獅子的尾巴

獅子的尾巴

慕子獅是在帶完最後一屆高三的時候辭職的。

換做是普通的男人,此時應該早就被催著結婚,催著生孩子,催著買房養老。

他父母早就去世了,那些親戚們這些年也不常走動了,自然樂的耳根子清凈,沒人在乎他。

這些年,一個人着實挺好的。

他背上了行囊,攤開了世界地圖,眼睛劃過五大洲,找到了下一個落腳點。

發源於明尼蘇達州北部地區艾塔斯卡湖,向南流入墨西哥灣,星羅棋佈的湖泊造就了這條密西西比河。

他站在突出的岩石上,聽着急湍的流水聲,縱使身上背着行李,心卻毫無負擔。

或許旅人從不該停下他的腳步,他的宿命,就是不停的流浪。

在飛機轉途時,他意識到,有很久,都沒有踏上故土了。

回到了自己的公寓,信件擠滿了收信箱,慕子獅看着那些署名官方的信件,在看過以後,就隨手丟棄在了一邊。

直到他看到熟悉的那兩個名字。

時間原來過得這麼快,他的學生們,也早到了結婚的年紀。

那一屆的學生,是讓他印象最深刻的。

從那以後,他再也沒見過兩個中考狀元每天為了名次吵得天昏地暗,再也沒見過那一幫優秀聰慧的學生們,聚在一起時,就幼稚的讓人哭笑不得。

也再沒遇見過讓他難以忘懷的人。

每送走一屆的學生,每收到一份來自學生的禮物,他就打心眼裏覺得自己配不上這些學生。

他不是個好老師。

縱使他能教出高考狀元,縱使他能尊重每一個學生的愛好,可這仍舊不能彌補他之前的過錯。

人在極度懷疑的時候,總會下意識的把過錯推到他人身上。

如果他的父母沒有發生那場意外……

如果他沒有對褚蔚不辭而別……

即使這些如果他清楚的知道是不可能發生的,他仍舊也會心存幻想的在夢裏將它們都一一實現。

父母剛去世那會兒,他辦好了喪事,回了學校,整日就躲在宿舍里借酒消愁。

酒越喝越多,愁卻越來越濃。

兒時,父母的嘮叨是一種折磨,他也曾恨過父母的自私和霸道。

人都是在失去后才知道珍惜的。

他抱着酒瓶,閉着眼睛,彷彿看到了父母的模樣。

嚴肅、刻板、從不理解他的想法,卻又那樣親切、慈祥,把他們能給的全都毫無保留的給了他。

他那樣愛他們,可卻在他們離開了之後才發覺。

父母的遺產繼承者,保險的受益人是他。

這筆錢就像是扎破他內心的最後一根針,鮮血淋漓,每當午夜夢回,左胸口的痛楚都令他無法安眠,愧疚和悔恨侵蝕着他身體的每一處。

為什麼,沒有在他們活着的時候,好好和他們談談心呢?

如果這些錢可以換回他們的命,那他願意窮苦一輩子。

慕子獅在大學時期參與過一項調查,如果用你至親的生命來換一筆符合社會價值觀念的巨額錢財,一千萬,甚至是一億,你願意嗎?

周圍那些弔兒郎當的同學們,看似愛財如命,每天都想着發財和暴富。

但全都勾選了「不願意」。

他那時候正處於最討厭父母的階段,也和他們一樣,不願意。

那種撕心裂肺的痛楚,原來真的可以逼死一個人。

他沒有力氣再去分多餘的情感給褚蔚了。

但他是那樣喜歡她,喜歡到甚至說不出分手兩個字。

喜歡到她跑到他的宿舍來,狠狠地扇了他好幾個巴掌,引得整層樓的人都過來圍觀,卻還是想緊緊地抱着她,跟她說一句對不起。

他悄悄走了。

就讓她恨吧,恨了,很快就會不喜歡了。

慕子獅知道自己辜負了褚蔚,所以再回到清河市的時候,他沒打算再進入一段新的感情。

可人世間的事情總是事與願違,他想要的從來不會來,他要不起的卻一個一個的接着闖進他的生活。

女孩泛著淚光的雙眼就那樣望着他。

老師,別告訴我爸爸,我不想讓他擔心我。

她受了這麼重的傷,怎麼可能不通知家長。

他沒有聽她的,叫來了她的爸爸。

她的爸爸有着普通的父親形象,在看到女兒受傷后,有些惱怒的指着她,低聲訓斥她怎麼不小心,下一秒卻又心疼的坐在床邊,問她有沒有事情,想不想喝雞湯。

慕子獅忽然就覺得心臟那裏一陣抽痛,心裏頭嘲笑自己,居然會嫉妒自己的學生。

他給她削蘋果的時候,順道問起了她的家庭情況。

女孩兒並沒有因為自己是單親家庭而感到扭捏和自卑,樂觀的告訴他,她只有爸爸一個親人了,所以要努力讀書,爭取考上一個好大學,等長大了賺好多的錢來報答爸爸的養育之恩。

十五歲的女孩兒都懂的道理,他在二十多歲,父母去世的那一年才領悟過來。

何其諷刺。

女孩兒又問他,老師你呢?

他將削好的蘋果遞給她,語氣溫和,我沒有爸爸媽媽了。

他花了好幾年,才接受的這個事實,讓敏感的女孩兒一下子紅了眼眶。

老師,對不起。

他剛想說沒事,就聽見女孩兒笑着說,老師想喝雞湯嗎?我讓我爸爸給你做。

這幾年風餐露宿,他都習慣了在馬路邊,混著風沙和塵土吃下白米飯和饢餅,早已忘了家中的雞湯是何滋味。

他能感受到女孩兒對自己的依賴,其實他又何嘗不是在依賴她,依賴在她身上所感受到的那股溫暖。

如果說自己是一束光,照亮了女孩兒的生命,不如說她才是那個散發熱源的太陽,讓他留戀無比。

從來沒覺得一個人孤單,是因為心中沒有牽掛。

有了牽掛,便能感受到這無垠宇宙間,獨自一個人活在世上,有多可悲。

縱使這份感情,從萌芽那一刻開始,就是錯的。

她還小,尚且能從這份師生戀情中,體會到那一絲絲的甜蜜。

可他是成年人,他無法說服自己,這樣荒唐的感情是甜蜜的。

他何曾不是在欺騙自己。

原本是想等到她畢業,再徹底向她袒露,卻還是沒有忍住。

這世上,最難掩藏的,就是破土而出的感情。

他一直是個自私的人,但凡他稍微為他人着想一點點,父母不會與他積怨頗深,褚蔚也不會被他傷透了心,小尾巴也不會和他一起承受着這一份捆着枷鎖的感情。

直到小尾巴的父親,彎下了身子,雙目晦澀的看着他。

慕子獅終於明白,他有多自私。

他對小尾巴而言,如父,如兄,照顧她,鼓勵她,是為了讓她迎接更光明的人生。

而如今他卻將這道光明奪走了。

於情於理,他這樣自私的人都是不配的。

眼前的這個背影佝僂的男人,用最委婉的方式請求他。

這才是愛,而他的卻不是。

他的愛,只會讓小尾巴在暴露在眾人的口舌之中,成為道德淪喪、無恥下賤的笑柄。

慕子獅一生中做過三件錯事。

第一件,對父母;第二件,對褚蔚;第三件,便是對小尾巴。

前兩件已經無可挽回,這生這世註定活在悔恨中。

第三件,還能懸崖勒馬。

縱使付清徐不能將小尾巴從懸崖邊拉回來,他相信,總有一個男人會帶着她離開這片懸崖。

找到另一處世外桃源。

這男人,一定不是他。

婚禮的現場,他看見了她。

頭髮長了,窈窕了,成熟了。

還好,她如他所想的那樣,健康平安的長大了。

這一刻,慕子獅覺得長大的不光是這幫學生們,也有他。

朝聖的時候,他每每在心裏頭許願,父母康健,幸福美滿這八個常人脫口而出的字,都不適用於他。

「願這世上的每一個人,都不會孤單。」

他這樣對着神明們許願。

虔誠的磕了頭,慕子獅撐著膝蓋站了起來。

「嗨,先生,你踩到我的頭巾了。」

他抬眸,眼前的女人正看着他笑。

她指了指他的腳下:「喏,這個紅色頭巾。」

風土塵沙中,雙眼明亮的女人,一頭黑髮被風吹的凌亂,她穿着簡單的夾克,背着大行囊,皮膚被晒成了健康的小麥色。

慕子獅撿起頭巾還給了她。

女人笑聲爽朗:「你也是一個人?」

沒有尾巴的獅子先生啊。

你終於,不再是一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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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年級第一我都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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