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去

離去

()日色漸暮的時候,年氏才悠悠醒來,臉色依舊白得似乎透明一般,虛弱地對我笑笑,想要起身請安,我連忙壓好她的身子不讓她動,握住她柔軟的小手說:「妹妹別動,好好養著身子,聽太醫的話,按時吃藥,別為旁的事憂心,也莫讓皇上為妹妹擔心。」

一抹凄楚迅速地映入年氏的眼底,她苦笑下對我說:「皇後娘娘別說笑了,如今皇上怕是早把臣妾忘了。」

我更緊地抓住她的說:「不會的,妹妹,皇上是個重情重義的人,怎麼會把妹妹忘了呢,只是最近朝堂上的事情太多,才沒得着空來看看妹妹的,怕是一會兒忙過了就會過來。」

年氏剛搖了搖頭要說話,外邊有人傳稟皇上駕到,不多時一身龍袍的胤禛便走了進來,我蹲身行禮,年氏也探身要起床,胤禛趕緊過去扶住她,拉着她躺好。

年氏蒼白的臉上終於現出了些許紅暈,眼裏明明含着淚,卻努力地笑望着胤禛,胤禛也拉過她的手握在了手裏,柔聲問著:「朕聽說,你今兒個嘔了血,這會兒可舒服點?」

「回皇上,臣妾已經好多了,臣妾身子骨不爭氣,讓皇上勞心了。」

「可吃過葯了?」

「還沒,正在熬著呢。」

「朕那邊還有許多奏摺沒有批完,一會兒葯好了,朕看着你喝完還要走,今天不能陪你了。」

「皇上忙國事要緊,臣妾一會兒自己喝葯就好。」

胤禛堅持地搖搖頭,坐在床邊等著奴才端葯上來,看着年氏喝完才與我一起出了翊坤宮的大門,沒有上他的龍輦,而是捉着我的手一起散步,讓奴才們都跟在後邊。

天色已經昏暗了下來,胤禛拉着我也不說話,走得極慢,忍不住問他:「不是還有許多奏摺沒有看完,怎麼還有閑情散步?」

深吸了口氣,胤禛也並不看我,仍是保持着原來的步履速度前行着,低沉地聲音有些壓抑地說:「顏兒,這輩子,我最對不起的人也許就是年氏了。當初府里的其他女人都是皇阿瑪和皇額娘塞給我的,我雖她們沒有什麼情意,卻也算帶她們不薄。而你是我找皇阿瑪要的,卻也是我真心相愛的,雖然這許多年我並沒有做到許你的一切,可是卻心裏始終只裝着你一個。」說完看看我,幽黑的眸子裏閃著深情和憂傷,對我蒼涼地笑笑,又接着說。

「可是年氏也是我要來的,卻和情意無關,初時便對她存了利用的心,後來因為她待我一心一意,我曾以為自己也動心於她,最後卻發現不過是一時不明所以的迷惑,其實是在她身上找到了自己和你年輕時的影子,何嘗不也是一種利用。可是,現在,我卻什麼也給不了她。她哥哥立了大功之後就目空一切,我就算念昔日情意不想深究於他,可如今卻也不能這麼縱容下去,否則對朝綱不利。如今我倒是愈發不敢去見年氏,她若萬一開口為兄長求情,我又怎麼去應付?就算她不開口,我若懲治了她的兄長,我又怎麼面對於她。」

「顏兒,我是不是一個太過無恥的人,居然利用一個女人來達到自己的目的,我與年羹堯之間雖說也是利用,但這利用是彼此的,可是,年氏,她只是個心無雜念只想獲得我在意的女子。我不能給予她同樣的感情也就罷了,卻還么可惡的利用了她,每次想到此處,我都深深鄙視自己,顏兒,你會不會因此而瞧不起我?」

聽着胤禛的話,我心裏酸酸的,這樣的一個時代,這樣的一個環境,尤其是在皇家,女人似乎生來就該是被利用的,哪一個嫁進皇家的女子,不是因為她身後的勢力被帝王看重。即便是我,若我並不姓那拉,而只是個漢族普通人家的女孩兒,當初胤禛該是怎麼求,康熙也不會允了他娶我。即便是勉強應了,我也不過就是個侍妾的身份,那麼誰又不是被利用的呢?

我該怪胤禛利用了年氏嗎,我會怪胤禛利用了年氏嗎?想了半天我卻絲毫沒有答案,我該是不會怪他的,可是此時心頭這重重的壓抑又是為了什麼?我的沉默讓胤禛似乎愈發的自責,無意識地攥着我的手越來越緊,我吃痛地想要抽出手,胤禛卻一臉驚惶地猛然抱住了我:「顏兒,別怪我,別瞧不起我,別離開我。」

一連串的話,胤禛說的又快又急,我心裏更加難過,面前的胤禛與我說這些話,更像是教徒在神父面前懺悔以求救贖。我也回擁住他,摩挲着他脊背輕柔地哄着他:「胤禛,我沒有要離開你,只是你剛才抓疼我了。我更沒有瞧不起你,而且,我想年妹妹也是不會怪你的,若要她重新選,她也一定會選擇被你利用,因為至少這樣她還能曾經擁有過你。」

「是嗎?顏兒,年氏真的不會怪我?你真的不會為此瞧不起我?」

「不會的,胤禛,你只要日後有了空閑多陪陪年妹妹就好,太醫今天說,她的日子可能也已經不多了。你若不想負她,就給她最後一點溫情和體面。」

「嗯。」胤禛應着,搭在我肩膀上的頭用力點了點,我們就這麼沉默著擁抱良久,心裏都有無法宣洩的壓抑。身後一陣悉索聲傳來,我這才忽然想起後邊還跟着一大票的奴才,趕緊要拉胤禛起來,他卻賴賴的不動,我在他耳邊低喊:「胤禛,後邊還有一大幫下人看着呢。」

胤禛似乎心情一下子好了一點,仍抱着我,卻抬起頭來眼裏帶着絲絲笑意地看着我:「皇帝抱着他的皇后是原本就天經地義,怕什麼被看見。」

「你也知道你是皇帝,下人們跟前也不保持點威風。」

他輕嗤出聲,「愛老婆的皇帝難道就沒有威風?」

我不願和他繼續扯下去,只是在他懷裏輕扭著,想要出來,他越發賴皮得一臉有趣地看着我,卻就是不鬆手,無奈只好對他說:「別鬧了,我餓了,晚膳還沒有用過呢。」

他聽了皺皺眉,果然鬆開了手,招呼跟在身後的太監過來說:「馬上去御膳房,準備晚膳在養心殿。」

回頭又拉起我的手,繼續走:「顏兒,你胃還沒有徹底的好,千萬可記得飲食得規律,我這些日子忙得忘了看着你,你是不是又常常不好好吃飯。」

斜睨他一眼:「我天天吃的可好呢,今天要不是你搗亂,我也早就吃上飯了。」

胤禛輕輕地笑着,飛快地在我頰上印上一吻,又沒事人似的接着往前走去。我老臉一陣發熱,也是一把年紀的人了,卻這麼大庭廣眾之下表演親熱,我實在有點不好意思。可似乎胤禛正是因為我臉上掛不住,才如此逗我。心中嘆口氣,胤禛啊,也是近五十歲的人了,孩子氣起來仍是如此的孩子氣,可是我還真的是如此喜愛這個一把年紀的孩子。

那日之後,胤禛果然時常去看望年氏,年氏的身子卻始終沒有太大起色,前一天或許剛好些,勉強可以下地行走,第二日卻就又毫無精神。連胤禛的陪伴,都無法讓她再次找回生命的熱情,我猜她的日子或許真的是不多了。

深秋再臨的時候,年氏已經時常神志不清,胤禛為了哄着她開心,封了皇貴妃的封號給她,受封那一日,年氏果然清醒了些。久未見到光彩的眼睛裏,現出了讓人心醉的明媚。就在我以為這次的喜事或許能讓她再好起來些時日的時候,她卻旋即又萎頓了下去。太醫說,不過是這一兩日的事情了。

胤禛每天都抽空過來幾次,年氏時睡時醒,醒時看到胤禛就會揚起笑臉,綻放着她最後的美麗。

臨走的那一日,年氏忽然緊緊地抓住我,氣息微弱地說:「姐姐,這輩子我最羨慕的便是你,不是羨慕你是爺的嫡福晉,只是羨慕你是爺心頭唯一的女人。」

她似乎已經忘了此時胤禛已經做了皇帝,還是用曾經在雍親王府時的語氣對我說着,她的眼神越來越渙散,聲音也愈發輕不可聞:「姐姐,爺總是看着我,忽然就走神,有時卻又喊出姐姐的名字,我總想着,只要有一日,爺喊我名字的時候,有喊姐姐時一半的情意,我便也知足了。」

我的眼淚汩汩而下,急切地對她說,「你等著,我這就去找爺來,讓爺喊你的名字給你聽,你等著。」

她溫柔地笑着說:「好,我等著爺。」

催著車輿儘可能快的到了養心殿,我也顧不得太多禮儀,一路沖了進去,抓起胤禛就往外走,嘴裏喊著:「快些,年妹妹就要不行了,撐著見你最後一面呢。」

屋子裏似乎有十三,還有另外幾個大臣,目瞪口呆地看着我這個一向端莊的皇后,如今這麼倉皇失儀地帶走了他們的皇上。

我與胤禛最快速度地跑回翊坤宮,走到門外,已經聽到宮內的哭聲一片,我心裏一陣冰涼,終究還是晚了一步,這個心中單純到只懂得愛的女人,已經等不及她的愛人來見她最後一面。我和胤禛走進宮裏,他呆愣愣地看着躺在床上已經無一絲生氣的年妃,良久,忽然撲過去抱起那已經瘦弱不堪的身軀,身子一陣戰慄。我頹自站在一旁,任眼淚無聲地滑落。

這個我憐惜過,羨慕過,嫉妒過又同情過的女人,就這樣走完了她短暫的人生,此時她是否還能看到這個她愛了一輩子的男人,正在抱着她的身子傷痛,如果看到是否會得到一絲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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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何橋上等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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