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第一章、平林漠漠雨飛花

大威天朝號自廣西北海泊岸,一行人沿滇桂古道北上,沿路丘陵廣布,河谷縱橫。奇峰鱗次,幽谷疊出,幾人雇一葉小舟,泛於灕江之上。奇山秀水,漂碧疊翠。一路指點風物,不覺已行至川滇桂交界之處。

此地人煙稀少,又入萬山叢里。眼看落日銜山,四圍奇峰雜沓,到處都是叢林密莽,蔽日參天。到了山頂,晚風漸凜,登高俯瞰,萬頃森綠頓從眼前推波疊浪而去——好大一片林海。

無盡古木茫茫芊芊,浩淼無際。老藤巨木中,一道蒼老的河流嵌入林海,巨莽般蜿蜒逶迤,夕照之下,墨色騰騰而上,雲蒸霞蔚,將這片叢林籠上一層陰霾。再往前行,遠古之氣逼人而來,仿如天地開闢以來,這片林海從無人類踏足一般。

卓王孫一行人沿着鳥獸足跡行入林間,夕陽餘光漸收,四周猿啼虎嘯,怪聲時起,雖是晴天,而大片水氣氤氳撲面,森氣逼人。步小鸞平生從未到過如此山險林惡之處,不覺心驚膽寒,緊緊握住卓王孫的衣袖。

突然一聲凄然長啼,一隻怪鳥不知從何處飛騰而下,烏黑的雙翼展開一丈有餘,擦著幾人頭頂直掠而過,一股**的瘴氣就從鳥翼間撲鼻而來。步小鸞輕哼一聲,抬起衣袖掩住臉面。而當她抬起頭時,眼前展開一片奇景:四周參天古木和藤蘿着地拂垂,在不遠處形成一環天然圍牆,宛如這片密林敞開的一道門戶,拱立迎客。數百朵碗口大的寄生蘭星羅棋佈,點綴在密藤之間,一群黑色小鳥就在藤牆中築巢,或嚶嗡和鳴,或上下環飛。古藤遒曲蜿蜒,瘤果墜墜,在雨氣中顯出濃粘的色澤,也不知生長了多少年,將幾株巨樹連接成一道弧形門戶,其間只留下了一線入口,透出一絲幽綠的微光。

步小鸞有些膽怯的躲在卓王孫身後,眾人一起往藤牆入口處走去。腳下敗葉腐草沙沙作響,也不知積了多少年,走上去宛如要陷下去一般。蟲蛇不時被人聲驚起,飛快的往樹上逃去。遮天蔽日的樹林中,只有幾點幽微的光線,在濃重的濕氣中搖曳著。

突然,眾人眼前一闊,出現了一小片略高的平地,而平地的中間,竟座落着一間竹樓。

說一間也許並不恰當,它並不像苗人居住的吊腳小樓,是四四方方的一間,而是長得怪異,由南向北延伸過去,一眼竟望不到頭,彷彿是潛棲於密林中的一條青色巨蟒。樓門就在眼前,兩扇插滿著竹刀的樓門在晚風中微微開闔著,發出刺耳的聲音,裏面傳來一種陰沉的氣息。而那門樑上垂下的兩束腥臭而堅硬的白色藥草,讓人產生一種錯覺——自己是站在一條巨蟒的口邊,而那兩束草藥就是巨蟒口中森寒的利齒。

步小鸞有些猶豫,卓王孫已點燃了火折,牽着她的手走了進去。長長的走廊在微芒的火光下顯得無窮無盡,那種濕潤的雨林之氣在火把的拷灼下漸漸透出一股腥氣,宛如久已**的血。冰涼的水滴不時從竹樓的縫隙中透過來,彷彿一隻看不見的指抓,緊貼在脊背之上,穿過衣服,輕輕擦刮著每一寸的皮膚,甚至穿過血肉,一層一層的伏入骨髓,慢慢凝結成痂。

步小鸞只覺渾身發冷,惶然回頭看着楊逸之和小晏等人,他們也和卓王孫一樣,漠然向走廊深處走去。

又轉過了一個彎,走廊突然開闊了,似乎到了一個大廳——說是大廳,也不過比走道略寬了些,一股腥臭的暖意撲面而來,步小鸞正皺着眉頭,卓王孫已點燃了大廳中央的火塘。

火光碟機逐了黑暗。

步小鸞漸漸可以看清屋內的陳設,四面都是粗得驚人的毛竹紮成的牆壁,光滑而古怪的凸起著,宛如猛獸的腸胃。牆上掛着大大小小的竹筒,裏面盛着些清水。屋角四周,掛着一些從未見過的草藥和竹刀獸齒,火塘邊堆著大堆獸皮,多半已經殘破,污穢不堪。

千利紫石跪在地上,迅速將火塘邊收拾出一塊乾淨的地方,然後垂首侍立一旁。卓王孫拾起火堆旁的一撮灰燼,饒有興趣的觀察著,楊逸之默然走到屋角,將草藥挪開。

那堆草藥深處竟然藏着一隻銅鈴。銅鈴大概只有拇指大小,鈴身裹滿銹膩,顏色已經發黑,也不知是何年何月留下的。楊逸之從一旁摘下些草葉,小心的將銅鈴銅鈴塞住。

步小鸞正要問楊逸之是幹什麼,突然她的目光頓住了,徑直盯着掛草藥牆壁的上方的橫樑,似乎在那團濃黑的陰影在她眼中被濾去,呈現出一種不可思議的面目。

突然,天邊傳來一聲轟然雷鳴,竹樓似乎難以承受這突來的天地之威,猛地顫抖了一下,銅鈴中塞住的草葉被震落在地,銹跡斑駁的銅鈴發出一陣刮骨磨牙般的哀鳴。

四周竟然從遙遠處傳來無數回聲。

這種聲音根本不像風雷回聲,而彷彿是一群野獸在垂死呻吟。

相思大駭,下意識的將步小鸞拉到身後,步小鸞卻用力甩開她的手,痴痴望着房頂,雪白的臉上陰晴不定。

相思驚道道:「小鸞,你怎麼了?」

步小鸞露出一絲奇怪的微笑,喃喃道:「我看到一隻狐狸。」

相思訝然道:「狐狸?這裏怎麼會有狐狸?」

小鸞沒有說話,臉上的笑容漸漸透出幾分痴意。

傳說中,狐的媚能讓所見者深深迷惑,莫非小鸞正是邂逅了一隻荒郊野嶺外的妖狐,而受其蠱惑?

卓王孫輕抬起衣袖,擋住她的雙眼,回頭對楊逸之道:「楊盟主是否也感覺到這裏有些異樣?」

楊逸之轉身看了諸人一眼,正色道:「我們馬上離開。」

正在這時,樓外草木似乎都突然發出一陣凄厲長鳴,一陣凌亂的腳步聲自草叢中猝然而起,四面八方皆在,卻都一步步由遠而近,向竹樓走來。

楊逸之斷然道:「立刻離開。」

諸人都是一怔,小晏澄靜的眸子中掠過一絲憂慮,他緩緩起身,一道若有若無的幽光已然凝於指尖。

大雨在屋外傾盆而下,屋內悶熱的空氣只讓人窒息。一陣陰風撲來,竹門突然開了。隨着一聲鈞天雷裂,慘白的電光透過長長的走道,直透而下。

門的那邊是數十張蒼白如紙的臉!

那些臉毫無表情,乾癟瘦削,一具具僵直枯瘦的軀幹宛如輕飄飄的垂掛在那些臉孔下面。狂風暴雨和茫茫夜色將這些身體撕扯的詭異變形,很難相信這樣枯槁的軀體都還能一個接着一個,向前不住跨步。

那群人無知無覺,人偶般從竹屋的四面八方湧來,圍在門口,又排著隊魚貫而入。

竹樓在如此多人的踩踏下吱吱作響,他們身上朽破的灰布**的拖在地上,彷彿剛從泥土中鑽出,一股濃厚的屍臭伴着雨林特有的腐爛氣息,毛骨悚然的佈滿了整個大廳。

閃電和火光透過雨幕,籠罩在這些人臉上。它們矮小乾瘦,突目暴齒,面目頗似當地居住的土人,然而額前被塗上了一層赤紅的葯汁,斑駁陸離,似乎寫着某種符咒。

那些人有老有少,身材不一,然而眼珠無一例外是一種詭異的銀灰色,寒光森然流轉——卻絕非是人類的神光,彷彿是被嵌入的一種妖異的石頭,反射著夜幕深處的點點磷光。

那些人機械的向走廊這邊走來,沉沉夜色包裹在他們周圍,似乎他們的每一處關節都被空中垂拂的無形絲線牽扯著,毫無一點生命的氣息。

難道剛才的聲鈴響就是地獄開啟的信號,無數行屍已從泥土中復活?

步履鏘然,那些人越來越近。

相思將步小鸞拉在身後,手中緊緊握住一枚暗器,她強行控制着自己心頭的恐懼,隨時準備出手。

然而這些行屍似乎根本沒有看見他們。

它們一進入大廳就分散開來,旁若無人的開始工作。有的取下牆壁上的竹筒用力擦拭著,有的蹲在地上,慢慢清理著污穢的獸皮,還有一個枯瘦的老頭從懷中掏出火折,一遍遍去點房屋中央的火堆。他似乎不知道火堆已經在燃燒,而只是不停的做着相同的動作,似乎被人下了魔咒——如果任務不能完成,那麼它將永遠點下去。在熊熊火光下,老頭那張灰堊色的臉清晰可見,平板的面孔中央是一塊塊深褐色的霉斑——那只有可能是屍斑。

相思忍不住作嘔。

突然,步小鸞一聲驚叫,一個全身佝僂的老婦爬在地上擦拭地板,枯瘦的雙手竟然觸到了她的鞋。

卓王孫一揚手,嵌入牆角一隻銅鈴頓時拔起,徑直向那老婦的天靈蓋擊去。

「且慢!」屋內白光一動,那枚銅鈴被一道青光一格,力道已變,噗的一聲,將屋角竹牆穿了一個大洞。小晏輕輕將步小鸞抱到身旁一張竹椅上,轉身對卓王孫拱手道:「卓先生,這些人你不能殺。」

卓王孫淡淡道:「不知何時,殿下的慈悲之心已經施及異類了。」

小晏道:「卓先生息怒,在下出手阻止,只因為這些人還沒有死。」他面說着,一面上前,用一根長針從老婦的眉心直插而下。那老婦猛烈一顫,僵直的身體頓時宛如被無形之物抽空,癱倒在地。小晏伸手在老婦眉心略探片刻:「據在下所知,這些人應該是中了屍蠱之毒,受人控制,本已無辜,卓先生何不放他們一條生路?」

相思顫聲道:「殿下說他們還沒死?」

小晏道:「的確,只是在下目前還沒想到解救的辦法,不過稍加時日……」

楊逸之沉聲道:「殿下還是讓卓先生動手罷。」

小晏皺眉道:「沒想到楊盟主也這樣說。」

楊逸之默然片刻,道:「這種屍蠱之毒,無葯可解,這些人可謂生不如死,不如給他們一個了斷。」

小晏淡然道:「眾生平等,只要他們還有生命,則不是你我可以草率決定的。」

卓王孫一揮手,對楊逸之道:「這些東西殺與不殺何足掛齒。只是,你要我們躲避的難道只是這區區行屍?」

楊逸之將目光投向房頂,道:「這不過是個開始。行屍一出,曼荼羅之陣也就開啟了。」

小晏皺眉道:「曼荼羅之陣?傳說中,此陣亘古已存,待到機緣巧合則向天罰者開啟,入此陣者,將永墜輪迴。」

卓王孫冷冷道:「那些曼荼羅神話我們已經破過一次了。」

楊逸之嘆息道:「這次不同。因為這次布下此陣的不是人。」他頓了頓,道:「是神,死亡之神。」

卓王孫冷笑一聲:「神無非是常人心中之迷惑。」他突然向屋頂喝道:「給我出來!」

突然,兩點熒綠的亮光鬼火一般從屋頂一躍而過,卻在大廳另一頭的走道口站住了,濃黑的夜色成為它無盡廣大的身影,而火光之中,它的真面目卻若隱若現。

一聲獸類的呼叫貫透夜空,數十個行屍突然挺直了身形,向著走道深處那兩點綠光深深跪下去,口裏還低聲嘶吼著,宛如野獸在回應主人的召喚。

他們整齊的伏在在竹樓上,用一種古怪的姿勢不停的起伏膜拜,身上的泥水將他們剛剛清理的地面又弄得污穢不堪。

步小鸞被這場詭異的情景驚呆了,她靠在屋角,藉著雷電之光,看見那綠色的幽光正來自剛才所見的那隻火狐的雙眼。

火狐並沒有回頭,但那雙眸子宛然就在步小鸞眼前,那雙眼中竟然有一汪春水,在緩緩化凍開去。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誰也不會相信這樣一隻披毛畜生,會有這樣無盡的媚惑。

它似乎對步小鸞輕輕微笑,那汪春水彷彿散做滿天霧氣,又被春風吹得絲絲縷縷,將世間的一切都變得迷茫起來。

步小鸞已經看得痴了,她不知不覺竟然向著那對綠光走去。

卓王孫上前一步,駢指如風,向火狐雙目直戳而去。

這時火狐居然輕輕嘆息了一聲。

那悠長的聲音宛如來自天際,卻又有一種說不出的熟悉。卓王孫的手頓時止住。

火狐微側了一下頭顱,用那雙神魔才有的眸子注視着卓王孫,有幾許譏誚,也有幾許哀怨。

它居然輕輕說出了一句話——一句只有最自信而誘人的女子才能說出的話:「為什麼你不肯看我的眼睛,難道你怕也成為我的奴隸?」

四周的空氣頓時凝結!

雖然在場諸人俱是閱世無數,但從未親眼見過一隻會人言的火狐!而且它的話語如此的溫柔動聽,彷彿情人的低語,又彷彿魔鬼的引誘。

難道大家所見並非真實,而是置於幻境?

就在眾人無知無覺中,火狐的身子緩慢而優雅的向黑暗中退去。

卓王孫突然笑道:「曼陀羅,故人相見又何必弄這些玄虛!」

曼陀羅?佛法成就時,天雨之花。眾人又是一怔,小晏和楊逸之似乎想起了什麼。

黑暗深處竟然有了回應,又是一聲輕柔的嘆息,一雙明亮的眸子宛如星辰一般突現在火狐身後。

這雙眸子帶着一絲清冷,卻無疑比火狐更加美麗。

卓王孫一抬手,隔空點亮了她身後牆壁上的火把。

古墓地宮中的一幕宛如穿越了時空,又重現在諸人眼前。淹沒在她身後黑暗中的無數只火突然星辰般突然亮起,陰沉沉的走道頓時籠罩在一片火光之中。她依舊一身五彩華裳,驕傲的微笑着,站在走道中央,酥胸半坦,高盤的雲髻上斜插著一朵曼陀羅花,而那隻火狐,正安靜的伏在她的肩頭。火狐的顏色和她的衣服一樣紅,就如同在鮮血中染過。

曼陀羅輕輕撫摸著肩頭的火狐,道:「幾位別來無恙。」

卓王孫微笑道:「旅途雖然勞頓,幸而有令師妹蘭葩作伴,也算有趣。」

曼陀羅的臉猛地一沉。她注視了卓王孫片刻,幽幽道:「她死了,你們殺了她。」

卓王孫淡淡道:「那正是她自己的意願。」

曼陀羅輕輕抬頭,道:「這也正是我們再會的原因。」她突然往後退了一步,肩上的火狐突然背毛倒立,發出一聲嘶鳴。

相思搶前一步,道:「你到底想幹什麼?」

曼陀羅將火狐抱在胸前,轉身面向楊逸之,森然璨齒一笑道:「殺人償命,不是么?」

楊逸之神色一慟:「蘭葩因我而死,與他們無關。」

曼陀羅撫摸着火狐,柔聲道:「你?蘭葩的詛咒將永遠在你身上延續,殺不殺你又有什麼關係呢?」楊逸之臉色更沉,曼陀羅已微笑着轉過身,抬起垂地的廣袖,臉上的神色變換,綻露出女童一般天真的笑容,抬手指著相思道「我要的是她——」

卓王孫冷笑道:「你莫非是瘋了?」

曼陀羅嘆息一聲,道:「我知道你不肯,不過我可以用另一個人和你交換。」她指尖一轉,卻正對着步小鸞。

步小鸞驚愕的望着她,不明白這個看起來和自己一樣年齡的女孩要的到底是什麼。

曼陀羅瞥了她一眼,道:「想必你們也知道,她活不了多久了。」

卓王孫沉聲道:「住口。」

四周頓時漫過一種寂靜的殺意。

曼陀羅漫不經心的低頭逗弄火狐,纖指時而彈撥着火狐的鼻子,時而故意放入火狐口中,又皺眉縮回,一臉嬌嗔的扑打它的耳朵。

而房間中的空氣卻似乎越來越凝重,連風嘯雷裂之聲也被隔絕其外。

步小鸞獃獃的望着兩人,突然咬了下嘴唇,鼓起勇氣道:「蘭葩已經告訴我了,我不怕。」

她此話一出,籠罩在曼陀羅身上的沉沉殺意立刻冰釋而去。曼陀羅抬起頭,微笑着看了她一眼,轉而對卓王孫道:「她的病非人力可為,強如華音閣主你,想必也是束手無策。」

卓王孫沒有答話。

曼陀羅悠然道:「能救他她的只有我,因為我是神,執掌生死之神。」她輕輕抬手:「把相思交給我,我換給你小鸞的永生。」她此言一出,四周頓時寂然。

卓王孫的目光從她臉上掃過:「我看還是你留下來好些。」

曼陀羅微笑道:「你留不住的,人力終究無法和神魔相抗。」

「未必。」話音未落,一道凌厲的勁風從他袖中席捲而出,直襲向曼陀羅所在之處,曼陀羅並未抬頭,她懷中的火狐厲聲嘶鳴,一道閃電劃破天幕將竹樓照得四壁如雪,就在這時,所有的火把一瞬間熄滅了。

轟然一聲巨響,伴着雷鳴暴雨,眾人腳下的大地宛如沉陷一般劇烈顫動。那座頎長的竹樓竟在狂風中瞬時碎裂,宛如碎屑一般四散開去。

卓王孫似乎絲毫不為所動,指風徑直向曼荼羅所在的暗處襲去,他這一擊雖未盡全力,但天下已經很少有人能躲得過。

就在那道勁風觸到曼陀羅眉心的一瞬,她的身體突然從眉心處碎開,化為萬億緋紅的塵芥,和竹樓的碎片一起在風雨中四處飄散,化為烏有。只有遠處雷鳴的回聲中隱約傳來她的聲音:「到曼荼羅陣中來找我。」

第二章、飄落雲台各天涯

暴雨傾盆而下,將密林織成一片厚重的雨幕,狂風似乎又要撕裂這層雨幕的包圍,在林間瘋狂的衝擊著,地上的腐草和泥濘在暴雨的抽打下痛苦的翻滾,將本已無路可由的叢林變得更加猙獰。

不知不覺,諸人已經在暴雨中追行了半個時辰。

卓王孫止住腳步,一震衣袖,袖上的水珠頓時化為一道光幕彈碎開去,步小鸞從他袖底探出頭來,眼神迷濛,似乎已經小睡過一覺。卓王孫搖頭示意她不要出來。相思抬手拭了拭額上的雨水,喘息道:「我們還要追她到什麼時候?」

卓王孫道:「不是追,而是沿她所指進入曼荼羅之陣。」

相思訝然:「曼荼羅之陣?在哪裏?」

卓王孫淡淡笑道「就在你腳下。」

相思一怔,再也說不出話來。

不遠處傳來熊熊火光。

透過雨幕,隱約可見前方竟然有數百條人影。他們在一個土丘下圍成一圈,不住呼喝着,中間似乎還有一個人在跳着怪異的舞蹈。

又向前了幾步,滿天的雨幕似乎就在山谷的盡頭被切斷,天空被無形之物強行隔成陰陽兩界,狂風暴雨就在一步之外的身後縱橫肆虐,所站之處卻又已是一片晴空!

天河靜默的倒懸於頭頂,星光將蒼茫林海鍍上一浪又一浪的銀波,上下空明,遠近山巒岩岫都被輝映成淡紫色,莽阡起伏,分明是一片景淑物明的人間奇景——也不知究竟是剛從幻境脫身而出還是已入另一個幻境。

風聲漸去,那群人的呼喝越來愈明顯,赫然就在耳邊。數百隻火把耀如白晝,他們腳下的土地上不知被什麼撒了一層細碎的白光,當中的土丘被許多說不出名目的草藥圍垛成一個高台,外面砌著一圈赤色的石塊,三個一堆,壘成品字。

土丘當中站着一個人。他的身材十分高大,比起當地土著來講更是宛如巨人。那人渾身塗滿綠色的汁液,牙齒染的黧黑,額頭上戴着一個雉雞翎獸皮做成的面具。面具雙目陷為深洞,洞中各伸出一隻細如嬰胎的手臂,旁邊耳洞中懸垂著兩隻碩大的獸角,遒曲蜿蜒,通體晶瑩。

那土人手持一個與人同高的骨質權杖,在土丘中央不住打着旋,時而高高躍起,時而以頭搶地,額上的雉雞翎凌空亂舞,讓人眼花繚亂。另外兩個土人跪伏在他腳下,看身形像是一對年輕男女,也渾身塗滿草汁,手中捧著兩把泥土,不住哀婉呻吟。其他的人都圍在土丘下,手舞足蹈,似乎在高聲齊唱着某種咒語。

他們的眼睛都注視着舞者腳下。那裏的土微微隆起,分明埋藏着什麼東西。

那舞者突然尖聲長嘯,突然跺地之聲一響,四周的土人都跪伏下去,當中那幾個男女撲到舞者腳下的隆起上,雙手並用,不住挖掘著。

他們的動作很劇烈,但卻很小心,幾乎是用手指一點點拂去泥土,似乎生怕傷著了裏邊長眠之物。

隨着那群土人時高時低,時短時長的詭異的咒語,二十隻手指飛快的向下挖掘,土丘緩慢呈現出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形態——乾枯的頭,軀幹,四肢漸漸顯出,那赫然是一個人!

兩個土人慘綠的手指在那團人形的土包上不住的撫摸,口裏嗚嗚作聲,似乎是在哀哀哭泣。當中的土人猛然一頓,止住了舞姿,雙手捧過一個形似饕餮的陶罐,高舉過頭頂,然後緩緩仰身向下,一股溷濁的黑氣就從他手上的陶罐中緩緩流出,漸漸將土包整個包住。他的頭就要觸到那塊人形隆起時,陶罐中傾瀉出一股濃黑的汁液,衝擊在人形土包的頭頂,很快土包周圍都被黑色黏液充滿,混合著泥土,更顯得污穢無比。

兩個跪在土包前面的土人也止住了撫摸,僵跪於地,不住起伏叩拜。土包在液體的衝擊下漸漸凸現,塵土和液體下,竟然一張鬚髮皆白的臉!

當中那個土人猛地立直身形,發出一聲長嘯,地上兩個土人似乎突然發狂,從身邊拾起一種帶刺的樹枝,拚命向老人抽打過去。而四周圍觀的土人似乎愈加興奮,牽起手來,圍着土丘不住舞蹈。

不一會,土中的老人就已全身血跡斑斑,相思不忍看下去,合目道:「這個人已經死了,他們為什麼還要這樣折磨他的屍體,到底有什麼樣的深仇大恨,他們這樣殘忍?」

卓王孫道:「他們不是仇人,而是親人。」

「親人?」相思一怔,似乎突然明白了什麼:「難道他們是在舉行一種特殊的葬禮?」

卓王孫搖頭道:「不是。」

相思訝然道:「那是什麼?」

卓王孫道:「招魂。」

相思難以置信的回頭看去,那兩個瘋狂抽打屍體的人,臉上的肌肉在黏綠的葯汁下劇烈的扭曲著,而他們的表情里真的沒有絲毫仇恨,只有莫名的期待和歡樂,難道他們真的是以一種奇特的方式,在迎接親人的回歸?

乒的一聲脆響,舞蹈的土人猛地將頭頂的陶罐砸向地上的老人,老人的頭顱一歪,一股粘稠的黑血從額角淋漓流下。他身旁的親人和外圍的土人頓時安靜了下來,跪伏在泥土裏,渾身不住顫慄。

過了不知多久,四周靜謐得可怕,夜色宛如流水一般浸過大地。林間濕氣宛如已被無處不在的寒意凝結成形,無聲潛伏在每個人的身後。

突然,相思只覺全身血液都在一瞬間凍結——她分明聽到那個老人喉頭中發出了一聲囫圇的呻吟。

那具看上去已被塵土封埋了不知多少年月的屍體居然發出了一聲呻吟!

相思用力咬住嘴唇,不讓自己驚叫出聲。

屍體被屍布包裹在胸前的雙手似乎動了一下,接着全身都痛苦的掙紮起來,他額頭臉上的黑色的黏液被撕扯成千絲萬縷,勉強維繫着他的身體與泥土,他看上去宛如一隻正在蛻繭的巨蛹,在無盡的夜色中掙扎蠕動。

夜幕中茫茫荒林似乎也為這詭異的場面而窒息,月光垂照,一切纖塵必現,慘然無聲。

那具屍體一聲凄厲長嘯,終於從黏液中掙脫出來,坐起身體,他似乎還未適應周圍的環境,木然的看着眾人。

旁邊守候的兩個土人欣喜若狂,拿出一張血紅的毛毯,將他整個包裹住,外圍的土人中出來兩個壯丁,用一張竹椅將他抬起,眾人又是一陣歡呼雀躍,一些年輕男女還手持火把旋轉而舞,不時從地上撈起黃土,向對方撲去,而對方被土撲了一頭一臉,卻絲毫不以為忤,反而更加興高采烈,一面唱跳,一面撈土向對方還擊。

鬧了好一會,歌聲才漸漸小了下去,當中的舞者振臂一呼,眾人安靜下來,只見他率領着眾人向南方拜了幾拜,然後轉身向叢林深處走去,眾人一面說笑一面跟在他身後,只一瞬間就已無影無蹤。

冷月寂寂,只一瞬間叢林又恢復了剛才的陰森清冷。

相思愣了良久,不敢相信剛才那一幕是真實的。

千利紫石縱身而上,在剛才屍體卧過的地方抓起一把塵土,放在鼻端小心嗅了嗅。

小晏道:「這土可有什麼特別?」

千利紫石搖頭道:「應該就是普通的泥土,但是……」千里紫石頓了頓,神色有些凝重:「這些土在地下掩埋的日子,至少在兩年以上。」

小晏神色一沉:「也就是說,剛才那人早在兩年前就被人掩埋了。」他目光一掃,對楊逸之道:「楊盟主既然曾棲身曼荼羅教一段時間,是否知道這等異術的來歷?」

楊逸之淡然道:「殿下早知天下決沒有一種異術可讓死去兩年之人復活,又何必再問?」

小晏微笑道:「難道楊盟主又要告訴在下是神力所為?」

楊逸之沉聲道:「天下之奇門異術,若是人力可為,憑殿下的見識又豈能不知?」

小晏笑而不答,似乎默認了。

相思看了看諸人,喃喃問道:「那麼,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卓王孫抱起步小鸞,望着叢林深處道:「跟他們去。」

相思驚道:「可是這些——」她搖了搖頭:「也許他們根本不是人。」

卓王孫道:「無論他們是什麼,都是弄清真相的唯一方法。」

叢林的那邊是一個村落。

茂密的樹叢里竟然看不到一間房屋,若不是星羅棋佈著一些石塊砌成水道,幾處火塘還迸散的一些欲滅未滅的火星,真看不出來這裏是一處數百人居住的村落。

待走到面前才發覺,原來這裏的房屋都建在地下,掘土為洞,洞口是一塊翻板木門,上面蓋着厚厚的苔蘚,不仔細看根本難以發覺。

這裏似乎是君子之鄉,不少洞屋木門就隨意敞開着,裏邊不見一絲燈火,似乎村民都已安睡,連對這些不速之客的到來也沒有絲毫警覺。

星光散落在靜謐的村落里,蔚藍的天幕高曠無比,天河宛如微風中舒展的錦緞,垂拂在眾人頭頂。

看起來這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座村落,然而想到剛才那群在土丘上狂舞的怪人,和在濃黑黏液中掙扎的屍體,這無際的寧靜也如森森月色般滲入了絲絲寒意。

步小鸞偎依在卓王孫懷中,將頭髮深深埋入他的胸前,纖弱的身體在夜風中似乎有些顫抖。相思從一旁遞過一件衣服,卓王孫將它裹在步小鸞身上。小鸞突然抬起頭,怯怯的問:「我們還要走多久?」

卓王孫低下頭,目光停駐在她被夜露濡濕的鬢角上,她蒼白的肌膚在星光下幾欲透明,宛如月夜中一朵悄悄綻開的花。卓王孫默默看着她,不知為何,每當看見眼前這個單薄如紙人兒一般的女孩,他澄潭般深不可測的目光中,也會透出不可掩飾的憐愛:「不,我們立刻就找人家投宿。」

他抬起頭,目光所指處是一間被巨樹下的洞屋,微隙的木門下竟然還透著一點燈火,在寧靜的村落里顯得格外醒目。

來到門口,千利紫石搶前一步,矮下身去敲門。

門應聲而開,開門的是一個年輕少婦。她先探出頭來,皮膚黧黑,臉色卻異常紅潤,一頭濃黑的頭髮似乎剛剛洗過,披散在腦後。她穿着一身麻布長衫,一手持着火把,一手扶著胸前的門欄,細長的雙眼略有些紅腫,滿腹疑雲的打量著眾人。

相思有些尷尬,輕聲道:「這位姑娘,夜行迷路,能否在府上略為歇腳?」

少婦迷茫的揚起頭,眼中露出幾許驚惶。

相思以為她沒有聽見,向前邁了一步。少婦突然一聲尖叫,將火把向她臉上擲來,跌跌撞撞的從階梯往地下跑去。

相思往旁邊一閃。楊逸之在她身後輕輕揚手,將火炬接下。

這時,村落中的燈火一盞接着一盞的點亮,瞬間,幾百人手持着火把和竹刀長矛,出現在村落中央,將一行人團團圍住。他們一面揮舞著武器,一面高聲呼喝着,向前步步逼來。數百隻長矛在眼前晃動,削得無比鋒利的矛尖被染得碧綠,無疑在劇毒中淬鍊過。相思不由自主的往後退去,卓王孫輕輕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不要舉動。

突然人群寂靜下來,土人們迅速向兩邊閃開,讓出一條道路,一個壯漢從人群后緩步走出,他幾乎全身**,而每一寸皮膚都佈滿了赤紅的紋身。

相思記得這就是方才在土丘上舞蹈的祭師,如今摘下了渾身的古怪行頭,他的模樣顯得滑稽而猙獰。他走了幾步,突然揚手,向著卓王孫一行人一揮,口裏吐出一堆難以分辨的音節。

而被圍在中心的幾人誰都沒有動。

那人又作了兩遍同樣的動作。突然將兩腮一鼓,喉頭不住呼嚕作聲,雙手高舉過頭頂,癲狂般的不住顫動。

步小鸞在卓王孫懷中好奇的看着他們,忍不住笑出聲來。

然而相思卻半點都笑不出,因為她看到那些土人已經將淬毒的竹矛高高舉起,隨時可能向他們擲來。

雖然在場幾人大多數都是一流高手,然而這樣數百隻長矛一起亂箭齊發,未免不會有人受傷。何況總是自己進入這些土人歷代生息之地,若因此橫加殺戮,總是於心不忍。正在她猶豫之時,那頭人怪聲長喝,眾土人手持長矛,仰身一退,竹矛瞬時就要脫手。

青光一閃,千利紫石背上的長刀已經出鞘。相思暗自嘆息一聲,長袖微動,指上已多了數點亮光,卓王孫只是輕輕將步小鸞的頭轉向里側。

楊逸之突然上前一步,手中的火把迅速在空中畫了一個奇怪的弧形。

那些土人頓時止住了舉動,驚愕的看着楊逸之。

頭人上前了兩步,對楊逸之作了個手勢,兩人口中低低的念了幾個詞語,似乎在交談什麼。突然那頭人雙手一揮,眾土人頓時放下長矛,齊坐於地,兩手交替拍打着地面。

楊逸之回頭道:「沒有危險了,他們在歡迎客人。」

相思驚疑的望着楊逸之,小晏的微笑中透出幾許冷漠,而卓王孫卻毫無表情,似乎這一切已在他料想之中。

火光之中,剛才那個少婦從地下洞屋中出來,臉色有些羞澀,身後還跟着一個青年。

相思注視着他們,臉色漸漸蒼白起來。

一個乾瘦的老者緩慢的爬出來。他頭髮里還在不停滴水,滿臉都是針刺一般的血孔,高高腫起,幾乎難以睜開眼睛,佝僂矮小的身上還裹着一件血紅的毛毯。

那人赫然正是剛才從土丘中掙扎而出的屍體。

卓王孫微笑道:「不速之客,深夜驚擾,還請楊盟主代為致歉。」

那位老者喉頭一動,劇烈的咳嗽起來,他身旁的少婦和青年立刻上去輕輕幫他捶背,神色恭敬而關切,似乎是一對孝順的夫婦。然而相思一想到剛才他們用帶刺的樹枝猛烈抽打他的屍體,就覺得全身不寒而慄。

那老者咳嗽了片刻,開口道:「多謝這位公子。老朽剛剛睡醒,身體略有不適,失禮之處還望包含。」

他的話音生澀得宛如生鏽的鐵刀劃過瓷片,不知道是太久不諳漢語還是因為不諳人聲。相思不由眉頭一皺。

老者目光如電,往相思臉上一掃,嘶聲笑道:「這位姑娘可是有什麼疑問?」

相思怔了片刻,囁嚅道:「我……」她掩飾著心中的慌亂,強笑道:「我只是想問老人家高壽?」

老人笑道:「不知道姑娘問的是我的前生還是今世?」

相思道:「前生?今世?」

老人笑道:「若沒有記錯,兩年前我死的時候正好七十八歲,如果問的是今世——我剛剛從土中出生,不到一個時辰。」

沒想到這老人如此坦言,相思頓時啞口,她當然不相信死而復生的鬼話,或許天下真的有一種異術,能讓人假死兩年之後,再藉機復甦,佛門枯禪**,西域龜息神功莫不如此,只是不能深埋地下而已。

卓王孫笑道:「《山海經》中有無綮之國,其人穴居食土,死即埋之,其心不朽,死百廿歲乃復更生。老人家能夠兩歲復生,亦是遠勝古人了。」

老人似乎非常高興,大笑道:「幾位遠道而來,當為本族上賓,讓墁俊帶領幾個村丁去打些山食野味,墁彝做幾道小菜,為幾位一洗風塵。」

卓王孫也不多謝,幾人一起下到洞屋中。進了屋內才發現這種地下洞屋並非想像中那麼陰暗潮濕,整個屋裏都鋪着厚厚的干土,土質細膩柔軟,比普通的地毯都要舒服很多。土牆上還有幾個通道,上下各裝着一面銅鏡,可以將地面上的光線景物反射到洞屋之中,也可算作一種別緻的窗戶。洞屋略顯狹小,但其中傢具均用土燒制,異常低矮精巧,彷彿將一座廳堂縮小而成,倒也不覺局促。幾人就在土桌前席地而座。

閑聊之中,幾人得知老人一族世代生活在叢林之中,從他能記事起,本族就能在死後「復活」。人死之後,親人就會將屍體用泥土緊裹,放入土丘高處掩埋,每日到土丘上洒水祭奠,兩年之後,再由村中祭師用一種獨特的儀式喚醒。而此人復活后將日漸回復少年的形態,重新衣食婚嫁,直到再次死去。所以村落中的人根本沒有年齡的概念,所謂年老年長,只不過是他們生命中循環而現的不同階段。

相思突然想到了什麼,道:「那麼剛才我們看見的兩人不是你的兒子兒媳?」

老人大笑道:「我倒是想有個兒子,不過不可能了,」他臉上的神色有些陰晴不定:「我曾祖父在一個特殊的機緣中領悟了不死的奧秘,成了全族歷史上的英雄。然而,也從那一刻起,我們也全部失去了延續後代的能力。」他輕輕嘆息了一聲:「至於那兩個人,按照族譜來看,他們是我的太曾祖父和曾祖母。」

步小鸞突然插言道:「如果不能生小孩,為什麼還要婚嫁呢?」

老人一愣,繼而笑道:「也許只是因為我們都很寂寞。」語意中似乎顯得有些凄涼。

步小鸞又問道:「那麼你的妻子呢?你也應該有個妻子吧?」

老人聲音一沉:「很多年之前有一個,但是她死了,就葬在村北芙蓉澤之中。」

步小鸞道:「那為什麼不把她埋起來重新復活?」

卓王孫沉聲道:「小鸞——」

老人神色一慟,搖頭道:「活不過來了。她……」他突然又咳嗽起來,佝僂的身體幾乎縮成了一團。

相思歉然道:「小鸞還小,有所冒犯之處……」

老人輕聲道「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門外突然傳來一陣嘈雜,不少村民在門外失聲大哭。

老人臉色一變,急急道了聲失陪,出了房門。幾人透過洞屋牆上的「小窗」,看到一個人渾身鮮血伏在地上,不住抽搐。祭師努力想用草藥堵住他的傷口,但卻徒勞無功,因為那人幾乎被人用利刃從當中劈開,只剩下一手一足和大半個身體。他竟然用這樣一具殘軀爬回了村子。

老人分開人群,來到這人面前,俯下身子查看他的傷口,突然,老人發出一聲愴然悲鳴,深深跪在地上,身體劇烈顫動,咳嗽不止。周圍的土人也隨他一起跪下,低聲抽泣。

血泊中的那人伸出一隻殘存的手臂,握住老人的手腕,嘴唇蠕動,似乎在說着什麼。老人濁淚縱橫,幾次就要昏倒。祭師跪行了兩步,在老人耳邊低聲耳語了兩句,似在請示。老人臉上顯出極其痛苦的表情,看了看傷者,又看了看祭師和村民,伸手緊緊抓住自己的胸口,不住喘息,似乎強迫自己保持清醒。

雖然聽不見他們的對話,大家都已猜了個大半,因為只有一種痛苦能如此折磨一個人——那就是他正面臨着一項極其為難的選擇。

血泊中的傷者的頭歪了歪,似乎在鼓勵老人。

老人一聲重重的悲嘆,手在空中停了半晌,終於向下揮了揮。

祭師向老人和傷者跪拜了三次,拿出一瓶淡紅的液體,交給老人。

老人的手顫抖不已,但還是接過了,所有的土人都深跪在地上,將臉埋入塵土,靜靜等候着。

老人將臉轉到一旁,瓶中的液體從他手上傾瀉而下。

傷者發出一聲無比凄厲的慘叫,一股腥臭的濃煙從地上升起,片刻之後,傷者所在之地就只剩下一汪血水。老人發出一聲呻吟,仰天暈倒在地。幾個村丁立刻過去扶起他。祭師將一些粉末撒在那汪血水上,一股火苗竄出,須臾,地上的鮮血都化為了灰燼。

相思緊緊扶住窗欞,臉色蒼白異常,她低聲道:「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

楊逸之微嘆一聲:「那是墁俊,墁彝也死了,不過沒能爬得回來。」

相思驚道:「你是說這就是老人的那位親人?」

楊逸之道:「正是。」

相思嘶聲道:「可是他們剛才還在這裏!怎麼可能就已經死了?」

楊逸之搖頭道:「不知道,似乎是在為我們打獵的時候遇到了野獸。」

相思搖頭道:「你是說他們因我們而死?」

楊逸之還沒有回答,小晏微微冷笑道:「雖然在下對他們的土語並不如盟主熟悉,但也聽到墁俊死前反覆提到『倥杜母』。而據在下所知『倥杜母』絕非是野獸的意思。」

楊逸之默然片刻,道:「的確不是。」

小晏微笑道:「那麼不知是楊盟主偶然耳誤,還是特意有所避諱?」

楊逸之轉身望着窗外,不再回答。

卓王孫道:「楊盟主不肯說,那只有請教殿下這句『倥杜母』的含義。」

小晏嘆息一聲,道:「對於墁俊族人,『倥杜母』一詞的確是最可怖的禁忌。它的意義……我希望自己是理解錯了,單就字面而譯,它是指『殘屍』。」

相思不禁一顫,道:「你是說他們在外出的途中遇到了,遇到了『殘屍』?」

小晏神色有些沉重:「正是如此,然而這還不是最嚴重的。」

相思忍不住渾身一顫,道:「難道還有更可怕的事?」

小晏道:「不知相思姑娘想到沒有,既然此族人已經領悟了不死的奧義,為什麼村長還要忍痛將墁俊殺死?」

相思喃喃道:「也許他傷得太重,村長不忍看他如此痛苦,,所以才不得已殺了他。」

小晏搖頭道:「墁俊雖然傷得極重,但從頭到尾都沒有呻吟過,然而在藥液沾到他身體的一瞬間,他卻厲聲慘叫,這隻能證明,被藥液融化的痛苦比身體分離之苦要厲害得多。」

相思怔了怔,似乎想起了什麼,道:「他們非常害怕墁俊的身體,他們族人雖然可以復活,但墁俊連身子都已經殘缺,根本沒有活下去的可能……」

小晏道:「他們的確很恐懼墁俊的殘軀,連最後一點血水都要燒為灰燼。然而卻不是因為他無法復活。」

相思道:「那是為什麼?」

小晏沉聲道:「因為墁俊身體的每一部分,都能重生!」

第三章、五夜霜鍾啼破夢

相思愕然抬頭,正好看到階梯上的老人。

他原本佝僂的身體挺得筆直的站在階梯上,身子的一半籠罩在地面的陽光之中,似乎顯得高大了許多,手中握著一隻竹矛,被刺枝抽打得滿是血孔得臉上漲的通紅,他眉頭微微抽搐著,似乎在強行克制着痛苦與憤怒。

相思道:「老人家……」

老人怒道:「不必講了,墁俊與墁彝因為你們的到來而死,老祭師臨死前預言終於實現了,外來者給我族帶來了災難。」

相思囁嚅道:「我不知道怎樣說才能表達我們的歉意……」

老人猛地一揮手,高聲吼道:「不必了,你們給我馬上離開這裏!」

相思道:「我們不能走。」

老人緊緊握住長矛,一字一句道:「不走?留下來看我們都被倥杜母們撕成碎片么?」

卓王孫淡淡道:「當然不走。既然事情既然因我們而起,也自然會因我們而滅。」

老人嘶聲道:「全都給我滾出去!」他話音未落,手中長矛呼的一聲在屋內盪開半個弧園,突然在空中一頓,矛尖順勢一轉,直插卓王孫的眉心。

相思驚道:「小心!」

眼前青光一掠,頓時凝結在空中,只見卓王孫隨意一指,立在眉心前,那森綠的矛尖似乎就被一種無形之力吸附於他的指尖上,無論老人如何用力,也沒法挪動分毫。

老人略顯紅潤的臉頓時又變得蒼白如紙。卓王孫輕輕一揮手,長矛以同樣的角度在空中划個弧園,毫不着力的回到老人手上。

老人呆了片刻,低聲道:「你到底要怎樣?」

卓王孫淡然一笑道:「我只是想看看倥杜母到底是什麼。」

老人怒道:「難道你想死?」

卓王孫微笑道:「已入死陣,不見死神,空手而去,豈非憾事?」

老人的面孔漲的血紅,道:「在下雖然不是幾位對手,但諸位何必苦苦相逼?」

卓王孫微笑道:「在下只是好管閑事,尤其是神神鬼鬼,不可告人的閑事。」

老人重重一聲嘆息,道:「此事只怕並非如幾位所想……諸位還是趕快離去吧」神色哀苦,似乎已有乞求之意。

卓王孫似乎沒有理會他,緩緩道「所謂倥杜母——」一句話並沒有說下去,靜靜等著老人續完。

老人語塞了良久,卻終於屈服於他語氣之下,低聲道:「所謂倥杜母,其實並不是神魔一類,而是幾百年前被本族驅逐的叛徒,也曾經是我們的親人。只是到了如今,他們已經和魔鬼毫無區別。」老人的聲音更加嘶啞,道:「自從本族祖先領悟了復活的奧義之後,數百年來,我們就在這密林深處默默生息,悠遊度日,與世無爭。直到兩百年前,出了一次意外的事故,種下了今日之惡果。直到現在回想此事,大家也是懊悔不已。不過這也是我們強參生死之秘,僭越天地奧秘的懲罰,並非人力可以避免……三百年前,在下一位族叔採藥時不幸路遇猛虎,戰鬥之下兩敗俱傷。猛虎雖被刺重傷,蹣跚回窩后就倒地死去,而他也被當中撕開。當村中人趕到時,他已經氣絕多時。」

「族叔當年是眾人愛戴的英雄好漢,大家不忍心讓他身體殘缺,就從虎窩裏尋回了他的兩半屍體,並按照本族的儀式下了咒語埋葬,希望他能如以往一般復活。然而……我們的確是錯了,這件事竟成了本族懊悔至今的惡夢……」老人臉色血紅,每一道皺紋似乎都在抽搐,神色異常痛苦:「兩年後當我們撥開土堆的時候,看到的卻是一場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正如鏡子破碎之後即便拼合也再照不出完整的影像,那位族叔的身體並沒有如我們希望的那樣重新結合成為一個整體,而是成了兩個蠕動的半身怪物!」

相思不可置信的搖頭道:「你是說,那兩半殘軀分別復活了?」

老人長嘆一聲,道:「的確!不僅如此,更可怕的事情接踵而至。那兩個蠕動的半身怪物不但分走了族叔的軀體,同時也分走了他的智慧、勇氣以及一切仁愛之心。那兩半身體都變得凶戾愚蠻,其中沒有頭的一半不停掙扎,撕碎一切手邊的東西,而有頭的那一半則日夜哀嚎,要我們為他們找到另一個人的身體,切開來替他們續上。知道當初人人景仰的英雄居然變成了這樣一個殘忍凶暴的魔鬼,族人十分恐懼,祭師也從星象上預料到了這將是我族災難的開始。如果這個時候我決斷一點,能夠下令將這兩個怪物燒死,那麼後來的一切就不會發生了,然而我當時無論如何也下不了手,因為我還不明白他們已經不是當初撫育我長大的族叔了……」老人的聲音顯得十分凄涼。

相思愕然道:「難道,難道你答應了他們?」

老人痛苦的搖搖頭:「我當然也不忍心殺死別的族人來成全他們,於是我從山林間找來了一隻黑猿。」

相思道:「你是說,你是說你們把他變成了兩個半人半猿的怪物?!」

「正是如此!」老人合上雙眼,低聲道:「然而事情還沒有終結。那兩個半人半猿的怪物後來時常回到村中,一開始大家都很害怕,但後來不知為何,村中有很多年輕人似乎受了某種邪惡的誘惑,卻瘋狂般的追隨他們。村中漸漸出現了種種怪異,族中長老都不知如何是好。又過了一段時間,我們發現一個垂死的病人居然暗中違反族中的大忌,私自將自己埋入土中等候復活。這本來是只有歷代相傳的祭師才有的權力。」

「我預感到了事情的嚴重,於是不他親人的人反對,帶着村眾,連夜將那人的墳墓挖開……」老人的聲調顫抖起來,似乎那恐怖之景還歷歷在目:「罪孽啊,那人死的時候,居然將自己切成了兩半埋入土中!」

相思驚道:「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老人嘆道:「貪得無厭的人啊,他們有了永生的生命卻仍不滿足,還希望自己能不斷分裂繁殖。」

相思道:「難道為了這個他們就願意將自己變成不人不獸的怪物?」

老人垂首長嘆道:「他們希望能繁殖出無限的自己,卻不明白,生命正因為是唯一的,所以才有如太陽般燦爛的光輝。強行離散了自己的血肉經脈,其實也就拋棄了他們之所以為人的一切精華和美德。」

「那些人或找來獸類的身體與自己的殘軀拼合,或者乾脆到叢林中伺機襲擊過往的客人,奪取他們的身體。我和村中的長老再也無法忍受他們的惡跡,決定將他們驅逐出去,結果雙方發生了一場慘烈的大戰,死傷遍地。由於當時倥杜母的人數還不是很多,我們終於守住了村落。而且將雙方撕裂的屍體都用藥水融化燒毀。但還是有一部分屍體被不聽勸告的親人們偷偷掩埋在森林的各處,而另一部分希望追隨倥杜母生活方式的年輕人,竟也決然離開了村落,去加入倥杜母的行列。後來倥杜母們就在山林中以邪惡的方式不斷繁殖自己,越來越多。可怕的是,他們最初的目的是讓自己的生命無限增殖,然而事與願違,到了最後他們越分越少的軀體以及精神意志都逐漸被自己附身的野獸、屍體同化。」

相思道:「你是說他們最後成為了一種行屍走肉?」

老人搖頭道:「不,雖然他們人類的意志已被分散,然而獸性、邪惡以及亡靈的怨氣卻漸漸累積,最後他們完全成了魔鬼的走狗,唯一的知覺就是撕碎一切可見的生物,然後再將自己身體的一部分貼附上去。」

相思道:「難道說墁俊他們就是被……」

老人慘然道:「正是。他忍着劇痛爬回村落,就是為了告訴我們,倥杜母們已經重新集結,準備將我們村落報復,將其中每一個正常的人都變為自己的同類。墁俊的一半身體已經被倥杜母奪去了,若不是他有我族復活的力量,決不可能支撐著回到這裏。」

相思道:「那你們為什麼不先發制人,將倥杜母一網打盡?」

老人搖頭道:「倥杜母繼承了野獸的特性,晝伏夜出,嘯聚山林,極難捕獲,而他們生存的唯一意念就是殺戮和繁殖,並且他們復活得很快,而且會越來越快,所以現在我們已經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倥杜母,或者已經多如螻蟻,殺之不盡。更何況若捕殺倥杜母的時候有所不慎,將倥杜母的屍體留下一塊,他們都會在土中不斷復活。」

相思道:「那你們難道坐以待斃不成?」

老人的昏黃的目光中突然放出一種堅毅的光芒:「我們已經決心和倥杜母決一死戰,一旦不敵……」老人一聲長嘆,緩緩合上雙目道:「我們也已經做好了同歸於盡的安排。所以,倥杜母之事純屬上天對本族的懲罰,與他人無關,幾位還是速速離開此地,免得戰陣發動,玉石俱焚,諸位枉受牽連。」老人將手一揮,作出了逐客的姿勢。

小晏眉頭微皺,道:「竟有這等奇事,可見天下之大,當真無奇不有,人的所見所識,是無論如何不能窮盡這天地秘梓的。」

楊逸之淡淡道:「只怕這一切,只是夢幻而已。」

卓王孫一笑:「楊盟主是暗示我們,這無綮一族,百年來所見所感,也無非是大夢一場?那這場夢又是何人發動的呢?」

楊逸之皺起眉頭,似乎要說什麼,卻終又搖頭作罷。

相思介面道:「無論如何,事情因我們而起,我們又豈能在這個時候離開?」

老人決然道:「倥杜母死而復活,除了本族歷傳之戰陣,絕無其他手段可以消滅,幾位若執意留下,不過徒做無謂犧牲!」

卓王孫似乎聽到了什麼感興趣之事,道:「歷傳之戰陣?」

老人眉頭一皺,道:「此事事關本族禁忌,諸位不必多問。」

卓王孫淡然道:「既然如此,我本無心插手,只怕閣下所謂戰陣亦是不祥之器。」

老人怔了片刻,道:「不錯,傳說本族此陣有天地重開之威力,然而卻重未使用。因為此陣一出,天地變易,除了全族都會遭到殺身之禍外,還可能引發未可知的大災難,這是當初發明戰陣的人最終也無法參破的……所以幾百年來,它一直被禁用,然而到了這種不得已的時候,我們也只有捨命一博,諸位既然已經知道此事嚴重,還請立即離開。」

卓王孫微微一笑道:「村長這逐客之令,似乎已經下得晚了。」

老人大驚,道:「你是說……」

突然,村口的大鐘一聲巨響。

鐘聲高亢而短促,似乎敲鐘者在用生命的最後之力向大家警告——某種極度恐怖的危險已經降臨!

第四章、萬里秋山芙蓉霞

不知什麼時候,屋外數百隻火把已經熄滅。

好在東方已經發白,樹木被微弱的晨曦包裹在濃厚的濕氣中,宛如初生的嬰兒,還帶着一層薄薄的胎衣。

一聲轟然巨響,空氣中瀰漫着一股泥土的腥氣,廣場中央的泥土不知何時已從地下翻起,凸起無數土包,就如久病之人的皮膚,長滿了欲破的癰瘡。叢林中茫茫晨露紛揚而下,將那些土包變成一灘穢褻不堪的泥濘。

大地在令人窒息的濕氣中靜默了片刻,突然上下顫動起來。

同時,一種無法形容的聲音也似乎正在從地心破土而上。這種聲音凄厲而嘶啞,一時竟然聽不出是那種生物發出的,傳說中的群鬼夜哭也絕無如此怪異。又像狼,熊,猩猿,馬熊,豹,虎,犬一起發出臨死前的慘叫,又像無數人在地底同時尖利的大笑,而這笑聲又在泥土中被封埋太久,已經**不堪!

土包在這種怪聲中翻騰著,瘴氣鼓動着黏濃的水泡,冒出一股股腥臭的黑煙。

村民們分成九組,在廣場四周布開九道弧園,手裏並沒有任何武器,卻每人頭頂着一隻陶罐,雙手合十胸前,緊握著一把血紅的泥土。婦女和孩子們用同樣的姿勢站在里圈,他們暗黃的臉上顯出一種恐懼而又悲壯的表情,似乎已經意識到他們無限的生命也快到了終結的時候。

泥土翻騰得更快,腥臭的黑煙熏得人幾乎睜不開眼睛,那種嘶啞的怪叫越來越近,彷彿在泥濘的包裹中做最後掙扎,就要破土而出!

祭師又穿上了那身沉重的禮服,仰面站立在圓弧的中心,他頭頂,胸前,四肢上各放着一個陶罐,獸角、雉雞翎、權杖一起在霞光之下熠熠生輝,雖然這副場面比初見的時候更加怪異,但再也沒有人會覺得滑稽:——這群本已參透了不死奧義的人們,如今卻決心為了這片生息了千百年的土地,和那無盡增殖的惡魔戰鬥到最後一刻!

狂風毫無預兆的從地底衝天而起,厚濁的塵土頓時遮天蔽日,綠樹朝陽彩霞瞬間就已無影無蹤,四周瞬時已被一片溷濁的黑暗湮塞!

令人作嘔的一股腥臭撲面而來,離眾人最近的一個土包爆破般噴出數團衝天的濃煙,隱約之中,一隻碩大的獸爪已突然伸出地面!

「啊!」步小鸞一聲驚叫,卓王孫立刻伸手擋住她的雙眼。

那獸爪上佈滿黑色的長毛,灰色的指甲足有半尺,彎成勾狀,烏黑油亮,在空氣中向四周不停摸索,呻吟嘶叫之聲更已近在咫尺。

土堆還在繼續翻滾,一顆灰堊色的頭顱已經突出了地面。那頭顱左邊是一張死屍的臉,在一層黃土下詭異的扭曲著,彷彿還保持着臨死時的恐懼和痛苦,而右邊一半卻是一張灰熊的面孔。兩張臉被一條手指粗的血痂強行粘合在一起,似乎並不情願,在欲要分開而不得的劇痛中顯得暴虐而瘋狂,它兩爪不停在空中揮舞,胸前也被抓出一道道血痕。

突然,那倥杜母似乎嗅到了生人的氣息,狂性大作,猛力嘶嚎著,手上的泥濘被他巨力扯成千絲萬縷,糾纏在它的獸臂上,它一路掙扎向眾人一步步爬過來。

相思不由一聲驚呼,一枚袖箭已然出手!

袖箭噗的一聲,正中那倥杜母的額頭,黑血涌處,袖箭力道不減,直從它後腦穿出。

倥杜母甚至來不及慘叫,只在喉頭髮出一聲悶響,就已搖晃着向後跌去。

相思正要鬆一口氣,突然四隻獸爪從那隻倥杜母後背伸出,各自扯住它的一肢。

嘶的一聲裂響,黑血如腥雨一般噴散而出!

先前那頭倥杜母已經從當中被撕開,另外兩頭身材更大的倥杜母各抓住一片屍體,在頭頂高高揮舞,發出歡喜若狂的號叫。

舞了幾圈之後,那兩頭倥杜母突然互相扯住對方的肢體,也是猛地一撕。兩頭倥杜母同時發出最凄厲的慘叫,竟然也被生生扯開。

那兩片殘體並未倒下,而是掙扎著將手中握住的剛才那頭倥杜母的半片身體往自己殘軀上拼合而去。這一過程中,它們慘叫連連,眼睛都因劇痛快要脫眶而出,但扭曲的臉上還帶着貪婪而滿足的表情。

片刻之後,兩隻倥杜母變成了三隻,一面慘叫,一面蹣跚的向眾人爬來。

與此同時,那成千上萬的土包都已破裂,各種人獸拼合的倥杜母都已破土而出,狼,熊,猩猿,馬熊,豹,虎,犬,以及人類的殘軀無比詭異的結合在一起,在團團黑煙中不住蠕動,腥臭味鋪天蓋地而來,哀嚎直干雲霄,無數只手爪就在渾噩的狂風中不停揮舞,一眼望去,竟是滿山遍野,無處不在。

相思面色如紙,顫聲道:「到底有多少倥杜母?」

卓王孫望着遠方,道:「幾千,或者幾萬。」

相思道:「那我怎樣才能殺死他們?」

卓王孫道:「誰也不能。它們除了更多的屍體之外,不會在意任何事物,而且他們身體的每一殘片都能重生。」

相思道:「那我們該怎麼辦?」

卓王孫遙望着那群排成九個弧圓的村民,搖頭道:「我們只有等,等安息之陣的發動。」

明明滅滅密密麻麻木。

咒聲越來越盛,九個弧圓也在不停的分合變換。祭師在當中飛快的旋舞著,他身上的陶罐以更加詭異的速度不停旋轉,似乎正被一種無形之力操縱。

漸漸一團黃光從貼地的旋風中升騰而上,形成九個光圈,將村民包裹其中,村民高聲唱着一曲曲調怪異的讚歌,右手漸漸從胸前抬起,直捧到頭頂,隨着祭師一聲高歌,數百村民右手同時在頭頂揮出一個半圓,血紅的塵土煙花一般向四周飄散開去。

紅土之雨紛揚落下。將灰堊的土地染得一片嫣紅。

大地猛烈的一顫,而後混亂的震動逐漸變得沉穩而有力,宛如被催動了沉睡已久的脈搏,爆發出生命的律動。

祭師飛舞越來越快,他身上的九個陶罐幾乎懸浮在了空中,數百村民全力唱出的咒語震耳欲聾。隨着歌聲在極高處突然一頓,祭師的旋舞也立即止住,九個陶罐以最緩慢的姿態從他身上旋轉飛出,最後在泥土中散為塵芥。同時,村民們頭頂的陶罐都以同樣的速度墜落於地,而陶罐中散出的,是黝黑的泥土,宛如一瞬間,大地上開了無數朵墨色蓮花。

在蓮花跌落的一瞬,村民站立的大地上隆起九道弧形的土埂,並且飛速延伸著,須臾就已連接成一個圓圈,噗的一博,碎石如粉,激起千百丈高,滿空飛灑,瞬時以不可思議之力向外擴散開去。

整個大地似乎都被這道飛速擴張的圓圈覆蓋而過,劇烈一顫,就如大海中突然而起的巨浪,天地之威讓人還未來得及喘息,它已向天際散去,無影無蹤。

天地一片沉寂,寧靜得宛如什麼也為發生過。

無數倥杜母和村民一瞬間都似乎變成了雕像,無知無覺,大地宛如萬億年前的古戰場,遠古怪獸和先民們都在一瞬間被冰川凍結,一直保持着鮮活的姿態,在這裏等候了無盡的歲月。

是宇宙時空偶然間就造成了永恆的錯亂,或者只是人們心中片刻的疑惑?

這一幕似乎持續了千萬年之久,其實只是短短一瞬之間。

悶響又起,腳下的大地爆裂般的一動,似乎地心深處有某種支撐突然斷裂了。四周的一切劇烈動蕩,濃濃黑暗之中,聲色觸嗅都已被隔絕,只有一種感覺無比清晰——自己和這大地一起在緩緩下沉。

相思驚得目瞪口呆,幾乎忘記了身邊的危險。

隱約中,她聽到卓王孫道:「走!」然後自己手上一着力,身子已經整個飛了起來,暈眩之中似乎是在樹梢不停起落,等她清醒過來,已經到了十丈開外的一棵巨樹之上。

卓王孫放開她,將另一手牽着的步小鸞攬在懷中。而小晏、楊逸之和千利紫石正在不遠處的另一棵樹端。

相思來不及多想,回頭去看來時的村落。

她的臉色瞬時蒼白。眼前是一幕不可思議之景。

整個村落彷彿突然變成了一塊圓形的流沙之地,樹木,房屋,石塊,牲畜包括所有的村民都在震動中一點點旋轉着,向圓心下沉,瞬時已經陷到了腰部,然而他們的表情依舊十分安詳,雙手將倒置的陶罐捧於胸前,嘴唇不住張合著,似乎在念著無聲的法咒。

那些剛剛從土中爬出的倥杜母正驚恐的看着自己的身體又要重歸地底,不斷張牙舞抓,想要撲向正在念咒的村民,卻又被泥土陷住,無論如何也不能前進半步,只有聲聲慘叫,死命掙扎。

片刻之間,村民和倥杜母都只剩下了地面上的頭顱。

朝陽透過飛揚的塵土,將村民們暗黃的面孔鍍上一層金色。他們村臉上並沒有一絲恐懼,而是一種出奇的寧靜。或許,直到此刻這群不死族人才真正明白了生命的最後奧義——那是無數次的復活所不曾給予的。

他們越陷越深,流土就要將一切帶歸地底。

旋轉的黃土之上,只剩下一隻幼小的手臂在沙土上欲沉欲浮。

這一定是一個女孩,因為那淡黃色的手腕上還掛着一串花環。

唯一的解釋是,某位母親在最後的一刻,將自己的女兒儘力托出了沙陣。

雖然這樣做只能片刻延緩了女孩的死亡,但這卻是她唯一能作的。

這也是不死之族最後的一點希望。

相思緊握著雙拳,眼中淚光閃爍。她突然回過頭,嘶聲道:「先生,我們要救她!」

卓王孫只注視着遠方,淡淡道:「這就是他們的解脫。」

相思失望的看了他一會,將目光投向楊逸之與小晏。

楊逸之雙眉緊皺,靜靜俯視着沉淪的大地。而小晏雙手結印,高站在巨木之端,晨風吹起他淡紫的華裳,眸子中深光的悲憫宛如在沙羅樹前俯瞰眾生衰榮的神佛。

只是他並沒有救人的意圖。

相思四顧片刻,嘶聲道:「難道你們就沒有一個人肯出手?」

卓王孫打斷她,道:「任何人出手都毫無意義。」

相思低下頭,雙手握得更緊,她一字一句道:「就算毫無意義,我也不能見死不救!」這時,風沙更盛,那隻小手正一點點消失在泥土中。她一咬牙,從樹頂上縱身而下。

「住手!」楊逸之突然一聲低喝,飛身去阻攔她。

楊逸之的身法當然比相思快了許多,然而兩人棲身之樹實在相隔太遠,等他動身的時候,相思人已在樹下。

她身形在林間幾個起落,已經到了流土邊緣,一揚手,袖中飛出一條流蘇,一頭系在旁邊一條樹枝上,手中略一借力,向流土中心飛去。

她足尖在流土上一點,立定身形,往下一探手,已牢牢抓住那女孩的手腕。

那隻小手出奇的灼熱,令她幾乎撒手。然而她還是忍住了,一手緊緊拽住流蘇,另一手用盡全身力氣將女孩拉出流土。

那個小女孩竟然沉重得驚人,似乎沙土下有無數雙手在和相思爭奪。

流蘇發出碎裂般的破響,本來不足四指寬的流蘇只剩下搖搖欲墜的一線。相思一咬牙,催動內力,猛地往上一縱。

地下傳來一陣凄厲而絕望的哭聲,若有若無,卻宛如刮骨一般,讓人心神俱碎。

那小女孩的身體似乎終於脫出了沙土的包圍,和相思一起緩緩上升。

漸漸的,一張通紅的小臉出現在泥土下。

她臉上經脈突出,薄薄的皮膚被撐得透明,簡直可以看到血液正在沸騰洶湧,相思被她詭異的樣子怔了一下,手中力道一頓。

耳邊響起一聲低喝:「放手!」相思只覺眼前一道白光掠過,一股無形之力彷彿透過光線,在自己手腕上輕輕一扣。她甚至全身的真氣都未被引動,而手已經不可抗拒的鬆開了。

等她明白過來,那張在沙土上僅僅浮現了片刻的小臉又已沉入地底。

盛怒之下,她循着白光所來之處,全力一掌擊出。

然而她的手卻愣在了半空中。

來人居然是楊逸之。

「你……」楊逸之欲言又止,那雙幾乎從來波瀾不興的眸子中已滿是怒意,似乎相思剛才已鑄成不可原諒之錯。

相思被他的怒容驚得不知如何是好。

這時,一聲雷裂般的巨響從地底衝天而出,整個天地似乎爆裂重生般的震動起來,無數股塵土從地底深處巨浪般噴涌而出,其威力比剛才幾次地動強了不止百倍,相思還未明白過來,手上的流蘇已斷為數截,身體隨着翻騰的塵土迅速下沉。

大地並非按照一個方向下沉,而是分成了無數股不同的力度,彼此牽引撕扯,不斷衝撞,直至化為碎屑,又立即加入另一股更為瘋狂的力量。

相思感到自己的身體立刻就要被撕裂為無數碎塊,她手腕突然一緊,身子已脫離了流土,隨着楊逸之向來時的巨樹飛去。

天地混沌,萬物哀嚎,彷彿在一起經受這重生重死的劇痛。

楊逸之雙眉緊皺,幾乎是將相思扔回卓王孫身旁。

卓王孫在相思肩上輕輕一拍,幫她穩住身形,淡淡道:「快感謝楊盟主相救。」

相思掙脫出來,對楊逸之怒目而向,道:「你為什麼阻止我?」

楊逸之轉身看着下面那正在隨轟然巨響不斷深陷下去的土坑,沉聲道:「你可知道你自己在做什麼?」

相思道:「我只是想救出那個無辜的女孩……」相思猝然住口,因為她看見眼前這個如魏晉名士一般的謙謙君子,神色第一次陰沉得可怕。

楊逸之注視着她,一字一句道:「你剛才已經逆轉了安息之陣。」

相思惶然道:「安息之陣,我?」

楊逸之道:「剛才你看到的就是無綮國人歷代所傳的安息之陣。而你拉動的那個小女孩,正是全陣的樞紐。」

相思道:「全陣樞紐?難道,難道不是被母親捨命托出地面的么?」

楊逸之看着她,緩緩搖頭道:「安息之陣,借厚土之力而發,是無綮國民與敵人同歸於盡的戰陣,必須借無綮國民鮮血催動,布成九星連珠之勢。其中必有一人為全陣樞紐,站在全陣最高處維繫九星之力,一旦發動,地肺震動,地氣外瀉,威力可比天地之開闢,同時將最大限度增強無綮國民的力量,使方圓數里內一切物體整個沉入地底,永遠封印,故名安息之陣。然而就在戰陣完成的一瞬間,你卻將九星樞紐從地下強行拖出,原本凝結下沉的地氣被全部打散,地脈糾纏斷裂,安息之陣化為滅絕之陣,不僅地面上引發極其劇烈的土崩,而且,地底已經完全沸騰。所有地下之物都將被撕裂成碎片,包括……倥杜母和無綮國民的身體。」

相思似乎感到了什麼,聲音已經顫抖:「那些屍體……」

楊逸之道:「不錯!無綮國民以土為食,著土而生,一旦在逆轉安息之陣中吸納地心之力,能量將膨脹到不可思議的地步。」他語音一頓,低聲道:「復活的力量當然也不會例外。」

相思臉色霎時慘白:「你是說他們還會復活?」

楊逸之回頭注視着她,緩緩道:「是每一片碎屑,每一滴鮮血都會復生——立刻復生!」

第五章、芙蓉雲深棲神獸

朝陽已經升到半空,上面高雯雲凈,中天一碧,日邊紅霞散為紈綺,而下面大地沉陷,黃土翻湧,如一片渾噩的雲海,伴着風雷之聲,震耳欲聾,天地被截然分為了兩個不同的世界,天堂與煉獄就在滾滾塵煙中做着無窮無盡的對峙。

風勢愈大,浮土蔽日而上,天空終於陰暗下來,大地的震動也由強而弱,由弱而無,似乎浩劫之後,一切正在緩緩平復。

然而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卻悄悄從尚在餘震的土地中蒸騰而上,驚風而散,無處不是,宛如巨大的陰影,盤橫在天幕之上。

四外怪聲大作,宛如群鬼嚎哭,凄厲無比。

那片凹沉下去的土地滲出無數縷黑煙,繼而冒出一個個三尺見方的土泡,此起彼伏,骨碌亂響,從高處看去,宛如一鍋正在煮開的黏粥,滾滾翻騰,四面擴展。

眾人的神色都十分凝重。剛才數千倥杜母破土而出的景象還歷歷在目,而現在,光凸起的土丘就已是方才的數十倍。

地肺翻騰,無數塊被撕裂的血肉都會化作一個新的倥杜母。並且無窮無盡的複製下去。

一聲裂響,數千隻獸臂幾乎同時伸出地面,向半空中肆意抓扯。一個倥杜母剛剛從泥土的桎梏中掙紮起身,下一個土泡又已隆起,宛如剛剛煮開的泡沫,無盡的繁殖。偌大的一池流土瞬時已被塞滿,成了一片黑色的肉山血海,根本望不到邊際。而那些倥杜母彼此擠壓,極少轉動,只能前撲后擁,在地上翻滾爬行,地色已經絲毫不可見,連其中唯存的幾許間隙,都隨時被新從地底鑽出的倥杜母塞滿,後者宛如疊羅漢一般伏在其他野獸身上,下面的野獸護痛,拚命甩頭撕咬,一時間,萬千怪獸競相發出凄厲長嘯。

突然,幾頭靠近沙地邊緣的倥杜母止住嘶鳴,仰頭亂嗅,似乎已然聞到了生人氣息,蠕動着向幾人棲身的大樹爬來。

一瞬間,成千成萬的倥杜母宛如怪浪潮水一般湧來。它們似乎無知無覺,只是循着血肉之氣,瘋狂前行,前排的倥杜母被同類踏在足底,瞬時就已變成了肉醬,然而那淋漓的血肉只被其他獸足一甩,落地之後在泥土中打了幾個滾,立刻膨脹幻化,瞬間又已復生出骨肉經脈,經山風一吹,慘嘯之間又已長成丈余高的巨獸。

它們雖然爬行得極為緩慢,但身體沉重,踏的地面一陣亂顫,宛如平空捲起千層黑浪,萬蹄揚塵,群吼驚天,聲勢浩大,眼看就已進入密林。

那些倥杜母似乎有眼無珠,前撲后擁,遇到對面巨木竟然絲毫不知躲避,迎頭撞上,還來不及後退,其他的野獸已然山呼海涌而至,將頭的一批倥杜母生生壓在樹上,那些倥杜母痛急狂嘯,死命掙扎,然而身後的野獸也無路可退,又被新趕到的巨獸踩踏擠壓。一時群獸暴怒,哀嚎干雲,空谷回音一震,直似萬千迅雷同時暴發,石破天驚,山崩海嘯。密林之中殘屍遍地,黑血橫飛,碎屍殘血落地立刻重生,又向獸群中撲去,循環往複,竟是越來越多。

而那些千年老木也已不堪承受這無數巨獸的搖撼,參天巨干竟然頓時折斷,倒落塵埃。群獸毫無畏懼,如潮水一般向下一棵大樹涌去,只聽枝葉紛斷與獸蹄之聲,亂成一片。頃刻之間,數十株十人合抱的古木已殘枝寸折,碎葉如粉,被踏成一堆塵芥。

相思看得驚心動魄,照這樣下去,只消須臾,自己容身這棵大樹也會被倥杜母踏倒,這無數怪獸鋪天蓋地而來,任你三頭六臂,也是殺不勝殺,更何況它們每一塊血肉都能重新繁殖!

相思回頭望着眾人,道:「現在我們該怎麼辦?」

楊逸之皺眉道:「只有放火燒山。」

相思驚道:「燒山?」

楊逸之點點頭。

小晏站在對面的大樹上,道:「楊盟主是否知道這片叢林綿延千里,一旦縱火,只怕會千日不息,而林中草木禽獸,村人土著都會在楊盟主這把大火中被化為灰燼。」

楊逸之雙眉緊鎖,沉聲道:「如果還有一線可為,楊某也不會想出如此橫造殺孽之計。」

小晏默然片刻,道:「無論如何,縱火之事萬不可為。」

楊逸之冷冷道:「倒不知殿下有何高見?」

小晏投目遠方:「應將它們引到空曠無人之處,再行誅殺。」

楊逸之道:「殿下既知此叢林綿延千里,又何謂空曠無人之處?」

言談之時,倥杜母已然到了腳下,將大樹團團圍住,只消幾次衝擊,幾人腳下巨樹已經搖搖欲墜。

卓王孫突然道:「芙蓉澤。」

相思驚道:「什麼?」卓王孫沒有回答她,只將步小鸞小心抱起,轉身向北看去。

楊逸之和小晏亦是絕頂聰明之人,只略一點破,已然明白。

楊逸之道:「既然如此,引開野獸之事就託付殿下了。」

「芙蓉澤?」相思似乎猛然想起了什麼:「你是說村長提到過的,他妻子埋葬之地,芙蓉澤?」

小晏注視着腳下那群嘶聲竭力向大樹衝撞的野獸,決然道:「正是。時間不多,就請幾位請趕快動身。」

他身邊的千利紫石突然道:「楊盟主既然曾在此地生活過,必然對曼荼羅陣極為熟悉,為什麼自己不肯,卻要叫少主人留下?」

小晏臉色一沉:「紫石姬——」

楊逸之冷冷道:「我對曼荼羅陣的確極為熟悉,然而格於多年前的誓言,不能向諸位做更多解釋。既然千利小姐認為楊某別有用心,還是請和殿下先退入大澤,在下留在此處引開倥杜母。」

小晏道:「不必,到此時你我二人都不必隱瞞,楊盟主你對此處地形最熟,理當先入大澤安排,而在下體內之血液與常人不同,更易引動群獸,形勢危急,不容我多做解釋,諸位還是請立刻離開。」

千利紫石聲音有些哽咽:「既然少主人心意已決,就請讓紫石一同留下。」

小晏搖頭道:「倥杜母兇殘暴戾,不計其數,到時候我只怕自顧不暇,何以分心照顧你?」

千利紫石毅然道:「正因為如此,紫石才要留下。」

此時腳下一陣猛烈搖晃,萬獸齊鳴之間,大樹一半已經坍塌下去。

千利紫石突然雙膝跪下,低頭道:「紫石受老夫人所託,一路服侍少主,無論如何,決不離開。」

小晏注視着腳下野獸,不去看她,淡淡道:「好,你留下吧。」

千利紫石臉上一片喜色,抬頭道:「少主……」話音未落,她整個身體已然癱軟下去,倒在小晏懷中。

小晏回頭對卓王孫道:「紫石姬就託付於先生。」他一抬袖,千利紫石的身體宛如毫無重量,從數丈開外的樹頂平平向卓王孫處飄來。

眾人只覺眼前紫光微動,小晏的身形已翩然而起,無聲無息的落在東面的一棵巨木之端。

就在這一刻,腳下群獸怒吼,地動山搖,突然一聲巨響,相思他們立足的巨木已經齊根折斷。

卓王孫一手接過千利紫石,一手抱起小鸞,衣袂微動之間,身形已在十餘丈開外。相思來不及多想,也縱身跟在他身後。清晨露水濕滑,林間古木枝幹參天,遍佈苔痕,相思起初還能勉力跟上,幾個起落之後已覺體力不支,難以維繼。不由降低了身姿,由平步樹冠頂端改為牽住樹冠下的藤蔓,一步步跟進。

身後的折斷的大樹多半已是百年之齡,枝實葉茂,倒地之時,勢大力沉,再加上藤蘿牽絆,引得周圍的大樹紛紛倒折,一發不可收拾,倥杜母順勢直追而上,有的乾脆攀在欲倒未倒的樹枝上,被摔得血肉橫飛,沾土重生。只片刻功夫,本來只圍堵在樹林一頭的倥杜母竟然已遍佈林間,無處不在。

小晏站在樹端,紫衫在晨風中獵獵揚起,他袍袖微張,袖底一道極細的亮光在他左手腕上迅速一轉,異常鮮紅的血頓時如煙花般綻開。他手勢向下一頓,點點血珠被逼成一團團淡紅的光幕,紛紛揚揚向樹下落去。

倥杜母們倏的仰頭向上,伸長脖子,四處亂嗅,突然發現了血腥之氣,一同狂嘯起來,而後蜂擁而上,向小晏藏身處衝來。

小晏的身形如巨蝶一般在林間緩緩穿梭,將群獸逐漸引向東面,以圖暫作牽制。

相思勉強攀著藤蘿,向北穿行,她額頭已大汗淋漓,長發被山風吹散,拂貼在臉上,幾乎睜不開雙眼。突然她手上一滑,藤蘿被一根尖利的樹枝劈作兩半,再也無法承受她身體的重量,向數丈高的地面直墜而去。

相思一聲驚呼,觸目之下,大樹下面黑壓壓一大片,全被群獸擠滿,毫無可立足之處。眾獸揚爪咆哮,只待搏人而噬。

相思閉上了雙眼。

突然,她手腕一緊,一種虛空之力宛如月光臨照一般透體而過,身體重量頓失,宛如一抹晨霧,隨着來力的方向騰空而上。

她訝然回頭,竟然是楊逸之。

他牢牢握住她的手腕,神色雖與平常一樣清冷,但澄澈的目光中,卻隱不住透出幾分歉然與關切。歉然彷彿在為方才的發火而自責,關切卻是怕方才稍晚一步,就會讓她陷入險境。然而,這樣的目光只輕輕一觸,就匆匆轉開了。

相思臉色微赧,一來想到今日之事全因自己無知逆轉安息之陣而起,十分慚愧,二來也是心力交瘁,也就不再好強,一動不動,任他帶着自己向樹林頂端躍去。不一會,身後獸聲漸小,兩人已在半里開外,眼前叢林顯得比方才稀疏了好多。

山風微拂,白雲盪波,若即若散,雨霧瘴氣紛紛化去,四周山林藤蘿都被籠罩在一層金光之下,遠山隱沒於雲海之中,秀翠欲滴。相思方覺心胸一闊,一股令人作嘔的腐臭之氣突然從下方傳來。相思低頭一看,沒想到密林的中間居然藏着一大片沼澤。

只見那片沼澤方圓足有十數頃,大半隱沒在蘆葦雜草之間,水面上濃雲遍佈,伸出無數雲腳,直垂水面,將整個沼澤封鎖起來,只留下些許間隙,可見沼澤中水色青黑,水中腐草縱橫,蚊蟻肆虐,不停有碗口大的氣泡從澤中冒出,咕嚕作響。水面上還漂浮着一層暗紅的煙霞,宛如邪霧瘴氣,腥臭撲鼻。

卓王孫牽着步小鸞,迎風站在沼澤邊。從高處看去,他身邊各堆著一道與人同高的斷枝碎葉,宛如兩道木牆,當中空出一道與樹林同寬的入口。遙遙望去,整個沼澤面朝樹林的一角的草木都已被砍斷,露出一大片黝黑潮濕的地面。

楊逸之帶着相思縱身而下,然後輕輕放開她,徑直上前對卓王孫拱手道:「不想只來晚片刻,卓先生就幾乎已竟全功,卻讓在下來撿這個現成。」

卓王孫微笑道:「在下只是捷足先登,搶了輕鬆的那一半,剩下的只有勞動楊盟主了。」

楊逸之上前一步,從弧牆中抽出一根斷枝,看了看截口,微笑道:「這些無情草木之流,居然能勞動卓先生的春水劍法,也算萬古未有之幸。」

卓王孫淡然笑道:「形勢危急,只好讓楊盟主取笑了。」

相思大概已經猜到了他們是要用火攻,正要問為何不在岸邊堆砌土牆,而要築在樹林兩邊,離澤岸還足足有幾丈的距離。還沒待她出口,對面叢林之中又隱隱傳來群獸踐踏咆哮之聲,似乎越來越近。只聽得叢林中一陣嘩嘩亂響,又是數十株古樹彼此牽扯,坍塌倒地。綠不透光的叢林中略透出一道縫隙,只見一團紫影在前,時動時停,在林間輕靈穿行,而無數黑影緊跟其後,似乎已被引逗得性發如狂,厲聲怒吼間,磨齒揚蹄,迅速向沼澤挪動。

卓王孫笑道:「馨明殿下來得真是恰到好處。」

楊逸之遠眺沼澤深處,皺眉道:「在我記憶中,沼澤中心有一座小島,據此處大概僅半里之遙,以卓先生的輕功,帶上千利小姐和小鸞踏水而過,應該絕無難處。」他回頭一瞥相思,道:「但是相思姑娘只怕就力有未逮。不如由我帶小鸞一程,卓先生可以專心照料相思及千利小姐。」

相思的臉上禁不住飛起一絲紅暈。

卓王孫淡淡笑道:「楊盟主光明磊落,又何必拘於小節?相思今日已兩次蒙盟主援手相救,不如這個人情就讓她記到底。」

說話之間,對面叢林中已斷木橫飛,獸聲鼎沸,塵埃衝天而上。那道紫光倏的停在密林邊緣的一棵大樹上,光華漸散,只見小晏舒開一臂,靜靜站在高處,紫衫臨風飛揚。桃紅色的鮮血如珍珠一般從他腕間滾落,在半空中輕輕蓬散,化為數十團血霧,落花般飄然而下。

樹下的倥杜母宛如饕餮而見美食,揚蹄亂抓,齒牙畢露,爭着舔噬上方的血霧,而這淡淡血霧哪裏能夠萬千巨獸分食?更是引動群獸惡欲,不斷跳縱,向樹上撞來,似乎連性命也顧不得了。

卓王孫道:「馨明殿下,火牆已經備好,請速向沼澤中退來。」他聲音不大,用內力傳出,頓時顯得滿天遍湖皆是,震天獸嘯竟也壓他不住。

小晏似乎略一頷首,衣袂微張,身形已從樹端凌空而起,無聲無息的向岸邊飄來。他身後黑浪一般的獸群翻滾而至,塵土衝天而上,伴着枝葉四散橫飛。待獸群近了眾人方才看清這群倥杜母全是劫后重生,形態與開始多有不同,有的大如獅象,有的小如野犬,有的頭部被同類踩踏過,裂開一道血縫,又已從縫中生出一個新的頭顱,足有三身兩首,有的鳩形虎面,九首雙身,獅形龍爪,有的形如殭屍,獨足怪嘯,真是奇形怪相,不可方物。

這時,卓王孫等人已踏水而過,退入澤中小島之上。小晏並不着急,時退時停,腕底散開滿天血花,將群獸一步步引入岸邊入口。

那些野獸絲毫不覺有異,只循味狂涌而上。

小晏站在岸邊,全身都籠罩在一片血霧之中,他面向群獸,雙目輕閉,兩臂舒開,長袖緩緩退下,只見雪光一動,雙手手腕同時噴出一蓬血花,紛揚而落,片刻之間,他立身之處都已被鮮血染紅。朝霞燦爛,垂照在他身上,那張本來就無血色的臉更隱隱罩上了一層青氣。

血光更盛,群獸怪嘯連連,蜂擁而上。小晏靜靜立在朝陽之中,似乎一動不動。眼見那第一波獸浪已然就要沾上他的紫衣,突然,他全身化作一團紫光平平向後退開十餘丈,在沼澤污穢的水面上立定身形,宛如一葉浮萍,隨波起伏,卻是鞋襪不沾。

那群野獸狂奔之下,那裏收勢得住?只聽沼澤中一片怪響,倥杜母紛紛跌入淤泥之中。在偌大的澤面上濺起無數丈余高的黑色泥柱。

小晏雙手在身前舒開,指間微動,已結成兩種法印。一道若有若無的淡紫光環瞬時環繞住他的全身,濺起的淤泥剛一近身,就已被遠遠彈開。而他腕間的鮮血卻依舊從紫光中透出,在腳下蜿蜒成兩道小溪,似乎並不受光環的桎梏。

那群倥杜母根本不顧同類的死活,只管踏着前排同類欲沉未沉的身體,向小晏撲來。一霎間十數頃的沼澤竟如大海一般澹蕩不休,黑浪衝天,腥風遍野。小晏雙手結印,閉目靜立於沼澤之上,只待下一批倥杜母及身的一瞬,輕輕向後飄開一小段距離。

此時已是旭日在天,霞光萬丈,成千上萬的妖獸震天動地的向澤中跳去,淤泥澹蕩而上,業已升過湖岸丈余,排山倒海的拍擊著岸邊,宛如一池方圓數十里的黑玉正在沸騰,瀰漫出滿天黑煙,腥臭刺鼻,卻也極為壯觀。巨力之下,岸邊泥土石塊都紛紛塌陷下去,相思這才明白,那兩道木牆為什麼建在遠處,若是建在岸邊,怕不早被衝散。

然而那些倥杜母數量實在太多,一時來不及下沉,後面的野獸又已踩踏而上,不知是嗅到了大澤中的死亡之氣,還是僅僅因為泥浪的推打,有不少竟然踏着同類的身體攀爬著向岸邊回退而去。

相思方要驚道:「不好」,眼前一花,楊逸之已縱身而起,在澤面上幾個起落,已到了岸邊,只見他凌空一揚手,數點火光從指間飛出,在空中劃出兩道彩弦,紛揚而散,落到兩堆木牆上。火光瞬時衝天而起,楊逸之衣帶微招,整個人彷彿交錯的光影,若隱若現,宛如在湖面信步一般,瞬間已折回小島之上。

那些正要爬上岸邊的倥杜母一見火光,頓時四足顫抖,齊聲哀鳴,推擠之下,又紛紛掉頭沖向沼澤。

足有半個時辰,獸群落水之聲才漸漸小了下去,澤面上一開始還可以看見無數獸爪狂舞,然而不久就已沉陷,慢慢恢復平靜。

這無數有不死之身的妖獸終於被十餘頃大澤深陷泥底,不得動彈。

小晏退回島上,落地的一瞬,身後長發如雲般當風揚起,護體光環頓時散成一蓬紫色粉塵,隨風散去。

千利紫石似乎看出了事情兇險,一聲驚呼,衝上前去跪倒在他腳下,將衣裙撕下一條,為他包紮,眼淚宛如滾珠一般落到他的廣袖上。小晏的神情依舊十分平淡,遙望水面道:「只希望接下來這封印的萬億歲月,能化解它們的執著與恨意。」

第六章、琉璃赤松暗相授

大澤北面的樹木似乎比南面略小,然而卻更密更茂,南面藤蘿雖盛,究竟還能看出樹木形態,而此如藻葛橫生,不僅將樹木杆枝裹了個密不透風,連樹木之間的縫隙都被纏滿,一眼望去宛如叢林中遍佈着各種形態的圍牆,直聳入雲。稍入樹林深處,耀眼的陽光頓失,林間霧靄氤氳,寒氣逼人,幾步之外的景物就已暗黑難辨,只隱約可見一些陰森的輪廓,雖是白天,卻和夜間渾無分別。

幾人越過沼澤,繼續向北行去。

走一會兒,步小鸞感到又冷又累,於是幾人便在林中升起一團篝火,略為休息。千利紫石一直服侍在小晏身邊,暗自垂淚。然而小晏神色安閑,一路與眾人談笑,似乎全然無礙。

相思拾起一些枯葉,正要添入火堆,卻偶然間透過篝火的煙塵,看到小晏手持一根樹枝,輕輕撥弄篝火。他俯身的一刻,難以克制的痛苦從他的眉宇間一閃而過,臉上也隱隱罩着一層青氣。然而這不過是一瞬間的事,等他抬起頭時,那張蒼白的臉看上去又已完美無缺。

相思忍不住問道:「殿下,你……」

千利紫石回頭冷冷看了相思一眼,目光中透出幾許陰冷的敵意。

小晏似乎陷入沉思,並沒有聽到她的話。

相思還想說什麼,身後的落葉突然發出一陣悉嗦的脆響。她一開始以為是蟲蛇一類,沒有回頭,卻看到對面步小鸞正驚惶的望着她身後,似乎那裏正站着什麼極其可怕的東西。

相思驚覺回頭,一雙熟悉的碧綠色眸子頓時躍入眼帘。

那赫然正是伏在曼陀羅肩上的火狐!

就在那一瞬間,相思心中的恐懼、驚訝都隨着這雙眸子深處的陰翳一起散去,剩下的只有無盡的迷茫,一種宛如不知身之所來,心之所往的迷茫。

她只覺得雙眼乃至整個身心都被這兩團綠光佔據,周圍的一切都在這綠色的鬼火的照耀下顯得下黯淡無光。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漸漸發覺自己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轉向西南站立,更讓她吃驚的是,西南面的叢林角上居然是一塊月牙般的小湖。

相思一抬頭,發現卓王孫等人就在身旁,也正遙望着那不遠處的湖泊。相思如夢初醒:喃喃道「我們為什麼會在這裏?」

卓王孫眉頭微皺,沒有答話。步小鸞回頭不解的看着她,道:「我們剛才一起追那隻火狐狸,追了好遠才被引到湖邊來的呀,難道姐姐不記得了?」

相思茫然四顧,道:「不可能……那,那隻火狐到哪裏去了?」

步小鸞似乎覺得她的神色很奇怪,偏著頭看了她一會,道:「逃走了,我們親眼看見它逃進湖水裏的,撲通一聲,到現在都沒見上來。」

相思不可置信的搖搖頭,突然感到一陣疲憊,再也說不出話來。

楊逸之望着湖水,皺眉道:「它會一直跟着我們。」

「嘩——嘩——」一陣水聲突然從寂靜的湖面下傳來。

水波推開一圈漣漪,樹木倒影頓時凌亂不堪。波紋越擴越大,幾乎盪到整個水面,無數水泡也從水中澹蕩而上。

相思還沒有回過神來,一群人已經從水中浮了上來。

這群人有男有女,看上去十分年輕,然而卻披髮紋身,皮膚黧黑,突唇暴齒,顴骨高聳,極其丑怪,唯有一雙眼睛,明亮異常。他們身材都極度矮小,宛如兒童。

這群人看上去似乎是一群土著漁民,身上卻沒有帶着任何捕魚的工具,整個身子都潛在水下,只露出一雙碧綠的眼睛,默默注視着不遠處的陌生人,神色看起來卻並不友好。然而,無論如何,此時看到水中出來的既不是怪獸也不是火狐,的確是一件讓人高興的事情。

雙方對峙片刻,楊逸之上前一步,駢指當胸畫了半個弧。

那群漁民默然不語,過了一會,一個看上去略為年長的撥開眾人,游到岸邊,也向他回畫了個半弧,似乎是在回應。其它的漁民的神色也緩和了一些,冒出個頭來,然而他們似乎遠不及無綮國民好客,仍遠遠浮在水面,疑惑的望着來人,似乎只要略有驚動就會立刻潛入水中逃走。

楊逸之和那個游到岸邊的人交談了片刻,回頭道:「相思姑娘,借你的的珠寶一用。」

相思似乎沒有聽明白:「珠寶?」

楊逸之點頭道:「這些喜舍國人逐水而居,生性多疑,卻又極為貪財好利,如果外來客人不以貴重珠寶為見面禮,很難獲許進入其領地。」

相思有些為難:「我……」,卻遲遲不肯舉動。她生性隨意,全身從來不帶珠寶,倒是袖中藏的暗器多半為瑪瑙明珠精心製成,只是兵者不祥之器,怎能拿出來做禮物相贈?

千利紫石伸手從髮髻上解下一枚明珠,遞給相思道:「相思姑娘妙相天成,自不必以俗物污其麗質。紫石這點濁物,還請姑娘代為轉交給楊盟主。」

相思臉色微紅,將明珠接過,遞給楊逸之。那粒明珠渾圓烏黑,足有龍眼大小,陽光之下烏光流轉,閃爍不定,雖只一粒,卻已是價值連城。

楊逸之搖搖頭道:「千利姑娘的珠寶雖然珍貴,無奈這群喜舍國人雖然好利,卻並不識貨,他們只要是七彩透明,光華粲然之物就認作稀世之珍,而且一味求數,巴不得每人都分得一個,千利姑娘這枚墨色珍珠,只怕在他們眼中只被枉被認做頑石。」

相思道:「那麼一時之間,我們到哪裏去找那麼多七彩透明之物?」

楊逸之望着那群喜舍人,皺眉不語。

卓王孫淡淡道:「一群荒野刁民,何足糾纏。」

相思道:「難道先生想硬闖過去?」

卓王孫淡然道:「我只是借路一過,他若不犯我,也就罷了。」

小晏道:「若這些喜舍國人冒犯卓先生又當怎樣?」

卓王孫道:「犯我者死。」

小晏將目光從湖水深處收回,緩緩道:「深山野民,與世無爭,卓先生何必下此殺手?」

卓王孫道:「攔路索財,無異行劫,如此凶頑愚頓之民不殺又留之何用?」

小晏搖頭道:「卓先生,他們心中貪念與生俱來,天性使然,並非出於惡意,雖然過於執著,然而天下何人無執?或執於功名,或執於情愛,或執於生死,我等六人,不遠千里涉此蠻瘴之地,心中何嘗不是各存一念之執?同樣是執,又何分貴賤?何況他們喜好之物,在先生眼中一文不值,但卻是此地罕見之珍,絕難找到。這些人世代積攢,也不過數粒,這些喜舍國人日夜受貪慾煎熬,已是天降之罰,你我若出吹灰之力,代其尋找,就能將很多人暫時從痛苦中解脫,又何樂不為?」

卓王孫淡淡一笑道:「殿下既然已有解決的辦法,在下只需拭目以待就是。」

小晏回頭看了看水中的村民,他們似乎聽到眾人的爭執,更為懼怕,全身都隱沒水中,而水面上一雙眼睛,卻直盯着前方,露出貪婪之色,似乎既要逃走,卻又舍不下生人的禮物,神色極為痛苦。

小晏嘆息一聲,不忍再看。

相思疑惑的道:「這裏叢林綿延千里,連岩石都極少見到,殿下去哪裏找他們要的珠寶?」

小晏微微一笑,道:「樹脂。」

相思抬頭一望,林間果然有不少松樹,蒼老的樹榦黑皮龜裂,掛着一些明黃色的垂脂。然而那些樹脂在林間受濕氣蒸熏,已顯得光華黯淡,何況樹脂本只一色,又哪裏來的七彩透明?相思正待再問,小晏袍袖一拂,數道寒光猝起,直向松樹枝幹而去,恍惚間,只見一團碗口大的淡紫光幕在林間穿梭,宛如穿花紫蝶,在每一處花枝上略作棲息,又已回到他手上。小晏雙掌在胸前抱圓,將紫霧圍攏掌心。紫氣在他雙掌之間飛速旋轉,越來越快,漸漸傳出劈劈啪啪的輕響,宛如氣團裏面有什麼東西正被高溫烤灼爆裂。

而那團紫霧的外層,寒光閃爍,似乎籠罩着一層薄冰。寒氣從他衣袖間散出,漸漸擴大,在紫光之外形成一團碩大的冰霧,氤氳流轉,將小晏的身體整個籠罩其中。

就在冰火交替淬鍊之下,紫光之內漸漸透出幾道虹彩般的光華,似乎有很多細小的亮點在隱隱閃耀。小晏手腕一沉,一聲脆響傳來,先是那團外層的白光似乎春冰初化一般從當中裂開一道極細的裂痕,迅速擴散,整個裂為碎屑,而那團紫光卻從他掌心騰空而起,一面上升,一面迅速膨脹。眼看已膨脹到雲彩大小,就止住上升之勢,在空中一頓,顫抖了幾次,突然凌空爆散。

一時間,半空如散開一朵千層紫蓮,緩緩飄散,由濃而淡,由淡而無。數百粒晶瑩彩光從紫雲間紛揚落下,宛如下了一場七色珠雨。

小晏一抬手,那場珠雨像沙漏中的流沙一般,無聲的向他袖中匯聚,片刻之間已被全數收入袖中。千利紫石雙手托出半幅織錦,守候在一旁。小晏袍袖微拂,織錦上已多了一堆七彩碎珠,在陽光下不住滾動。

小晏對楊逸之道:「這些碎石,就請盟主代為轉贈喜舍國人。」

楊逸之也不答話,接過織錦向湖邊走去。湖中的喜舍國人個個眼露貪婪之光,直勾勾的盯着楊逸之手上那包碎石,似乎已經忘記了害怕。

楊逸之一面做着剛才那個畫圓的手勢,一面將錦包遞給領頭人。那人發出一聲狂喜的尖叫,劈手奪了過去。楊逸之低聲說了幾句土語,那群漁民面露喜色,向湖邊游來,他們水性出奇之高,在水中宛如泥鰍一般,在水中穿梭了幾次,就已爬上了湖岸。

那些人喜極高呼,將那包碎石不停傳閱著,每個人拿在手上,都貼於胸口,撫摩良久,才肯交給旁人。然而他們似乎對客人仍心有忌憚,不敢太過接近,只排成一行向西南面叢林中行去,不時回過頭看諸人一眼,似乎是在帶路。

喜舍人的村落與無綮國民大相徑庭。他們沿着湖岸用圓木建起低矮的房屋,圓頂,方牆,靠近地基的地方多半用碎石砌成一個大池,其中注滿清水,將木屋的一大半都泡在水中。

這樣的屋子村落中不過五六間,彼此相隔甚遠,加上地形曲折,有時幾乎要走上將近一個時辰的路程。

每間房屋卻十分寬大,每間能容幾十人同時居住,每一姓家族就居住在同一間大屋裏,數世同堂。每當添丁增口,房屋不夠時,就靠着原來的木屋再搭建出一塊去,再將牆打通,就這樣代代擴建,從不分家。

眼見天色又晚,楊逸之向喜舍人借宿,喜舍人雖然一開始面露難色,終究還是答應了,只是要讓他們兩人一組,在村中諸姓人家的大屋中分別留宿。入鄉隨俗,幾人便分別跟着各姓村民回到屋中。楊逸之借宿於村長之家;卓王孫、步小鸞借宿於村北鯤姓人家;小晏和千利紫石則在村南鱅家,相思則隨一個小女孩來到村東鯉家。

相思跟着女孩涉水入屋,只見屋內濕氣極重,桌椅都浸在水中,半浮半沉,桌面上沒有放任何東西,卻有一些大大小小的木桶、葫蘆漂在水上,裏面儲存着熟食、米酒和水果一類,任何人只要隨手一伸,就能撈過一桶來大快朵頤,看來這群喜舍國民雖然貪財吝嗇,在吃食上卻依然大方得很。

房間很大,中間沒有牆門隔開,只有一些柱子支撐著,為了防止柱子被水浸泡腐朽,柱子底部還塗着一種鮮紅的油漆狀物質。屋內沒有床,只在大屋的北角停著許多獨木舟,用人臂粗的藤蘿彼此連接起來。這些獨木舟統統是由幾人合抱的大樹從中縱劈兩半,再挖開一個可容一人的深坑製成,這正是喜舍人夜晚休息之處。有的僅容一人側卧,有的略大,可容兩人棲身,看來就是夫妻的婚床了。那些婚床也和普通的木床連在一起,看來喜舍人已慣於合居,並無**之念。

喜舍人個頭極矮,而所用的木材卻又顯得巨大異常,遠看上去十分滑稽,彷彿水獺在橫倒的樹木上鑽出一個棲身的小洞,又彷彿古人厚葬時三棺三槨巨型棺木。

那個女孩領着相思到了屋角的一張船床上,並遞給她一個由螺絲殼製成的燈台,裏面盛着半盒貝油。點燃貝燈,相思才發覺眼前的這張船床居然卻做的很精緻。床身上刻畫着種種花紋,多半都是魚龍水藻一類,厚厚的床壁上還挖著許多小槽,陳放着一些食物、工具和貝殼等飾品,床坑中鋪着一層厚厚的乾苔蘚,看上去十分舒適。船身只比水面略高,右面挖出一小塊凹槽,用木釘釘著十餘根綠色的細繩。仔細一看,繩的那頭正系著好些木桶、葫蘆,看來只要躺在床上伸手一拉,美食美酒就自動到了嘴邊。

相思一時興起,四面尋找,卻發現左面船壁上竟也穿着一條紅色的絲線,卻比右邊的綠繩細了好多,不仔細看根本無法發覺,而且紅繩那頭並沒有系著東西,一直沒入水中,卻不知道何用。

相思正欲將紅線拉起來,卻發現它似乎被釘死在船床之下,剛要尋找其源頭所在,只聽一個中年男子在屋中高喊了一聲,其它喜舍人紛紛放下手中的事,涉水向船床走來。

相思以為自己拉動紅線惹起主人不快,正要道歉,卻見那些喜舍人似乎並沒有看她,一個個徑直走到床前,翻身進了木坑裏。他們剛一躺下,就伸手拉過水中的木桶,仰面吃喝起來。一時間,近百人一起動口,咀嚼飲食之聲不絕於耳,頗為好笑。相思聽了一會,也不由食指大動,正要也拉過一些食物來和主人隨喜,那個中年人又一聲高喊,四面響起一片將木桶放回水中的撲通聲,緊接着每個船床上的油燈都被吹滅了,只片刻,房中就已毫無聲息,似乎那群喜舍人竟已然睡熟了。

相思只得打消了宵夜的念頭,拉過軟軟的苔蘚被子蓋在身上,雖然樹坑顯得有些小,但卻十分舒適,蜷起腿來也可以美美睡上一覺,聊慰多日的疲勞。

正在這時,她耳邊突然傳來一陣水響。

相思一驚,坐了起來,卻看見千利紫石站在面前。她神色憔悴,兩眼紅腫,似乎剛剛哭過。相思驚道:「紫石小姐,你為什麼在這裏?」

千利紫石聲音嘶啞,道:「紫石有一件急事,要請相思姑娘幫忙,去晚了只怕就來不及了。」

相思道:「到底什麼事?殿下知道么?」

千利紫石搖頭道:「此事純粹是紫石個人所託,並未告訴少主人。姑娘不必多問,去了自然就知道了」,言罷深深鞠了一躬,轉身就往外走。

相思一面起身,一面道:「紫石小姐請輕一些,不要驚擾主人。」

千利紫石回過頭來,冷冷看了她一眼,道:「相思姑娘不知道么,他們是聽不到的。喜舍人一旦睡着,就算你拆了這間房子,也不會醒來。」

第七章、照影邪靈碧血新

走出了木屋,發現只是傍晚時分,門外林壑岩岫,含煙浸彩,頂端都被夕照染成淡紫,下半部沉浮於陰影之中,卻愈加發青,周圍雲蒸霞蔚,映着夕陽斜暉,幻出無邊異彩。當中擁著一輪落山紅日,大有畝許,照得滿山遍野都是紅色。

千利紫石借宿的鱅姓人家離此處竟然有好幾里地的路程,兩人到達鱅家大屋的時候,太陽已經整個落了下去,騰騰的煙霧伴着氤氳的水氣,把木屋整個罩在濃厚的白霧之中。

相思推開房門,屋內涼水齊膝,伸手不見五指。

黑暗中,千利紫石伸手過來,相思以為她要接過自己的油燈,正要遞給她,不料她手腕一沉,猝不及防間,已經扣住了相思的脈門。

相思訝然道:「千利姑娘,你……」

千利紫石也不答話,另一手飛快的封住了她的穴道,而後從腰間抽出一根繩子,將相思的雙手緊緊綁住。

相思茫然間,突然回憶起火堆旁她異樣的目光,心中頓時湧起一陣寒意,顫聲道:「千利紫石,你到底怎麼了?」

千利紫石平靜的把繩子打上結,道:「相思姑娘本來也算中原一流的高手,千利並沒必勝的把握,只是江湖險惡,相思姑娘原不該對一個陌生人如此信任。」

相思秀眉緊皺,不再答話。

千利紫石淡然道:「相思姑娘不必暗中運動內力了,紫石武功雖然低微,但相思姑娘要衝開穴道也要一個時辰以上,何況這根繩子是幽冥島迡蠶絲所織,天下能掙開的人不過四五人,少主人、楊盟主、卓先生或者不在話下,然而對於姑娘而言,卻是萬萬不能之事。」

相思深深吸了口氣,反而平靜下來,道:「那麼你到底想要怎樣?」

千利紫石道:「相思姑娘還記得我剛才有一件事要求姑娘幫忙么?」

相思道:「可是我已經答應你了。」

千利紫石搖頭道:「那隻不過是因為姑娘不知道我要什麼。」

相思道:「那好,你要什麼?」

千利紫石注視着相思的眼睛,緩緩道:「我要借姑娘心頭之血。」

相思一怔,道:「我心頭之血?」

千利紫石冷冷望着她,道:「傳說中,平常人心有五竅,聖人七竅,比如殷商比干,稱作七竅玲瓏心,主聰慧而早夭,是萬中無一的異稟。而相思姑娘心中卻流着九竅之血。」

相思不可置信的道:「我?你是說我心有九竅?」

千利紫石冷笑一聲,搖搖頭道:「九竅者普天之下只有三人,均是半人半神之體,擁有不可思議之力,並非凡人所知。相思姑娘不過偶然的機會裏得到了九竅異人心頭之血,成為了九竅神血的繼承者。」

相思道:「就算是這樣,你要我心頭之血又是何用?」

千利紫石道:「少主人……」她猝然住口,眉宇間掠過一絲痛苦,瞬時又已恢復了冷漠:「這些相思姑娘不需要知道,只要告訴紫石一聲,是借還是不借。」

相思道:「我若借給你,便會怎樣?」

千利紫石道:「人無心則死。你在半個時辰中將失血不治,而且剜心之痛,也非姑娘這樣養尊處優的人能夠忍受。」

相思臉色一變,道:「我若不借呢?」

千利紫石嘆息一聲,道:「我只有強迫姑娘。」

相思苦笑道:「既然借也是死,不借也是死,為何還不動手?」

千利紫石搖頭道:「這裏不行,九竅神血離開人心,片刻就會變質,我必須將夫人帶到少主面前。」

相思深嘆一聲,道:「沒想到你竟然是為了殿下而來。」

千利紫石冷冷道:「姑娘和少主多次彼此感應,難道就沒有想到是九竅神血的作用?殿下和我遠涉中原,目的之一就是為了尋找另一位九竅神血的繼承者,取她心頭之血。其間雖然多有變故,然而我們最終還是找到了九竅神血的所在……相思姑娘,生命誠然可貴,但可以為少主人的大業而犧牲,何嘗不是死得其所?從這一點來講,紫石倒是很羨慕姑娘。」

相思苦笑着搖了搖頭。

千利紫石道:「相思姑娘還有什麼話說?」

相思道:「我只是不明白,若真如你所說,殿下有很多次殺我的機會,為什麼都白白放過了?」

千利紫石臉色陡然一變,似乎相思這句無意中說出的話,正好戳到了她的痛處,她的眼神更加凌厲,一字一句道:「我也不明白,好在我們現在都不需要明白了!」她話音方落,揚手張開一個銀色的口袋,將相思整個套住,迅速拴好袋口,往屋內涉水而去。

千利紫石將口袋重重扔到一張船床上,解開了口袋,相思全身都已被冷水浸透,長發搖散,和衣衫一起緊緊貼在身上,在夜風中微微顫抖。

千利紫石冷冷道:「相思姑娘受苦了。」

相思將臉轉開,不再答話。

她一轉頭就看到了小晏。

他在一張很大的木船上趺跌而坐,雙手結印胸前,長眉緊鎖,雙唇毫無血色,似乎正在極力剋制着某種痛苦。他身後的長發和紫衣不時被虛無之風揚起,又立刻垂落。周圍一層淡淡的護身紫氣,也只能勉強成形,時有時無。

紫石靜靜的在一旁看了片刻,眼淚默默的從冰霜為色的臉上滑落。她抓住相思的手腕,一縱身,兩人一起落到小晏身旁。

千利紫石跪地道:「少主人。」

小晏的雙目睜開,一陣細微的碎響傳來,他身旁的紫氣再度如春冰解凍一般化開,落了一地紫塵。

千利紫石猛地抬頭,嘶聲叫道:「少主人!」,伸手去抓小晏的衣袖。

小晏已知無力將她的手震開,只是輕輕一讓,千利紫石頓時跌倒在一旁,慟哭起來。她雙手在船板上一頓,木板上頓時多了十道深痕。

小晏聲音雖然很輕,然而仍然含着一種讓人無法抗拒的力量:「紫石姬,我要你立刻放了她。」

千利紫石道:「不!」

小晏道:「紫石姬,你要違抗我的意旨么?」

千利紫石低頭哽咽道:「屬下不敢,屬下只是不忍心讓少主再受折磨。」

小晏嘆息一聲,道:「這點傷勢,我自會處理,你馬上放了相思姑娘。」

千利紫石突然抬頭,嘶聲道:「紫石姬自幼服侍少主,心中明白體內每一滴血對於少主人意味着什麼,何況這次少主人所失之血,已經太多……」

小晏打斷她道:「我已經療傷無礙,你不必擔心。」

千利紫石突然大聲道:「你在說謊!少主九天星河的內力已經全部打散,在體內伺機反噬,兇險無比,難道不是么?」

小晏雙眸神光一動,又漸漸平靜,道:「生老病死,不過人生常態。」

千利紫石道:「少主人難道忘了老夫人的囑託?」

小晏嘆息一聲,慨然合目道:「慈親之命,何敢忘懷。」

千利紫石猛地將相思拉過來,一字一句的對小晏道:「既然如此,星漣就在眼前,少主人為什麼不肯殺她?」

相思聽到星漣兩個字,身體不由一顫。不久前的那一幕漸漸在她腦海中清晰起來。

原來所謂九竅神血,就是青鳥族的預言者星漣臨死前注入她眉心之中的桃紅色鮮血。

青鳥族信奉女神西王母,其預言有洞悉天地變化,山河改易的威力。她們的力量就來自於血液。因為他們的血液不是人的血液,是西王母獨自在崑崙之顛修鍊時,用月光割開手腕——三滴血,化作三隻青鳥,到人世間傳播西王母的恩澤。因此青鳥族的力量來自於神。

幾個月前,傳說中不死的青鳥族先知星漣,在為卓王孫預言此行吉凶的時候,卻突然發狂,向相思撲來。在她的尖尖十指插入相思咽喉的一瞬間,雙手突然折回,插入了自己的胸膛。一股桃紅色的鮮血帶着刺鼻的腥氣,頓時濺滿她的雙眼。一種刺骨的幽寒也從雙眼潛入全身,這種感覺詭異之極,直到如今想起來,也是不寒而慄。

而當時她腳下,落着一枚桃紅的心臟,上邊九個美麗的孔竅,還在輕微的搏動着。

相思的記憶一旦開啟,眉心中一陣強烈的刺痛伴着噁心感頓時浮涌而上。要不是她穴道被封,幾乎忍不住要伏地嘔吐。

小晏目光只在相思臉上一停,便挪向遠方:「很久之前我就已經證實,她並非星漣。」

千利紫石道:「不錯,她的確不是星漣。然而她和少主一樣,是九竅神血的繼承者!」

小晏默然片刻,千利紫石又道:「九竅神血本來流淌於日曜、月闕、星漣三位真神心中,然而三位真神都會在滅度前為自己選擇一位繼承者,將鮮血灌注於其體內。然後立刻剖心滅度。所以,相思就是星漣神在世間的唯一傳人,也是少主唯一的機會……」

小晏一聲輕喝:「紫石,不必再講了!」

千利紫石掙扎著向前跪行了兩步,抬頭逼視着小晏道:「其實這些,少主人比誰都明白,為什麼一直不肯殺死她,不肯取她心頭之血?」

小晏拂袖道:「時機未到。一旦機緣成熟,我自會動手。」

千利紫石道:「少主人分明是在撒謊!取九竅神血之事,早一日就多受益一分,而晚一日就多一分兇險。」

小晏一時默然,輕嘆道:「她和我不同,我是自願承受九竅神血,而她完全無所知覺。」

千利紫石道:「她誠然無辜,但少主所圖乃大,非為一己之私,有所犧牲在所難免,不可因一念之仁而讓老夫人多年心血化為泡影!」

提到老夫人,小晏臉上閃過一絲凄涼之色。

自孩提時代開始,多少人羨慕他龍鳳之姿,天人之表。然而唯有他自己知道,天皇貴胄、容顏絕世的後面,是深淵一般的黑暗,痛苦,和一顆永遠的寂寞的心。

上天是如此厚愛,賜給了他一身幽絕的異香,然而,只有他自己能聞到,異香籠蓋下,那若有若無、卻又無處不在的血腥之氣。他曾因此而深深的恐懼、痛苦、絕望,甚至徹底厭棄這具被他人艷羨的軀殼。

從記事那一天起,他就知道,每到月光最盛的時候,自己體內就會透出一種魔鬼一般的**,宛如針芒一般,狠狠刺透他的骨髓,讓他全身的血液沸騰,燒灼著每一寸肌膚。這種痛完全來自神髓深處,根本無法阻止。

每當這時,母親大人就會遞過一尊琉璃盞,裏邊盛滿了猩紅的液體,寒光宛轉,散發着最邪惡的誘惑。

喝下去,痛苦就會暫時減輕,然而**和罪惡卻也更深深的植入了身體,下一次將來臨得更加猛烈。他漸漸的不敢出門,不敢站在陽光下,只能躲藏在陰暗的帷幕後,他知道,這個自他出生之日就種下的惡毒咒語,必將伴隨他一生一世。

直到十三歲那年,他才知道,自己喝下的,是人血。

不是普通的人血。只有稟性極陰極寒者的心血,能夠緩解這個嗜血之咒。

母親為了他,四處尋找稟性陰寒之人,再從中選出健康、乾淨、美麗的少女,將她們帶到幽冥島上,然後,終結她們如花的生命,將她們心中之血,注入那一盞盞美麗的琉璃杯。

珍珠紅,琥珀濃,酒盞杯握在他蒼白而修長的指間,美得讓人心顫,誰又知道,這美麗後邊,是何等的罪惡,殺戮?

他終於將酒盞打碎,再也不肯喝下這一杯杯鮮血。這是他第一次忤逆母親。酒盞落地那一刻,他看到母親眼中的痛楚與凄傷。

破碎的聲音透過了時空,彷彿從不可知處傳來,他的心猛地收緊,彷彿被多年前的回憶猛擊了一下,痛得再也說不出話。

千利紫石注視着他,眼中也有了淚光,這麼多年來,她一直能看懂他的痛苦,也一直默默侍奉在他身邊,但卻無能為力。

她的聲音哽咽起來:「殺了她,就能終結這一切痛苦,如果少主人不忍下手,就請讓紫石代勞!」

言罷,千利紫石左手一抖,將相思手上的繩索繞在她脖子上,強迫她抬起頭來。另一手運指如鈎,向她胸口直插而落!

「住手!」小晏一聲輕喝,紫袖微張,一蓬散亂的紫氣從袖底湧出,在相思和千利紫石之間砰然爆散。

千利紫石低哼了一聲,右手手腕頓時脫臼,指尖鮮血淋漓而下,相思胸前也是一片血痕,不知是千利紫石的還是她自己的。

小晏雙眸神光閃爍,似有不忍之色。他本無心傷到兩人,只是此刻真氣已全然不受控制,若一個不慎,不僅自己血脈頓時逆流,而且兩人絕難以承受其真氣,必定重傷。這樣僅受輕傷,已經是萬幸了。

然而他自己的情況卻頗為不妙。一招擊出后,全身凌亂的真氣似乎都脫離了約束,在體內恣意亂行,不時猛烈反噬。

小晏再也無法控制,雙手支撐着地面,身後的長發凌亂的垂散開來,鋪散在木板上,額頭上也是冷汗淋漓,全身都在一團凌亂的寒光中微微顫抖。

千利紫石不顧自己的傷勢,將相思推開,撲上前去。她一手扶住小晏,一手放在口中,用力一咬。鮮血頓時從她嘴角流出來,染在因疼痛而蒼白的臉上,顯得十分詭異。她小心翼翼的將流血的手腕遞到小晏唇邊。

黑暗中,小晏澄凈如秋夜一般的目光從亂髮後面透出來,冷汗已經將他額間的散發濕透。他輕輕搖頭,似乎想儘力將千利紫石滴血的手從眼前推開,而另一種壓抑不住的**又從他蒼白的唇間升起——那是對人類鮮血的**。

他用力握住千利紫石的手,全身微微顫抖著,像是要抗拒,又像要攫取,猩紅的鮮血一滴滴滾落在他本是永遠一塵不染的衣襟上。

相思轉開臉,她已不忍再看下去。

她已然明白了,為什麼初見千利紫石的時候,她的頸間會留着那可怕的巨大創口,為什麼岳捕頭會斷定小晏身上有血腥之氣,為什麼小晏在甲板上會逼她脫下衣服,為什麼當她反抗的時候,僅僅在他臉上劃出了一道血痕,就會讓他突然瘋狂般的想殺死自己。

相思將目光投向茫茫水波,心中一陣刺痛。眼前這具宛如神佛一般完美無暇的身體,居然同時棲息著魔鬼的**,需要不停攫取人類的鮮血才能延續。

相思回過頭,透過他夜幕一般垂散的亂髮,隱隱看到了他雙眸中的淚光。那不是為自己的痛苦而流淚,而是年少的釋迦太子,在偶然的機會裏領悟了人類的生老病死,卻感到深深的迷茫、痛苦、孤獨、而又無可奈何。

相思心頭一慟,或許千利紫石是對的,若真能為他解開血咒,那麼一切的犧牲都是值得的。如果她的身體還能行動,她或許也會毫不猶豫的走過去,將自己腕間的鮮血遞到他唇邊。

黑暗中水波微微的振蕩已經停息。小晏的呼吸也已漸漸平靜下來,道:「我已經沒事了,你放了她。」

千利紫石臉色蒼白如紙,聲音卻輕了很多:「能為少主減輕痛苦是紫石最大的榮幸,但是紫石不忍看着少主為紫石而自責!」

小晏合上雙目,道:「我自有辦法,你快點讓她走。」

千利紫石一面垂淚,一麵包紮好腕上的傷口,再為小晏束起身後的散發。她的動作如此溫柔、仔細,彷彿已經做過了千萬遍,她泣聲道:「少主人,只要殺了她,你就能解開月闕在你身上的血咒,你還要忍耐到什麼時候?」

小晏避開她,沉聲道:「不要再說了,你立刻把她帶回去!」

千利紫石跪直了身體,搖頭道:「決不。」

小晏沉默了片刻,緩緩將臉轉開,看着一池墨黑的水波:「千利紫石,現在我以幽冥島主的身份命令你立刻回老夫人身邊,不得我允許,不得擅自離開。」

千利紫石愕然了片刻,仰望着小晏,喃喃道:「少主人是要趕我走?」

小晏嘆息一聲,道:「是。」

千利紫石陡然站起身,後退了一步,搖頭道:「不,紫石誓死服侍少主,決不離開。」

小晏冷冷道:「你自幼生長在幽冥島上,應該知道違抗島主之命的後果。」

千利紫石獃獃的看了他一會,淚水已經奪眶而出:「少主人……」

小晏臉色一沉,道:「此話我已經出口,就決不會收回,你立刻離開。」

千利紫石重重的跪倒在地上,雙手支撐著身體,失聲痛哭起來。

小晏轉過身不去看她。

濃濃黑暗中,只有清冷的水聲和她輕輕哭泣的聲音。

過了好久,千利紫石緩緩從船板上支撐起身體,哽咽道:「紫石自幼經老夫人撫養,恩重如山。少主人善良慈孝,待紫石名為主僕,實如兄妹,如今不僅狠心趕我離開,而且違抗老夫人的命令……這一切卻不過,不過是為了這個陌生女子……難道……」

千利紫石抬起淚眼,嘶聲道:「難道少主人也動了世俗**之念,竟然為了她,連一切都不顧了么?」

小晏猛然回頭,喝道:「住口!」

這句話一出,三個人都同時一怔。

千利紫石獃獃的望着小晏,淚水如斷線之珠,無聲的落下。

小晏低頭,輕輕咳嗽了幾聲,神色也有些黯然。

正是十三歲那一年,他打碎了母親遞過來的酒盞,而後將自己鎖在卧室內,整整七天七夜。他發誓永遠不再碰哪些罪惡的液體,發誓憑藉自己的毅力,擺脫對鮮血的倚賴。

那是一段夢魘般的日子,記憶里只是大塊的血紅,他將床上的紫色幔帳拖到地上,一條條撕碎,指甲折斷,紫檀木的地板也被劃出道道深痕。黑色的長發披散,宛如一朵凋謝的墨色蓮花,又被淚水濡濕——他的優雅,他的風儀,他的高貴,都被**與掙扎擊得粉碎!然而,他始終不肯打開房門,接過那杯救命的鮮血。

第七天的早晨,他已經完全虛脫,房門突然開啟,陽光是如此刺目,然而更刺目的是母親的目光,她什麼也沒說,只是將一個衣衫襤褸的小女孩輕輕推了進來。

她就是紫石。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漁民的女兒,本來坐在海邊織網,卻被他的母親虜走,作為供血的獵物。

那時候,她的眼神如此惶恐,宛如一隻誤入虎穴的小獸,四處張望着。但她很快發現,這座華麗而黑暗的屋子中不止她一個人。她試探的走近了兩步,好奇心戰勝了恐懼,她竟主動跑到他身邊,扶起他,問他是不是病了。

他艱難的抬起頭,長發瀑布般流瀉到她纖細的手腕上,凌亂的髮絲后,那雙幽潭一般的眸子,彷彿比大海還要深,她頓時看的痴了。

他突然握住她的手,目光只停駐在她脖側,那條輕輕顫動的青色筋脈上。

尖利的呼叫聲在黑暗中響起,直透過厚厚的房門,他的母親再也忍不住,推門而入。

陽光下塵埃飛揚,千利紫石似乎被重重的推開,跌倒在屋角,全身不住瑟縮,彷彿受到了極大的驚嚇。

而黑暗深處,小晏一點點抬起頭,他竟狠狠的咬在自己的手腕上,鮮血順着嘴角滴滴墜落,將他淡紫色的衣袖染得斑駁陸離。他原本美秀無雙的面孔也因饑渴、疲勞而憔悴如紙,更沾染了點點血污。然而,他的目光卻是如此空靈、深沉,絕決中還透露著不屬於他年齡的悲憫——為了紫石,為了他自己,為這錯亂的因緣本生。

他的母親重重嘆息了一聲,將他扶起。

從此,島上再沒有了被虜來的少女,漁村中流傳的吃人海怪的恐怖傳說,也終會漸漸被人遺忘。唯有千利紫石不願回家,她甘願追隨這個一見之下就永難忘懷的少年,一生一世。

此後的一月內,母親幾乎不眠不休,終於製造出了代替鮮血的藥物。雖然這種藥物只能減輕不到一半的痛苦,但已經能讓他憑着毅力和不斷增進的內力,在大多數時間中控制自己,依舊顯得那麼優雅從容,完美無缺。

直到又遇到了相思,另一滴青鳥血的繼承者,將他苦苦壓抑多年的嗜血之欲完全喚醒。

小晏的目光彷彿穿透了過去和現在,落在紫石和相思身上,他似乎有些後悔,又似乎一個從未動過怒的人突然發作,過後卻不知道如何是好。他就這樣默默注視着兩人,良久沒有說話。

千利紫石躲開他的目光,低頭啜泣。她的心從來沒有這樣痛過,追隨少主人多年,少主人就如她心中的神祗一般,高高在上,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笑,都是她悉心守護的珍寶。她也知道少主人對她的情感,僅僅如同神佛對世人的慈悲,無差無別,不會為誰加重一分。她早已習以為常,也從不妄想得到少主人的塵俗之愛,但她也不能容忍有另一個女人,佔據少主人空靈的心。

千利紫石徐徐抬頭,決然道:「若真是如此,紫石更是無論如何也要殺了她!就算少主賜我死罪,也在所不惜!」言罷只見她騰身而起,手上不知何時已經多了一把匕首,化作寒光一道,徑直向相思胸口刺去!

小晏要起身阻擋,卻感到一陣暈眩,體內的真氣居然不能聚起半分。

相思一聲驚呼,也忘了自己還被封住穴道,全力往旁邊一閃。沒想到這一驚之下,一直凝塞的內力竟然突然運行自如了,雖然雙手還在迡蠶絲的束縛之下,但身體一側,已經將千利紫石的這一殺着躲過。

千利紫石始料未及,手中一慢,這一刀深深斬在船床左壁上。

黑暗中傳來一聲極其輕微的響動,似乎一條緊繃的弦突然斷裂,在寧靜的夜色中顯得分外刺耳。

接着,他們身旁響起一聲極其凄厲的慘叫。然後整個房屋都震顫起來!

第八章、同舟稚子春容瘦

船下水波突然劇烈的動蕩開去,只聽砰的一聲巨響,身旁不遠處一隻船床上,一個人翻身落入水中。

相思大驚之下,正要呼救,只見水波翻滾,那人掙扎了片刻,已從水中露出頭來。

窗外一道慘白的月光正好照在他臉上,將一幕詭異可怖之極的景象映得纖毫必現:水中不住沉浮的頭顱赫然是一張老人的面孔!斑禿的頭頂上白髮稀疏,滿臉皺紋中藏着無數暗斑血痂,彷彿一百歲也不止。皺紋後面,那溷濁的雙眼中透出一種絕望的瘋狂,口鼻中還不住發出一宛如呻吟又宛如咆哮的悶哼。他似乎正承受着一種不可忍受的刺痛,一面凄聲慘叫,一面用枯瘦的雙手在水中不停摸索著,像是在尋找什麼東西。

千利紫石驚呆了,一時忘了舉動。小晏把她拉到自己身後,道:「這個人不就是把船床讓給我們的那位青年么?」

千利紫石猛然想起了什麼,道:「不錯,就是他,然而他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小晏眉頭微皺,道:「紫石姬,你剛才砍斷的到底是什麼?」

千利紫石喃喃道:「不知道,彷彿是一根絲線。」

正在他們說話間,那人在水中摸索片刻,似乎找到了什麼,雙手在胸前張開,兩眼瞪得渾圓,低頭在雙手間不住亂嗅。他手指間纏繞的正是一條斷裂的絲線。幽暗的月光下,赤紅的絲線宛如一道極細的血痕,在他枯枝般的手之上蜿蜒著,印着泠泠波光,將他蒼老不堪的面孔照得極其詭異。

小晏似乎看出了什麼,沉聲道:「紫石,你趕快帶着相思先走。」

那個人顫抖著梳理着手指間纏成一團的絲線,突然一聲凄厲的長鳴——他兩指死死捏住絲線的斷口,看了一會兒,似乎終於確定這條絲線已經斷了,於是一聲暴怒的吼叫,猛的扎到水底,水中一陣劇烈翻騰!

片刻之後,屋子裏所有船床的木坑中都發出近似的喊叫,睡夢中的喜舍人紛紛從船床上滾下,落水聲響成一片。過了一會,數十張蒼老的面孔就在烏黑的水面上浮了起來,憤怒的望着第一個落水的老人。那老人此刻浸在水中,驚惶的往後退去,手中扯著無數根斷裂的絲線——似乎是他剛才狂怒中潛下水底,將其它的絲線都扯斷了!

其它喜舍人一聲呼喝,一起遊了上去,將剛才那個老人圍在中間。那個老人臉上露出恐懼和乞憐的神色,緩緩向水底沉去,似乎想逃走。當頭一個喜舍人一聲暴喝,幾十人宛如潮水一般蜂擁而上,水面激起數米高的黑浪。浪花下,方才那個喜舍老人不斷發出撕心裂肺的慘號,卻漸漸淹沒在眾人的怒吼咒罵中了。

終於,一股濃黑的血花從水底冒出。剛才那個老人再也聽不見了聲息。又過了一會兒,一些裹着破布的碎塊浮了上來,靜靜的漂在水面上。而其它喜舍人雙手撐在水面,還做着抓撕的動作,口中發出噝噝的喘氣聲,似乎意猶未盡。

相思驚得目瞪口呆,喃喃道:「他們,他們殺了他!」

千利紫石冷冷道:「是的,下一個就該殺你了。」

正在這時,那群喜舍老人漸漸迴轉身來,向三人立身的船床游來,眼中都是凶戾之色,似乎恨不能也將眼前這三人碎屍萬斷。

小晏回頭對相思道:「相思姑娘,請把手給我。」

相思似乎還不明白是什麼意思,千利紫石驚道:「少主,難道你要給她解開迡蠶絲?這萬萬不可,現在少主和我幾乎都內力全失,她若是也垂涎少主體內九竅神血,突施殺手,那……」

小晏打斷她,道:「九竅神血對她而言毫無價值。你既然知道你我都無力禦敵,卻不肯放了她,真的要讓我們葬身此處么?」

千利紫石道:「少主難道以為她會幫我們?」

小晏不再答話,將相思手上的迡蠶絲解開,道:「相思姑娘,得罪了。」

相思正要道謝,腳下的船床卻猛地一振,她一聲驚呼,幾乎立足不住,幸得小晏一把扶住。她驚魂之餘,只見幾個喜舍人已經潛在船底,用力搖晃,試圖將船床弄翻,其它喜舍人,潛在不遠處,眼中射出鷹隼一般的光芒,似乎在等著獵物落水。

小晏放開她,正色道:「相思姑娘,華音閣十二式春水劍法名動天下,在下身處化外之地,也久慕其神。雖然此地一時也尋不到好劍,但這條迡蠶絲性極柔韌,為刀劍水火不能傷,也可聊備一用。相思姑娘的武學造詣並不在劍術上,以絲代劍,雖略有為難,但終究還是做得到的。」

相思臉色一紅,道:「實不相瞞,我已經五年沒有用過春水劍法禦敵,如今……」

話音未落,水波嘩然作響,又有五六個喜舍人加入搖船的行列,船床在十餘人的推動下上下跳蕩,似乎隨時可能翻轉。相思也不容多想,將手中迡蠶絲化作一道白光,向水下斜刺而去。

突然,一個喜舍人如跳蛙一般從水下直撲而起,十指如鈎,直向相思咽喉抓來。相思大驚之下,回手一擋,迡蠶絲如卷白練,橫掃出去。那人的身形正好跳到半空,避無可避,竟然徒手往迡蠶絲上抓來,相思劍法本還未到收發自如的境界,何況迡蠶絲天下異物,看上去雖然柔韌如鋼,入手卻宛如毫無重量一般,這一掃根本收勢不住,噗的一聲將那人雙手生生折回,斷臂嵌入胸膛足有數寸之深。那人一聲慘叫,整個身子宛如落葉一般在白光包卷之下,飛出幾丈遠,重重跌落水中,水下爆炸一般,一大朵血花翻湧而上。

相思驚愕的看着自己手中的迡蠶絲,喃喃道:「我殺了他?」

千利紫石冷冷道:「相思姑娘位居華音閣上弦月主,在中原武林也算第一流的人物,居然沒有殺過人?」

相思似乎並不在意她言語中的譏誚之意,幽幽道:「殺過,只是沒有殺這樣手無寸鐵的老人。」

千利紫石冷笑道:「手無寸鐵?這群喜舍人平日雖然貪婪膽小,但到了生死關頭卻極為瘋狂凶戾,這麼幾十上百人一起圍上來,以相思姑娘的修為,最好還是收起慈悲之心,先顧好自己再說。」

果然,水下其它喜舍人見同胞慘死,凄聲哀鳴,滿是皺紋的臉更扭曲得可怕,瘋狂般的向三人撲來,絲毫不見退縮之意。其中當前幾個不知何時,手中拉開一面魚網,身子一縱,已在半空,當頭向相思罩來。

相思無奈,只好將手中迡蠶絲撤回,揚手擋住那張魚網。她只輕輕一抬手,迡蠶絲宛如一條銀色長鞭,從水面破空彈起,劈頭蓋臉的向前方几個喜舍民掃去。只聽一聲悶響,黑色的血花宛如噴泉一般直衝屋頂,那幾個喜舍人還未來得及慘呼出聲,竟已被從中劈開,撕裂的兩半身體一面抽搐著,一面仰天向水底倒去。

相思再也忍不住,重重跪在木船上,不住乾嘔。然而就在這時,愈加瘋狂的喜舍人又已從船舷上攀爬而上,相思雙手猛烈顫抖,根本握不住手中的迡蠶絲。一個喜舍人面目猙獰,扭身而上,手中一把閃亮的魚叉,歪歪斜斜的從她身後刺來。

相思並非沒察覺身後有人,而她心力交瘁,實在無法出手。略一遲疑,寒氣已經透過她薄薄的衣衫,直刺肌膚。

這時,她聽到身後小晏道:「夢花照影。」

相思一怔,這一招「夢花照影」正是春水劍法第五式。她雖然久未用劍,然而春水劍法乃是華音閣弟子必修之劍法,招數雖少,但可謂天地萬象,無不包羅,淺可為入門之用,深則畢生難窮其變化。相思得以司職華音閣上弦月主,並非偶然,早年在此招上所下功夫何止百日,可謂爛熟於心。危機之時,一聽到旁人提醒,也不消思索,此招已行雲流水般揮出。

一道白光從她手中猝然而起,在半空中一折,直掃在水面上,一股水柱轟然濺起,正好打在相思身後那喜舍人的胸口。那人悶哼一聲,落入水中。

相思愕然向水中看去,小晏道:「相思姑娘不必擔心,他只是被水柱擊昏過去。」

相思還未來得及答話,又是兩個喜舍人呼號著從水中撲來。

小晏注視着水面,道:「曲度舟橫」。

相思力聚腕間,劍勢化為橫掠,迡蠶絲受她內力催動,並未如她所想,騰空而起,只是在水面上蛟龍一般橫擺開去。一股水勢推開層層波浪,將那兩個剛剛攀在船舷的喜舍人震開。

見月流芳、小浦漁唱、綠黛煙羅、紅霓雲妝、飲虹天外,懷珠滄浪。接下來一連五招,那些喜舍人都被迡蠶絲挑開的水波震開。那群喜舍人似乎有所忌憚,暫時停止了攻勢,伏在水面,兩眼不住亂轉,似乎在尋找時機。

相思站在船頭,手中的迡蠶絲一半垂入水中,胸口不住起伏着。在小晏指點之下,她的春水劍法雖然能借水波之力,在不傷不殺的情況下將喜舍人制住,但耗力巨大,卻不是她的內力能支撐的。

那些喜舍人似乎也看出了什麼,彼此交換了一下眼神,幾個人帶頭,眾人又緩緩撥開水波,向三人所在之處游來。

相思雙手漸漸握緊,冷汗從額頭點滴而下。

小晏輕嘆一聲,道:「相思姑娘,你已經儘力了,請退後罷。」

相思似乎已經無力說話,只是緩緩搖了搖頭。

喜舍人無聲無息,已經將三人所在船床團團圍住。突然前面幾個喜舍人一揚手,數團黝黑之物已經落到了船床上。

一股奇異的氣息頓時瀰漫開來,那團黝黑之物似乎並不凝固,一沾船面就緩緩散開,片刻之間,整個船床上都佈滿了這種粘稠液體。

千利紫石探手拾起一點,放在鼻端,神色十分沉重:「少主人,是石油。」

相思驚道:「難道他們要用火攻?」

小晏默然點了點頭。

這時大屋中一點火光騰然而起,將墨黑的水面照出偌大一片光暈。幾十個老怪不堪的喜舍人黑壓壓的擠在水中,當中一人手上正持着火把。他臉上皺紋一層層扭曲著,只現一縫的雙眼中寒光閃爍,儘是怨毒之意。

突然,這群喜舍人齊聲高呼,凄厲的吼聲震得滿屋都是迴響。當中那人將手上的火把傳點開去,只片刻,幾十點火光熊熊,將木屋照得亮如白晝,那些老怪之人佝僂身體,鬚髮落盡,濁目中凶光凜然,在水中半浮半沉。

相思心中一沉。他們看來是要將手中火把一起扔向這艘船床。自己勞頓之下,雖然能用暗器打落一些,但這近百隻火把齊襲而至,卻難免不有一些擊中船床。而無論哪一枚落在這浸透了石油的船板上,他們都不得不跳入水中,而以他們現在的情況,要在水下面對這一大群瘋狂的喜舍人,無疑是一件致命的事!

她面向火光站立着,緩緩將迡蠶絲放下,手中多了一些寒光。

只要有一點機會,她決不會放棄。

喜舍人高聲亂喝,從水中揮舞着手臂,近百道熊熊火光宛如流星亂墜,齊向她立身之處飛墜!

第九章、荒山古潭玉紋清

空中的夜色被火光撕開道道裂痕,宛如一張燃燒的巨網,鋪天蓋地向池水中的船床罩來!然而,船下的水波也在無聲無息的湧起,突然間,一波從池底環涌而出,在相思立身處的小船周圍形成了一個漩渦。

船床穩穩沉在谷底,而四周的水浪一波接一波,不停的旋轉,瞬間已形成了一道一人高的環屏,在空中亂墜如雨的火把的照耀下,波牆透出一道道水紋,宛如水晶。

就在那些火把就要飛近木船的一剎那,這道環屏陡然升高,向中彙集,在頂端合攏為一張巨大的帳篷,將船上諸人包裹於其中。而那些火把剛剛一沾上去,就被一種無形之力彈開,飛卷著向遠處紛紛拋落。

那些喜舍人看得目瞪口呆,正要後退,水屏猛然反卷,伴着水浪咆哮之聲,向四面巨力拍來。喜舍人雖然水性絕佳,卻也抵擋不住這宛如天地變易之威,紛紛被水浪捲起,又重重向遠處拋去。

一時間,屋內水浪聲,慘叫聲,重物落地聲響成一片。

過了一會兒,各種聲息都重歸寂靜,唯有水波澹蕩不休。門口微微投入一線月光。

相思向光亮處看去,臉上一片詫異:「先生?」

來人並沒有回答她,身形飄然渡水而過,來到小晏面前,微笑道:「馨明殿下指點內人這十二招春水劍法,真是深得其妙,在下忝為華音閣主,教導多年,卻從未見她如此進益過。」赫然正是卓王孫。

小晏神色冷淡,道:「卓先生一舉手間,傷及十數人性命,雖然這些人也非善類,但如此殺戮未免過分了。」

卓王孫瞥了水面一眼,道:「這些人多活一刻也不過枉受痛苦。」

門口火光閃動,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數百名喜舍人已將房屋團團圍住。那些人望着屋內已被鮮血浸紅的池水,神情悲哀,憤怒,瘦小的手爪緊握胸前,彷彿隨時要和仇人拚命。然而他們又似乎懼怕眼前這個人的武力,眼光在幾個人身上四處逡巡,卻猶豫着不敢貿然上前。

相思突然發現,這些新到的喜舍村民里,沒有老人也沒有小孩,全都是二十餘歲的青壯年,更為奇怪的是,他們每人口中都含着一根鮮紅的絲線,一頭拖在地上,宛如一道刺目血跡,不知有多長,向東北方向蜿蜒而出,一眼看不到頭。

這些喜舍人的眼神在火光下竟然顯得異常蒼老,和剛才那群滿面皺紋的老人毫無區別。早在相思第一次看見他們,心中就有一種異樣的感覺,起初還以為是那群人披髮紋身,又過於矮小,所以看上去頗為怪異。剛才突然見到那些鶴髮雞皮的老人,才明白怪異的原因原來是他們的容貌和眼神極不相類!

相思心中漸漸浮現出一個念頭——難道剛才那些蒼老得宛如**了的人才是他們的真正面目?難道這群村民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方式在不斷返老還童,保持着不知多少年前曾經擁有的青春?還有那些銜在口中的紅色絲線,或許就是他們生命的來源?

她正在思索,楊逸之不知何時,從喜舍人的包圍越出,輕輕落到船床上,將懷中的步小鸞交到卓王孫手中。

步小鸞似乎還在酣睡,卓王孫接過她的時候,只微微睜了一下眼,在他臂彎里翻了個身,竟然又睡過去了。

楊逸之回過頭,和那些喜舍人交談了幾句。喜舍人表情先是無比憤怒,後來又漸漸專為悲哀,繼而絕望;聲音也由詛咒怒喝,轉為哀哀訴苦,最後竟然一齊痛哭起來。

楊逸之沉默了片刻,轉過身對卓王孫道:「他們自知不是卓先生的對手,已經決定不再復仇,讓我們離開。」

卓王孫冷冷一笑,還未答話,相思突道:「我們不能這麼走了。」

千利紫石冷冷道:「相思姑娘是還要留下來斬草除根,趕盡殺絕么?」

相思秀眉一皺,道:「不,我們要留下來幫助他們。」

千利紫石道:「幫助?」

相思點了點頭,眼光從每一個村民怨憤卻膽怯的臉孔上掠過,她輕輕嘆息一聲,道:「難道你沒有看出來,他們每一個人都在受苦么?」

千利紫石冷哼一聲:「人生在世,無處不苦。」

相思搖搖頭道:「不,他們所受的苦與我們不同……」她隨手一指,正要說出那些人眼神的蒼老,手勢卻在半空中頓住了。

因為她手指向的方向,有一個喜舍人突然仰面倒下!

那人的身體在半空中保持着一個僵直的姿態,雙手突然死死插向自己的頭頂,用力抓撓,似乎要把頭髮一根根拔出來,喉嚨深處更爆發出一陣陣凄厲無比的慘叫,宛如一隻正被群獸撕扯的小獸,聲聲凄厲,揪人心弦,也不知承受着何種絕大的痛苦。更為可怕的是,他自額頭以上,頭髮和血肉似乎被空氣中某種無形之物慢慢變軟,扭曲,漸漸融解成為黏液淌下,只過了片刻,那人灰堊色的大腦已經隱約可見。

突然見到這副慘狀,休說相思,連千利紫石都忍不住臉色慘變。只有那些喜舍人,臉上的驚恐居然在漸漸平靜。似乎人們為這種早已預見的災難折磨了太久,當它真正來臨時,反而不再害怕。

喜舍人默默抬起正在慘叫的同伴,一手護住口中的絲線,快速的向湖邊奔去,連看都沒有看幾人一眼。似乎這幾人身上所負的血仇,比起眼前這樁災難而言,根本微不足道。

相思回頭對眾人道:「我們必須跟過去。」

這一次她的提議倒是無人反對。片刻之後,一行人都來到了那片月牙形的湖邊。

月色已到中天,將四周的樹木塗抹上一層薄薄的銀灰,四周山林寂寂,泠水微波,顯得陰冷而寧靜。

那群喜舍人伏跪在湖邊,用身體組成一個六芒形圖案。當中一個人正一面歌唱着,一面象徵性的將手抬起又放下,作出正在從湖中打撈什麼的姿態。

而他手指上赫然纏繞着傷者剛才含在口中的紅線。絲線的其餘部分在水面輕輕漂浮了一段距離,然後直扎入水底,入水處一道漣漪正微微動彈,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水下不住牽引。

那個受傷的喜舍人被幾個同伴按住,在半汪淺水中不住掙扎,周圍的喜舍人臉色都十分凝重,盡量將他裸露在空中的大腦浸入水中,似乎只有這樣能略略減輕他的痛苦。

當中那個歌者臉色越來越蒼白,歌聲也顫抖變調,宛如在怪聲哭泣。其他的人臉上也顯出惶恐之色,似乎預感到更大的災難正在來臨。

突然,寧靜的湖波在月色下發出一陣碎響,波光突然從中間破開,兩個喜舍人從水下鑽出來,手中還捧著一個黝黑之物。那東西在水中若沉若浮,似乎極為堅硬,而當中隱隱牽絆著一線暗光——赫然正是那條絲線的另一端。

兩個喜舍人已游到岸邊,月色正盛,相思清楚的看到兩人眼中近乎瘋狂的恐懼,似乎他們手中捧著的是惡魔的化身。而其他岸邊的喜舍人臉上的表情也一模一樣,彷彿他們眼前的就是整個地獄。

那團東西被兩個喜舍人小心翼翼的往岸邊一推,立刻遠遠遊開了。

月色和岸上的火把交替輝映,湖水嘩然一聲輕響,水波的張力終於被撐破,一頭蓬草一般的亂髮猛地一頓,已破水而出。

雖然已早有準備,但眾人還是忍不住一聲驚叫。

就連卓王孫等人也忍不住為眼前恐怖詭異之相悚然動容!

那蓬枯藻一般的亂髮擰成數十股,在水波的拉扯下顯得十分稀疏,根本掩蓋不住下面那張青黑色的頭蓋骨,卻任它崢嶸的凸現出來。

頭蓋骨的下面,卻詭異的拼接着一張猙獰的死嬰的臉!

死嬰從額頭往上的血肉骨骼也已被融化,柔軟得宛如天藍色的蛋清。而上面那張成年女子的頭蓋骨就生硬的插陷其中。

兩者似乎還未能完全融合,接頭處裂開數道一指寬的骨隙,灰堊色的大腦就隱約從骨隙中透露出來。他也不知在水中泡了多少年,雖然並未**,但皮膚皺紋層層疊起,呈現出一種令人作嘔的慘白色。那張面孔極度扭曲著,兩腮、下巴上還佈滿了大大小小,各種彩色的石子,宛如釘子一般從死嬰浮腫的面孔上深陷下去,看上去更宛如地獄變相,怪異無比。

再往下看,死嬰周身蜷曲,縮得極小,四肢都以一種不可思議的角度扭在背後,宛如一個做壞了的娃娃,又宛如蠻荒時代被敵人野蠻折磨而死的戰俘。

那個受傷的喜舍人突然甩開壓着他的兩人,轉過頭注視着死嬰。在如此劇烈的痛苦下,他居然漸漸安靜下來,眼神中透出一種親切,宛如見到了久違的親人,嬰兒般習慣性的吮吸著口中的紅線。但這種平靜瞬間又被鋪天蓋地而來的恐懼淹沒了,他宛如看到了世間最恐怖的東西,一陣乾嘔,用盡全身力氣將絲線吐出,然後撕心裂肺的呼號起來。這種呼號的聲音與剛才那劇痛之下的慘叫已然不同,除了痛苦之外,更多的是絕望——宛如看着自己的生命消逝卻又無法阻止的絕望。

其他的喜舍人默默注視着他,幾個人慘然搖頭,似乎在商量什麼。

相思驚得臉色慘白,喃喃道:「這是怎麼回事?」

卓王孫淡然道:「曼荼羅陣中之景,自然還要請教楊盟主,想必到了此刻,盟主就算有再大的難處,也不會隱瞞。」

楊逸之看了他一眼,默然了片刻,道:「我並非有意隱瞞曼荼羅陣之關竅,而是有難言的隱衷,不過既然大家如此堅持……」他搖了搖頭,終於嘆息道:「這個死嬰,就是喜舍人為了延續青春而種在湖中的嬰靈。」

相思愕然道:「嬰靈?」

楊逸之神色凝重,道:「喜舍人乃是一群不老之民。在旁人看來,他們身材矮小,面目黧黑,醜陋無比。然而他們卻自負青春美貌,對容顏體貌極為貪戀。為了保持青春的形貌,他們不惜動用了一種最邪惡的陣法——黧水嬰靈之陣。」

相思道:「這黧水嬰靈之陣又是什麼?」

楊逸之沉聲道:「一對喜舍男女,一生只能生育一次,都是孿生兒女。他們在嬰兒出生一個時辰后,剪斷臍帶,而後在嬰兒的傷口上扎入一根紅色絲線,將之生生沉入冰湖之底。紅線的另一頭,則從湖底引出,系在每人的船床上。每到夜晚,喜舍人便將紅線含在口中,吸取嬰兒的靈力,以滋養衰朽的身體。如果夜間要離開船床,他們也必須口含紅線,否則就無法吸取足夠的精氣,抵禦天亮后的陽光。他們就這樣保持年輕時候的容貌體力數百年,直到死去。」

相思臉色漸漸由驚怖變為憤怒:「貪戀到了這樣的地步,他們有什麼資格為人父母?他們每天躺在船床上吸取兒女精血的時候,難道就不害怕么?」

楊逸之道:「當然害怕。喜舍人貪婪而膽小,一面瘋狂追逐無盡的青春,一面又極其恐懼嬰靈報復,據說只要看到旁的部族的小孩,都會落荒而逃。他們每年到了嬰童出生之日,就要潛入水底,將七色彩珠嵌入嬰童臉上,相傳,只有如此能化解嬰童的怨氣,禁錮其靈魂,讓他們無力爬出水面來報復父母。因此,七色彩珠也就成了喜舍人瘋狂尋找的東西。」

相思一時無語,默默望着喜舍人,他們貪婪而蒼老的目光如今佈滿了恐懼、絕望,變得一片蒼白,而唇邊蜿蜒的紅線卻猩紅欲滴,宛如一條潛伏在他們身體上毒蛇。

她臉上的怒意漸漸消散,長長嘆息一聲,道:「這樣的青春,要來何益?」

楊逸之搖搖頭,沒有回答。

小晏輕嘆一聲,道:「他們得到的註定不是永生,而是永罰。」

相思愕然回頭道:「永罰?」

小晏望着那具怪異的嬰屍,低聲道:「永罰才剛剛開始。」

相思思索了片刻,驚道:「殿下是否別有所指?」

小晏道:「相思姑娘難道沒有注意到那塊頭蓋骨和嬰屍結合的方式有些眼熟么?」

相思愕然,一陣寒意突然從她背後升起,她的聲音都已經顫抖:「你是說……」

卓王孫微微一笑,道:「他是說倥杜母。」

相思顫聲道:「可是,可是倥杜母不是已經被我們消滅了么?」

楊逸之道:「沒有消滅,只是暫時讓他們不得行動,一旦有機會,那些屍體都會如這塊頭蓋碎片一樣,從新尋找寄主,潛形出世。」

相思道:「你是說這塊頭蓋骨也是倥杜母的一部分?」

楊逸之道:「正是。」

卓王孫笑道:「而且,它的主人並非是普通的倥杜母。」

相思道:「那麼是誰?」

卓王孫道:「無綮村長的妻子。」

相思怔了片刻,道:「無綮村長的妻子?」

卓王孫道:「小鸞曾無意問起無綮村長之妻,當時他閃爍其辭,似乎觸動隱痛。只言她也屬無法復活之列,葬於芙蓉澤。然而,喜舍國人只應葬於土中,決不該沉屍沼澤。」

相思不相信的道:「那麼,村長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卓王孫道:「這也只有村長本人可以得知了。然而我們只能這樣推測——村長之妻也成了倥杜母之一。」

相思驚道:「這……」

卓王孫繼續道:「倥杜母的身體若非用烈火燒成灰燼,都會在土中無盡繁殖。只有一個地方例外,就是沼澤。」

相思道:「你是說,村長早已經知道沼澤中可以抑止倥杜母的生長?」

卓王孫將目光投向湖波深處:「數百年前,村長愛妻死於非命,頭顱撕裂,無法全身復活,也將成為倥杜母之一。按照族規,應當趁其復活前將屍體燒毀。然而村長愛念已深,不忍下手,於是暗中違反族中禁忌,將愛妻屍體葬於芙蓉澤中。」

相思似乎明白了什麼,道:「他難道是想借芙蓉澤之水抑止屍變?」

卓王孫道:「不錯。數百年來,村長的計劃是成功了,然而前不久我們將數萬倥杜母趕入沼澤,卻無意中觸動了村長之妻屍身所在,她屍體上的某一部分就隨着澤底暗流,緩緩潛入喜舍人埋藏嬰童的月牙湖中。」

相思喃喃道:「月牙湖的水並非沼澤,已無遏制倥杜母行動的能力,於是……」相思忍不住全身打了個寒戰:「難道這頭僅存的倥杜母竟然藉著童屍復活了?」

卓王孫搖頭道:「復活尚且未必。月牙湖雖無抑止倥杜母的力量,然而究竟隔絕了泥土,讓倥杜母力量大減,所以只能緩緩蠶食靠她最近的嬰童屍體。」

相思愕然,回頭一瞥那在水中不住哀嚎的村民,他的雙目似乎都已被融化,只剩下兩個漆黑的深洞。相思蹙眉道:「如果就這樣下去……」

卓王孫道:「這樣下去,此人寄身的童屍被食盡之刻,也就是倥杜母復活之時。」

相思望着湖邊的村民,神色十分焦急,道:「我們必須儘快阻止她!」

楊逸之道:「且慢!」

相思回頭道:「楊盟主,此時倥杜母還未成形,我們如能早一步動手,不僅能將此人從劇痛中解救出來,還能阻止她蠶食其他的童屍。」

楊逸之望着微微澹蕩的青紫色水波,眉頭緊鎖,搖頭道:「只怕不可能了!」

第十章、山中之人好長生相思疑惑的望着楊逸之,道:「為什麼?」

楊逸之道:「因為村長之妻的殘骸絕非僅僅這一片。」

相思一怔,顫聲道:「你是說還有其他的嬰屍會被蠶食?」

楊逸之緩緩點頭道:「正是。只不過倥杜母在冰湖中幾乎不能移動,只能靠湖底暗流緩緩接近嬰屍,所以從岸上喜舍人的狀況來看,其他嬰屍暫時還沒有受到侵害。」

相思道:「也就是說,我們還有時間?」

楊逸之搖頭道:「倥杜母雖未過去,然而,月牙湖中的嬰屍現在正在衝破結界,向芙蓉澤移動。」

相思訝然道:「難道,難道他們會主動尋找倥杜母?為什麼?」

「因為怨氣,」楊逸之望着六芒陣中那群神色驚惶的喜舍人,嘆息一聲,道:「月牙湖中的童屍剛剛出生就被沉入湖底,受寒流冰浪折磨,夜間還要被親生父母吸取精氣,其痛苦任何人均無法忍受,何況初涉人世的嬰兒?他們一旦出生,就決定了將永受其苦,不入輪迴,不得解脫。因此,月牙湖底已成怨氛糾結之地,之所以被禁錮,只是喜舍人在埋葬嬰童之初,已在湖底布下法陣,那些七色彩珠,正是法陣樞紐所在。而如今,倥杜母將東面法陣打破,那些嬰靈正在失去禁錮,他們與其說是被倥杜母蠶食,不如說是自願捨出身體,與倥杜母殘軀結合,當村長妻子的殘軀無盡復活時,他們的怨魂也就可以脫離被禁錮的身體,附在倥杜母身上衝出湖面!」

相思驚道:「那麼,豈不是又是一場倥杜母之災?」

楊逸之搖頭道:「倥杜母數量雖多,然而毫無頭腦,不足為懼,這些嬰靈怨氛糾結,凶戾狡詐,一旦凝形而出,絕非倥杜母所比。」

相思怔了片刻,喃喃道:「那我們該怎麼辦呢?」她的目光有幾分哀懇,投向楊逸之。

楊逸之默然片刻,終於道:「離開曼荼羅教之時,我曾立下重誓,終身不能提起曼荼羅教之事,因此在天朝號上,我心中雖有所疑,卻一直不能明言。如今,我們已進入曼荼羅法陣,在此陣中,我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件事,都只能讓面臨的危險更加巨大。無奈事已至此,我也只有坦言……黧水嬰靈之陣唯一的弱點,就是嬰屍在和倥杜母完全結合前,十分脆弱,只要脫離水面直接受到陽光的照射,就會化為灰燼。」

相思一怔,道:「你是說,我們只有將月牙湖中的嬰屍全部撈起,放在陽光把他們暴晒成灰?」

楊逸之凝視着幽不見底的湖水,道:「這就是我們唯一能作的。」

相思回頭看了岸邊的喜舍人一眼,道:「那麼他們?」

楊逸之搖頭輕嘆,似乎很難做答。

卓王孫斷然道:「我們能做的,就是立刻斬斷他們身上的紅線。」

相思一怔,繼而想到水中遊動的那些蒼老**的臉孔,不由打了個寒戰:「斬斷了,他們會變老么?」

卓王孫淡淡道:「他們只不過回復該有的模樣罷了。幾百年前,他們就只是靠着邪陣苟延殘喘的活屍而已。」

相思望着人群,那些醜陋但是看上去仍然十分年輕的喜舍人,正跪在岸邊的六芒圖案中低聲的祈禱。他們惶然望着天空,全身唯一明亮的眸子也變得沉沉如死灰,一些夫婦彼此摻扶,抱頭哭成了一片。

相思搖頭道:「不,我們不能殺死他們。」

卓王孫淡淡道:「自作孽,不可活。」

相思回頭看着他,重重的道:「正因為他們有罪,也正在為自己的罪過受難,我們才應該救他們!」

卓王孫遙望湖波,道:「對於邪惡而言,毀滅是唯一的拯救。」

相思一時語塞。正在這時,那群喜舍人緩緩從六芒圖案中站起身來,面向湖心,遙遙遠望,口中輕輕唱着一些呢喃不輕的歌謠,似乎在乞求什麼。

月亮已經沉到了地平線上,照得湖面宛如一大塊沉璧。在紫青色天穹的另一邊,漸漸顯幾抹氤氳的霞光,天色似乎即將破曉。

湖岸邊一片輕微的破水聲,那群喜舍人一瞬間都已經躍入湖中,他們入水極輕極快,水面剛剛濺起一些微浪,就已平靜下去。

相思回過神來,訝然問道:「他們在幹什麼?」

卓王孫道:「不知道。或許是想搶了嬰屍逃走,或許是他們不想再活下去,要從湖底取出嬰屍自行了斷。」

相思道:「那我們……」

卓王孫看了她一眼,道:「我們只需立刻斬斷絲線。」

楊逸之道:「且慢,我剛才聽到這些喜舍人輕聲交談,他們的確是想取出嬰屍,在朝陽升起的時候與之同歸於盡。」

卓王孫微笑道::「他們想怎樣,都無關我的決定。」

楊逸之皺眉道:「這些喜舍人看上去醜陋狡猾,然而暗中卻極度自負美貌。他們寧願在朝陽中和嬰屍一起灰飛煙滅,也不願被倥杜母蠶食或者變得老朽。卓先生何不遂了他們的這個心愿,苦苦相逼,於卓先生何益?」

卓王孫冷笑一聲,正要答話,湖波微動,那群喜舍人已經從水下鑽了出來,每人懷中都抱着一具嬰兒的屍體。

那些喜舍人木然向六芒陣中走來,臉上既帶着深深的哀慟,也有惶恐到了極至之後寧靜。那個方才在陣中領頭唱歌的喜舍人最後一個從水中走出,一手抱着嬰屍,另一手捧著一大團絲線。他將前面每個喜舍人身上的絲線從中折攏,團在一起,每條只留下幾丈長的餘地,讓其他喜舍人可以抱着嬰屍,在六芒陣的範圍內行動。

那人徑直向著卓王孫走來,神色似乎有些懼怕。他猶豫了一會,又依依不捨的看了手中的線團良久,終於還是將它遞到卓王孫面前,口中低聲念道着什麼。

楊逸之看着他,嘆了口氣,對卓王孫道:「他將全族紅線交到你手中,作為證物,希望你能給他們機會,讓他們能保持現在的容貌,在日出時死去。」

卓王孫道:「對青春貪戀到這個地步……」他輕輕一揮手,沒有接那團紅線。

楊逸之對那人低語了幾句,那人躬身作出一個道謝的姿勢,他身後的喜舍人齊聲低應了一聲,聽上去不像是歡呼,倒像是低聲哭泣。

他們退到湖岸正中的六芒圖案里,動手脫身上那些破朽不堪的衣服,還不時從腳下撈起水來,往身上澆著。

那群喜舍人在用力擦洗自己和懷中嬰屍的身體,有些人還從貼身衣袋中翻出那些七色彩珠來,用泥土和濕,粘在自己的額頭上。他們的動作極為仔細,尤其對於身體上的紋身,更是仔細清洗,有些人還彼此交替,梳理頭髮和背部,那些黝黑的皮膚被水一沾,在月光下顯得閃閃發亮。

月色益淡,天空青白,宛如魚肚。微弱的光線中,那群喜舍人一面哭泣,一面梳洗。他們猙獰丑怪的面目上卻顯現出一片悲哀而自憐的神色,宛如傳說那些真正盛年而逝的美人,臨終前對鏡自照,嘆惋不息。

若在平時,這一幕古怪的景象與其說詭異,不如說滑稽之極,然而到了這個時候,卻誰也笑不出來。

過了一會兒,他們的動作漸漸變緩,身體不住顫抖,神色也變得極為痛苦,似乎用盡全力才能完成當前的動作,有幾個人更是一頭栽倒在地上,被旁人摻扶起來,已是喘息連連。不過他們沒有一個人住手,連那個頭骨融化的傷者也躺在水中,一面慘呼,一面用手掙扎著清洗全身。

相思道:「他們,他們到底怎麼了?」

楊逸之搖頭道:「嬰靈出水之後,喜舍人的力量急速衰竭,何況日出前的霞光已經越來越盛。再過一會,他們只怕連坐直的力氣都沒有了。」

那些喜舍人似乎已經承受不住霞光的照射,躬著背,雙手支地,全身不住顫抖,似乎既想躲進地上的濕土裏,卻又害怕弄髒了剛剛洗凈的肌膚,一個個全身蠕動,婉轉哀吟。

相思實在不忍看下去,道:「怎樣才能幫他們?」

卓王孫淡淡道:「事到如今,你只有祈求太陽早點出來。」

一個喜舍人終於支撐不住,慘叫一聲,撲到在地上,然後墜地的悶響響成了一片。喜舍人躺在地上,痛苦的看着自己身體上的淤泥,已經無法坐起來,只有在泥土中不住抓撓自己的胸口,哀哀嚎哭。他們碧綠的眼睛中湧出一粒粒大得異常的淡藍色淚珠,掛在黧黑的臉頰上。哭聲音極細而極度凄厲,聽在人耳中,宛如刮骨磨齒一般。

喜舍人愛惜自己的容貌勝於一切,在泥水裏死去,對於他們無疑是最殘忍的折磨。

楊逸之注視着喜舍人,搖頭道:「喜舍人貪執青春如此,不惜殘殺骨肉,臨死卻要受這樣的懲罰,天道報應,當真無情之極。」

他身後傳來一聲輕嘆,異香微動,小晏從人群後走了出來。此刻,他臉色比往常更加蒼白,步履也十分沉重,緩緩走向哀嚎的喜舍人。

千利紫石搶前一步,想要攔住他,卻自己打了一個踉蹌。小晏一把將她扶住,千利紫石看了他一眼,又趕快將視線轉開,蹙眉看着那群喜舍人。他們丑怪的臉因劇烈的痛苦而扭曲著,渾身沾滿黏濕的淤泥。千利紫石輕聲道:「少主,讓我去就行了。」

小晏搖搖頭,放開她,緩緩走到喜舍人陣中,將他們一個個扶起來,捧起湖中的水從他們頭頂澆過。片刻之間,他淡紫色的衣袖已被淤泥濺濕,手臂上也儘是喜舍人劇痛中瘋狂的抓痕。

千利紫石怔了怔,也趕快跟了過去。

相思回頭對卓王孫道:「我想去幫他們。」

卓王孫望着日出之處,沒有答話,也沒有阻止她。

相思到了陣中,三人只是對視了片刻,並沒有說話,各司其職,將身旁的喜舍人一一從地上扶起,用清水沖洗。那些喜舍人先還本能的護痛掙扎,過了一會已經極度虛弱,只能勉強兩兩相靠,坐直身體。有幾個特別孱弱的,根本無法支撐體重,不停倒下。相思他們只能先照顧了別的人,再回過頭一直留在身邊摻扶他們。

遠山處透出的紅光漸漸擴大,山巒的頂部都被染成金色,稍退一層就是青紅,然後是淡紫,最底下還留在濃濃的黑暗之中。雲浪翻騰,無數道霞光交錯變幻,如蓮花、如鏡台、如蒼狗、如飛鳥。雲海后,金光將雲層漲的極薄,似乎隨時都要從縫隙中迸射而出。

一個喜舍族少女靜靜的靠在相思肩頭,她孱弱的手臂只有常人三根手指粗細,膚色宛如被烈火燒灼過一般,黧黑的皮膚因剛才的揉搓顯出道道病態的紅暈,紅暈下面埋藏着細碎的裂痕,宛如魚鱗一般。

她在陽光下顯得極其痛苦,身體不住抽搐,碧綠的眼睛瞪得極大,似乎要脫出眼眶。相思儘力讓她能夠坐直,因為她知道,雖然這個喜舍人幾乎除了痛苦之外,什麼也感覺不到了,但是心中還是希望自己能保持着最美麗的姿勢。

雲海下,通紅的朝陽猛地一躍,突出了地平線。萬道金色陽光宛如一張巨網,瞬間將天地間一切籠蓋其下。

相思也難以承受這突來的陽光,合上了雙眼。即使這樣,她仍然清晰的感到,光線如利刃一般,從天幕中直揮下來,從六芒陣中每個人身體里穿越而過。

然後,她聽到懷中那個喜舍女子發出了一聲嘆息,或許那一瞬間,所有的喜舍人都同時輕嘆了一聲,又或許誰都沒有。

那一絲哀傷的聲音就宛如晨風吹過湖面,霎時就已被溶散到熾熱空氣里,了無痕迹。

相思感到自己手中的少女正在急速變輕,宛如一片雲彩一般,隨時會隨風而起。當她低頭去看時,喜舍少女的身體仍然保持着完好的形態,然而每一寸肌膚,都已化為了灰塵。

相思知道,自己只要輕輕一動,手中的屍體就會如煙塵般散去,她強迫着自己,盡量保持靜止的姿態。雖然即使這樣,這些數百年前就應該成為塵芥的肉身不久也會回歸他們本來的樣子,但她寧願等候清晨微風來完成這一刻。

朝陽將新生的光輝恣意撒耀在這沉朽的大地上,每一具屍體都被鍍上一層金光,而他們身旁的泥土裏,青草、藤蔓、螻蟻、蟲蛾都曾從夜色的黑暗中甦生,振翅覓食,生息繁衍。恆河沙數的芸芸眾生,朝生暮死,春長秋謝。它們的生命雖然短暫,卻代代相傳,生生不息。每一天的陽光,對於他們,卻都是初見般的新奇與美麗。

陽光更灼熱的刺痛了相思的眼睛,她下意識的一低頭,一滴眼淚無聲無息的墜落。

淚珠帶着陽光在空氣中微微一顫,劃出一道七彩的弧,然後落到她懷中那具屍體臉上。伴着一聲極輕的細響,那張醜陋的臉頓時顯出一個深深的凹陷,雖然只有一滴水珠大小,但一瞬間就不可遏制的擴展開去,從額頭,到整張臉,到全身。宛如流沙坍塌,宛如塵埃驚起,一瞬間就已化作萬億塵芥,消散在空氣中,就彷彿它從來沒有在世間存在過。

相思兩手空空,還保持着方才的姿勢,淚水已經不可抑止的涌了出來。

這時,她身後千利紫石突然一聲輕喝:「站住!」

相思愕然回頭,金色的湖波鱗鱗生輝,離湖岸不到一尺的水中,一隻狸鼠一般的動物正躲在彩色的光暈中,默默的看着眾人。

突然它的身形一竄,已經到了岸上。它原本森綠的眸子在陽光下顯出湖波一般的淡藍色,火紅的背毛從水中鑽出卻滴水不染,它背襯著湖面的光暈,靜靜注視着千利紫石的眼睛,眼神中竟然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譏誚。

那正是一直追蹤他們的火狐。

相思猛然一怔,正要提醒千利紫石閉眼,免得受火狐的媚惑,卻已經來不及了!千利紫石眼中露出一種異樣的凶光,猛地將手中的屍骨一推,躍身向火狐撲去。

她手中的屍骨化為一團灰塵,飛揚起來,那一瞬間,正好擋住了她的眼睛,她動作略為一滯,那隻火狐突然厲聲一鳴,露出森森利齒,張牙舞抓向她頭上猛撲過來。

千利紫石身子一矮,火狐擦着她的頭頂飛越而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六芒陣中穿行,陣中細細微響不止,那群喜舍人的身體在它爪牙之下一具具迅崩裂,在金色的陽光下,只見無數微塵在空中漂浮,光線也折射得錯亂不堪,四周宛如籠罩着一滴巨大的透明水珠,景物都在若有若無的光影中微妙的改變着本身的形態。

千利紫石的身體宛如一瞬間凝固在了水滴的中央,她的臉上看起來毫無表情,卻又含着一絲說不出的怪異。

六芒陣的微塵漸漸散去,火狐似乎也隨着塵埃一起消散的無影無蹤。六芒形的圖案死氣沉沉,凌亂的紅線猙獰的扭曲在泥土上,宛如一個廢棄已久的神秘祭壇。

小晏似乎覺察出了什麼,道:「紫石?」

千利紫石漠無表情立在紅線中間,似乎已經失去了只覺。

小晏上前幾步,一手拾起她的手腕,一手輕輕加到她的額頭上。陽光下,他眉頭緊鎖,儘力平靜自己,但還是止不住微微喘息,臉上更是毫無血色,似乎這幾個簡單的動作就已經耗盡了他大部分精力。

卓王孫注視着他,道:「殿下看來也對陽光不適。」

刺目的光暈中,小晏回過頭,蒼白的臉上帶着坦然的笑意,道:「我出生之時,身上已被人種下血咒,其間種種,相思姑娘已然明了,卓先生可隨時詢問。」

卓王孫回頭看了相思一眼,相思正要說什麼,突然她的目光被凝固在了千利紫石身上,——千利紫石眉心中,一道青色爪印,清晰而的猙獰的凸現出來。

第十一章、九幽玄谷催龍戰

千利紫石雪白的膚色被這爪印映得一片黯青,在陽光中竟然充滿了陰愁慘淡的氣氛。

晨曦中,迷霧蒸騰而上,和紛亂的藤蔓糾纏在一起,森白的水霧宛如幽靈一般,在叢林中緩緩掠過,將每個人心頭都鍍上一層陰霾。

他們這一路上遍歷坎坷,實在不想再有任何的變故。

千利紫石見大家都盯着她看,心下微覺不安。小晏嘆道:「我們該走了。這裏已是他們的土地,再無我們落腳之地。」他的目光遠望出去,空清而落寞。

滿空的陽光中,似乎充滿了某種眼睛看不到的微塵,一顆一顆,曆數的都是喜舍人永遠不能捨棄的青春之渴求。這裏真不再適合別的人類的存在,喜舍人已經用一種特殊的方式,將這片土地永遠地據為己有。

楊逸之默不做聲地折了些岸邊的修竹,製成一座簡陋的竹筏,劃了過來。眾人都心頭沉重,也不多說話。當下千利紫石和小晏,卓王孫牽着步小鸞,與相思一起上了筏子。楊逸之青竹一點,流雲一般劃了出去。

水青如碧,天高可鑒。雲隱林密,日照花妍。一路小溪流翠,風景倒是好得極為宜人。步小鸞的眉頭漸漸放開,指著溪邊的風景,笑說給卓王孫聽。卓王孫也就隨着她的問答,說些閑話。相思靜靜地坐在筏尾,低頭不語,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步小鸞望着湖面上旋轉的五色光暈,輕輕道:「這地方真好。若是能長住在這裏該多好。」

卓王孫搖頭道:「那些樹林中騰起的煙氣,被陽光一照,五彩斑斕,極為好看,卻是腐臭之物集結成的瘴氣,中人必死。」

步小鸞怔怔地看着那煙氣翻卷,道:「難為它這麼好看,原來是毒氣。這麼說來,這裏也不是好地方了?」

卓王孫道:「在別人不是好地方,在我,只要想它是好地方,它就是好地方。」

步小鸞似乎沒有聽懂,偏著頭看着碧波中盈盈遊動的魚類,一時興起,跪在竹筏上,伸手將溪水撥開一團團漣漪。

突地「撥刺」一聲,一尾一尺多長的白魚倏然由溪水中躍了出來,跌在竹筏上面。那魚看去肥碩雄健,鰭翅修長,鱗若朱丹,極為好看。卓王孫笑道:「這些魚倒是頗通人性,知道你喜歡,就迫不及待地蹦了上來。」

步小鸞正要說話,溪水中又是「撥刺」幾聲怒響,又是幾尾大魚蹦了出來,只向筏中落下。其中一尾魚在空中身軀亂蹦,掃向步小鸞。

卓王孫輕揮袍袖,將步小鸞帶向懷中,真氣翻卷潮湧,瞬間已在周圍張開一環無形之壁。那些魚在壁上一碰,遠遠地落回溪中,肚皮一片白皮亮起,已然被震死。

步小鸞輕輕叫了一聲,似乎頗為那些魚可惜。卓王孫心中略覺奇怪,他的真氣已然修到無相無色的境界,方才他並沒動殺念,又怎會將這些魚震死?

步小鸞道:「我們將這些魚撈起來,埋了如何?」

卓王孫輕輕搖頭,道:「生於水、葬於水,不是很好么?」

突地就聽楊逸之道:「小心!」就見溪水中一片白光閃爍,幾千、幾萬條魚一齊躍起,鱗光被日光所映,熠熠群粲,宛如撒了一空水銀般。從竹筏望出去,整條小溪中都是紛飛怒躍的白魚,景象雖極壯觀,但也隱隱然有種慘烈的感覺。

楊逸之心為之攝,住手不划。竹筏靜立不動,滿天的白魚昂首向天,突地紛紛落下。溪水濺起,宛如下了一陣魚雨。

那些魚一落水面,立即一動不動。

楊逸之臉上變色,試探著用竹竿劃了划,那些魚闊口張開,竟然都已死去。

小溪上一片銀白,也不知有多少白魚,就此一躍而死。

卓王孫臉上也露出了一絲驚訝之意。他舉袖遮住步小鸞的視線,真氣鼓盪,將先前落在竹筏上的白魚激起,仔細看時,那魚全身僵硬,彷彿已死去多時。但周身沒有一點傷痕,渾然看不出死因。

小晏笑道:「看來曼荼羅陣之厄,重重相接,我們想要躲避也是不可能了。」

卓王孫冷笑道:「不過重重障眼之法,於我們又有何干?」

小晏回頭注目湖波,道:「它們擋住了溪水,這竹筏是不能用了。」

卓王孫淡淡一笑,道:「正好趁此機會,領教一下殿下的輕功。」

說着,一手微攬住步小鸞的腰,身子已然擘空飛起。他的腳尖在滿溪的魚屍上一點,便如大鶴般凌空躍起,遠遠又是一點,沒入煙嵐之中。

千利紫石望着小晏,伸出手去,似乎想要摻扶他,卻又頓在了中途,她猶疑的打量著小晏蒼白的臉,想說什麼又開不了口。

小晏釋然一笑,搖了搖頭,輕輕拉過她的手,袍袖微拂,向前滑去。他們廣袖博帶,隨着日色水光粼粼捲動,仿若水流一般,卻絲毫看不出起步落步。

楊逸之向相思看了一眼,相思輕咬了一下嘴唇,施展輕功,向前躍出。楊逸之默不做聲地跟在她身後,相思的紅裝就如飛舞的茶花一般,開了又息,息了又開。

遠遠就聽卓王孫笑道:「殿下留意了,這裏可沒有落腳之地。」

水聲怒震,溪水突地從中斷絕,形成一道幾十丈高的瀑布,碧色遠垂,落到下面一個小潭中。遠遠就見卓王孫跟小晏身影一閃,隨着瀑布落了下去。相思收不住腳,也隨着那瀑布滑落,突地身前人影掠過,楊逸之左手在相思的手上一搭,一股若有若無的力量傳了過來,帶着她飛向溪邊。

突地樹叢中光芒一閃,一柄獵叉突地向相思戳了過來。相思還未來得及格擋,楊逸之袍袖揮出,將那柄獵叉捲住,輕輕一帶,一個人從樹叢中跌了出來。

楊逸之腳步一錯,帶着相思閃在一邊。那獵戶兀自不肯罷休,一聲大吼,挺著獵叉撞了過來。

楊逸之眉頭皺了皺,出手將那人的獵叉抓在手中。那人全力回奪,楊逸之微笑看着他,也不見用力,那獵戶臉皮掙得通紅,卻怎麼都奪不回來。

林中一人氣急敗壞地大叫着沖了過來:「莽兒,住手!」

莽兒聽了,呆了一呆。林中奔出一中年獵戶,還未說話,急忙扯住他。然後向著楊逸之跟相思不住打躬,口中直道:「對不住!對不住。」

楊逸之放開手,道:「也沒什麼,只是以後不可如此魯莽。」

莽兒突覺手上一輕,身子忍不住向後跌去。但隨之一股柔和之極的勁力從獵叉傳來,跟這后跌之勁相抵消。莽兒身形頓住,心中卻覺得錯愕之極。當真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楊逸之跟相思轉身要走,莽兒突然瓮聲瓮氣道:「你這人厲害!我佩服你!」

楊逸之一笑。莽兒走過來扳住他的肩膀道:「我請你喝酒!」

楊逸之從未跟人如此親密接觸過,被莽兒一扳,心下登感不適,但見他一臉憨厚,倒是發自內心的淳樸,於是只得笑道:「我們急着趕路,沒有時間喝酒。」

莽兒還要羅嗦,中年獵戶舉手一躬,道:「這位兄台,可否借問一句,要去那邊呢?」

楊逸之道:「我們要去藏邊的崗仁波濟峰。」

中年獵戶驚道:「這邊乃是雲南西南,離藏邊可遠著呢。」

楊逸之淡淡一笑,道:「遠一點沒什麼,早晚能走到。」

中年獵戶道:「反正道路遙隔,現在天時也晚了,不如到敝舍小坐,吃了午飯再走,您看如何呢?」

楊逸之見那人盛意拳拳,倒不忍拂了他的美意,笑道:「我還有幾個同伴,須要問了他們才行。」

那獵戶笑道:「既然貴客還有同伴,我們自然一起延請。不知他們在哪裏?」

楊逸之舉手道:「他們從這瀑布上下去了。」說着,指向瀑布下面的小潭。

那獵戶面上神色驟變,道:「他們去了龍神潭?」

楊逸之見他驚惶,不知為何,道:「什麼龍神潭,就是這個小潭么?」

那獵戶還未來得及回答,小潭中突然轟然聲響,一股怒浪衝天而起,濺起幾十丈高,幾乎與那瀑布平齊。隱隱然彷彿有什麼巨獸怒吼,楊逸之神色一變,同相思飛身而去。

一時莽然之聲,宛如牛吼,響徹四周。怒浪垂落,潭水四溢,將周圍一齊淹沒。楊逸之還未奔近,就見卓王孫與步小鸞凌空飄舉,站在潭邊的一塊大石上,淡笑地看着潭內,卻絲毫也不驚惶。

浪花濺落,卓王孫衣帶緩召,將那水花遠遠排了出去。牛吼之聲更緊,潭中緩緩露出了一個碩大的腦袋。只見那怪物遍體都是幽藍的鱗片,碧眼閃睒,額頭上生了一隻獨角,長越三尺。闊口怒張,口中水箭四噴。滿口都是一尺長的利牙。彷彿是條蟒蛇,但是身軀極大,不似蟒蛇,倒似是蛟龍之屬。

步小鸞偎依在卓王孫懷裏,好奇的看着它在潭底穿行翻滾,臉上的神情嬌嬌怯怯,卻又頗有些興緻昂然的意思。

卓王孫笑着對步小鸞道:「你看這怪物好不好玩?我捉來給你好不好?」

步小鸞看着怪物,認真的想了想,道:「這麼大的東西,捉來了之後可沒有瓶子養它。」

兩人說話之間,那怪物漸漸逼近。潭水化作一蓬蓬霧浪,向兩人立身之處湧來。卓王孫傲然不理,步小鸞卻有些害怕了,她拉着卓王孫的衣袖,道:「我們……我們還是走吧。」

卓王孫道:「你怕么?」

步小鸞點了點頭。

卓王孫道:「世間的東西,你越是怕它,它就越來欺負你,等到你不怕了,它反而開始害怕你。你看。」

他帶着步小鸞凌空躍起,向那怪物頭上落了下來。那怪物受激,一聲怒嘯,巨首擺弄,森森白齒張開,向卓王孫咬來。步小鸞一聲尖叫,閉上眼睛不敢再看。卓王孫一腳凌空踢出,身子隨着騰起,足尖用力,猛然踩在怪物的頭頂。他這一踏之力何等巨大,那怪物一聲怒嘯剛嘯到一半,便垂直落了下去。

卓王孫宛如一片孤雲,帶着步小鸞向岸邊一處凸岩落去。

凸岩上濕漉漉的覆蓋了一層厚厚的青苔,一株不知名的寬葉灌木從一旁的洞穴中伸出,橫亘在岩石上方。正好將洞穴中透出的隱隱碧光掩飾住大半。花葉分拂,後邊站着兩個人。

步小鸞拉着卓王孫的衣袖,搶前一步落到岩石上,驚喜的道:「千利姐姐、小晏哥哥?」

卓王孫笑道:「原來殿下在這裏。」

小晏微笑道:「卓先生和小鸞小姐從數十丈之飛瀑上分開激流,直落湖心,鞋襪不濕,這份輕功,並非在下和千利可及。」

卓王孫道:「殿下和紫石姑娘重傷之下,仍能凌波折轉身形,從瀑布后的山洞中穿行至此,輕功倒在其次,這份眼力和決斷讓郁某極為佩服。不過……」卓王孫略一望他們身後的洞穴,道:「看來殿下此次洞穴之行,還另有所獲?」

小晏笑道:「卓先生真是無所不知。此處洞穴中堆積著大量人骨,還有法器和祭祀之物,看來正是這條蛇妖棲身之處,而且,這條蛇妖應該還是當地居民供奉的神明。」

卓王孫道:「生人為祭,如此邪神更是留它不得。」

話音未竟,一道合抱粗的水柱突然從潭底直竄而上,經瀑布一撞,散成滿天水屏,直壓下來,伴着一股濃郁的腥臭,諸人立身處的岩石都被震得微微動蕩。接着,嘶鳴之聲刺破水面,一塊巨石「砰」的一聲被激出數丈,又滾落潭中,一道鱗鱗藍光迅如閃電,從水下直竄出來,蛇身足有桶粗,裹着一層粘白的液體,碧鱗亂響,在空中翻拱交纏,突然一使力,鋼尾橫掃,向幾人站處襲來。

步小鸞失聲驚叫,卓王孫上前一步,輕輕將她推到小晏身邊,順勢一掌揮出,隨着蛇尾的來勢劃出一道半弧,輕一翻掌,已將蛇尾握於手中。

蛇妖一頓,迴轉頭來,只見它利齒上沾滿血跡,似乎剛才那一踏,已讓它頭腦受傷,妖蛇碧眼中狂態畢顯,怪嘯連聲,身子一縱,就要翻身噬人,卓王孫微微冷笑,手腕突然一震,就見一道青氣如閃電一般,從蛇尾向蛇身振蕩著透體而過。

青氣過處,藍鱗紛紛碎響,脫得滿空都是,宛如在幽潭之上亂墜一蓬碧藍之花。那蛇妖彷彿無法承受這種劇痛,暴怒之下厲吼連聲,但身體卻止不住隨着青氣的走勢左右甩動,無論如何也掙脫不開。突然,那團青氣裹着蛇頭向對面山石直撞而去,只聽轟然一聲巨響,山石頓時被打塌一半,碎石紛飛。

妖蛇本已受傷,加上這巨力一撞,真是痛徹肺腑,又被卓王孫內力一震,立時神志昏亂,忘了身子尚在懸空,不就勢攀石逃脫,反用頸鱗扣住碎石,往懷中一扳。咔的一聲,一塊二尺來寬,三尺多長的危石尖端,竟被妖蛇用力半腰扳折,連身帶石墜落下去。

蛇妖已受重傷,在水中翻滾哀鳴,良久才從水下透出頭來,卻已無了剛才的狂態,碧眼委頓,望着卓王孫,滿是哀求之意。

卓王孫搖搖頭,緩緩抬起右手,正要一擊。

小晏突然道:「卓先生息怒。據在下所知,某些部落有將屍體祭神的習慣,洞中所見屍骨,並非定為生人。真相未明,若妄加殺戮,只怕有虧卓先生盛德。不如先向村民詢問,若真為噬人邪神,再加誅殺不遲。」

卓王孫淡淡道:「入鄉隨俗,客隨主便。他們祭祀生人死人,於我何干?只是一介披鱗畜生,仗一些雕蟲小技,迷惑無知愚民,受人膜拜,以為神明,何等荒謬!不除此陋習,無以正視聽。」

卓王孫話一出口,那蛇妖似乎已經聽出了他絕無網開一面之意,不由狂性又起,怒吼連連,蛇身翻滾,襲著一股惡浪向眾人撲來,來勢比方才更兇惡了幾倍,完全是同歸於盡的架勢。

卓王孫隨手向身旁的石壁一拍,一塊一尺見方,利如刀芒的岩石被整整取下,隨着他袍袖一拂,平平向潭中飛去。蛇妖怒吼一聲,闊口中利齒森然,鮮血淋漓,將身體連拱三拱,其勢如疾風暴雨,帶着一股腥臭的陰風,直竄上來。蛇身正拱在半空,宛如虹橋,卻突然猛地一震,發出一聲山崩地裂般的慘叫,原來那塊岩石已被卓王孫內力所激,飛到蛇妖腹下七寸之處,它全力向前一竄,正好迎了個正著。一股碗口粗的鮮血宛如泉涌,從蛇妖脖頸之下直噴而出。蛇妖創劇痛深,慘嘯連聲,無奈方才一躍之力過大,此刻哪裏收勢得住,又向前滑出了十數丈,而那岩石宛如一把利刃,直插在妖蛇身下,竟將妖蛇從腹下七寸到蛇尾,整整破鱗分開。

蛇妖身在半空,不住負痛翻滾,猩紅的鮮血化為滿天花雨,將瀑布上一線天空遮了個密不透風,澄碧的潭水也被染得暗紅,發出陣陣腥臭。

卓王孫一揮袖,將零落的血雨震開。

潭中血水宛如開鍋了一般,不住亂滾,過了好一會才漸漸平靜,又過了一會,蛇屍浮了上來,蜿蜒糾纏,幾乎佈滿整個湖面,眾人這才看清蛇妖全貌,竟足有七丈余長。

步小鸞獃獃的看了半晌,道:「真的就這樣死了?」

卓王孫微笑道:「死是死了,不過千年妖異,必有內丹,不如我把它拖上來,將內丹找出來給你玩?」

步小鸞揮了揮袖,皺眉道:「那麼臭,噁心死了,還是走吧。」

這時,潭頂瀑布之上突然傳來一聲暴喝:「無知刁民,殺害龍潭蛟神罪及九族,豈容你們說走就走?」

第十二章、仲天風雷侵碧城

卓王孫等人抬頭一看,只見瀑布上方岩壁上站着一對人馬,拔劍張弩。為首那人面如紫檀,鼻直如削,眼神陰沉而倨傲,身上紅衣黑帶,赫然是當朝九品武官的服飾。

千利紫石低聲道:「少主,這裏居然有朝廷官差……難道我們已經走出了曼荼羅陣?」

小晏輕輕搖頭,示意她不必出聲。

瀑布頂上,楊逸之從那對官兵身後走出,對潭底諸人道:「卓先生,我們已身在雲南省頊魍縣治之中,請幾位上來說話。」

卓王孫袍袖一帶,如白雲出岫,和步小鸞穩穩落到潭頂岸邊。

一個精壯青年搶前幾步,擋在卓王孫面前,大聲喝道:「就是你殺了蛟神?」雖然不帶什麼內力,但嗓門卻是天生奇大,只震的人頭皮發麻。正是方才那個青年獵戶。

步小鸞捂住耳朵,嗔道:「吵死啦,你不會小聲說話么?」

卓王孫看也不看那人,抱起步小鸞轉身要走。

獵戶愣了愣,臉皮突然羞的通紅,猛地將鋼叉舉起,道:「你轉過身,接我三招!」

卓王孫似乎沒有聽見。

獵戶咬了咬牙,掌中一聚力,獵叉就要出手。

突然他手中一空,大驚之下,轉頭看去,獵叉已在楊逸之手中。這獵戶剛才已經和楊逸之已經交過手,一敗之下,對他的武功極為佩服。這獵戶從小生在山林中,見的都是弱肉強食,強者生存,既沒見識過高明武功,也沒讀過半字詩書,自小就是誰的力氣大就佩服誰。突然見到楊逸之這樣的絕頂高手,當然敬為天人,把他的一言一行都當成對的。見他出手阻止自己,反而不知如何是好。

楊逸之道:「這幾位正是在下方才提起的同伴。」

那中年獵戶也從一旁走了出來,他眼見卓王孫徒手搏殺蛟神,知道此人武功之高當為平生未見,絕非眼下這些人所能對付,何況同行諸人個個都非易與之輩。權宜之計只有暫時瞞過這群人,到縣上報信,集合縣民,商討出一個萬全之策,將此人困住,為蛟神報仇。他此念一定,將莽兒拉開,轉身對諸人道:「既然諸位同行而來,彼此已有照應,不需我父子帶路了,我和莽兒就先告辭了,他日若有緣相逢,必當邀諸位於舍下小酌。」中年獵戶一面說,一面拱手往後退去。

「慢著!」那為首的武官打馬而出,剜了那獵戶一眼,冷冷道:「斬殺蛟神乃滔天大罪,在場諸人一個也脫不了干係,來人,通通與我拿下。」

一時間,山道上人喧馬沸,氣勢洶洶,但那群官兵心中也頗存忌憚,雖然喊得熱鬧,一時沒有真正上前。

小晏飄身而上,來到人群中,拱手問道:「諸位自稱朝廷雲南省頊魍縣下執事,卻不知和這條妖蛇有何瓜葛?」

為首武官打量了小晏一眼,極薄的唇邊擠出一絲冷笑:「這條蛟神乃是當今國師吳清風大人五百年前收服,豢養於此,吸取天地靈氣,只待聖上功成飛升之時,導御鑾駕之用。數十年來蛟神在此神龍潭中棲息,興雲作雨,護衛一方,當地萬民敬奉,歲歲祭祀,神異非常。如今卻被此人——」他揚鞭一指卓王孫:「無知斬殺!瀆殺神明,罪惡滔天,誅及九族。諸位要是和此人無關,就請乖乖跟我們回去,等問明實情,處置真兇之後,自然禮送各位出城,否則一概與兇犯同罪!」

那人說完之後,目光四下一巡,見一干人等都無動作,以為這一番離間恫嚇起了作用,向手下使了個眼色,當頭一排九匹良馬一聲長嘶,馬上官差拔劍挎弩,就要躍隊而出。

卓王孫突然道:「不必費力,我正想跟幾位去頊魍縣一趟。」

那武官冷笑道:「你當然跑不了,不過其他人也必須回去作個人證。」

卓王孫淡然一笑,遙望遠方山路,道:「那更好,勞煩幾位為我們帶路。」

雖是押送兇犯,那群官兵倒也不曾真的枷鎖繩棍伺候,只讓他們走在前面,自己一行遠遠騎馬跟隨着。卓王孫一行雖重罪在身,卻絲毫不以為意,一路指點風物,甚是悠閑。

此處景物與來時已有很大不同,莽莽古林似乎已到了盡頭,山巒林泉蜿蜒成趣,更似滇桂一代尋常景物,雖也幽靜奇崛,但畢竟多了人煙。路邊古樹參天,藤蘿垂地,不遠處就有人傍著藤牆搭起一座涼棚,賣些茶水果子一類。一些村落田畝也散見於叢林深處,村落皆由竹石等尋常材質壘成,田裏種植的也多是水稻瓜果一類,田坎上還不時有幼童牽着家畜在四周玩耍。回想起這幾日曼荼羅陣中所見奇人怪事,真有恍如隔世之感。

又行了半個時辰,來到一座城牆之下,城門緊閉,城牆上站着幾個官兵守衛,當中掛着一面竹匾,雖然簡陋但還不顯破敗,上有三個隸體大字,「頊魍縣」。此處城牆、匾額比起中原都會而言當然小了很多,但總算多日來第一次看見本國郡縣,頗感親切。

為首武官打馬來到城下,勒馬喝道:「什麼時辰,城門就關了?今天捉到了重要人犯,快開門放本官進去!」

城門裏半天沒有舉動,良久,一人探出頭來笑道:「原來是都事大人。大人難道還不知道,城中突然爆發瘟疫,城內居民加上城外附近的村民,已經死了幾百人,縣尹大人今天中午已下令封城。無論是城中人想出城,還是城外人想進城,都得有縣尹大人的手令,否則一律格殺。所以,這城門是不敢給您開了。」

那都事冷哼一聲道:「縣尹大人豈會行如此昏著?分明是你謠言惑眾。今天上午本官出發之時還諸事平安,哪來什麼瘟疫?」他手上馬鞭一揮,沉聲道「本官現在所押乃冒犯御封蛟神的重犯,若有意外,休說你們,就是縣尹也擔當不起。趕快開了城門放我進去!」

那人陪笑道:「都事大人明鑒,就是給小的九個腦袋也不敢造這樣的謠言。的確疫情兇險,大人您還是帶着人犯先到附近村落避避風頭,等瘟疫過去了,再進城辦案。」

那都事臉色一沉,正要發作,突然城門開了一條縫,幾個全身矇著黑布的人推著一輛板車,上面橫七豎八躺着五六個人,都衣衫襤褸,血污斑斑,頭上更纏着一層厚厚的白布,透出大塊猩紅的血跡。有的全身已經僵直,有幾個卻還在呻吟扭動,指甲在木板上用力抓刮,聽上去頗為恐怖。蒙面人一聲不吭,只將車推到城牆下一處已挖好的深坑旁,兩人一組,將人抬起來,一個接一個扔下坑去。

那都事一指這些人,道:「你說不能進出,這些人是怎麼回事?」

那人道:「這些正是奉了縣尹大人手令出城燒埋的屍體。都事大人,您也看見了,實在疫情緊急,絕非小的謠言。何況不讓您進城,也是縣尹大人對您的體恤。」

那都事目光如炬,向那些人身上一掃,沉聲喝道:「人分明還在動彈,怎麼說就是屍體?」

那人道:「實不相瞞,這次瘟疫來勢十分緊急,染病者不久就怕光,怕水,心智失控,凶戾噬血,根本無藥可救。更可怕的是,幾個時辰之後,就六親不認,見人就咬。而被咬傷的人,立刻就已傳染。無奈之下,縣尹大人只有下令將染病之人全部挖坑燒埋,以免病情擴散。」

城牆下一股濃煙竄起,似乎已在點火燒屍,一股惡臭撲來,眾人都忍不住掩住了口鼻。那群蒙面黑衣人點燃屍身之後,匆匆進城去了,剩下那些還未氣絕的「屍體」,在土坑中慘叫連聲,翻扒土石,聽上去驚心動魄。

那都事一揮着衣袖,將面前濁氣掃開,輕蔑的道:「縣尹大人的主意真是高明。一些瘋狗燒了也罷,本官無災無病,他卻下令把我關在城外,與瘋病之人同住,這樣的體恤也真是奇怪。」

那人哈哈兩聲:「有病沒病,可不是小的說了算的。這病剛剛得上之時,一切和常人無異,只是六個時辰之後,會在額頭出現一抹青色,就好像……」那人伸手一指,手勢卻突然愣在了半空中,哆嗦起來:「這,這……」

那都事道:「這什麼,莫非你的舌頭也被瘋狗給咬了?」沿着他手指之處一看,卻不由也面色一變——千利紫石額頭那道青郁而猙獰的爪痕已赫然突出皮膚寸余。

「就是這樣!」那人高聲喊道:「正像一隻利爪……這個女人既然已經得病,你們和她同行,很可能已經感染,現令你們立刻將這個女人誅殺燒埋,並在城外居住,起居行動都由我們監視,日後額頭若無爪痕,則可進城。其間一旦想離開此處或者想衝進城內,都格殺勿論!」

都事手下軍士已是大嘩,就要衝上去將城門撞開。那都事揚手止住喧嘩,道:「你不是說要咬人才會感染么?」

那人道:「理雖如此,但人命關天,為了保險起見,也只有委屈幾位了。」

那都事鼻子裏重重一聲冷哼,道:「鷹爪犬牙之輩,也敢囚禁本官?」言罷一揮手,手下諸人一起打馬往城門衝去。

牆頭那人也不答話,手中令旗一擺,只聽破空之聲大作,無數羽箭宛如一場密不透風的暴雨,向幾人立身之處當頭罩下。這些羽箭既多且准,顯然早有準備。

周圍夜色中馬嘶聲,慘叫聲不絕於耳。那都事雖然身手敏捷,擋落了不少羽箭,而手下多人已為羽箭所傷。那都事雖然怒極,卻也不敢再貿然上前。

千利紫石將放在額頭上的右手緩緩退下,神色極為凝重,她默然片刻,走到小晏跟前,跪地道:「少主……」

小晏搖頭微嘆了一聲,向她伸出手去。

千利紫石沒有起身,深吸一口氣,輕聲道:「紫石的確毒入膏肓,無藥可救。趁神智還未喪失之前,當自行了斷,以免傷及他人。紫石性命非自己所有,特向少主告明此情,望少主恩准紫石立刻自盡於此。」

小晏注視着千利額頭上青郁的爪痕,道:「這種瘟疫我在幽冥島上曾聽母親大人提起過,奇毒隨血液遊走,直至頭腦,顛倒病人神智,雖然至今為止還沒有人力可救的先例,然而——」小晏默然片刻,道:「不意味先例不從我們而始。」

千利紫石雙拳緊握住地上的沙土,道:「紫石已覺心中狂亂不堪,已是苦苦支撐,只怕片刻之後就會神智全失,到時若傷及少主人……」

小晏上前一步,強行將她扶起,沉聲道:「你既然知道性命並非自己所有,只要我不言放棄一日,你就必須忍受一日。」

千利紫石凝望着他,肩頭有些顫抖,她還要說什麼,卓王孫道:「既然如此,我們也不必強行進城,就在城外暫住一些時日,靜觀其變。」

小晏道:「多謝卓先生體諒。」

正在此時,城門內又是一陣喧嘩,還隱隱夾雜着哭聲。

側門「吱呀」一聲被打開,一群官差押著百十個村民從側門中走了出來。他們中男女老少都有,大多衣着破爛,神情委頓,不少人還不住抬袖拭淚。

城牆上剛才那人又探出頭來,不過已經換了一副笑臉,對下面喊話道:「都事大人……您立功的機會來了。這些人都是病人的家屬,被縣尹大人驅逐出城的。也要在城外暫時居住,疫情平息才能進城。縣尹大人剛才吩咐,這期間這些人都歸都事大人看管,出現病徵或者不服管教者,立即格殺。至於食水,每天中午都會由我們從城頭上用吊桶送下。縣尹大人愛民如子,決不會虧待各位。」

那都事眼中透出鷹隼一般陰兀的光澤,緩緩道:「縣尹大人真讓我們住在這裏,那也得送一些磚石鐵架,可以搭建帳篷,總不至於讓我們露宿野外吧?」

那人道:「縣尹大人說了,非常時期,一切從簡,小的眼見附近有不少竹林,都事大人完全可以驅使手下這群村民砍些竹木,搭建帳篷。」

那都事哼道:「他是怕我有了磚石鐵架,改造兵器,反攻城內吧?」

城上那人打了個哈哈,再不回答。

都事冷笑道:「要這些村民中真有病人,我們豈不是都危險得緊?縣尹大人這一招真可謂一石二鳥,陰毒之極。」

那人笑道:「危險的確危險,但縣尹大人說了,以都事大人的智慧,總能找到解決的辦法。」

那都事目光如電,往那人臉上一掃,笑道:「有朝一日,必定讓你和某家異地而處,看看你又能想到什麼辦法。」他此話說得極為陰狠,聽上去直令人毛骨悚然。

牆上那人臉色一變,繼而強笑道:「這事情若是小的這種庸才都能辦,縣尹大人就不會特指派都事大人您了?」

那千也不再答話,打馬回身,立即分派手下人押著眾村民砍樹搭棚。

烈日當頭,泥土都籠罩在一層晃動的熱氣中。這裏休說竹木,就連野生的藤蘿也多半數百年未經過人類開採,長得莖粗皮厚,極難砍伐。但在長刀皮鞭的催逼下,那群村民終於在日落前搭好了可供官兵休息的竹樓。而後村民已經筋疲力盡,只得各自拾起一些餘下的斷木碎草,在附近的大樹下鋪上一些簡易的草鋪,那些老弱婦孺就靠在樹上聊為休息,青壯男丁則還要被官差編排成三對,分別守衛巡邏。

其間城門打開了幾次,幾十具屍體和幾百民村民陸續被押送了出來。城外難民越聚越多,呻吟啼哭之聲不絕於耳。

紅日漸漸墜入西山雲影之中,斜暉照處,晚霞漸盛,凝形變幻,四外大小山巒,全籠上一層妖艷霞絹,紫紅繽紛,雲蒸霞蔚。湛藍的天幕逐漸變為紫金色,東方一彎新月,低懸暮空邊際,和未落的紅日隱隱對峙,皎光輝映,越顯得天朗氣清。

然而僅僅是片刻功夫,一股妖風卷著幾座墨色雲山,從南天向這邊推進,一開始無聲無息,卻是星飛電馳而來。轉眼到了諸人所在上空。雲山巍峨嶒峻,廣約畝許,高數十仞,中心實質宛如漩渦,向上凸陷,墨黑色中透出些許赤色火光,光彩耀眼。那團火光來到眾人頭頂上,漸漸帶出隆隆風雷之聲,過了片刻,更彷彿曉日初出扶桑,海波幻影,發出無數金光跳動,時上時下。眾人方要驚嘆,那無數道金光突然匯攏,返照出一團合抱粗的紫氣,向下直落。眾人還未來得及躲閃,只聽一聲巨響宛如天地震裂,那紫光化作一道閃電,貫天透地而下!

眾人高聲驚呼,四下逃散,只覺大地震了幾震,身後一聲巨響,一株參天古木已被閃電生生當中劈開,烈火扶枝攀藤而上,熊熊燃燒。四處雷同之聲不絕,山巒吼嘯,林木哀鳴。瞬時,一陣刺骨寒風捲起滿天埃土旋轉而過,地上稍微羸弱一點的草木都被連根拔起,拋向半空,一場腥黑的暴雨宛如天海傾瀉一般,向大地惡撲而來。

村人四散避雨,卻慘叫倒地,原來雨水中竟夾雜着冰雹。那冰雹小的宛如酒盞,大的竟有碗口粗巨,稍一不慎,打上輕則頭破血流,重則腦漿迸裂。碎晶如雪,從暴雨黑雲中崩墜而下,驚雷四響,狂風大作,滿天沙石亂飛,聲勢甚是駭人。那些村人已經慌了手腳,個個抱着頭,拚命將身體埋入地上淤泥之中,哭喊之聲響成一片。而冰雹來勢兇猛,那是村人抱頭搶地能躲藏得過?片刻之間,大多數人已經受傷,地上淡紅色血水四溢,宛如一道道小河。

「過來!」透過風雷之聲,一個清晰的聲音在村民耳邊響起。那群村民抬頭望去,只見卓王孫一行人正倚著一面石壁而立,他們身邊一道無形的氣壁張開,宛如結界,將風雨冰雹全數擋在氣壁之外,透過濃濃雨幕,只見黑風卷著無數碗口大的冰塊向這道氣壁亂撞,卻只撞得碎屑紛飛,彈開數丈之外,沒有一粒水珠能夠近身。

那些村民絕望之下,見了生機,哪還顧的許多,紛紛抱頭向那道氣壁衝過來,說來也怪,那道冰塊不能損害分毫、水珠皆能反彈的氣壁對他們居然毫無阻擋。眾人無知無覺中就走了進去,非但沒有絲毫不自然的感覺,反而心神為之一振。有的人奔命心切,衝力過大,一時收勢不住,徑直往氣壁后的石壁上撞去。小晏袍袖一帶,將他們身形立住,然後為婦孺老弱安排一些比較舒適的位置。

那些村民緩過氣來,紛紛向幾人道謝,小晏還微笑着對答幾句,卓王孫卻面若冰霜,毫不理會,只待人數過多之後,將掌心所抱半圓輕輕一轉,那道氣壁宛如受了催逼,頓時擴張出幾丈見方。

氣壁外冰雹漸漸小了下來,天色也略略變亮,只是暴雨狂風仍然肆虐不止。相思突然指著氣壁外的一塊岩石,驚道:「先生,那裏還有人!」

第十三章、城中黎老哭新墳

眾人循她所指看去,只見岩石之下果然還有一個人,他右肩似乎已被冰塊所傷,左手使勁握住傷處,一瘸一拐的向這邊走來。

相思對卓王孫道:「他受傷了,我去接他一下。」

卓王孫搖搖頭,沒有答話。

那人雖然受傷,走得卻不慢,片刻已來到氣壁前,看出來正是莽兒。他扶著肩頭不住喘息,似乎傷得不輕。相思正要叫他進來,他卻突然指著卓王孫,高聲喊道:「鄉親們趕快出來!這個人就是殺死小蛟神的妖人!」

雨聲雖盛,但此人的嗓門真是天生奇大,氣壁內諸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氣壁中諸村民聞言都是一愣,面面相覷,過了良久,才有一位麻衣長者顫悠悠的道:「你是說,小蛟神被人殺死了?」

莽兒似乎再也無力支撐,跌倒在淤泥里,喘息了好一會,才咬牙道:「正是。我親眼所見,小蛟神正是被此人的妖術所殺,此人妖術極為厲害,鄉親們趕快走出他的妖陣,再晚恐怕就來不及了!」

氣壁內驚聲一片。那長者不可置信的打量了卓王孫一會,咳嗽了幾聲,道:「這位……這位公子,神龍潭蛟神果然是你所殺么?」

卓王孫並不回頭,淡然道:「正是。」

那長者「哎呀」一聲,顫抖着手指對着卓王孫,似乎正要說什麼,卻突然面色紫金,向後仰天倒去。身後的親人立刻扶住他,卻已氣怒攻心,昏倒過去。眾人慌亂之中,已是哭聲一片。

莽兒喝道:「還不趕快出來,難道要等着他用妖術把你們全部殺死么?」

他一語既出,氣壁中的村民如夢初醒,爭先恐後的向氣壁外衝來,卓王孫也不阻止,任他們衝出,然後合掌一轉,將氣壁恢復成原來大小。

那些村民踉蹌著闖入雨幕,排成兩行,南面跪地,一面叩拜,一面高聲痛哭,哭聲撕心裂肺,十分凄愴。

相思正不知道如何勸慰,只見村民們突然齊聲大叫。有人用頭向地面亂撞;有人伏在泥土中,用牙啃咬地上的石塊,直弄得滿口鮮血;更多的人槁立雨中,獃滯的雙眼直突突的盯着黑雲深處,似乎極大的恐懼正從雲山彼岸無聲潛行而來。

腥臭的雨氣中,一種死亡般的**氣息漸漸盈滿周圍。

莽兒怒視卓王孫道:「正是因為你殺死小蛟神,引得大蛟神震怒,才會降下這樣的妖雨狂風,就連城內瘟疫也是你殺神的懲罰!」

步小鸞似乎聽到了什麼感興趣的話題,拉了拉卓王孫的袖子,道:「哥哥,他們說什麼大蛟神,難道那怪物還有一隻?」

莽兒斥道:「你胡說八道什麼!」

步小鸞被嚇了一跳,趕緊躲到卓王孫身後。卓王孫一揮手,將整個結界的氣脈斂於左手手心,騰出右手輕輕拍了拍步小鸞的頭,示意她不必害怕,而後轉身對楊逸之道:「這裏暫且拜託足下。」話音剛落,只見他一翻左腕,一道淡青氣脈頓時消散於無形中。就在此同時,楊逸之輕一招手,暗暗星空中微弱的光芒一瞬間似乎都被他收聚,而後,一道銀色的光之壁無聲無息張滿原來氣壁的位置。雖然兩人結界瞬間已經交換,然而卻行雲流水,絲毫不見交接的凝滯。

卓王孫姿態甚為舒緩,但身形卻宛如魅影,瞬時已到了莽兒面前,淡淡道:「大蛟神在哪裏?」

莽兒掙紮起身,卻為來人氣勢所懾,張口結舌,半晌說不出話來。

「這位公子,請不要為難莽兒!」一人跌跌撞撞的衝出了人群,正是方才那個中年獵戶。

卓王孫道:「我不想為難此間任何一人,只要你們如實告訴我大蛟神的下落。」

中年獵戶猶豫了片刻,道:「大蛟神乃是真龍謫凡,興雲施雨,來去無蹤,並無固定所在。」

卓王孫冷冷道:「若大蛟神並不在此處,你們如何供奉,又如何僅僅降罰於你們?」

中年獵戶一時啞口。此時,那個暈倒的長者已然醒轉,長聲嘆了口氣,道:「事已至此,想必也瞞他不過,你就如實告訴他吧。」

中年獵戶低聲道:「大蛟神傳說為天帝所飼真龍,頭上三對犄角,裂金斷玉;一雙碧眼,可隨意噴出水火風雷;通身金鱗護體,萬物所不能傷;九爪七尾,一躍千里,**絕跡,法力無邊,被天帝封為風雷大將軍,一向看守天庭,掃除魔氛。只因為九百年前誕下一子,行跡惡劣,以生人為食,禍害人間。引得天帝震怒,欲將龍子用天雷震死。後來老龍苦苦哀求,願意與龍子一起下界受罰,並且在蠻荒偏僻之地看守龍子,督促它磨練心性。至今五百年期限將滿,龍子就要重返天界,沒想到卻被你用妖術殺死。這場狂風暴雨就是老龍得知喪子之後的震怒,只怕不久還會有更加可怕的懲罰降臨……」中年獵戶長嘆一聲,低聲道:「我族滅頂之災將至,而這一切莫不由你而起。」他說到此處,周圍的村民已是一片啜泣之聲。

卓王孫並不理會,注目遠方雲山,緩緩道:「若這些都是老龍的懲罰,那麼將老龍殺了,懲罰也就無從談起。」

中年獵戶一愣:「什麼?你是說你要殺死大蛟神?那大蛟神乃是天庭真龍,不生不死,神化無方,凡人略有冒犯之意,頓遭天雷擊頂而死,難道你想憑此凡俗之身瀆殺神明?」

卓王孫道:「我要做什麼與你們無關,大蛟神到底在哪?」他聲音不大,但卻帶着一種不可抗拒之力。中年獵戶一愣,頓時說不出話來。

莽兒此時從地上強行支起身子,一面踉蹌著向後退去,一面高聲道:「你妖法再厲害也是人,但大蛟神是神,人是沒法子殺神的,你莫不是瘋了?」

卓王孫眉頭一皺,左手一招,只見莽兒一聲驚呼,身形宛如一片落葉般,向卓王孫手上飛落而去。周圍村民驚呼連聲,盡皆變色。江湖中凌空取物的武功就算練到極高境界,也不過能將內力施展於五尺之內,隔虛傷人取物。內力能運用於兩丈左右,奪取敵人兵刃的已是匪夷所思,僅見於前代傳說之中。然而此刻莽兒的身形離卓王孫已有四丈開外,身材更是魁梧,但卓王孫只輕一揮手就將他擒入手中,絲毫不見着力。武功之高,休說這群山村野民平生未見,就連楊逸之、小晏這樣的絕頂高手也暗自驚嘆。

卓王孫左手提着莽兒的衣領,向四下看了一眼,淡淡道:「難道非要我武力逼問,諸位才肯說出大蛟神所在么?」

莽兒欲要掙扎,穴道卻為卓王孫所制,休說動彈,連喊叫呼救也不能,又羞又怒,只憋得麵皮血紅,豆大的汗珠從頭頂涔涔而下。

那老者驚道:「這位公子住手,莽兒年青氣盛,言語冒犯,公子千萬不要為難他。大蛟神就在城南二十里左右的天龍湫內。若沿着城內小河,穿城而過,幾個時辰就能趕到,只是如今城門封死,卻再無第二條路了。」

卓王孫手一揮,莽兒的身體宛如為一道沛然無際的力道所託,向前滑出幾丈,穩穩落到中年獵戶身邊。等他回頭看時,卓王孫身形宛如一隻巨蝶,向城牆內飛去。城牆上呼喊連聲,羽箭亂落如雨,待喧嘩過後,空中哪還有一絲影子?只有數百支殘箭,鋪了滿地。

「哥哥!」步小鸞驚呼一聲,身形躍起,似乎想跟在他身後。相思大驚,正想抓住她,然而小鸞身法比她快了不止一倍,分花拂影,無聲無息的向結界外飄去。

「小鸞!」相思縱身跟在她身後,卻哪裏追得上?楊逸之皺了皺眉,五指微攏,步小鸞面前那塊結界的光華頓時一盛,從無形變為有質,正要將她攔住。突然寒光微動,一道柔絲宛如星光從暮色中透出,輕輕纏在步小鸞腰上。步小鸞身形一滯,只這一瞬間,相思已經趕到,將她拉了回來。

小鸞在她手中使勁掙扎道:「為什麼不讓我跟着哥哥?」相思驚魂未定,有些生氣的用力一握小鸞的手腕。小鸞仗着手痛撒嬌,乾脆哭了起來。相思無可奈何,只得向小晏道:「多謝殿下出手。」

小晏搖了搖頭。突然,一絲不安從他心中掠過,短短一瞬,身邊的千利紫石已不知去向!

結界一角傳來一聲慘呼,眾人大驚回頭,只見千利紫石十指如鈎,死死嵌入一個村民肩頭的皮肉,張口就向他鮮血浸染的脖頸咬去。

小晏大驚,正要出手,楊逸之右手凌空一彈,只見微漠的星光在千利紫石腦後一閃,千利紫石整個身體已經癱軟下去。小晏上前一步將她的身體接住,另一手用三枚銀針從她頭頂腦側的穴道上直貫而下。

步小鸞驚得目瞪口呆,停止了哭聲,躲在相思身後,怯怯的看着眾人。

小晏跨出結界,站在雨中,對受傷的老人伸出手,道:「老伯請進來,我為你封住穴道,暫時可保安全。」

那老人顫抖著將捂在肩頭的手掌拿到眼前,掌心是一片殷紅的鮮血。老人注視手掌了片刻,突然宛如發狂一般大喊了幾聲,拚命向後跑去。小晏正要說什麼,其餘的村民「嘩」的一聲,圍了過來,警戒而仇恨的看着他們。

莽兒從人群中站出來,怒道:「妖術傷人的是你,惺惺作態假慈悲的也是你!」

中年獵戶拉了下莽兒的衣角,對幾人拱手道:「諸位俠士,我們山村野民,自知不是諸位的對手,小城破敗,瘟疫橫行,淹留此處對諸位毫無意義,諸位還是趕快動身,向城南天龍湫尋找方才那位同伴吧。」

莽兒瞪了中年獵戶一眼,道:「二叔,怎能這樣放他們走!休說小蛟神大仇未報,就說那位妖女已經染上瘟疫,若放她走豈不是為禍它人?」

村民中那位長者道:「至於小蛟神之仇——方才那位公子敢孤身前去尋找大蛟神,想必此事已經有個了斷,但是這位姑娘染上瘟疫,的確不能就此放行。」

小晏道:「那以諸位所見,要怎樣處理紫石?」

「當然是立斃燒埋!」只見那都事帶着十幾個官兵一面整理着衣衫,一面從倒塌的竹屋下走出來。方才冰雹正急,竹屋全被擊塌,但此處竹樓樣式與苗人不同,分為兩層,一層在地面上,一層則掘洞而建,所以竹樓擊塌之時,所有官兵都躲到下層地洞中,都未被冰雹所傷。

小晏道:「此病雖然兇險,但並非絕無辦法克制,一旦感染則立斃燒埋,諸位不覺得太過殘忍?」

那都事冷笑着看着小晏,道:「對她殘忍則是對我們不殘忍,也顧不得那麼多了。公子你是聰明人,趕快把她交出來,免得傷了和氣。」

小晏看了看昏迷不醒的千利紫石,輕輕嘆息一聲:「諸位又何必逼人太甚。」紫袖微動,一道若有若無的寒光自他蒼白的腕底透出。

整個樹林頓時如被冰霜,沉沉寒意潮水般從每一個人心頭浸過。

突然,一聲尖利的狂呼打破了寂靜:「有救了,有救了!」只見那被千利紫石咬傷的老人仰面揮舞,著雙手,跌跌撞撞的向這邊奔來。

「站住!」那都事一揮刀背,正打在那老人腰上,老人頓時站立不住,跪在當地,扶着地面乾嘔不止。都事沉聲喝道:「有什麼救,快說!」

老人臉上的肌肉雖因痛苦而扭曲,但雙眸中卻閃爍出兩道極亮的狂喜之光:「南天上降下來的一片冰塊,上面寫着蛟神的神諭,我們的病有救了!」

那都事一皺眉:「冰塊在哪裏?」

老人喘息道:「我剛剛伸手一摸,冰塊就化成一灘清水……但是,但是上邊的字,我全都記下來了……」

「上面說了什麼?」

那老人神秘一笑,對都事道:「都事大人,天機不可泄漏,你湊過頭來,我小聲告訴你。」

那都事剛要湊過頭去,心念一轉,指著身邊三個手下道:「你們三個一起過去聽他說些什麼,彼此也好作個見證。真能治好瘟疫,立了大功,我自有重賞。」

那三人答應一聲,走過去將老人圍在中間。那老人身材矮小,三人必須半蹲著才能將耳朵湊上去。

都事若無其事的退了幾步,咳嗽一聲道:「行了,你說。」

老人嘿嘿一聲怪笑,都事眉頭一皺,知道不好,但已經來不及了。三個官兵齊聲慘叫,耳朵竟然被老人用力扯在一起,各自咬下一塊來!

那些官兵平日乃是欺壓村民、橫行霸道慣了,今天在一老頭身上吃了這麼大的虧,哪裏還能忍得住,脫出身來揮手就是一刀,一時間血肉橫飛,老人掙扎了幾下就沒了聲息。那都事大喝道:「住手!」

其中一個官兵舉著刀轉過頭來,滿臉鮮血,也不知是自己的還是那老人的。只見他對都事一笑:「大人還有什麼吩咐?」

這一笑詭異之極,那都事竟然給怔住了,半晌才恢復道:「治病的辦法呢?」

那官兵仰天大笑一聲,手中長刀用力一捅,將老人屍體當胸穿了個大洞,沉聲道:「辦法我們都已經聽到了,要不要立刻告訴大人?」

都事心下已然明白,冷笑一聲,一揮手,其他官兵頓時舉刀圍了過來,將他護衛在中心。

那三人彼此對視了一眼,砰的一聲,將手上那具血肉模糊的屍體踢開,轉身向村民站立的地方走去。

那些村民大驚失色,不知誰叫了一聲:「他們都染病了,大家快逃!」那些村民一窩蜂向後逃去。三個官差足一蹬地,飛身躍起,向人群中撲去,幾個閃避不及的村民被他們壓倒在地,頓時遭到一陣瘋狂撕咬。人群頓時大亂,哭喊著向四下逃散。

楊逸之揮手收去手上結界,飛身而出,只見他左手凌虛彈了兩下,兩道星光飛馳而過,在其中兩個官兵眉心一碰,頓時散開一蓬青光。那兩人還沒來得及喊叫就已氣絕倒地。第三人眼見同伴慘死,心下大駭,轉身正要逃走,突然覺得額頭一冷,抬頭只見楊逸之駢指正指在他雙眉之間。

那人回過神來,頓時矮身一跪,哭道:「大俠饒命,小的也是迫不得已……」

楊逸之冷冷道:「他對你說了什麼?」

那人指著遠處老人的屍體,痛哭道:「是他,都是他妖言惑眾,說只要在日出之前能夠咬食七個健康人,就能得到大蛟神的寬恕,此病也會不治而愈,我們都是受了他的蠱惑,不是存心傷人,大俠你快放過我……」

他此言一出,四周一片沉默。那些受傷的村民先是疑惑的四下張望,繼而不由自主的向身邊健康的村民看去。其他村民都有所警覺,漸漸退開。

此時皓月在天,青白色月光將大地照得一片慘淡。那十來個傷者聚在一處,臉上神色集聚變化,從恐懼,痛心,絕望,逐漸透出一種妖異的狂態。

那都事皺起眉頭,突然大喝道:「這些人全都瘋了,我下令立刻格殺,立刻格殺!」

官兵們提着刀,卻你推我攘,都不敢上前。

雙方對峙片刻,傷者們突然一聲怪嘯,也不懼官兵手中刀斧,呼擁而上,無論村民還是官兵,只要抓着就一頓猛咬,哪怕下半身已被砍得血肉模糊也不肯鬆口。最為可怕的是,那些人一旦受傷,頓時加入了傷者的陣營,向同伴攻擊,有些人雖然不願加入其中,但形式所迫,哪容自保。只片刻間,城外幾百人幾乎個個都被咬傷。這一下變化迅雷不及掩耳,小晏正全力照顧千利紫石,無暇分心,而楊逸之卻一直猶豫着,似乎打不定主意是否應該出手。

那都事見情況不妙,一側身,裝作倒地,在自己手腕上重重咬了一口,然後舉著鮮血淋漓的手臂對眾人喊道:「大家住口!」

那都事積威日久,城外這些兵民心中都頗為忌憚。聽他這麼一喝,都慢慢止住了撕咬。

那都事看着自己滴落的鮮血,神色極度陰沉,道:「我們都已經受傷,就算再撕咬下去,也無論如何湊不夠七人之數,不如我們殺進城去,那裏邊健康人多,以一換七,也足夠了!」

那些傷者一陣廝打抓咬,已是精疲力盡,心力交瘁。聽到他這麼一說,大家又覺有了希望。面面相覷之下,剛才反目的親朋又漸漸坐到一處,一些人還點燃了火堆,商量著殺進城去的的辦法。

一人問道:「我們這裏不過三百來人。城內兵民大概三千有餘,是我們的十倍不止,又有弓箭把守,哪能說沖就沖得進去?」

都事冷冷一笑:「剛才那個殺蛟神的重犯從城牆上一躍而過,我們當然也可以。」

村民問道:「那人有妖術在身,我們怎麼行?」

都事似乎很不屑那些人的說法,道:「他有妖術,我們可以有機關。我剛才想過,若伐竹作幾座簡單的拋石機,將重傷之人拋入城內,尋機咬人。然後我們在這邊高呼『咬傷七人即可治病』的話,那些被咬傷的人必定人心惶惶,攻擊身旁的人。此刻,我們拋入的人只要不死,就可以趁亂打開城門放大家進去。」

村民疑惑的抬頭看去,火光月影之下,青黑的城牆顯得高大異常。村民道:「城牆少說也有一丈高,把人從拋石機上扔過去,只怕還沒有咬到別人,自己已經摔死了。」

那都事有些不耐煩,揮手道:「生死關頭,當然要有人作出犧牲,只要有一人恰好落在牆頭官兵的身上,大家都得救了,死幾個人又有何礙?」

村民七嘴八舌道:「那誰願意去?」言罷都把眼睛放到別人身上亂轉,心中默默禱告千萬不要選到自己。

那都事冷笑道:「現在是由不得大家了。來人啊……」他一呼之下,以前那些舊部又重新拿起兵刃,站了出來,那都事似乎很是滿意自己的領導能力,頷首一笑,而後深吸一口氣,高聲道:「所有村民在本座督押下抽生死簽,若有不從,立刻斬首!」

第十四章、將軍鸞台接紫雲

說是拋石機,不過是在城牆下的一塊岩石上放了一根粗略粗的槓桿。一端站着被抽中的村民,另一端並排站着三個身材魁梧的官兵。

第一個被抽中的村民站在槓桿一頭,低頭往腳下望去,只覺腳下顫顫巍巍,頭暈目眩,哪裏還站立得住。他身子一矮,正要滑下來,兩柄鋼刀立刻架到了他脖子上。村民立刻哭道:「饒了我吧,我寧願在城外等死,我老婆病得很重,這裏兩個孩子只靠我照顧……」

那都事看着他不住哭喊,手上一沉,那村民的脖子上立刻多了一道血痕,那村民的哭聲宛如被強行噎在了喉嚨里一般。那都事陰**:「大丈夫死則死耳,哭哭啼啼的作甚?何況是生是死,還是個未知之數。你既然也有家小,更要想到若是打開了城門,大家都有了活命的希望,為了大家,個人總要作出點犧牲……」他刷的收回刀,向著渾身顫抖的村民一拱手,冷笑道:「這一禮,算是下官為英雄送行,保重!」他話音甫落,向那三個官差使了個眼色,三人齊齊往上一躍。只聽轟的一聲,他們腳下的那竹桿立刻裂開了數道深隙,那一端的村民大聲慘叫中,如斷線的風箏一般,被遠遠拋了出去。

下面的村民也是驚呼連聲,只見那村民的身體在空中一折,宛如一塊石頭,沉沉的向城頭砸下來。只聽「喀嚓」幾聲碎響,那人的身體沉沉撞在城頭的磚石上,只撞的磚石都塌了幾塊,粉塵飛揚,而他自己從口中標出一股鮮血,還沒來得及慘叫就已經沒了聲息,身體在城頭一頓,便向地下滾落。

下邊的人有的已經不忍再看,捂住了臉,他的家屬親友更是痛哭出聲。突然有人驚呼道:「呀,他還沒死!」

眾人抬頭看去,只見那人的身體正好被衣角掛在了城頭的一塊斷磚上。那人原本並未氣絕,被這勁力攔腰一擔,又醒轉過來,只是似乎全身的骨骼都已斷裂,宛如一灘爛泥般掛在城頭宛轉哀嚎。

「成功了!」那都事臉上露出一片喜色,他向那人高喊道:「爬上去,爬上去!」

那人身子哪裏還能動彈,只得將頭顱在空中不住亂轉,那人滿臉鮮血,五官都因劇痛而扭曲,身子宛如孤葉在空中蕩來蕩去,看上去真是恐怖之極。

正在這時,城頭倏的冒出了一隊守兵,他們也不答話,手起刀落,如切瓜剖豆般向那人砍去。可憐那人的頭手軀幹立刻被砍作數斷,紛紛揚揚的向城下滾落,而中間那截殘軀還穩穩掛在城頭,宛如一面血肉旗幟,在夜風中飄蕩。

一股濃重的血腥之氣就瀰漫在城牆上空,連牆頭上方那道冷冷殘月也似被染得微紅。

那都事破口大罵,一時也顧不得其他,用刀指著另一個抽中的村民,讓他爬上槓桿。那村民早就嚇成一灘,躺在地上無論如何踢打也不肯起來。

相思不忍再看,回頭向楊逸之、小晏道:「事已至此,你們真的無動於衷?還不出手阻止?」她一回頭,就看到小晏閉目盤膝而坐,周圍的夜色都被一道渾圓的紫氣隔開,淡淡紫煙便從他身後逸出,似乎正在極力封印千利紫石的傷口。然而他臉上毫無血色,似乎真氣運轉仍不能如意。

相思心中一愴,道:「殿下身體尚未復原,更要為千利姑娘療傷,的確無暇出手,但是楊盟主你呢?」她語氣雖然強硬,但清泠的眸子在夜幕中瑩若星辰,卻滿是期待哀求之意。

楊逸之嘆息一聲,道:「相思姑娘,這曼荼羅陣之意你還沒有看透么?」

相思答道:「我是看不透楊盟主的心意。」

說者雖然無心,但這句話竟讓楊逸之長久無言以對。

「我的心意?」他自嘲的一笑,卻將目光挪開。

相思渾然無覺,追問道:「是你,難道你沒有一點憐憫之心?」

楊逸之注視了相思片刻,嘴角浮起一絲無可奈何的笑意,將目光移向遠方,道:「自入陣以來,惡事不斷,而共同之處就是我們的有為之心。」

相思道:「何謂有為?」

楊逸之道:「我們越想改變曼荼羅陣中之事,結果卻越引得事情更加惡化,而且一切的事件,都由我們自身的每一種情緒引動。我想,這正是曼荼羅陣的用意所在。」

相思怔了怔,抬頭道:「可是我們已經走出了曼荼羅陣,這裏是朝廷雲南省頊魍縣。」

楊逸之搖了搖頭:「頊魍治縣,正是虛妄之縣——我們還在陣中。」

相思訝然無語,過了良久,才道:「這樣說來我們只能任由他們屠戮殘害村民了?」

楊逸之道:「曼荼羅陣亦幻亦真,亦虛亦實,我也不能完全領悟其中奧義,現在唯一能作的,就是靜觀其變。」

「進去了!」城牆下的村民突然高聲歡呼,牆頭上卻是一片騷亂,慘叫連連。幾個守兵廝打間宛如碎石一般從牆頭跌落。村民在這邊執着火把齊聲大喊「日出前咬傷七人就能痊癒!」「快放我們進去!」「打開城門!」熊熊火光之下,村民們病態的臉色都顯出一股妖異的紅光。

又過了一會,村民們的喊聲小了下去,城內的騷亂也漸漸平息。村民們的心情又沉重起來,也不知那邊發生了什麼。

城頭上突然探出一雙鮮血淋漓的手,接着一個人趴着牆頭站起身來,隱約可以認出正是那個守軍頭領。他批發浴血,滿臉凶光,似乎在剛才的混亂中已經受傷。

都事仰面高喊道:「我們都是同道中人,趕快放我們進去!」

那頭領嘶啞著聲音道:「放你們進去?我們有今日全拜你們所賜!何況放了你們,還要和我們搶治病的葯人,現在離日出的時候已經不遠,我們要進城去找葯人治病,而你們這樣狼心狗肺的東西只配在城外等死!」他言罷,猛一揮手,一具被剁得毫無人形的屍體骨碌碌滾落下來,雖然看不清面目,但大家都猜到就是剛才那個拋入城中的村民。

眾人心中一凜,只聽腳步之聲漸遠,似乎那群守軍棄了城門向城中而去。那都事氣急敗壞,指著城門一頓臭罵,其他村民知道獲救無望,紛紛坐在地上呼天搶地,痛哭不止。

那都事突然止了罵,轉身喝道:「都給我閉嘴!現在城門雖然關着,但城頭箭卻已經沒了,區區一扇門板豈能擋得住我們!來人,給我撞!」

他一呼之下,大家頓覺有了救命稻草,瘋狂般的沖了過去,肩頂頭撞,後邊的更是無頭無腦,照着前面人的身體一頓亂推,眾人山呼海涌,撞得城門嘎吱亂搖。

小小偏僻郡縣,又非金城湯池,哪裏禁得住幾百人這般亂頂亂撞。只十餘下功夫,就被撞出了一條大縫,都事又帶領手下官兵刀斧齊上,一陣猛砍,頓時開出個一人高的大洞。村民們你擁我擠,沖了過去,可憐一些老弱還不待病發,就被踩踏成了肉泥。

城內一片死寂,燈火黯淡,哪裏像有人煙的樣子。

眾村民好不容易拚死進了城中,卻半個人影子也沒看到。加上這時毒血攻心,眾人狂性觸發,皆是爪牙俱張,面露猙獰,向四周亂望亂嗅,欲要找人咬食。

都事一指南方,冷笑道:「剛才那些人往城中祭天塔方向去了,縣尹和城內村民必定躲在那裏!」

祭天塔是城內居民每年除夕,祭祀諸神的地方。說是塔,實為一方高台,地面到台頂有十餘丈高,只一道極窄的階梯可通,台頂呈正圓之型,平整廣闊,可容納兩千餘人。四方圍牆巍峨,沿邊分佈着九處哨塔,內儲弓箭糧食,易守難攻,的確是危難之時最佳藏身之處。那都事平日執掌全縣軍務,這些哪能不知。

那些村民此刻毒血攻心,神智已亂,心中無非咬食生人一念,哪裏還有別的主意,自然是唯都事馬首是瞻。片刻間,一行人浩浩蕩蕩,向著祭天塔而去。

楊逸之等人亦尾隨都事一行來到祭天塔下。

只見一座十丈高台巍峨聳立,台頂一根合抱粗的石柱,又高十丈,直刺入茫茫夜空,柱頂棲著一隻碩大的青銅飛鳳,高踞群星之中,作狀仰天長鳴。柱身「通天柱」三個隸書大字在星光下青光粼粼。台柱相加二十丈有餘,通體石質,恢弘異常。休說在這等瘴毒蠻荒之地,就算放到中原都會,也堪稱一時奇觀。

台上火光熊熊,呼喊聲不斷。天台上的守兵正從台頂哨崗處往下拋滾石。台下那群本來守衛城牆的弓箭手正在頭領的命令下向台上放箭。由於天台太高,羽箭能射到台上圍牆之內的不到一半,而那些滾石卻毫不留情,幾下就將弓箭手的隊列砸了個七零八落。那頭領手足都已受傷,一面破口大罵,一面親自搶過弓箭往上亂射。

都事見狀哈哈大笑,直迎了上去。頭領猛地轉過身,漆黑的箭尖正對準都事的胸前,怒目道:「你敢戲弄我?」

都事笑意不減,伸手輕輕擋住箭尖,道:「大人不要誤會。大人也看到了,敵人有地利之勢,武備強勁,不是那麼容易制服的,唯今之際,只有你我二人聯手,將高台上的村民一個個趕下來。」

那頭領猶疑的看了他一會,道:「你有什麼辦法?」

都事笑道:「大人附耳過來。」

頭領警覺的往後退了兩步。

都事大笑道:「你我都已受傷,難道還怕我趁機咬大人的耳朵?」

那頭領猶豫片刻,終於將手中弓箭放下,湊過頭去,道:「快說!」

都事頷首微笑,低頭作出耳語的樣子,伸出右手往那頭領肩上輕輕拍了幾拍。他的手勢突然一變,五指正落到頭領的頸椎骨上,手腕用力一翻,已將頭領的身體生生扭過來。

那頭領反應過來,已然中計,暴怒之下欲要掙扎,無奈穴道被制,動彈不得,只有張口大罵,將都事祖宗十八代都問候個遍。

這一下變化兔起鳩落,那群弓箭手大驚之下,竟不知如何是好。正在此刻,都事輕一揮手,手下兵士呼喝一聲,揮刀向弓箭手撲來。都事的親兵本來個個心狠手辣,如狼似虎,何況弓箭手一旦被近了身,就只有任人宰割。只片刻功夫,剛才那群甲胄鮮明的弓箭手就被屠戮了個乾淨。那頭領親眼見其慘狀又無可奈何,更是狂罵不止。

都事見台下的人已殺盡,陰惻惻的在那頭領背後一笑:「圍攻祭天塔是冒犯神明的事,只好用你和你的手下祭旗了。」手上一緊,只聽骨骼一聲碎響,那頭領頭頸之間的皮肉筋骨竟然被他生生分開,頭顱骨碌一聲跌在塵土之中,鮮血撲在塵土中,足有丈余遠。

都事一手擰著無頭屍體,一手奪過屍身手中弓箭,仰面對台上喊道:「你們已經無路可逃,若乖乖走下來作葯人還可以留個全屍,否則下場就和此人一樣!」

台上一陣驚呼。圍牆上火光大盛,一群官兵護擁著一個中年文官來到牆邊,那中年文官峨冠博帶,長須飄灑,站在城頭向下沉聲道:「李安仁,你家歷代深受聖恩,本官平日也待你不薄,想不到此刻你居然鼓動愚民帶頭造反,天理良心何在?」

李都事冷冷一笑,道:「縣尹大人,如今瘟疫當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這些天理良心,大人還是收起來的好。」

縣尹道:「虧你也曾受聖人教化,居然相信咬人治病的無稽之談!古往今來,從未聽說能靠傳病給旁人可以治病的。彼此撕咬,除了多造罪孽之外還有什麼好處?說是以一對七,實際多半咬足了七人卻又被其他人咬傷,於是要再找七人,如此往複,永無止境,最後只能同歸於盡,一人也不能逃脫!李安仁,你平時雖心術不正,但卻狡詐多智,怎麼會受了這種謠言的蠱惑?」

李都事大笑道:「縣尹大人身在高處,當然侃侃而談,須知這些道理對於我們這群要死的人而言毫無用處,我只問大人一句話,是下來還是不下來?」

縣尹怒道:「李安仁,你不但喪心病狂,而且不知天高地厚,你以為憑你區區幾人,真能攻破天塔?」

李都事惻惻獰笑,將手中屍體拋開,伸手從旁人手中奪過一支火把,搭上長弓,倏的一箭向縣尹射去。那火把雖然沉重,但來勢比剛才的羽箭更快,瞬間已經到了縣尹眼前。

縣尹身旁侍衛大喝道:「大人小心!」也顧不得冒犯,將縣尹的身體往下一按,兩人一起趴到了地上,火把攜著破空之聲,從兩人頭頂擦過,落在台頂上。

李都事雖然一擊不中,卻絲毫不見喪氣之意,反而笑得更加猖狂。原來台頂本為祭祀之用,常年在地面上堆積著一層厚厚的苞茅,台頂風吹日晒,苞茅早已干透,一見火,頓時熊熊燃燒起來。

縣尹大驚之下,立刻下令滅火。台上村民七手八腳,好久才勉強將火撲住,但青煙仍裊裊不息,一經夜風,隨時可能復燃,眾人心情都變得極為沉重。這些苞茅年年累積,已有半人厚,就算現在立刻往台下拋棄,也是來不及了。李安仁久參縣內機要,這些情況了如指掌。他射入一支小小的火把,台上幾乎就不能控制,若萬箭其發,這天台只怕立刻就要變成火海,村民高居天台上,更如瓮中之鱉,無處逃生。

李都事揮揮手中長弓,命令手下人都以火把為箭,虛然相對。他一面狂笑,一面伸出五指倒數。澄碧的月光將他漸露狂態的臉照得陰晴不定,眾人的心也在這一聲聲倒數中越沉越深。

相思突然回過頭,注視着楊逸之道:「楊盟主,你說的雖然有道理。但是我決不能眼睜睜看着數千人被活活燒死在台上,就算明知是幻陣,就算會觸動更大的凶機,也不能坐視不理。」

楊逸之點點頭,道:「好,那我們一起到台上去。」

相思驚喜的道:「你同意了?」

楊逸之默默看着她因喜悅而紅暈飛起的臉頰,她此刻的眼神有些固執,有些衝動,但卻也如此純凈,宛如一個初涉人世的孩子。在曼荼羅陣中,正是她一次次觸動更兇險的殺機,但沒有人責怪於她——至少楊逸之不會。

她永遠只憑着自己最本心的善良行動,從來不會去計算得失成敗、最大的收益,但這絕不因為她幼稚、沒有思想,而是正因為,她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堅持——每個人都是最珍貴的。善意,本來就不需計算,也不能計算。

楊逸之望着她,心中湧起一陣難以言說的情感,他輕嘆一聲,道:「曼荼羅陣中,本來就無對錯可言,救是執,不救也是執。」

「那……殿下……」相思轉身看着小晏。他氣色已略為恢復,懷中千利紫石也陷入了沉睡。小晏對相思淡然笑道:「雖然勞頓,但還能勉強帶着紫石上得這座石台。」

這時,李都事已經倒數到了「一」,幾人相視片刻,身形躍起,幾次起落,已宛如數道星光在暮色中一亮,輕輕到了台上。幾乎在同時,聽得李都事一聲暴喝:「放箭!」

一時火光亂飛,宛如流星。楊逸之輕輕推開相思,揮手間,一道光幕從掌心張開,將數十支飛落的火把彈落。火光紛紛揚揚,墜落到暗黑的高台下。

那縣尹見來了救星,臉上露出一絲喜色:「多謝幾位大俠相助。」還不待幾人答話,那縣尹轉過身,臉色倏的一沉,對台上的守軍道:「立刻放箭,放滾石!」

那些守軍豈敢怠慢,一時間弓箭滾石亂落如雨,向台下諸人砸去。李都事見半路殺出幾個程咬金,不禁又驚又怒,一面後退,一面命令手下兵士就地尋找掩護。只苦了那些手無寸鐵,來不及躲閃的百姓,被砸得頭破血流,慘叫不斷。

相思皺了皺眉頭,正想求縣尹手下留情,李都事已循着滾石落地的間隙,讓手下繞着天台分散站立,尋機向台上放火箭,這樣既能分散楊逸之的注意,也更易躲避滾石。如此幾番來回,雖然在楊逸之和小晏的聯手阻擋下,火箭沒有一支能夠落到台上,但天台上的滾石弓箭已快要告罄。而李都事手下的原料卻是源源不斷,又催逼幾隊村民就近砍伐竹竿,更從附近民居中搜羅出幾大桶松油膏脂,就地制箭,弓箭手也分為兩對,一隊圍射,另一隊則退後休息,似乎要故意等到天台上的人體力不支。而那些村民也面露狂態,循着唯一階梯往上攀爬,前仆後繼,絲毫不懼上面的刀斧阻擋。

又過了近一個時辰,相思怕楊逸之過分勞累,於是也起身幫忙抵擋空中的火箭。其實她出手之間,往往將楊逸之張在台頂上空的光幕打亂,楊逸之反而要花出更多的心力隨時彌補,然而她一片真心,楊逸之也不願拂其美意。

就這樣火光燎天,喊聲動地,縣尹和李都事更是殺紅了眼,恨不得把對方從十丈開外直拽下來,食皮寢肉,正在難解難分之時,突然眾人頭頂通天柱上傳來一聲暴喝:「都給我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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