箭扔進大海,然後關窗退回門板前,用剩下的那支箭將自己釘死……」她說到這裏,陰陰冷笑了一聲。

岳階打了個寒戰,道:「方大人為什麼要自殺?」

唐岫兒冷冷道:「誰知道呢?或許方天隨就是兇手,良心發現畏罪自盡。或許這也是個圈套,有人想讓大家以為方大人已經死了,呵呵,可是這具血肉模糊的屍體誰又能肯定他是方大人呢?」她的聲音更加陰沉:「誰都是血肉模糊,誰又知道誰真的死了,誰又沒死?或者那些死人都躲在天朝號的某個角落,等我們也一個個鑽進那些敞開的棺材裏去……」

岳階勃然怒道:「唐小姐!你不要在這裏聳人聽聞。如果方大人是自己往外射了一箭,那滿身骨骼碎裂,右手消失又如何解釋?難道方大人能在自己心臟上刺了一箭,再一點點捏碎自己的骨頭,向密閉的窗外扔出自己的右手么?」

唐岫兒咯咯笑道:「或許是那艘幽靈船上的船員一個個從那箭孔里飄了進來,一起動手將方大人的骨頭扭斷了……」

眾人面面相覷,似乎覺得唐岫兒悲傷、驚嚇過度,神經已經有些失常。

相思忍不住道:「唐小姐,你還是回房休息一下吧。」

唐岫兒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宛如一尊枯瘦的石像。相思嘆息一聲,伸出手去想拉她一把。

唐岫兒突然全身一顫,眼睛直勾勾的瞪着前方,似乎眼前出現了什麼可怕的場面,她緩緩道:「慢,我知道這支箭是誰的了!」

岳階驚問:「誰?」

唐岫兒臉色慘白,顫抖著嘴唇吐出兩個字:「庄易。」第四部分

57.生死歌哭動地來(1)

相思忍不住道:「可是庄先生已經死了!」

「不!」唐岫兒突然發出一聲尖叫,眾人都被她反常的言行一怔。她的臉色越來越蒼白,聲音中竟似乎帶了種神秘的魔力:「就是他!當時小晏上船之時,圍攻他的倭寇曾對着大威天朝號發過一枚炮彈,你們還記得不記得?那枚炮彈乃是西方紅衣大炮所發,三枚齊至,連山都可以轟平!可是庄易憑着簡簡單單的一支鵰翎箭,竟然遠隔幾十丈,將炮彈射落。當時我聽到庄易的箭聲,拔身欲擋,那種凌厲之極的勁道宛如海潮洶湧一般直壓而下,我從來沒見識過如此強勁之力!」

岳階皺眉道:「庄先生的箭術大家都知道,不必你再來讚賞。」

唐岫兒冷哼道:「然而你們知不知道,那箭根本不是人所能施展出來的,而是魔!」

岳階喝道:「唐大小姐不必再危言聳聽,庄易那一箭在場眾人皆親眼所見,與神魔毫無相干!」

唐岫兒輕蔑的瞥了他一眼,道:「當時我一回頭,就見他臉上竟然露出一絲極其詭秘的笑容。你們都沒看見,但我卻看見了,他的臉上有着一絲極其可怕的笑容!你們還記得不記得,庄易死後,整個大威天朝號上都找不到他那張從不離身的后羿神弓,也再也找不到那對舍衍蒂之眼!你們知不知道這又是為了什麼?」

她的臉上浮起一陣病態的嫣紅,聲音越來越急促,彷彿突然想到什麼極度興奮的事。她的身軀高高挺起,用極其尖銳的聲音嚷道:「因為他本就不是這人間的人!他早就將自己的身軀精神全都奉獻給了魔界,奉了魔王的命令來取回舍衍蒂之眼的!現在既然拿到了,當然就要重新回到魔界了!」

她突然一陣瘋狂的大笑,似乎很為自己的結論而得意。笑聲一發就不可收拾,彷彿極其短促尖銳的風在船艙中急速的迴旋著,陰森森的竟帶了種特別的詭秘氣氛。步小鸞看着她急遽張大的眼睛,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冷顫,悄悄的向卓王孫靠了靠。相思強笑道:「唐大小姐,你先冷靜下來,方大人的事我們慢慢商量……」

唐岫兒身形一縱,已來到相思面前。她的眼睛睜的彷彿就要凸出一般,牢牢定在相思的臉上,卻絲毫神光都沒有,黯淡得彷彿黑白夾雜的鐵珠,猛然就湊在相思的面前。相思忍不住面上變色,唐岫兒卻同時爆發出更尖利的一陣大笑:「慢慢商量?慢到什麼程度?慢到你死了,我也死了么?」

相思只覺她的眼睛已經絲毫不能轉動,眼前的唐岫兒彷彿是跳動的屍體,不由心中一陣煩惡,勉強答道:「我們活的好好的,又沒有跟什麼人結怨生仇,怎麼會死呢?」

唐岫兒眼睛越張越大,拉的整張臉都吊了起來,臉頰肌肉抽動,似乎在笑,又似乎在哭,長聲道:「我們都是神的罪人,犯下萬劫不復的罪過!」

她忽然發瘋般跑到窗子前面,相思怕她衝進海里,急忙要去拉她時,唐岫兒卻穩穩的站在窗邊,她的眼睛彷彿在捕獲什麼人眼難以看到的東西一般,張的極大,空洞的盯着波濤洶湧的海面,喃喃道:「你們不會知道的,只有我能夠看到!這煙濤微茫的海上,正是神的牧場。生者是活動在祭桌上的血肉,死者在你們的呼吸中跳舞。已經丟失的生命將因神的詛咒而甦生,他們將在最漆黑的夜中跳出來,撕開你的胸膛,啜飲你的熱血!」

她猛然回過頭來,臉部肌肉因強烈快速的語調而扭曲,步小鸞忍不住一聲尖叫,唐岫兒猛然又是一陣大笑。突聽外面哐啷一聲大響,步小鸞長聲驚叫,忍不住向卓王孫撲去。

卓王孫卻已經不見了。

相思急忙扶住步小鸞,悄聲安慰了她幾句,偷眼向唐岫兒看時,就見她正低了頭喃喃的說些什麼。相思的心中突然生出種強烈的不安,四周的空氣彷彿突然變得無比粘滯而堅韌,彷彿枷鎖一般將她整個身體桎梏住,連同神志一起拖着向無窮無盡的地獄飛墮下去!

在這死亡之旅的折磨之下,終於有了第一個發瘋的人,可再這樣下去,誰又能保證自己不被殺死,或者嚇瘋呢?相思猛力搖了搖頭,阻止自己繼續胡思亂想。房中渾濁的氣息刺激的她額頭隱隱作痛,步小鸞將頭完全埋在她的懷裏,不住顫抖著。

相思勉強鎮住心神,一面輕聲安慰著步小鸞,一面攜着她的手快步走了出去。唐岫兒喑啞的笑聲從背後傳來,相思竟然不敢再回頭。

卓王孫負手站在走廊盡頭,他的面前赫然就是那扇警示著死亡的屏風。小晏跟楊逸之也一起低頭看着屏風,四周竟連一絲生氣也沒有。

走廊上的沉沉死色,竟然比房間中還要濃重。

相思忍不住問道:「難道……難道這屏風又顯出什麼兆頭了?」

卓王孫緩緩抬頭,道:「不錯。看來唐姑娘這一鬧,只怕真的驚動了九重天上的神明。」

相思走上一步,猛然就見那屏風上的第六幅天祭圖上閃出一雙眼睛。這眼睛極端瘋狂而黯淡,就像是大笑中的唐岫兒。相思忍住駭叫,整幅天祭圖就彷彿從這兩隻眼睛中化開一般,呈現在她的面前。

一片全都是血紅,一眼望不到邊、旋轉激繞着、彷彿要突破整個天地的血紅!

這血紅沒有深淺濃淡,也沒有形狀,彷彿一陣狂風,被某種極度神秘的力量禁錮在這屏風上,但它卻不甘心如此壓抑,不斷的扭動着,撕扯著,企圖咬碎這一切,衝突出去!

這感覺是如此的強烈,竟似乎帶了莫名的仇恨,激繞沖盪在相思的身周。相思看的時候久了,那血紅竟從屏風中脫出,圍繞在她的身邊,以人力所無法企及的高速旋轉起來。一瞬間,彷彿整個天地都被這血紅所充滿!

相思幾欲驚呼出聲,那血紅猝然萃合在一起,組成一個極其高大的女人的影子。一陣充斥天地的放蕩笑聲刺穿相思的腦海,那女人轉身看了相思一眼,突然將自己的左臂撕下,放到嘴邊咬噬起來!相思終於忍不住大叫一聲,眼前的幻想就如潮水般倏然消散,卓王孫皺着眉頭道:「你看到什麼了?」

相思驚魂始定,顫聲道:「我看到無邊的血,一個女人,正對着我笑,她還在吞食自己的手臂!」

卓王孫皺眉道:「什麼女人?」

相思顫聲道:「屏風上的女人!」

卓王孫道:「她?她可不會對你笑!」第四部分

58.生死歌哭動地來(2)

相思瞥了一眼屏風,卻忍不住驚呼起來。那屏風上用淡墨隱隱勾勒出一幅女武士的畫像,她站在一輪輝煌的金色曼荼羅中,右手持着黑色的長矛,腰上懸著一柄利劍,昂首挺立。但她的臉上一片模糊,唯有一張鮮紅的嘴,唇齒分明,緊緊咬着一截殘臂,彷彿要將它狠狠撕碎。

然而,這隻殘臂赫然正是她自己的左手!

她左手齊腕而斷,一朵幽藍色的花朵深深插入斷臂之中,五瓣花朵打開,彷彿是一隻重新長出的怪手。花萼下鮮血點點滴下,一直將她的雙足染紅。血跡縱橫交錯,似乎這整張畫,就是用她的鮮血滴成。大片猩紅濃烈張揚,幾乎就要溢出畫面,而這一片紅海中的一點幽藍,更讓人觸目驚心,彷彿地獄血池中的妖夜蓮花,正要浴血綻放!

相思盯着看了一會,那紅色竟似乎又要動了起來,她心中一驚,急忙轉開目光,顫聲問道:「這又是什麼預兆?」

卓王孫微笑道:「那就要問問這兩位了。」

楊逸之恍若無聞,卓王孫卻似乎對他極感興趣,笑道:「楊盟主武功冠絕天下,心思之周密細緻,也頗見稱聞。這些年江湖中日平一日,全是盟主統御之功。不知盟主對於今日之事,可有什麼高論?」

楊逸之淡淡道:「你要問我的話,直接問好了,不用這麼羅嗦。」

卓王孫笑道:「盟主倒是真君子的很。只是盟主明知道我要問,卻還是不肯說,這是否又是君子之要呢?」

楊逸之道:「屏風顯像,每次都是昭示殺人之初,這次做如此圖畫,想必是要斷人左臂了。」

卓王孫道:「每次昭示,都要書出要殺之人,殺人之方法、時辰、地點,盟主既然說了殺人之方法,不妨也談談另外三個問題,如何?」

楊逸之道:「這個我就看不出來了。」

卓王孫道:「盟主怎麼不多看幾眼?說不定就看出來了。」

楊逸之道:「一副圖畫,有什麼好看的?裝神弄鬼,難道還真是沙寂尼閎顯身作法?」

卓王孫故作驚疑道:「沙寂尼閎?那是誰?」

楊逸之似乎察覺自己失言,再理睬卓王孫,徑直轉身向自己的房間走去。

小晏搖頭微笑道:「沙寂尼閎,乃是曼荼羅教對大神濕婆的專稱。不知道楊盟主是怎麼知道的。」

卓王孫將目光收回,微笑道:「殿下不是也知道么?可見這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秘密。」

小晏笑道:「就算不是秘密,能夠連郁公子都不知道,那也是他的榮幸了。沙寂尼閎不因濕婆而了不起,卻因郁公子而了不起。」

卓王孫笑道:「郁某卻因為殿下之迎拍,而自覺很了不起了。」

兩人相對一齊大笑。這慘淡的氣氛與連接迭變的奇事,竟似乎對兩人一點影響都沒有。相思看着兩人的笑容,顫抖不停的心也逐漸放鬆下來。步小鸞卻一直緊緊抓住她的衣襟,怎麼都不肯放開。

卓王孫道:「不知殿下對這一次的屏風顯像,又有什麼看法?」

小晏道:「看法自然是有……以我看,這次只怕是最後一支天祭了。」

卓王孫道:「殿下何所見而言此?」

小晏道:「兇手這次只昭示了手法,而不言時、地、人,似乎是不言,但我卻認為不是不言,而是未到言時。」

卓王孫道:「殿下又是何從而知?」

小晏嘆息一聲道:「六支天祭之數已全,兇手的目的終歸快要達到了。不過這還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卓王孫道:「那殿下所以為最重要的原因,是什麼。」

小晏微笑道:「這最重要的原因,只怕是因為船上的人越來越少,再殺下去,只怕要殺到屍骨上了。到那時候,恐怕殺人者反而被人殺了!」

卓王孫笑道:「郁某卻沒這個自信被兇手如此高看,倒是殿下奇功絕學,震爍當今,卻沒有一個人敢小看了去。」

小晏笑道:「我雖然從不妄自菲薄,卻還是不敢輕看郁公子一眼。據我所知,中原能有公子如此修為的,只寥寥幾人,卻沒有一個是姓郁的。再加上公子身邊的幾位女伴,只怕江南郁家,不值公子一根寒毛。」

卓王孫笑道:「幾個女伴,怎麼能界定郁某之身份?」

小晏淡淡道:「我只是覺得這幾位姑娘清絕妙艷,決非金錢所能羅致而已。恰好中原武林中有一聖地,其中女子頗多,而且多以皓月相比,想必與公子身邊這幾位姑娘可一較長短。公子以為如何?」

卓王孫笑道:「世間還有如此地方?郁某有機會,倒一定去遊玩一番。」

小晏道:「能說出這句話,就不是江南郁家的子弟了……任誰都知道,那地方好雖然是好,但卻不是常人能遊玩得了的。」

卓王孫笑道:「郁某隻知道錢能通神而已。」

小晏慢慢道:「既然在下猜出了公子的身份,那這船上的兇案,也就略有頭緒了。」

卓王孫訝道:「哦?殿下又是何所見而言此?」

小晏嘆道:「這就不免要感嘆既生瑜,何生亮了。那兇手也知當今天下這聖地主人的武功才是天下第一。白道也好,黑道也好,都沒有人敢正面纓其鋒芒。但現在卻是在茫茫大海之上,既沒有聖地濟濟的人才,也沒有世俗道德的攻訐,自然是下手的好時機。」

卓王孫笑道:「他既然知道無人敢纓其鋒芒,那縱然是在茫茫大海之上,還是沒人敢纓其鋒芒,怎麼還會動手?」

小晏笑了:「那自然是還有別的理由……別的必不可抗的理由!」他不等卓王孫問他,反問道:「公子又是如何看這第六幅天祭?」

卓王孫卻沒有回答。他的目光盯在屏風上,許久,才綻開一絲笑顏:「我以為,必將會有第七天祭,而這隻天祭的供品,就是兇手本身!」第四部分

59.洛女秋魂凌波立(1)

岳階氣急敗壞,逐個細查每個人的行蹤,連房間牆壁的縫隙里都搜查了無數次。除了唐岫兒神智不清,回房休息外,眾人誰也不願離開,都默然站在走廊中,或若有所想,或偶爾交談一兩句。這麼一來二去,一整天居然就過去了,惱人的夜色又不可遏止的降臨在窗外。

潮濕的霧氣股股合攏,似乎無數的水滴就在空氣中跳躍。夜風凌厲的呼嘯著,將水霧不斷撕裂、糅合著。

死亡的種子就在這種腐氣沉沉的夜色里緩緩生長。

突然,窗外傳來一聲格格的輕笑。

小晏目中精芒一閃,滿室雲光閃爍,他的廣大的袍袖招展開,就如一朵輕雲向外飄去。旁邊人影急動,卓王孫已如箭般射出。小晏雖然早就猜知卓王孫的身份,卻仍然禁不住一驚。卓王孫回頭笑道:「殿下好俊的身手,如此輕功,還能舉重若輕,當真是人間罕見,就算是神仙恐怕也未必施展得出如此凌波妙步。」

話音剛完,兩人的身形已站在甲板上。

晚上陰沉的風鼓起海浪,帶着呼嘯的聲音拍擊著大威天朝號,這艘當今最大的船隻彷彿一片飄搖的葉子,被吹的四處遊走不定。

風霧凄迷,夜色如狂。

卓王孫的身形突然定住。

船舷之上竟影影綽綽站着一個人!

那人的身形十分纖弱,立在船舷欄桿之上,只要微微一動就會落入大海!

它暗紅的衣衫就如破碎的風箏,在風霧中狂舞,但卻帶了種神秘的力量,始終不會被吹散。

卓王孫並沒有追過去,他凝神看着這個影子,彷彿發現了什麼極其詭異的事情。

那個人影突然動了。它竟然向大海邁了一步。

然而它並沒有沉下去。它依舊就站在虛無之中,衣衫被海風獵獵揚起,宛如張開一面破碎的羽翼。

一步,又是一步!影子步步前行,似乎腳下的濃濃夜色已凝聚成形,托起它血紅的身影。而它懸空的雙足下,高如山嶽的海濤正澎湃洶湧。

人影緩緩飄走到海天之際,突然頓了頓。這一頓之間,它的下半身已然消失在蒼茫海霧之中!剩下的半截身體還挺立夜風中,宛如海波中抱珠而泣的鮫人,僵硬無比。

風霧激涌中,它殘餘的身體還在一寸寸消失,最後只剩下一顆長發飛揚的頭顱和高舉起的一小截左臂。卓王孫清清楚楚的看到那顆頭顱在一圈微光的包裹中轉動了三下,詭異的動作中,竟然還帶着少女晨起落枕般的慵懶。

還沒待兩人看清,海風呼嘯而過,眨眼已將這一切全都吹成虛無,但這事情實在詭異萬分,讓人無從相信,卻又無法不相信。

良久,小晏呼出一口氣,嘆道:「我終於知道屏風上為什麼只昭示殺人的手法了,因為其他的東西,都是現在才示出的。」

卓王孫道:「殿下請講。」

小晏道:「方才那人影雖淡,但我清晰的看到它轉動了三下頭顱,想必這就是它要昭示的了。」

卓王孫道:「三下頭顱,能昭示什麼?」

小晏道:「三下頭顱雖然沒什麼,但那人腳踏着黑雲消失的,黑與三相連,黑者玄也,也就是玄三之意。黑者又為夜,與三相連,想必就是半夜三更時。那麼第六天祭的昭示就完整了:三更之天,玄三之屋,左臂折斷,生人獻祭!」

卓王孫皺眉道:「你真的看到了一團黑雲?在那人的腳下?」

小晏一怔,道:「難道你沒有看到?」

卓王孫嘆道:「方才那人腳下,根本沒有什麼黑雲!」

小晏更驚,道:「這怎麼可能?」

卓王孫慢慢道:「這想必也是兇手玩弄的伎倆之一。我們只要不理它,伎倆也就不成為伎倆了。」

小晏看着卓王孫,緩緩道:「閣主既然喜歡看兇手玩,讓他玩也罷。只是這天朝號上的人命,在下決不能置之不理。」

卓王孫悠然笑道:「他只管玩他的,你只管管你的,我卻只管坐我的船。偶爾拿來當作賞心悅事,也可調劑一下船上無趣的生活。我漸漸覺得這兇手有趣起來了,所設計的方法比上次看的戲都好。」

小晏注視了他片刻,冷冷道:「閣主當真不愧是閣主。」

卓王孫笑道:「我不是閣主,你也不是幽冥島的島主,我們只是兩個乘客而已。既然輪到唐岫兒了,我們不妨去看看她,看這個脾氣極大、愛打抱不平的大小姐在自己不平的時候,是個什麼樣子。」

小晏輕嘆道:「若我猜的不錯,恐怕這位大小姐,現在已經不能打抱不平了!」

兩人走下船艙,向唐岫兒的玄三房走去。屏風發響時眾人都奔了出去,只有唐岫兒未曾出來,後來楊逸之冷然避開,相思陪步小鸞回房,其餘等人尚聚在走廊的屏風前眾說紛紜,一直沒有顧的上唐岫兒,她這時應該還在自己房中休息。

至於那個人影是誰,怎麼能平步走到煙濤浩茫的海中,宛如海妖一般消失掉,兩人卻如未見一般,絲毫都不提起。

玄三就在樓梯的左側,門卻不知在什麼時候關上了。小晏搖了搖頭。兩人舉步向前,卻突聽房中「嗒」的一聲響,兩人對視片刻,同時出手將門推開。

鮮血!

房屋中是大片血跡,從屋角一直徐徐流淌到門口。

唐岫兒就站在血泊中,渾身都一片血紅,腰間橫穿一柄長劍,已然透體而過。她的身體已開始僵硬,右手卻死死撐住一座黑色的衣架,彷彿這就是她的長矛,似乎隨時還會揮動武器,和敵人搏鬥。她的肩頭也被這座衣架的一角刺穿,身體半掛在上面,這樣才保持了她的屍體站立不倒。

她上半張臉已被人用利刃劃得支離破碎,只剩下一片模糊,下半張臉卻完好無損。沾血的嘴唇泛著妖異的色澤,雪白的牙齒完全呲出,惡狠狠的咬在一截殘臂上。那半張殘缺的面孔猙獰的扭曲著,彷彿一腔怨氣都聚集在上下齒之間,要將斷臂撕咬粉碎,看去真如地獄變相,恐怖之極!

左臂手腕以下,已被人生生截斷,卻又強行套上了一盞藍色的水晶燈罩。燈罩本有八瓣,卻被敲去其三,湊足五瓣之數。看去彷彿一朵在殘臂上生根的藍色花朵,得到了鮮血的滋潤,正要徐徐綻放。

她身上受傷甚多,血流從四處汩汩而出,沾濕了她的雙足,還在向四處延伸,直到將整個地板浸成一片血海。

小晏忍不住嘆了口氣,緩緩閉上了眼睛:「第六界天主對性力之神的祭祀。」

卓王孫笑道:「這兇手每次都搞的死屍跟那屏風之畫有神似之意境,當真難得之至。」

小晏皺眉道:「郁公子現在還能笑出來,那才是當真難得之至。」第四部分

60.洛女秋魂凌波立(2)

卓王孫道:「不笑還能怎樣?我記得日出之島上崇信的是小乘佛教,修死不修生的。」

突然,門外傳來一陣極其尖銳的叫聲!

卓王孫的臉色倏然就變了!

這叫聲是步小鸞的!

她彷彿受了什麼驚嚇,一聲接着一聲的驚叫着,一面哭喊著「哥哥!哥哥!」而步小鸞是不能受驚嚇的!

小晏猛然就覺身邊捲起一陣凌厲的旋風。他一轉頭,就見卓王孫身形平空拔起,宛如閃電一般向天三房間標去。轟然聲響中,玄三天三的房門被卓王孫一衝之勢完全擊為粉齏。卓王孫輕柔的聲音在天三房間中響起:「別怕,哥哥在這裏。沒有人敢傷害你的。」

小晏嘆了口氣,緩步向天三走去。就聽步小鸞哭叫道:「相思姐姐……相思姐姐不見了!」

卓王孫道:「不要怕。她一會就會回來,你先躺下,我就命人叫她來。」

步小鸞一把抓住卓王孫的手,哇的哭了出來:「姐姐不會回來了!姐姐被鬼抓走了!」

卓王孫拍着她的肩,道:「你又做惡夢了。」

步小鸞死命抓住卓王孫的手,叫道:「我沒有!我要再做夢,鬼也會抓我走的!剛才相思姐姐在房裏陪我,我要喝水,相思姐姐剛拿了杯子給我倒水,就突然不見了!真的是平空消失了!哥哥!我好怕!」

卓王孫終於意識到情況不對了。步小鸞如此哭喊,若相思只是去了別處,一定早已趕了過來。看來兇手的魔爪,畢竟還是伸到了他的身邊,也許兇手本來的目標是步小鸞,相思只是恰好做了替代品而已!

卓王孫緩緩將步小鸞摟在懷中,兩手抱住,將她的臉遮起來。步小鸞在他懷中輕輕抽泣著,卓王孫一動不動。

有一瞬間,整個世界彷彿靜止了一瞬間,或許也是一萬年。然後卓王孫腦後的長發宛如墨雲一般飛揚而起。一道狂猛的力道從他身上鞭撻而出,瞬間就席捲了整個天三房間,然後就如狂溢的龍捲一般,向船艙奔騰而去。

大風呼嘯,卓王孫真氣鼓盪,猛地一振,整個大威天朝號撲簌震動,卓王孫厲聲喝道:「出來!」

無人敢應。

在這帝王般的威嚴面前,無論是誰都只有畏懼顫慄!

卓王孫大踏步走出房間,手一揮,那扇畫滿六支天祭的屏風凌空飛到了他的手上。卓王孫冷笑道:「你還要裝神弄鬼到什麼時候!」猛地一聲大喝,兩掌猛地一合。

那屏風嘩啦啦一陣響,頓成無數碎片從他手中跌落。小晏輕嘆道:「公子這又何必?怒氣是解決不了什麼問題的。」

卓王孫道:「要你來教訓我!」一抬手,一道真氣翻轉飆射,向小晏惡撲過去。小晏袍袖一展,在卓王孫的掌風中獵獵作響,他的身形宛如一道月光,無聲無息向粉末處退去。

卓王孫冷叱一聲,勁力宛如雪片一般凌空而降,頃刻將小晏全身裹住。小晏搖頭道:「且慢……你看這是什麼?」

一陣寒輝閃動,卓王孫就覺真氣微微一窒,同時看清小晏落腳之地,正是屏風摔碎之處,小晏左手從碎片中撿起一物,當下手一抖,滿天的真氣消散於無形,小晏嘆息一聲,正要拂去手中的塵土,突然一道凌厲無比的暗潮洶湧而至。小晏這下猝不及防,後退了一步,手中之物已經被卓王孫搶了過去。

那物摺疊彎曲,本來藏匿在屏風中間,一片片極小的鐵片連綴在一起,這時被卓王孫強猛的掌力摧毀,才將這些鐵片顯露出來。這些鐵片彼此之間彷彿有種神秘的吸力,一旦脫了屏風的桎梏,立即一塊一塊銜接起來,組成一副完整的圖案。

無數鐵片連綴成一個橢圓的曼荼羅,烈焰的顏色仿如慾海翻騰,萬千獻祭者的頭顱就在火焰中攢動沉浮。日輪與月輪同時照耀,中間是一頭熾白如日的噴火公牛,矗立如山岡。上面端坐着世界毀滅之主、眾神之首——濕婆。

大神幽藍的長發在火影中飛舞,額頭上一隻半月天眼,既顧憐一切有情,也摧毀一切罪惡。雙肩上蜿蜒一條赤金蛇,正昂首吐信。那柄摧毀三連城的巨弓,化為無邊光彩,從神手中散出,覆滿三界。萬獸就匍匐他的腳下。

——這就是孤獨、殘忍、莊嚴、公正的神主,是毀滅、性力、戰爭、苦行、野獸、舞蹈力量的擁有者,濕婆。

小晏注視着神像,似乎什麼記憶正在一點點開啟,他緩緩道:「郁公子原來和濕婆不像的。」

卓王孫冷笑道:「的確不像。你又想拿這個來哄騙我么?」

小晏道:「公子請仔細看看,想必會從這上面看出許多東西來的!」

卓王孫道:「我為什麼要看?」

小晏道:「難道你不想救回相思姑娘?」

卓王孫道:「她只是我的屬下,救不救根本無關緊要!」

小晏皺眉道:「你怎麼能這樣想?」

卓王孫冷笑道:「你們之中總有一個是兇手,我將你們全部殺光,也算是給她報了仇,受死吧!」

一聲輕喝,卓王孫手猛然抬起。

只是最簡單的一招起手勢,但上至天花板,下至地板,都突然裂開,勁氣交揉雜和成凌厲的風牆,向小晏壓了過來。小晏一抬手,冰藍色的寒光應手而起,向風牆上擋了過去。但那一擊之力實在太過巨大,小晏也不能正面阻擋他含怒一擊,於是身形一轉,順着來力平平往向後退去。

空中突然微微一暗,一道劍氣直插而下,混合著小晏的寒光,轟然爆開,將卓王孫的掌力化解開。

只見楊逸之身形緩緩落下,皺眉道:「怎麼會是你們兩人動手?」

卓王孫大笑道:「好!不如你們兩人聯手,讓我領教一下中原盟主跟幽冥島主的絕學!」

小晏倏的撤回蝶絲,道:「此時卻不敢奉陪。還是儘快想法營救的好。」

卓王孫冷哼道:「營救什麼?一併殺了!」

小晏嘆息道:「難道郁公子認為天下只有自己身邊的人是值得守護的,別人都是泥土么?」

卓王孫冷笑道:「那你不妨試試,在我手下到底守護得了誰。」

小晏默然了片刻,沉聲道:「若是我能指出兇手是誰呢?」

卓王孫道:「說!」

小晏淡淡道:「就是他!」他的手指筆直伸出,所指的赫然竟是楊逸之!第四部分

61.疑雲聲幽澀(1)

岳階匆匆從甲板上走下來,聞言冷笑道:「殿下覺得是楊盟主,老朽倒覺得是殿下呢!」

小晏微笑道:「岳神捕急匆匆的是到哪裏去了?」

岳階冷笑道:「我自然沒有你們這樣俊的功夫,等我到了屏風這裏,你們已經到了甲板上了,等我到了甲板上,你們已經回到了方大人房中,等我再趕到艙中,你們就已去了小鸞姑娘房中了!江湖上的朋友們抬愛,枉送了個神捕的名號,哪知不但見不著兇手的影子,就連三位的影子也一概見不著了。」

他搖了搖頭,目光突轉凌厲,盯在小晏的臉上:「但我老眼未花,腦袋偶爾還會想些事情,若是我猜測不錯,只怕這兇手不是楊盟主,而是殿下!」

小晏臉上微笑不減,笑道:「岳神捕必定有備而來,不妨陳說一下懷疑我的理由?」

岳階道:「雖然你容貌出眾,武功絕世,但老朽從你上甲板的一刻開始,就已經懷疑你了——因為你的身上有血腥味。」他頓了頓,接着道:「也許老朽這麼說,大家不太明白,但老朽憑着幾十年的經驗鍛鍊出來的直覺,還是有幾分準的。你身上有股淡淡的血腥氣,瞞的了別人,卻瞞不過老朽。」

小晏微笑道:「我身上怎麼會有血腥氣?」

岳階冷笑道:「那怕只有你才知道了。不過我聽過一個傳說,殿下失蹤二十年,本來天皇已更立太子。但不知為何,殿下突然回來了,說動天皇更立東宮之位。天皇雖然更鐘愛殿下,但朝中大臣各擁一主,於是互相爭執不下。後來天皇在神宮中齋戒七日,終於得到神示,傳詔兩位皇子入宮,在護國神器八咫鏡前立下誓言,讓你們各赴國外,約定一年期限,實踐誓言者得承大寶。並分別贈以另外兩件神器八坂瓊曲玉以及草薙劍為信物。明人面前不做暗事,殿下來此難道不是為了那個誓言?」

小晏微微一笑,點頭道:「不錯。岳先生當真了得,鄙國遠在海之孤角,岳先生都知之甚悉。」

岳階冷笑道:「我們老江湖,仗的就是消息靈通罷了。兩位皇子所諾之事,雖然是貴國皇室第一機密,然而還是不免傳出風聲!」

小晏面色微變,瞬即釋然微笑道:「願聞其詳。」

岳階一字一句道:「傳說貴國八咫鏡中,實際上居住了一位邪神,那位邪神名叫月闕,本是昆崙山上青鳥族三支後裔之一,因為迫不得已的原因,才遠離故土,寄身東瀛。由於她能夠向天皇預言軍國大事,興衰吉凶,貴國皇室一直暗中將之奉為神明。這一次,正是這位邪神月闕假託天諭,要兩位皇子立下諾言,來到中原,幫它完成一個不可告人的使命。殿下既然負如此重任,來到中國,只怕不是簡單的山水遊玩吧?老朽所聞到的這絲血腥氣,便是從此發出。」

小晏微笑道:「岳先生可真會聯想。」

岳階道:「不是聯想。老朽辦案多年,若沒有確鑿的證據,怎能只憑這等臆測,就定如此大罪?老朽敢於狂言,就是因為馨明殿下犯了一個大大的錯誤。」

他嘆道:「殿下不該將一船的人都想的如此愚笨,竟然要玩之於股掌之上。謝杉為人不錯,家世清白,武功也好,待人接物沖淡平和,但不知怎麼得罪了殿下,殿下必欲殺之而後快。竟然偏要在眾人環伺之下,將謝杉殺掉。這也未免太狂妄了些!」

小晏道:「那時我也守在門外,怎麼能說是我殺的呢?」

岳階道:「這就是你聰明之處!但不巧的是老朽卻從一開始就對殿下極其留意,注意到了殿下的武功秘密。」

小晏道:「我的武功有什麼秘密?」

岳階道:「風冥蝶!殿下殺死倭寇的功夫,也就是這種冥蝶!這種蝴蝶只產於幽冥島的萬年玄冰中,所吐出的絲比冰蠶絲還要堅韌,而且極細無比,易與真氣相合,殺人於無形。這種蝴蝶所產極少,大多數人連聽都沒聽說過。但老朽辦案多年,交接的都是江湖上的遊俠,聽的見的也就比常人多的多,所以對風冥蝶頗有風聞。不知老朽說的對不對?」

小晏微笑頷首道:「岳先生說的很對。」

岳階道:「謝杉獨在房中,我們守在外面,前後不過一盞茶的功夫,謝杉就身首異處,這說來雖然詭異無比,但若是殿下將一隻風冥蝶事先放入屋中,命它暗暗在空中結一根絲,恰好齊謝杉的頸部,那絲何等的細小?謝杉此時必定胡思亂想,卻哪裏防備得了?所以不知不覺之間,就會頭顱落地。等外面的人聽到動靜,搶入裏面時,殿下再乘亂將蝴蝶收入袖中,豈非神不知鬼不覺?」

小晏臉上神色略變了一變,突然笑道:「你猜的不錯,不過這隻蝴蝶卻不是我放的。」

岳階冷笑道:「天下產風冥蝶的地方止幽冥島一處,若說有人能從殿下手中將蝴蝶奪走,這未免也太不可思議了吧?而且當時我清清楚楚的看到殿下進入房間之後,向蠟燭上張了一眼,然後神色變了變,難道這不是心中有鬼?」

小晏嘆道:「我就知道你不會相信。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我當時的確看出殺謝杉的是風冥蝶絲。」

岳階冷笑道:「你自然不會說那蝶絲是你放的了。」

小晏不去理他,繼續道:「風冥蝶性喜冷色而極厭暖色,兇手將門口兩座水晶蓮花燈罩換為一紅一藍,然後將冥蝶包在蠟丸中放在燭台內。謝杉和唐岫兒檢查完房間之後,燭火漸漸將蠟丸融化,風冥蝶被兩種光線激誘,一面吐絲一面向對面飛去,等那蝴蝶在門口結成絲后,卻正好撲入對面燭火中,被燒化成一撮灰塵。我所注目的以及後來郁公子從蠟燭中拾起的也正是這撮灰塵,若岳大人不相信,也可以問問郁公子。」

岳階道:「若是你只有這一處疑點,也就罷了。但老朽不斷觀察回想,卻發覺你的疑點甚多,不由老朽不懷疑。而且老朽還懷疑兇手不止一個人,你還有同謀!」

小晏笑道:「同謀?誰?紫石么?」

岳階道:「她是你的同謀,這還用說么?我懷疑的是郁夫人!」

卓王孫怒道:「胡言亂語!」

岳階慌忙搖手道:「郁公子息怒!老朽只是就事論事而已。我也想不出為什麼他們是同謀,但就老朽觀察所得,只怕當真或有此事。」

卓王孫冷哼道:「講!若你信口開河,我第一個殺的就是你!」

岳階拱手道:「老朽哪敢?公子請想,第一具命案,庄易死,死於甲板上,正在殿下房子的上面,殿下卻說絲毫沒聽見動靜;第二具命案,蘭葩死,乃郁夫人發現;第三具命案,謝杉之死,大家都在,姑且不論;第四具命案,殿下與郁夫人都在,敖廣死時,甲板上只有殿下、郁夫人、楊盟主三人,而楊盟主被殿下一掌擊傷,已經無力作案;第五具命案,方大人雖然死時沒人發覺,但有人看到之前郁夫人去過千利紫石的房間,而當時殿下也在其中,而且當時情形之古怪……郁公子既然親眼所見,老朽也就不再多說什麼;然後海妖顯形,唐姑娘死,郁夫人失蹤,殿下都在現場。」

卓王孫沉下臉色,道:「你到底要講什麼?」

岳階慢慢道:「我只是想說,似乎每一件案子,都跟殿下與郁夫人有關。也就是說,他們之中至少有一個,每次都在案發現場!」第四部分

62.疑雲聲幽澀(2)

小晏苦笑道:「船上就這麼幾個人,能跟誰無關?」

岳階道:「但你們兩個的關聯,卻似乎太多了。而且若是殿下與郁夫人是兇手,那麼很多不可解釋的現象,都可以解釋了!」

小晏道:「你可以解釋什麼?」

岳階道:「以殿下頃刻殺人數十之功夫,當然殺庄易也不是什麼難事。若是別人在殿下的屋頂上殺庄易,殿下聽不到,那是很難解釋的一件事,但若是殿下自己殺,然後自己『假裝』聽不到,那就不是多難的一件事了!」

小晏默然片刻,點頭道:「有道理。」

岳階微微一笑,道:「蘭葩之死,我懷疑根本就是郁夫人所殺。郁夫人開門之時,蘭葩尚未死,郁夫人殺死她,然後再假裝偶然看到屍體,好像也不是什麼困難的事情吧?」

小晏又點頭道:「這樣說來,是不困難。」

岳階道:「謝杉乃風冥蝶所殺,我就不多說了,至於敖廣之死,當時甲板上只有敖廣、殿下、郁夫人、楊盟主四人,殿下假裝與郁夫人爭吵,然後由郁夫人拖住楊盟主,殿下乘機下手,敖廣雖然大風大浪里經過了,但哪裏領教過殿下如此高明的神功?殿下自然一根小指頭就可以殺掉他,是不是?」

小晏道:「中肯的說,我要殺他,的確很容易。」

岳階逼上一步,道:「也許殿下覺得自己或許在這幾場命案中多露了些馬腳出來,所以就寸步不離的跟着郁公子,好洗脫自己,但卻又忍不住露了一次!」

小晏道:「哦?」

岳階道:「殿下跟着郁公子,不但是洗脫自己,而且還是要引開郁公子,好讓郁夫人乘機去殺唐岫兒,然後再自己躲起來。」

小晏淡然一笑道:「我跟着郁公子,如何又引開郁公子?」

岳階笑了一笑,道:「因為那位海妖,就是殿下!」

小晏皺眉道:「這是從何說起?」

岳階道:「武功分正邪兩派,正派的着重在內力招式上,邪派的則着重於各種歪門邪道。後來武功傳入邊陲外國,經過歷代演變,形成幾種極其神秘的門派,他們的武功神異詭邪,讓人難測難當。其中有西藏的密宗,印度的曼荼羅教,都是這樣的。其中一派傳到扶桑國后,被變化而成忍術,尤其詭秘異常。忍術中有種術法叫做腹語,可以從肚子中發出聲音,但練到極處,甚至能讓聲音從身體以外發出。更詭異邪惡的是他們的震派之寶,叫做攝魂術。傳說這攝魂術修鍊之後,能夠讓受法者腦海中產生幻想,可以幻視幻聽,看到這個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的東西。郁公子所聽到的發自甲板上的輕笑,恐怕就是腹語術,而後來所看到的海妖幻影,只怕是貼身在旁的殿下的攝魂術而已。只是殿下的攝魂術雖然高明,但郁公子的修為畢竟不弱,殿下的攝魂術還不能通達其中,所以郁公子雖然幻見了那位海妖,卻沒看到海妖腳下的黑雲。」

小晏微微搖頭道:「你真的這麼認為?」

岳階道:「你們這種作法,可以說是正好為你們自己洗脫嫌疑,為郁夫人失蹤了,她成了受害者,誰都不會猜想兇手也是受害者之一的!所以你們只選擇了失蹤,而不是死!只是其他受害者都在屏風顯形后立刻發現了屍體,唯有郁夫人例外,這豈不是有些太奇特了?何況老朽早就注意你們了!曾有幾次,我都親眼看到你看着郁夫人的眼神、郁夫人看着你的眼神,都遠非平常朋友之間可及。想必郁公子也曾有所見!」

卓王孫目光突然寒光一凜!

小晏緩緩道:「我這麼做的目的何在?他們與我素不相識,我何苦濫殺無辜?」

岳階得意一笑,道:「那只是因為你的目的並不是他們,或者因為他們撞破了你的秘密,你不得不殺他們滅口!」

小晏道:「那我的目的是什麼?」

岳階道:「楊盟主。其實你真正想殺的人是楊盟主。因為殺了楊盟主,你就可以實踐那個不可告人的諾言,強過你的皇兄,而爭得扶桑國的國主之位。但你忌憚楊盟主的武功,不敢正面下手,所以策劃出一個又一個精巧的騙局,就是想要迷惑大家,轉移大家的視線,搞得人心惶惶,你正好從中漁利!」

小晏搖頭道:「這樣的皇位,爭之何益。岳大人,若在下真如你所說,在敖廣命案之時,我就可以在甲板上格殺楊盟主,何必再有後面這些事?」

岳階道:「因為你不敢。」

小晏道:「不敢?為什麼?」

岳階道:「你已經早就試探過楊盟主的實力,你怕他是在故意示弱,在誘你出手,所以你才最終沒有下殺手。你做事太謹慎了,越顯而易見的時候,你反而越不肯相信。」

小晏微笑道:「越顯而易見的時候,我反而越不肯相信……你這句話倒真是說對了。但你想沒想過一個問題,就是若是這一切都是我策劃的,我為什麼要用六支天祭的名號?」

岳階冷笑道:「那只是因為你藉著蘭葩的瘋言瘋語往下演戲而已。」

小晏微笑道:「那我又是什麼時候在屏風上畫好那後來顯露的六幅圖呢?」

岳階身軀猛然一震,這實在是很致命的一點錯誤,可惜岳階並沒有想到!

小晏臉上的笑容不減:「有很多事你都說對了,我跟郁夫人的確有某種感應,但也只是感應而已,其中緣由,關係到一個邪惡的血咒,卻不是你能理解的。我也的確非常注意楊盟主,因為我同你一樣,從第一樁命案開始,就認定他是兇手了!」

岳階喃喃道:「這又為的是什麼?」

小晏沒有回答他,轉而對楊逸之道:「楊盟主,在下如今指證你是兇手,盟主是否要先為自己辯解一二?」

楊逸之淡然道:「我不必。」

小晏注視了他一會,嘆息一聲,道:「楊盟主,你少年之事我已盡知。你雖然行事不擇手段,但有今日之成就畢竟得之不易。若你肯依在下一件事,那麼我就將這個秘密永藏心底,再不向任何人提起。」

楊逸之冷笑道:「什麼事?」

小晏目中神光微動,緩緩道:「我要你伏罪自裁。」第四部分

63.一戰海神(1)

此言一出,房間中良久沒有聲息,眾人的目光都匯聚到楊逸之臉上!

楊逸之緩緩開口道:「我不是兇手,也不會自裁!」

小晏搖了搖頭,道:「事已如此,也非我本願。」他似乎還想說什麼,終又嘆息一聲道:「六支天祭本是曼荼羅教向大神濕婆所獻的最高祭祀。是六界天主獻出肉身與靈魂,分別取身體上的不同部位,共同拼成濕婆本生圖,完成對濕婆六大化身以及本神的祭祀。

在這一次的天祭中,庄易缺損左足,祭祀風暴之神化身;蘭葩缺損額頭,祭祀苦行之神化身;敖廣缺損右足,祭祀舞蹈之神化身;謝衫缺損脖頸,祭祀獸主化身;方天隨缺損心臟,祭祀戰神化身;唐岫兒缺損左手,祭祀性力之神化身……若我們再不營救,郁夫人就將成為第七天祭對象,將缺損右手,祭祀濕婆本尊——毀滅之神。「

卓王孫臉色陰晴不定,岳階卻道:「花費這樣的苦心,兇手的目的又何在呢?」

小晏淡淡道:「贖罪。這種祭祀本來是為了抵贖六界滔天罪惡,後來天祭的時代雖已遙不可考,但天祭之說一直流傳於人間,用於向神抵贖罪過。曼荼羅教教義以為,若能完成六支天祭,無論何等罪孽,都將因鮮血而洗清。這次六支天祭正對應了大威天朝號上的六宗命案,可以推想,設計這六支天祭之人也必定是一位曾犯下滔天大罪之人!」

岳階疑道:「滔天大罪?我們中誰犯下過滔天大罪?」

小晏微微一笑,不去回答他,道:「藏邊曼荼羅教素不與中土來往,然而其中卻藏有許多武功秘笈,傳言可以改天換日,頃刻成就一位高手。但曼荼羅教行跡詭秘,規矩森嚴,從來不納外人,所以江湖中垂涎者雖多,但真正能接近曼荼羅教的,卻是少之又少,更不用說染指秘笈了。但有這麼一位少年,卻因為因緣際會,被雲南曼荼羅分教收留,而且甚得分教教主的賞識,傳了教中**。那少年本不通武功,卻因為修鍊了教中法典,不數日就成為江湖上首屈一指的高手。但那少年不甘心雌伏一隅,終於叛逃曼荼羅教,回歸中原,攜絕世無敵之武功,迅即聲譽鵲起,創下了好大的名頭,雖然不能說是中土第一,但也差不多了。是不是,楊盟主?」

小晏的目光隨着話音盯在楊逸之的面上,目光閃爍,竟似有種譏嘲之意。楊逸之冷冷的似乎沒有聽見,岳階卻暴跳起來:「你說這少年就是楊盟主?!你……你小國野民懂得什麼,竟敢血口噴人!」

小晏淡淡道:「是不是血口噴人楊盟主自然知道。我只是聽說楊盟主乃大明兵部尚書楊繼盛之子,三歲習於書,十三就求了功名,卻從來沒修鍊過武功……但楊盟主在十五歲的時候失蹤了三年,回來后就神功絕倫,冠於一時,終於成就了江湖盟主之位。試問中土武功中,可有如此速成的么?而且盟主武功根本不走修氣練息之常路,而以風月光華為劍,中原心法,可有如此詭異者么?」

岳階怔了一怔,喃喃道:「也許楊盟主有什麼奇遇也未可知。」

小晏微笑道:「奇遇是有的,但不是在中原,而是在雲南苗疆。也就是曼荼羅教的分教所在!」

岳階道:「縱然如此,你又如何得知?我看你多半是瞎編亂造!」

小晏道:「楊盟主如此有名之人,我雖身在小國,卻也慕名已久,忍不住就查了查他的生平。大明嘉靖二十三年八月十三日,楊盟主和一個女子曾在雲南神木峰下的小店中住過兩天,交給店主四兩銀子,讓店主餵養馬匹,然後入山去了,卻從此再沒有回來,可有此事?」

楊逸之冷哼一聲,不予回答。小晏微笑道:「楊盟主不回答也無妨,我就當盟主認了就是……後來盟主得入曼荼羅分教,盜學法典,成就武功,然後叛出教中,是些什麼經歷,我就不知道了,相信也沒有幾個人能知道。但盟主再履中原時,卻是身懷絕世武功,這卻是事實。可能盟主離開之時還曾多布疑陣,讓曼荼羅教以為盟主已死,曼荼羅教素不至中土,盟主雖然如日中天,卻也不虞其知。但世間之事當真難料,卻在這大威天朝號上遇到了一位曼荼羅教眾!」

岳階脫口問道:「誰?」

小晏慢慢道:「蘭葩!」轉身對楊逸之道:「盟主不會否認認識蘭葩吧?」

聽到這兩個字,楊逸之冰霜之容也不由為之而動。

小晏微笑道:「我就知道以盟主之正直聰明,必然不會否認。盟主見到蘭葩后,知道事已敗露,又不知蘭葩有沒有通知其餘教眾,所以不能僅僅殺之滅口。於是只好設計這六支天祭,來為自己洗脫罪責。生死所關,這本是人之常情,但盟主為一己求存,而屢殺無辜,卻也殘忍太甚,枉楊盟主聲譽武功冠絕一世,卻和那些殺人越貨的盜賊毫無分別。」小晏長長嘆息,眼中似有不忍之色。

岳階怒道:「你這還不只是一面之辭?」

小晏道:「敖廣之死,甲板上只有我們四人,我是看到楊盟主欲向敖廣下手才出招阻擋,而楊盟主卻立刻假作受傷,令郁夫人不明真相,處處阻撓於我。後來我為盟主療傷,盟主卻瞬時恢復功力,將我擊傷后離去,這些行止是否也太可疑了一些?」

岳階怔道:「這……這……」

小晏續道:「這船本是楊盟主所雇,盟主有足夠的時間來佈置曼荼羅圖。庄易之死,乃為大物擊殺,方大人之死,兇手自窗而入,但窗外直臨大海,兇手勢必要以絕頂輕功,自船頂翩然而下。這兩次皆需絕世之武功,不一定非是盟主所為,只是盟主亦可以為而已。謝杉之死,雖為風冥蝶所殺,但在下冥蝶上船之時就已失竊,這點在下曾向郁夫人提過。如岳大人所說,旁人要從在下手中拿走風冥蝶自然是萬難,但若楊盟主暗作手腳,卻自當別論。而最後兩具命案,我、郁公子、岳大人都互相耳目可屬,但楊盟主好像躲了開去。試問此時盟主又在做什麼呢?為什麼兩具命案發生后,盟主又出現了呢?」

他這幾點一提出來,當真是咄咄逼人,連岳階一時都啞口無言。小晏目光盯在楊逸之身上,沉聲道:「盟主所居地一房在屏風右第一,蘭葩所居玄一在屏風左第一,蘭葩命案時,郁夫人第一次推門看到的景象跟後來大家一起來的時候並不一樣,這本來很難解釋,但若是考慮到一點小小的手法,就不難解釋了!」

岳階忍不住問道:「什麼手法?」

小晏道:「屏風!」

岳階:「屏風?」

小晏緩緩點頭,道:「屏風!我們忽略了一個很簡單的事,艙中光線黯淡,艙身本就是圓的,我們本來就習慣於用這扇屏風來確定方位,屏風下邊第一房是玄一,上邊第一房是地一,屏風對着的是天三、黃一。但若是有人有意的將屏風挪了個位子,將屏風放在地一跟地二之間,那麼若是不太注意,就很容易將地一當作是玄一,而將地二當作是地一!」

岳階皺眉道:「的確是這樣,但這又有什麼用處呢?」

小晏微笑道:「極有用處!郁夫人第一次進入的,其實是地一,也就是楊盟主的房間。盟主早就在房中佈置好了,也就是蘭葩臉色鐵青趴在曼荼羅中的場景。等郁夫人驚叫跑出之後,盟主再將屏風迅速移回原位。以盟主之能,當然可以在瞬間就可做好。等郁夫人率眾人回來時,自然就進入正確的玄一房中,那時看到的,也就是腦顱洞穿的真正的蘭葩的屍首。但此時又有誰會想到去楊盟主的房中查看呢?」第四部分

64.一戰海神(2)

小晏道:「不知諸位是否留意,郁夫人第一次看到蘭葩的屍首時,蘭葩的頭顱還沒有洞穿,如何能有鳥掌一般多的鮮血流出?」

岳階一怔,恍然悟到:「蘭葩皮膚剝取極其仔細,並未傷及主要血脈,那時的確不應該流那麼多血的!」

小晏道:「唯一的解釋,就只能是此時郁夫人看到的雖然是蘭葩的頭,但身體卻並不是蘭葩的。這些血就是拼湊中流出的。」

岳階突道:「難道……難道有兩具屍體?!」他的聲音中都帶上了止不住的顫抖。

小晏點頭道:「不僅是兩具屍體,也是兩份佈置,兩個房間!」

岳階顫聲道:「多的那個房間是地一,但多的那具屍體呢?」

小晏道:「岳先生還記不記得本來船上還有位小姑娘,傳說牙齒利的很,但後來卻從來就沒有出現過……在下方才所謂楊盟主殘忍,也正是指這種手無縛雞之力的無辜者。」他又嘆息了一聲,將目光轉開,再也不看楊逸之一眼。

岳階再要爭執,卻發覺小晏的推斷實在很有道理,幾乎就是不可置辯的!他張了幾張嘴,終於還是沒有說出話來。

小晏道:「本來我也不會如此猜想,岳先生有沒有記得那位日本少年?有次他跑進唐大小姐的房中,被狠揍了一次,記不記得?」

岳階道:「自然記得。但不知他與此事有何牽連?」

小晏道:「那少年本是來投靠我的,卻不想艙中房間看上去都大同小異,所以才錯入了唐姑娘房中。當時我腦中便靈光一閃,似乎想起了什麼重要的事情,但卻就是回想不起來,後來我多方印證,終於想明白了其中的關節,只是這六具性命,卻再也救不回來了。」

小晏輕嘆一聲,雙手做了個合十的動作。至此,他這一番推論完完整整,無論動機、手法、時間、方位,都已鎖定楊逸之,岳階心中亦升起一陣疑惑,不由轉頭望向楊逸之!

但楊逸之臉上神色絲毫不變,似乎沒有聽見兩人在說些什麼,又似乎這一切與他根本不相干,他只是個看客而已!

岳階忍不住輕聲問道:「楊盟主……您看您有什麼辯解的么?」

楊逸之負手一笑,昂首傲然不言,岳階很是尷尬,摸了摸頭,張了幾張嘴,似乎突然下定了主意,大聲道:「楊盟主!雖然老朽在你眼中不值什麼,老朽的武功也根本不能與你相提並論,但你若是犯了罪,這些人真是你殺的,老朽就算是拼了性命,也要將你繩之於法!但你要明白一件事,老朽捉拿的是兇手,不是盟主或者殿下。你若是有什麼辯解的,不妨就說出來,老朽一概洗耳恭聽。」

他雖然說的大聲,楊逸之卻如充耳不聞,反而將眼睛閉上。岳階還要再說什麼,小晏輕輕攔住他,道:「楊盟主若是不肯說,你怎麼求他都沒用的……幸好,不說話也可以證明很多事。」

他話一說完,就動了。一動,就如在九天之上!

當今聳動天下的兩大高手,終於交手!

小晏手一抬一放,大片帶着森寒冷氣的紫光從他的手中溢出,宛如天河一般閃爍縱橫,向楊逸之捲去。剎那間船艙中一片晶瑩閃亮,所有的器物彷彿都鍍上了一層寶藍色的輝光,看去明麗鮮艷無比。小晏的眸子在這輝光中就如月光一樣幽麗深廣,似乎在為無辜受苦的死者垂憐,又似在為眼前的作惡者嘆息。

所有的光芒都黯淡下去,彷彿被一種無名的力量突然收聚起來,壓縮到楊逸之的身前。而楊逸之只是左手握起。他突然張目,船艙中就如劃過一道極其灼亮的閃電,刺的岳階眼睛都睜不開。楊逸之手漾起一團暈光,似前似后,似左似右,他的身形彷彿突然迷朦起來,彷彿影子般懸立在空中,小晏的冥蝶真氣卻絲毫不能粘其身。小晏臉色微沉,手一提,光芒彷彿應手而起,化作實物一般向楊逸之包裹而去。

風冥蝶絲。傳說中來自幽冥之都的詭秘武器,化自諸神眼淚的上古神兵。大片閃光的蝶絲組成極大的網狀,向楊逸之圍裹過去。楊逸之並沒有閃躲,他只是豎起食指,當胸一劃。

驟然間彷彿極強的太陽光般,他的手指竟彷彿黑暗中的明燈,將所有的光芒都集中在一起,天地眾生似乎都為之黯淡無光。

風月劍氣!

這無痕之劍與風冥蝶絲一起出現,剎時空中彷彿起了種震動,就如水脈般席捲整個船艙,猶如包含了露珠的花蕊,將整個世界反照於其中。楊逸之劍氣尚未發出,全身衣袂已被鼓涌而起,整個人彷彿交錯的光影,時顯時隱,出世之姿,一如神仙中人。但他人雖未動,勁氣卻如龍捲般盤旋,似乎隨時都要擊出。

小晏的紫衣宛如蝶翼一般飄拂起來,在耀眼的強光中穿來插去。身形飄忽,身上點點藍輝不住散開,宛如諸天降下的無盡花雨。他袍袖展開,如舞寶輪,萬千蝶絲就如道道祥光,奉持着他淡紫色的華裳。頃刻間,整個船艙已被完全封閉住,勁氣如渦旋隨着他的舞動不住凝結,然後片片斜卷著飛出,跟楊逸之的劍氣交錯在一起。

兩人一動一靜,小晏從容試探,楊逸之卻在靜心等候着最好的殺機。兩人尚未正面交手,但滿天的殺意已讓人不得喘息,看得眾人心神俱失復且驚心動魄,勁氣澹蕩而來,忍不住步步後退。

就聽小晏嘆息道:「盟主這樣的身手卻不肯造福天下,真是可惜!」

岳階就覺身上的壓力倏然一重,小晏如天外飛仙般騰身而起,夭矯盤旋,化作一道雲光,向楊逸之電射而下。楊逸之倏然完全靜止,所有的光芒急速向他身體中匯聚,不動穩如磐石。

岳階雖然修為與兩人相差天地玄遠,但也知道已到了決生死的關鍵時候!

船艙中壓力奇重,岳階一瞬間連呼吸都停了。這一瞬彷彿永恆一般,在岳階的腦海中固定住,又如宇宙初開時兩位神衹的會面,帶着空住之劫橫空而來。

光芒一閃而滅!

楊逸之跟小晏猝然住手,他們的招式瞬間相接,卻又同時收手!

時光彷彿被撕開了一條裂縫,兩人中間站着一個人,赫然竟是卓王孫!至於卓王孫怎麼出的手,三人此戰到底個什麼結果,卻不是岳階所能看的出來的了!

卓王孫袍袖輕拂,船艙中充斥的真氣點點消散,他的聲音堅定而明澈:「殿下雖然推論的不錯,但屍體脖頸上,並未有拼接的痕迹,而移動屏風的,也不是楊盟主。」

楊逸之和小晏都沒有出言。岳階突道:「那是誰?」

卓王孫道:「卻是死人從血泊中爬起,自己移動的!」四部分

65.金風吹天落紫雷(1)

「死人?」岳階驚道:「你說蘭葩?她不是已經死了么?」

卓王孫道:「你可記得唐岫兒說過的一句話么?『生者是活動在祭桌上的血肉,死者在你們的呼吸中跳舞。已經丟失的生命將因神的詛咒而甦生,』……或者正是因為這句話,才讓兇手對她起了殺心。她說的雖然無意,但在兇手聽來,卻無疑揭示了一個秘密。」

岳階問道:「什麼秘密?」

卓王孫道:「死者甦生。」

岳階道:「郁公子是說,這就是兇手的秘密?」

卓王孫道:「你有沒有注意到,船上發生了這麼多事,但有一個人卻如不存在一般,從來沒有多引起我們的注意?」

岳階想了想,道:「空蟾?」

卓王孫嘆道:「以前是空蟾,但從第二件命案之後,就不是了。」

岳階突然恍然大悟,道:「你是說兇手殺了空蟾,然後自己來裝扮她?」

卓王孫淡淡一笑。岳階搔了搔頭,道:「可是……可是兇手是誰?」

卓王孫道:「兇手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現在在哪裏。」

岳階脫口道:「他現在在哪裏?」

卓王孫沒有回答,小晏突然以手加額,搖頭道:「郁夫人在甲板上!」

岳階回頭訝然道:「你怎麼知道?」

小晏面色已然蒼白如紙,道:「你不用管我怎麼知道的,快去,晚了恐怕就來不及了!」

岳階哼了一聲,道:「危言聳聽,這樣的胡話我也信,只怕就太傻了。」

卓王孫跟楊逸之卻同時轉身,裂電一般的掌風揮出,兩人同時到了甲板上。就聽一聲驚呼,顯然是位女子的聲音!岳階心中一震,急忙掠了出去。

身後小晏緩步跟來,腳步聲中竟然有種莫名的沉重。

就聽香料箱的另一頭一聲長笑,卓王孫、楊逸之同時頓住。就見相思仰卧在香料箱上,一動不動,凌亂衣衫宛如一朵憂傷的花,盛開在陰沉殺意之中。

她身旁赫然站着一個人影。

那人影正是當日從海面上消失的海妖!

海妖一襲破碎的紅裳,面目隱藏在帆底的陰影下,只有手中握著一柄短刀,精光閃亮,正虛對着放帆的繩子。

卓王孫跟楊逸之臉上變色。那繩子一斷,整隻大帆便急速摔落,落點赫然便是相思橫卧之處!那帆能推動整條大威天朝號行駛,已是大到不可思議,足足有普通帆的十幾倍大小,這時更浸透了雨水,可謂沉重之極。帆底處的一條托木更是堅韌如鐵,借力一落,力道何止萬斤?只怕相思登時就會被攔腰切開!卓楊二人雖然武功蓋世,但也不禁心生忌憚。

海妖又是一聲長笑,道:「怎麼,不敢上前了?怕我殺她?還是捨不得她?」

岳階道:「你是誰?」

海妖笑道:「我是誰與你們無關。想不到你們能這麼快就找來,我本想你們會去搜索艙底的。我知道你們有很多的疑問,為了獎賞你們這麼快找來,可以准許你們問三個問題如何?」

她的口氣中滿是驕傲譏嘲之意,岳階卻充耳不聞,正要開口詢問,就聽卓王孫沉聲道:「蘭葩,莫非這就是你的目的?」

蘭葩?!此人竟是蘭葩?岳階霎時腦海中一片空白。

海妖也怔了一怔,脫口道:「你怎麼知道的?」聲音嘶啞,竟混合著一絲驚疑。

卓王孫淡淡道:「其實我早就應該猜出來了。六支天祭乃曼荼羅教之秘,若是別人作案,不會以此為張本,熟知六支天祭的,船上只有兩人,楊盟主和你。」

海妖索性一仰頭,月光照在那張美麗而妖艷的臉上,赫然正是蘭葩。她尖聲笑道:「那你為什麼不猜是楊逸之!」

卓王孫淡淡道:「因為我信得過他。」

楊逸之微微一震,蘭葩卻同時大笑道:「你信得過他?你信得過他?」笑聲瘋狂,又似乎帶了微微的酸楚。

卓王孫道:「我本也無意揭穿你,而你所設的每一個局都精妙之極,有些竟然連我都猜想不出,船行寂寞,倒也不妨看着。但你不該犯到我頭上的。」他臉色一沉,字字道:「犯我者死!」

蘭葩格格笑道:「犯你者死?天朝公子,你以為你真的是濕婆大神么?好,那你現在過來殺我吧,過來啊!過來啊!」

卓王孫皺了下眉頭。這時的蘭葩看去幾已瘋狂,真和當初判若兩人。

蘭葩又尖笑道:「你不敢過來么?」她突然拉開衣裳,露出身上那幅猙獰的曼荼羅來。蘭葩望着楊逸之,顫聲道:「你過來殺我啊!大不了我再受一遍這種苦楚,有什麼不可以的?」她的聲音突轉低沉,帶着噝噝的尖響,彷彿毒蛇一般:「天下之人,無不該殺,我恨不得一個一個殺絕!」

卓王孫低頭默然,忽然抬頭笑道:「在你殺絕之前,能不能回答我幾個問題?有幾宗命案,我到今也沒想明白是怎麼做出來的。」

蘭葩陰聲道:「你不想救你的女人了?」

卓王孫淡淡道:「我只是在想,你想沒想過在船上裝滿炸藥,最後同歸於盡,將我們全都殺絕。」

蘭葩大笑道:「生命如此珍貴,怎麼能用這種暴殄天物的方式來殺?一定要每個人都設個精妙的局,來慢慢的殺死,那才不負神明造人的初衷!」

卓王孫道:「那我就放心了。只是造出如此精妙的局,卻只有自己一個人知道,不是太曲高和寡,無聊落寞了么?」

蘭葩冷笑道:「你們這些蠢人又知道什麼曲高和寡?」

卓王孫微笑道:「所以請蘭葩姑娘說上一說。」

蘭葩道:「想不到你也是個解人。好,你要問什麼?」

卓王孫道:「多謝。謝杉之死乃是為風冥蝶所殺,殺死他的風冥蝶自然是空蟾從馨明殿下處偷來的,蘭葩姑娘殺了空蟾,冥蝶也就落到了姑娘手中。唐岫兒乃姑娘乘亂殺死,這些都容易想通,其餘的命案,在下就想不通了。」

蘭葩道:「你能想明白這麼多,已經很了不起了。你想問什麼?」

66.金風吹天落紫雷(2)

卓王孫道:「庄易之死,乃是被高手以重物橫擊而死,姑娘心思雖然聰慧,武功修為卻不是很高。姑娘是用什麼方法殺他的呢?這是在下一不解。」

蘭葩笑道:「我就知道你們江湖高手們自命不凡,就知道武功內力,其餘的什麼都不知道。你可知天地之威遠遠大於人力,凡人是無法與天相抗的么?」

卓王孫道:「這個在下略知一二。」

蘭葩冷笑道:「海水。」

卓王孫:「海水?」

蘭葩道:「庄易自以為得舍衍蒂之珠,就可以借神魔之力而不老不朽,可是他一介凡夫,上古至寶哪裏是他消受得起的?他只顧拚命將珠子望自己額上鑲嵌,企圖將之與眼睛合而為一。不想那舍衍蒂之珠上含有極強的麻痹作用,到了一定時候就能讓人暈蹶。庄易拿着在自己的額頭上揉捏,不老不死倒是沒有,卻將自己生生弄暈了過去。」她冷笑了兩聲,繼續道:「而後我將他綁住右腳踝,通過桿頂安好的轉輪,吊上桿頂,再用力往海里一摔。那個蠢貨就跟斷線的風箏一樣,從幾十丈的高空中摔到海面上,一下就骨肉盡碎!我切下他的左足,一是符合天祭之意,另外也是為了掩飾腳上的勒痕。可笑的是你們一直在找那件古怪的兇器。而這件兇器就日夜擺在你們面前,卻無人發覺——就是大海!」蘭葩指著海面,爆出一陣得意的大笑。

卓王孫絲毫不為意,笑道:「幾十米高的海面,已比泥地更加堅硬,懂得這個道理的人並不算太少,但是卻都沒能和這個案子聯繫起來。姑娘真是心思慎密,非我所能想像。至於第二次命案屏風之挪移,相思第一次進的是玄二,第二次進的才是玄一,畢竟地字房和玄字房還是略有區別,而兩間玄字房就更加相似。但是姑娘身既然在此,卻如何能令那具屍體跟姑娘一模一樣呢?這個在下又是百思不得其解。」

蘭葩笑道:「你什麼時候看過我的身體了?沐浴那次么?那只是因為我早就見過空蟾的身體。上船之前,她曾被幾位高手捉住,那正是我們曼荼羅教的人。他們在她腿上留下了這個傷痕。然後,我上船后找機會徹底查探了一遍她的身體,再照樣做了一個。我在沐浴時展露出來,是故意讓你們都看見。當時你們注目於我背上的曼荼羅,自然不會想到細查傷痕是真是假。日後你們看到血泊中的屍體,那卻是如假保換的真傷,卻哪裏能看得出破綻?你們想不到這空蟾假扮蘭葩,其實卻是蘭葩假扮空蟾吧?」

卓王孫苦笑道:「早知如此,當姑娘沐浴時,在下就應該多看幾眼的。」

蘭葩笑道:「我也巴不得公子多看幾眼。」

卓王孫道:「空蟾受人所逼上船盜取屏風,並在用屏風邊莫名暈蹶,也是姑娘的妙計了?」

蘭葩道:「我們交給她用來剝取屏風的藥物本來也就是一種迷藥。她昏迷中被我查看身體之後,誤以為被人所污,以她的性格,自然痛不欲生,尋死覓活,那夜差點在郁夫人面前露出馬腳。她曾對郁夫人講『這艘船上不僅有惡鬼邪魔,還有更可怕的東西』其實她想說的是還有『衣冠禽獸』,只可惜這四個字正要出口,卻被庄易給打斷了。」她微微一笑,道:「若說我的所行都只是順從濕婆大神的旨意而已,不知諸位相不相信?」

卓王孫微笑道:「天意雖有巧合,但此案之所以如此精彩,主要還是要歸功於蘭葩姑娘的及早安排。」

蘭葩道:「的確不太晚。郁小鸞小姐誤進玄一房,那裏其實已是按空蟾房間的樣式安排。除了那幅曼荼羅外,房中完全是一個晝伏夜出的女賊住處,這個郁公子難道就沒有看出來?」

卓王孫嘆道:「要一眼在蘭葩姑娘手下看出些東西來談何容易。比如那個更漏。」

蘭葩冷笑道:「郁公子想得不錯。那個更漏的確已經被我改造。說來容易,只不過是在更漏中間加上一個透明漏管,一頭大些,一頭小些。小的那頭要算好每個時辰只會少漏六分之一個時辰的沙,於是六個時辰之後,就會正好晚了一個時辰。郁夫人自以為午時出發,實際上已是未時。只要計算得當,更漏自動翻轉后,另一頭的改大的漏管回將漏沙漸漸補充來。這時,更漏每一刻都比平常漏得略快,但在短短一瞬間內是很難發覺的。一切的痕迹,都在這一翻一轉中掩蓋的無影無蹤!」

卓王孫嘆道:「姑娘真是心細如髮,小小更漏上也費了如許功夫。而想來那些從房間中憑空生長出來的棺材,也是姑娘的傑作了?」

蘭葩道:「棺材早已運到船上,只是被我一一拆開,又將一面漆成地板的顏色,到時候再分別釘起。那天我正在釘第一尊棺木的時候,被楊盟主和尊夫人聽到,我只有臨時躲入棺材中,好在當時尊夫人阻擋了楊盟主,沒有開棺來看。」

卓王孫點頭道:「這些設計,無不精妙絕倫,不過在下最佩服的還是姑娘找出來的那盤大舜選賢棋。」

蘭葩搖頭笑道:「廣州萬花樓這一局,蘭葩實在不敢邀功,最後全仗小晏公子一句『局外之意』,否則一切絕不會完美至此。」

卓王孫道:「曼荼羅教護教魔為尊天、陰、欲、死四魔,姑娘既然司職**,那位陪我下棋曼陀羅姑娘自然就是傳說中的死魔了。」

蘭葩淡然道:「你們既然已經見過了又何必問我?」

卓王孫道:「敖廣呢?」

蘭葩格格笑道:「這個恐怕說出來你們也不能明白!」

卓王孫道:「姑娘不妨說了聽聽。」

蘭葩道:「關鍵之處就是敖廣一直穿在身上的金縷玉衣。其實他上船不久,這身金縷玉衣就被偷走了。」

卓王孫道:「那自然是空蟾的妙手神技了。」

蘭葩道:「關鍵不在這裏,而是我又給放回去了。」

卓王孫道:「放回去?」第四部分

67.金風吹天落紫雷(3)

蘭葩笑道:「是的!只是小小的動了點手腳。敖廣一見之下,大喜過望,也沒多想,就穿在了身上。我做的手腳其實很小,只是將他的金縷玉衣引了些線出來而已。船艙之中滿鋪了真絲地毯,他身上也披着絲袍,絲與金線互相摩擦,就會生出一種奇異的能量,金縷玉衣質性特異,能夠慢慢累積這種能量。越積越多,到後來若是跟鐵器相碰,就會產成出極大的力量來。我本意是讓敖廣碰到鐵器,疼痛之下,嚇得跑入我佈下的埋伏。卻不料敖廣多在海上行走,篤信鬼神,金縷玉衣上累積的能量到了一定程度后,就刺痛他的皮膚。敖廣不見四下有人,皮膚卻一陣陣的疼痛,頓時大驚失色,更受了幾起命案的影響,以為真的是有鬼神來降,慌亂中跑上了甲板。卻不料大威天朝號的船舷正是鋼鐵鑄就,一觸之下,劇痛非常,他本已是驚弓之鳥,只剩了半條命,這一觸之下,當即暈倒在甲板上。只是岳先生的手下實在蠢笨,竟然看不出人是暈是死,就搬到了停屍間去,卻正好歪打正著,給了我另一個殺他的絕好機會。後來敖廣當然是死了,而且死的非常徹底,無比乾淨。」

卓王孫皺眉思想,道:「姑娘所言,實在是匪夷所思。在下廣行江湖,卻從未聽說過這等力量。」

蘭葩狂笑道:「我們曼荼羅教的種種神功秘法,哪是你們這些凡夫俗子所能窺知的?」

卓王孫道:「那方大人之死呢?姑娘之武功,難道真能憑一支箭射殺方大人?」

蘭葩搖頭道:「我不能。但是他自己能。」

卓王孫皺眉道:「他自己?」

蘭葩道:「提箱子的不是方天隨,箱子中的才是方天隨。提箱子的是我。」她慢慢道:「那艘幽靈船所有的幽靈當然都是我造的。」

卓王孫道:「那些船員一到就已遭了姑娘的毒手,看來姑娘早已等候多時。不知姑娘是如何知道那船到達的世間和方位呢?」

蘭葩道:「當然是方大人自己告訴我的,就連帶着箱子和寶物逃走的主意,也是我給他出的。」

卓王孫點頭笑道:「姑娘所扮的空蟾真是無情也動人,難怪方大人情不自禁。」

蘭葩冷哼道:「此人貪財好色,死不足惜。我在幽靈船上劫了他,將他裝在箱子裏,進房后佈置好一切,然後再脫身而出。那隻箱子被我裝入青銅燈架,沉入海中,也就再無破綻了。」

卓王孫道:「這青銅燈架的用途我也猜出來了,姑娘本來可以不管那口箱子的。」

蘭葩冷冷道:「只恨方大人的箱子太小,讓我不得不折斷他的手足。而我拳腳上的功夫又實在初淺的很,不慎將箱子裏染上了血跡,才不得不將它沉入海底。」

卓王孫嘆道:「那時方大人還沒有死?」

蘭葩道:「自然。屏風上預示殺人是黎明之時,我怎會失信於諸位。我在房中一直陪伴這位方大人,直到黎明,才將他殺死。拿你們的話講,這叫仁至義盡。」將一個人手足折斷,放在身邊慢慢等死,是何等殘忍。但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居然連臉色也沒有變一下。

卓王孫搖頭道:「可是後來我們進去時房子門窗緊閉,姑娘是怎麼出去的?」

蘭葩笑道:「難道在房子外面就不能關上窗子么?郁公子難道不能?」

卓王孫沉吟道:「我是能,可那要藉助內力。」

蘭葩道:「內力我沒有,但我有機械相助。關鍵就在於那個由內向外射出的箭洞。它不僅僅是造成箭從海上發出的假相,而且可以成為一個支點,幫助我在房外關上窗閂。我將一根普通的絲線纏繞在窗閂上,另一頭依次穿過窗閂的入槽和箭洞,然後躍出窗外,拉住絲線緩緩下到二樓。這時,窗欞會被我自身的重力拉上,等我落腳到二層空房的窗枱后,窗閂已被拉入凹槽,我再抽走絲線,這樣就不會留下痕迹。有機會我一定為郁公子演示一下。」

卓王孫微笑道:「希望會有機會。聽姑娘這麼一說,我也明白為什麼相思會突然消失了,因為房子中有機關。」

蘭葩道:「這個你雖然猜對了,但你到那房中檢查,卻無論如何都找不到機關在哪裏。你信不信?」

卓王孫道:「自己找多麻煩?不如姑娘直接說了。」

蘭葩道:「其實那間房子整個地板就是一個大的翻板,機關一按,地板翻下去,人也落在下面,然後另一塊板子翻上去,依舊是一塊地板。翻板的邊在牆壁下面,整艘船都是木板所制,根本看不出絲毫破綻來。」

卓王孫道:「小鸞所在的床呢?」

蘭葩道:「床卻嵌在牆壁上。」

卓王孫嘆道:「實在高明,郁某拜服。現在就只剩下一個問題了。」

蘭葩道:「海妖?那只是一面鏡子,虛無之鏡。」

卓王孫皺眉道:「虛無之鏡?」

蘭葩道:「我在霧氣中撒了一些極細的銀色粉末,讓霧氣形成一種光韻,能夠反射倒映出人影。這和信徒們看到的所謂佛光實際是一種道理。那天我在甲板上預先佈置好,在很短的一段時間中,這層霧氣能夠恰好將某個特殊位置的人映出,但卻不會映到別的人。」

卓王孫苦笑道:「於是我們看到你往海里走,其實你是向甲板的另一側走了?」

蘭葩展顏道:「我輕輕鬆鬆的走下去,殺了神志模糊的唐岫兒,然後擄走郁夫人。我往箱子下每走一步,你們看到的海妖,就會從腳到頭,消失一斷。當我的身影被箱下完全擋住,海面上的倒影也就完全無影無蹤。有當今天下兩大高手目送我去行兇,倒也真是件有意思的事。」

卓王孫嘆道:「也難怪馨明殿下能看到海妖腳下有一團黑雲而我看不到,原來馨明殿下看到的是香料箱映出的暗像,經過霧氣曲折后,彷彿黑雲;而我身材略高,就沒能看到。」

蘭葩笑道:「正是如此。說穿了不值一文,當時卻必定嚇君一跳。」

卓王孫道:「這下全盤貫通,只是……姑娘如此做,又為了什麼?」

蘭葩面容突轉獰厲:「這個不用你多管!我就是恨世間的每個人!我恨不得將他們一個個都殺掉!」

卓王孫輕嘆道:「我說過一個人若太注重一件事,往往就會為這件事迷惑。姑娘誠然設局精緻,神思超絕,卻還是太沉溺其中,終於為其所困。」

蘭葩冷笑道:「我沉溺其中?我為什麼要沉溺其中?我殺了這最後一個祭品,天祭就完全完成,我也再不用煩惱什麼了!」第四部分

68.花心飛斷紅脂濕(1)

卓王孫嘆息道:「你太得意了!你不應該這麼得意,也不應該說這麼多話的!」

一句話說完,蘭葩突覺不對!

卓王孫沒有什麼動作,只是略帶譏嘲的看着她,蘭葩卻知道某件事情已經起了徹底的變化——小晏跟楊逸之已經不見了。

這番話實在說的太長了,蘭葩也太得意於自己的傑作。

太注重一件事,就一定會為之所惑。這道理當真有理。

蘭葩腦中閃過一絲悔意,一咬牙,刀疾揮而下,斬向帆繩!

甲板突然格的一響,相思猛然沉了下去!甲板竟突然多了個洞,從洞中展出無數寒絲,將相思裹住,瞬間已然不見。

蘭葩手上一緊,已被握住。蘭葩猝然回頭,就見楊逸之靜靜站在她身邊。「你這又是何苦?」

楊逸之神情淡然,但卻忍不住聲音中的一絲顫動。

蘭葩掙脫出來,短刀向楊逸之刺了過去。她嘶聲道:「我何苦?你管我是何苦!」她一面說着,一面猛力刺出,刀刃光寒,楊逸之靜靜看着她,似乎沒有閃避,但卻沒有一刀能夠及身。

楊逸之嘆道:「往日之事,已成夢寐,你何必如此掛心?」

蘭葩猛然住手,刀尖在新月的寒光下亂顫不止。她搖了搖頭,冷哼一聲道:「你當年都可以棄我如敝履,如今更何必掛心!」

楊逸之皺眉道:「當年之事,我已發誓不再提起,只是你如今在天朝號上濫殺無辜,卻讓我如何幫你?」

蘭葩看着他,突然一陣大笑,似乎聽到了天下最好笑的話。她猛然止住,轉頭對卓王孫嘶聲道:「你們看到沒有,這位江湖上的君子,武林中的盟主,翩翩濁世佳公子,正義的最高執言者,依然站在這裏滿口的仁義道德,說要幫我。可不知道楊盟主敢不敢對大家說說當年是怎麼幫我的?」

楊逸之默然片刻,道:「當年你的確對我有恩。」

蘭葩冷笑道:「當年你流竄苗疆,寄身為奴,被主人折磨得奄奄一息,是我從皮鞭下將你救出,然後冒着聖主的責罰將你收留入聖教。但我知道,你心中從來沒有一天感激過濕婆大神的恩典。」

楊逸之淡然道:「楊某生在禮儀之幫,信奉的是仁義道德,詩書教化。」

蘭葩冷笑連連,道:「楊盟主只怕信奉的是本教的神功寶典吧?」

楊逸之神色一慟,不再答話。

蘭葩輕蔑的一笑,抬頭仰視着遙遠的夜空,似乎在回憶什麼。她緩緩道:「當年我不過是曼荼羅分教教主姬雲裳大人座下的一名小徒,武功低微,好在為人伶俐,特許四處遊歷。救了這位楊盟主之後,我看他一心想出人頭地,於是求師父收他為徒。據師父說,楊盟主資質之高為她平生未見,前途當不可限量。然而楊盟主出生官宦之家,過的是走馬牽鷹的富貴生活,體質極弱,又從未修習過任何武功,未免要多受許多磨練。只要循序漸進,過了內力這一關,四十歲后便可無敵於天下。我知道師父看重他,比自己受了嘉獎還要開心,從此對他事事照顧,親如兄妹。師父看出我們情愫已重,暗中已默許日後讓我們結成夫婦。然而沒想到我這位師弟、將來的夫君,也就是如今的楊盟主已經等不及了!」

蘭葩將臉轉向一邊,過了好久才平靜下來,低聲道「他練功心切,簡直到了痴狂的地步,一心只想速成,但礙於基礎太差,一直收效甚微。我不忍看他日夜消瘦,滿身傷痕,於是在夜裏偷偷爬上百丈懸崖,偷下教中神物萬芒金果,騙他吃下,只怕日後事發牽連於他……」蘭葩仰了仰頭,假作整理鬢邊散發,拭去了眼角的淚痕。

她頓了頓道:「這樣一次又一次,我也記不清曾受了多少次罰,吃了多少的苦,但我從來都沒有後悔過。甚至,我根本沒有向他提過這一切是我為他作的。我不要用這些來換取他對我的感激,我要他愛我這個人,而不是我做的事……他依舊對我不冷不熱,可我不在乎。我只要能在他練功的時候,遠遠的看着他,我就滿足了。雖然我早就知道,他武功越強我就越留不住他,但我毫不在乎。」她突然重重的嘆息了一聲,道:「因為我早就知道一個女子能留住男子的絕對不是武功、才華、容貌,而是她的心。」

卓王孫嘆道:「若是天下的女子都能如蘭葩姑娘這麼聰明就好了。」

蘭葩全身如被針刺,猛地一顫,似乎在用力把話從蒼白的唇邊擠出來:「我蘭葩當然是聰明絕頂,聰明到可以設計混入本教聖地,默記下聖教法典,回來后再將數萬字的梵文一字不差的默寫給他!他拿到這本秘笈的時候就宛如平時接過我給他洗的衣裳似的,看不出一點喜悅,卻也不問這是從何而來。但我知道,其實他欣喜若狂。他多年等的東西終於拿到了!」蘭葩猛然收回目光,死死直視着楊逸之,臉上似乎在哭,又似乎在笑:「其實他想什麼我都一清二楚,但是我就是甘願受他的騙!」

良久,她幽幽的長嘆了一聲,繼續道:「我後來才知道,這是我平生所作的第一件後悔的事。」

卓王孫道:「這件事情終究還是被姬雲裳發現了?」

蘭葩搖頭道:「發現是很久以後的事了。我後悔的是……以前他對我還可以說是半理不理,自從得到那本秘笈之後他就對我就冷如冰霜,就連在遠處看他一會,也會被他趕走……我甚至對他保證無論日後有什麼罪責我都一個人承擔,我不會連累他,可是他根本不聽我說話。我直到如今也不明白我到底做錯了什麼。」蘭葩痛苦的搖搖頭,周圍的海浪翻滾糾纏者,一如她凌亂的思緒。

楊逸之靜如止水的眼睛中也閃過一絲隱痛。

可惜蘭葩沒有看到。

她靜靜的站了一會,讓夜風吹乾了眼淚,道:「當他武功初成之日,也就是他叛出聖教之時!事情敗露,我本想跟他一起逃走,然而他已經不知去向。我被師父捉回,綁在天台上受重重天刑。那時我才十六歲。我一個人在天台上呻吟輾轉了三天三夜。我知道,他當時逃得不遠。我知道,他聽得到我在叫他的名字……我不想他回來救我,只要他遠遠的看我一眼我就可以安心去死了,然而他一直沒有出現過……後來師父可憐我,將我放下來-,命我將他捉拿歸案,將功贖罪。然而我直到那時也沒有恨過他,我腦子裏一心只想設下種種計謀暗中幫助他逃脫。否則以他當時一人之力,要在曼荼羅叢林中逃出聖教追捕根本就是妄想!最後只有我追他追到了邊境上,我騎在聖火獸上目送他離去。我知道他這一走再也不會回來,但是我依然希望他走得越遠越好。因為,從今天起,無論何時何地,聖教教眾只要見到他就要立刻將他碎屍萬斷!

他當時就在離我一尺之外,卻根本沒有回頭看我,我就這麼等,流着眼淚等。我以為我會在這裏一直站下去,站到天荒地老……可就在這時,我身後突然有兩支冷箭向他飛來,那是教眾特用的天羽毒箭。我想都沒有想,飛身去幫他擋落毒箭。然而這個時候……「蘭葩的聲音突然哽在喉中,雙肩不停抽搐,她猛然抬起頭一字一句的道:」就在我轉身的瞬間,突然一柄長劍,穿透了我的身體。我頓時倒在地上,我無法回頭,心中卻無比清楚——是他,一定是他,趁我轉頭之時,在我脊背上刺了一劍!刺了一劍!「她雙目睜得極大,大滴大滴的眼淚滾落下來。

楊逸之目光隱動,似乎想說些什麼,但終於緘口,轉向大海深處,避開了她眼中的神光。

蘭葩看着他,冷笑了一會,又啜泣了一會,最後輕聲嘆道:「直到我倒地的一瞬間,我還在尋找他的目光。我想,如果他能過來扶我一下,看我一眼,讓我在失去知覺前,在看一眼他的樣子。讓我能在那和神一樣睿智堅忍的眼睛裏看到一點不忍,一點悔恨,一點傷心……哪怕是一點點,我就原諒他了。可惜,沒有!他就這樣走了,再也沒有回來!」第四部分

69.花心飛斷紅脂濕(2)

蘭葩淚眼裏突然透出凌厲的冷光,她嘶聲道:「後來我罪上加罪,被押赴藏邊總教神壇,本來是受萬蟻挖心而死。然而總教聖主垂恩,不僅赦免了我,還將我重加栽培,三年之後,更破格授予了護教欲魔之職。在授了聖痕刺青之時,我咬着牙發誓,如果我再見到這個天下第一寡情薄恩之人,就讓他飽受聖教最高的血祭六支天祭的折磨,最後痛苦而死。我活着就是為了等待這一刻。好幾年了,我每天夜裏根本無法入睡,我望着房頂一遍遍設計這份獻給濕婆大神的六支天祭……你們知道么,就算這次的天朝號上有一萬種變化,最後的結局還是和如今一樣,因為這些變化,我都想盡了!」

楊逸之轉過頭,注視了片刻,目光有些黯淡,他緩緩道:「你設計六支天祭本不是為了折磨我。」

蘭葩一怔,道:「那是為了什麼?折磨我自己?!」她又是一陣狂笑,眼淚卻淌滿了整個臉頰。

眾人都默然無語,蘭葩把絕世的智慧用在復仇之上,她想盡了所有的可能,卻在面對仇人的時候不能自已,功虧一簣。毫無疑問,這六支天祭在折磨楊逸之的同時,也深深的折磨着她的靈魂。

楊逸之等她笑夠了,緩緩闔上雙眼,突然長嘆道:「我與你毫無關係,你不必為我贖罪。」

蘭葩的身體宛如被電猛擊了一下,似乎瞬間就被抽空。她雙唇微微張開着,雙手僵硬的停留在夜空中,身體緩緩向地面滑去。

楊逸之袍袖似乎動了動,或許是想去扶住她。

然而,她卻猛地跳了起來,厲聲道:「不錯,我和你毫無關係!我根本不是為你贖罪,我只是要你死!」

楊逸之看着她,一字一句的道:「我發過誓,永不提起當年的事情,所以我永生不能向你做一句辯解,只有死在你手上,才能讓你不再恨我。但現在還不能。三個月後,如果我還沒有死在這位郁公子的劍下,我必定會回來做你最後一支天祭的祭品。」

蘭葩退了兩步,看着他一陣格格狂笑:「你?你不配!最後一支主神之祭祭品必不能為帶罪之人,而只有最純潔、最善良、最美麗的人才能得到濕婆大神的歡心。」她瞥了相思一眼,冷冷道:「就算她,也不是上上之選。本來從一開始起,我就將最後一支天祭的祭品安放在那間特殊的房間之中了!」

卓王孫臉色陡然一沉。

蘭葩看着他,笑了笑:「天朝公子,看來世上也並非沒有你關心之人。如果剛才躺在這裏的是郁小鸞,不知公子又會怎樣?」

卓王孫眼中冷光閃爍:「如果剛才是她,你就要擔心你自己現在會怎樣了!」

蘭葩臉上毫無懼色,突然往他身後看了一眼,笑道:「郁小姐看來睡醒了,也來湊這份熱鬧。」

卓王孫一回頭,只見步小鸞擁著披風,怯生生的站在他身後。卓王孫立刻上前將她抱在懷裏。

蘭葩冷笑道:「郁公子如此疼愛令妹,卻不知有沒有興趣聽聽在下是為什麼要放過這最純潔善良的祭品的?」

卓王孫沉下臉,一字字道:「你閉嘴。」

蘭葩爆出一連串尖銳的狂笑,道:「只因為,六支天祭不殺必死之人!」

卓王孫剛想要將步小鸞抱開,已經來不及了。蘭葩瘋狂的笑聲宛如尖刀一般刮刺著每一個人的耳膜:「你騙了她一輩子,為什麼還不肯告訴她,她根本活不過明年的春天?」

她的聲音劃破雲天,夜色猛然沉重下來,一切都彷彿失去了生命一般,靜靜的在寒風中瑟縮。無邊無際的凌厲殺氣宛如已經成形,沉沉壓在眾人頭頂,讓人幾欲窒息!

步小鸞怔怔的看着她,蒼白的臉上緩緩滴下一粒清淚。

突然,卓王孫頭髮如雲似的飛揚而起,袍袖疾風流雲一般,一揮而出。

甲板上一聲巨響,宛如鈞天雷裂!

兩面幾十米高的巨帆轟然折斷,直壓下來。呼呼風聲讓眾人幾乎立不定腳步,齊齊向後退去。

狂風中,蘭葩笑聲不斷。她猛然抱住楊逸之,臉上儘是瘋狂之色:「我要你陪我一起死!」

楊逸之默默注視着她的雙眼,卻沒有推開她。

蘭葩蒼白的臉上突然浮現出一絲嫣紅的笑意,她伸手將他推出去。巨帆轟然落地,隆隆巨響將她最後的嘆息掩蓋得無影無蹤。

只有楊逸之一個人聽得到:

「我還是不能殺你。」

「天祭已竟,你無罪了。」

無邊無盡的塵埃在夜風中漸漸散去,她的身體平躺在甲板上,被切開了一個巨大的十字。雪白的巨帆輕輕覆蓋着她殘缺的身體。

帆上油彩繪製的曼荼羅本已黯淡,如今有了鮮血的浸染又重新鮮亮起來。在甲板上徐徐鋪開,仿如一面緋紅的喜幛。

楊逸之忍不住跪了下去。

曼荼羅靜謐的在他的身旁盛開,一如多年前綻開在那位少女光潔的背上,在淡淡的曙色中結實出光明與黑暗,痛苦與歡樂,記憶與遺忘,存在與消逝,毀滅與新生。

並且,漸漸滋生蔓延。

但楊逸之知道,這一切都與他無關。他如時空的旅者,已永遠被它們遺棄。

鷗鳥歡鳴,一彎淡藍色自海面上升起。

「地平線!」小晏臉上忍不住浮起一絲笑容,眾人卻已歡呼起來。這最最常見的物事竟然有種令人無比慰藉之感,海上三個月詭異而恐怖的旅程,畢竟還是結束了!

而曼荼羅教領地,青綠陰森,宛如張開了一幅遠古的巨圖,已遙遙在望。

對岸叢林的陰翳里,一位全身唐裝的紅衣女子,正懸坐在一株古樹上。她懷抱斷弦的箜篌,正低頭彈奏著一首不成調的曲子。

巨大的樹蔭發出一陣輕響,她輕輕抬起頭,遙望海天之際。一個小小的黑影越來越近,卻正是劫後餘生的大威天朝號。

她輪指一撥,箜篌發出一聲凄厲高亢的哀吟,剩下十二弦一齊斷裂,永遠沉寂了下來。那張永遠如女童一般天真秀麗的面孔上,透出了一抹陰森的笑意。

天陰欲死,輪迴不休。曼荼羅教復仇的輪盤,已經傳到了她的手中。

她將箜篌掛上樹枝,自己輕輕躍下,向莽蒼叢林中走去。林中大叢曼陀羅花,正開到荼靡。

這是一片充滿死亡與殺戮的遠古莽林,也是由八瓣之花構成的秘魔法陣。千百年來,這裏由神魔共同守衛,擅入者死。

在這裏,六枝天祭也不過是一個開始。

(後事請見《華音流韶?曼荼羅》)

後記:客棧后的武林步非煙

《海之妖》是華音系列中的一部,緊接其後的是《曼荼羅》與《天劍倫》。

《海之妖》發生的時間,在《武林客棧6》之後,但時間並不完全接續,但是也按照順序而來,情節上能分別獨立,不至於一頭霧水。但為了讓大家更加了解整個設定體系,我將兩部作品中最為關鍵的聯繫做一些梳理。

先說人物。也許大家還記得在《摘葉飛花》中,一劍戰敗遮羅耶那,葬劍於楓林之中的少年。他就是《海之妖》乃至整個華音系列的第一主角——卓王孫。從他戰敗遮羅耶那到繼承閣主之間,還有很多曲折的故事,而且這些故事都和《武林客棧》中的劍神郭敖有關。

武林客棧末尾,郭敖和凌抱鶴一戰後身負重傷,他醒來時已被步劍塵帶入華音閣中。步劍塵告訴了他一段不為人之知的往事,郭敖恍然發現,自己的身世竟與前閣主密切相關。於是在步劍塵的苦心安排之下,郭敖代替原定繼承人卓王孫,繼任閣主之位。然而他不待實力穩固,就頃華音閣之力,號令天下,強行攻打天羅教總壇,結果兩敗俱傷:天羅教從此煙消雲散,華音閣中守舊派勢力也蕩然無存。武林凋敝,卓王孫乘勢而起,龍飛鳳變,無人可擋。他迅速掃清閣中反對勢力,迫令步劍塵自盡,而後將郭敖囚禁山谷之中,宣佈繼承華音正統,開始了他君臨天下的事業。

卓王孫武功驚世絕倫,風神瀟灑,機智穎慧,而且冷靜沉着,幾乎毫無瑕疵。然而這些近乎於神的表面下,卻掩藏着一顆高傲難近、暴虐嗜殺的心。他漠不近情,唯有步劍塵遺孤步小鸞,卻是心中的珍愛。他為了將身罹絕症的小鸞留在身邊,不惜逆天而行,用盡一切辦法,來延長她早該結束的生命。

在那個時代,卓王孫唯一的對手是楊逸之。

楊逸之是姬雲裳的弟子。姬雲裳殺死蕭長野夫婦后,尋遍天下,終於得到了《梵天寶卷》,卻因某種特殊的原因無法修鍊。於是她將寶卷放置於曼荼羅教禁地梵天地宮中。地宮戒備森嚴,有毗琉璃等梵天四天王把守其中,然而寶卷卻仍被楊逸之盜走。楊逸之得到《梵天寶卷》之後,叛出曼荼羅教,在中原武林大會上,一戰功成,登上武林盟主的寶座。楊逸之雖然再不承認自己是曼荼羅教中人,但卻一直也未忘懷姬雲裳授業之恩。在《海之妖》之後的《曼荼羅》中,他將重返曼荼羅聖地,卻不得不面對,恩師手中冰冷的劍鋒。

第三位主角小晏並未出現在武林客棧之中,他真實的身份遠比《海之妖》中提到的更加複雜。他有着釋迦太子一樣完美無缺的容貌,轉輪聖王般悲天憫人的情懷,以及足以讓人何人震怖的武功。然而,他出生之時卻被青鳥族異人種下了神秘的血咒,不得不飲血為生……

除了這幾個主要人物之外,還要提到的是,《海之妖》是一部推理色彩很強的小說,寫到了茫茫大海上發生的連環兇殺,和地底古墓中的離奇血案。案件以一個古老傳說為張本,帶有濃厚的印度宗教的色彩。

雖然游筆於武俠與宗教的雙重背景下,我仍然努力遵守正統推理的解密規則。除了偶爾用到武俠背景中的道具之外,盡量在作案和解密的過程中不引入超自然的因素。也就是說,我決不會說密室中的死者,是被某位高手用了隔山打牛的無上內力擊斃。這些離奇的案件都能以普通人的力量做到。兇手只需使用超人的智慧,而不一定要藉助超人的力量。而且,與古龍式推理不同的是,每一個運用到的懸疑,最後都必須要完整、嚴密的解密,我想,或許只有這樣,才能保持推理小說特有的思維樂趣。

和《武林客棧》一樣,《海之妖》也留下了不少未解之謎。比如篇首青鳥族後人星漣的死;小晏身上的血咒以及他來中土的真正目的;楊逸之的武功;步小鸞的疾病;卓王孫和濕婆神像的相似等等。我沒有解釋,因為這些不是《海之妖》的懸念,而是整個長篇的懸念,是必須留待後來的。畢竟我設下了三個不同層次的迷局,《海之妖》中的六支天祭,僅僅是第一層的迷局;《曼荼羅》八瓣曼荼羅之陣,是第二重迷局;《天劍倫》三位青鳥族傳人的陰謀,卻是第三層的迷局。每一層,都為後面一層所覆蓋,輪還相生,漸漸解開這個風雲變幻的武林的宏大面目。

在一些時候,我不得不保留了整個系列的部分支線。比如上船的那個日本少年,他的出場很大一部分是為了後來的故事伏筆。其他還有其他許多。

也許,這個故事真的如此龐大,需要我用一生的時間來填寫。

而我生命中最鼎盛的歲月,也都在這個虛構的江湖世界中慢慢度過。

一路行來,風過無痕,只留下一個個淡淡的足跡。

那正是《武林客棧》、《海之妖》、《曼荼羅》、《天劍倫》。當然,也還有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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