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7 第七十六章 袁尚
當袁尚升帳時,城中世家大族的確是出席了的。
袁紹尚在時,他們或是家中的兄弟子侄在河北各地是有官職的,家族也有私兵在冀州各地,集結起來雖無袁紹當年的威風,但仍然是一支不可小覷的力量,足有數萬人之眾。
這樣一支兵馬進可擊破曹操,退可援助鄴城,是袁紹留給袁尚最寶貴的遺產之一。
袁尚坐在帥案后,昂首挺胸地望着下首處一個個戎裝而來的將軍們。
他們同樣也在打量他。
青年袁尚已經逐漸有了其父的模樣,高大挺拔,容貌比他更加英俊,金鈎玉帶打扮一番后,光彩幾乎能照亮整座中軍帳。他們看到他這幅模樣,心裏就覺得袁公將他當做珍寶來寵愛是很正常的事。
小兒子嘛,偏疼些,世人常情,可將偌大的家業交到他手裏,廢了長幼之道,這就不對勁了。
他那樣英挺漂亮,器宇軒昂,但世家看到的仍舊只是一個小孩子。
「曹賊仰賴我父才得兗州,其人反覆輕狡,我父憐他舊友,我亦數番寬仁,卻不料他降而復叛,是世上最無信義之人!」袁尚抑揚頓挫道,「我今欲提三尺劍,先誅曹賊,后拒劉備,請諸公為我謀!」
當初袁紹在時,不管主公說什麼,下面都會立刻跳出兩個不同意見的人開始嘰嘰喳喳,而後所有人都開始各站立場,整個中軍帳像一鍋沸騰的開水,吵得袁紹每每頭疼不已,回到后宅便同自己的妻兒訴苦。
年輕的袁尚聽過後,心中還很是嘲笑了一番,心想他日自己成了主公,必不會重蹈父親的覆轍。
現在他終於坐在了這個位置上,下首處卻是寂靜一片。
那些人互相用目光試探交流,卻誰也不看他一眼。
「諸公有何見解?」袁尚有些不安,又問了一遍。
「主公當真要……」
「若不能擊退外賊!」袁尚的聲音突然拔高,「來日我有何面目與我父黃泉相見耶!」
青年統帥憤怒而高亢的聲音引得周圍的銅器像是發出了嗡嗡的共鳴。
於是整座中軍帳更靜了。
片刻之後,有人終於開口:
「主公若欲興兵,我等當出城集結部曲,追隨主公。」
「不錯!」
「我等也當修整戈矛,以壯主公聲勢!」
第一人開了口,又有接二連三的聲音應和。
他們的臉飽滿且紅潤,在一波結一波的聲浪中顯現出自信而篤定的態度,這許多張臉湊在一起,臉上微微的油光像是也湊在了一起,空氣里就瀰漫着水紋一樣的光彩,從四面八方向著袁尚而來。
「就這麼定了。」他很自信地起身。
下首處文武齊齊行禮,而後魚貫而出。
「逢公求見主公。」侍從小聲說。
帳中人走光了,只剩袁尚,他自地圖上抬起頭時,恰好逢紀緩緩走到他面前,躬身行了一禮。
「逢公更有何事?」
「公子恐為眾人所誤,」這個身材矮小的中年謀士這麼說了一句,「在下不忍,因此前來勸告公子。」
這個稱謂很不對勁,令袁尚皺起眉頭,聲音里也帶了一絲不善,「眾人如何誤我?」
「他們不會為公子出兵。」
「逢公慎言!」
逢紀站在他面前,揚起下巴,平淡又冰冷地望着他,那目光里不帶一絲尊敬,分明是將他當做黃口小兒打量。這目光令袁尚的頭皮忽然繃緊,他甚至下意識去摸席子上的佩劍。
「爾究竟何意?!」
「公子年紀尚輕,卻不知人各為己,今日所謂點兵前來襄助之語,只為欺瞞公子,」逢紀風輕雲淡地說道,「少不得一時三刻,他們不是投奔劉備,便是去投曹操了。」
這話荒唐得讓袁尚出離了驚怒,完全愣在了那裏。
這種困境,劉表在襄陽曾經遭遇過一次。
當敵人的實力太過強大,手下達成了另一個方向的共識和默契,就會「齊心協力」,將老闆瞞在夢中,待老闆舉杯準備復刻一個鴻門宴時,看到周圍一片躲閃目光,才知大勢已去。
劉表雖已年邁昏聵,到底是個狡猾狡猾的老狐狸,一朝驚醒,立刻就能估量自己的處境安危,並且手段柔和地同劉備達成和解,不求列土封疆,轉而只求為自家兒孫謀一個鐵飯碗。
袁尚雖然沒有劉表的手段,更沒有他對自身實力處境清醒的認知,卻還有人在這場意義已經不大的戰爭開始前跑過來提個醒。
但帥案后的年輕統帥突然掀翻了那張案幾!
「河北無人念我父恩義耶?!」他咆哮道,「鼠輩安敢欺我至此!」
「若非感念袁公恩義,」逢紀說道,「公子今當肉袒牽羊以迎劉備矣!」
有僕役過來,將中軍帳又收拾了一番,被墨水弄髒的席子撤掉,香爐里還要再添一把香料,蓋住墨汁的氣味,炭盆端了一個新的來,隱隱的紅光流動,熱氣烘得中軍帳暖融融的。
哦對,尤其是案几上要重新佈置,公子慣用的筆墨紙硯,以及他很喜歡的某種竹簡,都小心翼翼地重新擺放好。
自從青州有了紙,各地漸漸都在用這種便宜的東西書寫了,袁尚卻很喜歡某種益州出產的竹子,外皮如翠玉,內里似羊脂,裁製成竹簡后溫潤美麗,很適合拿來寫點東西玩。
他喜歡這個,父親就替他尋了來,袁尚平日裏每每看到它,都覺得心裏暖暖的,像是看到了父親一般。
但他此時拿起那美麗的小玩意兒,靜了很久。
直到第二日晨起,有偏將匆匆入帳,驚覺主公一夜不曾安寢。
「主公,各營兵馬尚未完備,城中只有……」
「已是不能完備了。」袁尚突然開口。
偏將愣愣地看着他,瞠目結舌,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領兩千兵馬出城便是,」袁尚又說道,「咱們去打邯鄲,還有,替孤請友若先生前來。」
他與荀諶似乎已經沒什麼需要說的了,因為那些話荀諶已經勸盡了。
打仗沒有亡羊補牢的道理,他不曾在河北世家期待的時候領兵出征,給他們看一看自己的決斷與魄力,現在眾人準備各奔前程,他錯過了,就是錯過了。
但這個年輕漂亮的統帥騎在馬上,向著城外緩緩而去時,他心裏突然想起了父親曾經講過的,光輝燦爛的故事。
那些故事似乎漸漸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當袁尚領着二千兵卒出城,去打這一場堪稱可笑的仗時,邯鄲的守將已經準備多時了。
這是曹操最後的壁壘,原本只有數百老卒,勉強住在這個蕭條而破落的小城裏。但在連續打贏幾場勝仗,尤其收編秦胡后,氣象已與原來很不相同了。
一座接一座的營帳連綿,中間有溝壑,有拒馬,外圍有箭塔,有游騎,將這座並不高峻的土城圍在其中。只要看一看那些井然有序的士兵,看一看獵獵作響的旗幟,即使是路過的旅人也會被他凜凜之威震懾到。
有了這樣一位主人,誰也不會將邯鄲看做無足輕重的土城,就像陸廉號稱在四處抓賊,穿梭在一座接一座的殘破土城間,時不時被絮絮叨叨的小吏和吵吵嚷嚷的百姓追着跑,連兵馬都分散在各城,全然不成個樣子,但誰也不會輕視了她。
全河北的世家豪強,諸侯賊寇各懷心思,都知道陸廉在哪裏,在做什麼,都知道她身邊沒有多少兵馬護衛,這般輕浮傲慢,似乎只要派一營的兵馬就夠擊破土城,斬了她的頭顱回來——但誰也不敢那樣去做。
所以當袁尚的旗幟隱隱出現在山丘舒展的陰影外,向著邯鄲而來時,就連已經做好備戰的幾個將軍也露出了輕蔑的神情:
他怎麼敢呢?
營中號角響起,有腳步聲匆匆忙忙,士兵們呼和著奔向武庫,甲兵著甲,馬兵取戈,步卒拿了刀盾在手中,掂量掂量,有條不紊地跟着隊率出營。
像是一股股溪流,緩緩匯聚成營前的軍陣。
于禁騎在馬上,眯着眼睛看了一會兒前方。
周圍有人也騎在馬上,嘻嘻哈哈。
「袁家的小公子終於敢出城了。」他們這樣說道。
「那樣漂亮的小公子,合該用綾羅金玉打扮起來,乖乖坐在車上,送去下邳呀!」
「坐在車上?」有人大聲道,「可要往手裏塞個團扇么!」
這幾個校尉參軍哈哈大笑起來。
「可不是!」他們嚷道,「雖不是婦人,但相去也不遠哪!」
他們這樣說的時候,于禁忽然沉聲制止,「爾等當慎重。」
「將軍,那不過是個黃口小兒,小人不要一營兵馬,只要五百,定捉他回城,以獻主公!」
「何必五百兵馬!三百就夠!」
「給我二百!二百!」
來者的確少得可憐。
誰能想到昔日二十萬兵馬南下的袁紹,今日子嗣竟然會領兩千兵馬出戰呢?
但那支兵馬的氣勢又令于禁感到在意起來!
沒錯!沒錯!袁尚只是個黃口小兒,可他排兵佈陣的氣勢卻一點不像那個躲在鄴城裏的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