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涅槃》(六)

第七章《涅槃》(六)

這是一個無眠的夜晚。夜空中無窮無盡的煙火光華繽紛絢目,奪了星光的璀璨,也令皎潔的月光失色。

紅如梅,金如火,青如玉,紫如夢。

久寂的邊塞,也隱了碧血黃沙,褪了古道紅塵。太平盛世的第一個除夕,邊塞的熱鬧不亞於都城。

照例,阮紅袍為寨中兄弟們準備了豐盛的年夜飯。但這次,無論眾兄弟怎樣挽留她與大家共餐,她都笑着推辭了。

離開了熱鬧的大帳,她默默走回了自己帳中。揭開帳簾走進的那個轉身間,她臉上強裝出的笑意化為烏有。身心疲憊的倦容浮現在她憔悴容顏上。

她隱隱聽到帳外連雲山水的人們的歡呼鼎沸。遠遠近近喜慶的爆竹聲、不絕於耳的煙花綻放的轟鳴,還有寨中兄弟們酣暢的碰杯聲與爽朗笑聲。

昔日總會有一個英俊陽光的男子,在舉國歡慶的節日裏,和眾兄弟開懷暢飲。那個男子總是喝得最多,笑得最痛快,豪放得像統領山林的金豹。

可是這個除夕夜,他已不在這裏。

愛人啊,你不再回來了嗎。

阮紅袍仰起頭,望向帳頂掛着的那兩隻風鈴。

金色的鈴鐺,火紅的飄帶,在空中靜默著,紋絲不動。

儘管塞北的烈風是那樣肆虐,但這對金色的風鈴竟沒有分毫的響動,連那火紅的長長的飄帶,都似乎凍結在了時光的河流里,凝成艷紅的一抹冰瑩。

——風鈴唱歌的時候,我就回來了。

你這樣向我承諾。我本不相信這樣孩子氣的許諾會暗含着天意,但當我親眼目睹這對風鈴在朔風中依舊不肯響起時,我驀然發覺,這已是一個真實的傳說。

風鈴不會再唱歌了。你也不會再回來了。

當聽到新年的鐘聲敲響時,阮紅袍的淚,終於落了下來。

她不敢放聲大哭,因為怕攪了別人歡騰的興緻。她站在風鈴下,低微壓抑地抽泣。那愉悅的新年的鐘聲對於她這凄涼的啜泣無疑是一種諷刺。

篁中離恨淚已開出了晶瑩的花朵。愛人啊,淚花要開謝了,你也不再回來了①。

「紅袍。」身後是雷卷一聲似嘆息的呼喚。他一身墨襲,橫一枝煙桿,靜靜燃著,混著煙草氣味的輕煙繚繞在他身周。

「卷哥。」阮紅袍強忍着淚水哽咽地說:「今天是除夕……是除夕了啊……大當家和小顧,他們……他們……」

她說不出,她說不出那個絕望的推測。她也不敢說,她怕不幸言中。她只能流淚,抿緊了shuang唇無聲地流淚。

平素落寞淡泊的雷卷,如今似乎也有那麼絲微的不平靜。他仰頭向天,深深地吸一口氣,以一種難以克制的微顫的語調,說——

「紅袍,大家都在為他們祈禱。你出來看一看罷。」

阮紅袍驚訝地拭乾眼淚,隨雷卷一同出了大帳。

當看到帳外的一切時,這個女孩子被徹底地撼動了。

雪原大漠之上,蒼穹夜幕之下,千千萬萬團躍動的火焰,星星點點匯成人間的璀璨銀河。彷彿在流動,在綿延,在如荼地生長。

近處的雪原上,滿滿點燃著祈福的紅燭。雪地不再蒼白黯淡,渲染上了一層前所未有的華美的金紅。

遠處連綿的山嶺上,連雲山水所有的百姓都點起了火把,在遙遠的群山上揮舞,放飛一盞盞散發溫暖紅光的孔明燈。

每一盞亮點,躍動的燭光都像一刻火熱的心,滿載了人們多麼美好的祝福,夜空飄滿了沒有盡頭的孔明燈,點點閃爍如夏夜流螢,將天上的星河引下了人間。

雪原上燃遍寨中兄弟點亮的紅燭,消退了冰雪蒼白的黯淡;夜空中飄滿了連雲山水的百姓放飛的孔明燈,驅散了暗夜墨黑的沉重。

阮紅袍痴迷地遙望茫茫雪原上一望無際的跳躍的燭光,又抬頭痴痴仰望深邃夜幕上成千上萬金紅閃亮的孔明燈。漫天溫馨燦爛的光華,都匯在了她的明眸中,波光閃閃。

不知不覺地,祈福的民謠響起來了。

一種淳樸悠長的音調,開頭稍低,漸漸的,漸漸的,高了起來。

或許是一兩個人起的頭,但這動人的曲調以它溫存的靈力,漲潮般蔓延,很快的,十個人,一百個人,一千個人,一萬個人,十萬個人……

八百里連雲山水的夜空,響遍祈福的歌聲!

那不是為自家祈福。那是為他們愛着的兩個沒有歸來的人,祈福的歌聲!

連雲山水的人們都不會忘記,是那個可敬的青年,和那個可愛的少年,救了這一方土地,救了塞北,救了大漠,救了整個國家,救了這世上每一個善良的生命!

連雲山水的人們都不會忘記,是那個二十一歲的青年,和那個十四歲的少年,在昔日風雨飄搖的亂世里,在渺無人跡的冰封荒野上,譜寫了一曲可歌可泣的華章。

他們兩個忠貞的生命,頑強地紮根在邊塞的土地,潑灑一腔熱血,為荒涼的大漠添了空前絕後濃墨重彩的一筆。

在這盛世的除夕,人們並沒有忘記為世間換來光明的他們。他們付出的一點一滴,人們都銘記於心,感懷於心。

在這舊年方過新年已來的午夜,這片土地上所有的人都寧靜下來,點亮紅燭,放飛燈盞,吟唱民謠,為他們熱愛的英雄,祈福。

孔明燈,飄飛。金紅的、火紅的。飛入深不可測的夜的懷抱,將眾生的心愿傳達給神靈——

光明回來了。和平回來了。春天回來了。

上蒼,請讓我們兩位年輕的英雄,也回來吧。

阮紅袍含淚的眼睛裏有了幸福的笑意。她雙手合十,滿懷期冀地仰望夜空中一盞一盞漸行漸遠的孔明燈,虔誠地隨連雲山水所有的人們一同,輕聲唱起祈福的歌謠。

英雄,回來。

(註:①改編自郭沫若《女神》之《湘纍》)

東京。繁華巷陌。煙花爛漫。燈火通明。

雖已午夜,街巷卻越發車水馬龍,人潮湧動。盛世的繁榮,只有都城東京彰顯得淋漓盡致。

除夕之夜的東京,定然是無眠的歡騰。

或許是城中的熱鬧氛圍太烈了,或許是煙花燼餘溫太燙了,也或許是除夕已帶來春的和暖氣息了。那紛飛的帶着火星的煙花燼從空中飄落在東京城冰封的河面上,竟讓那久凍的河面熔了冰,春水潺潺流淌起來。

夜光照耀在河面之上,波光閃爍。零星的小雪曼妙的身影,與夜空簇簇奼紫嫣紅的煙花姿容,赤橙黃綠青藍紫,世上所有可見的色彩,都在這初融的河上歡樂地躍動、流淌。

六扇門在節日時一向是不甚熱鬧的。官差吏卒都已歸家過年,只剩一座空府,冷冷清清的留下四大名捕和他們的師父。

往年除夕,六扇門已顯冷清。而今年除夕,這冷清之上又加了一層沉鬱。

年飯是照例要吃的。席間無話,每個人各有心事,食不知味。餐后各回己屋,心照不宣的默契。

無情回到書房,推開門,那窗台上白瓷瓶中七朵鮮紅的帛花,乍現眼帘。

或許是那紅太艷了,一剎間刺得無情心中一痛。

血紅的花,一如畫卷上妖嬈的曼珠沙華,只是,多了一絲純真的光彩。一縷縷花絲花瓣,美艷如生。紅麗的帛錦,精巧的流蘇,絕妙地重塑了這人間不可得的花。

無情至今都難以想像,當初那個青衫少年時怎樣煞費苦心做出這七朵彼岸花的。

正恍惚,新年的鐘聲從相國寺遠遠傳來,把整個東京推進了歡騰的最極致的高chao!

無情的手不jin一顫。

除夕已到盡頭。而北方卻沒有傳來那兩位年輕的英雄歸來的訊息。

他感到不安與惶然。他無法再想下去,他無法再面對窗台上血紅的彼岸花,他無法追憶慘淡的過往與凄迷的如今。

如果當初我少一分猜忌,多一分信任,是不是就不會發生你今日的不幸?

無情搖動輪椅,向院子行去,希望浸溺在外面的世界淋漓的喜悅中,忘記一些不堪回味的傷痛。

冷寂的院子,所有樹木均落葉積雪,伶仃地釘在冰上,沒有抽芽,沒有綠意,毫無生機。

無情到的時候,諸葛神侯已獨自在院中立了很久。隔了一段高牆,老者正仰首望外面街巷放飛夜空的煙花。

「余兒,你來了。」諸葛身後背手而立,招呼無情。

平日裏老者極少喚無情如此親近的稱呼。此情此景下乍聽到這近稱,無情心中既有溫暖又有酸楚。他轉動輪椅來到老者身旁,垂首恭敬道:「崖余來陪師父共賞煙花之景。」

「賞煙花是假,懷故人是真吧。」諸葛神侯長嘆道:「鐘聲已響了。也不知顧惜朝那個小東西怎麼樣了……」

這沉重的嘆息在無情聽來尤為刺耳。他心潮起伏,迫切希望能轉移這個令人悲哀的話題。他目光一飄,正落在近旁的梅樹上。他忽的說:「師父,梅花含苞了。」

諸葛神侯詫異回首,只見那條條梅枝上果然遍佈了花苞,卻是極小極嫩,小小的青褐色花蕾包圍中只露一點點隱約的梅紅。這樣幼小的花苞,不知再過多少時日才能開花。

老者何嘗聽不出無情的掩飾。他見無情眉宇間皆是隱忍傷痛之色,便不jin心疼勸道:「余兒,為師知道你很惦念顧惜朝安危。但若真是天意不遂人願,落得遺憾的話,你也不要太過悲傷了。」

無情忽然清笑一聲,朗然道:「雲捲雲舒,花開花落。死生有命,富貴在天。若真是命遇天劫,那再怎麼努力,顧惜朝也是逃不過的。他命該如此,崖余悲從何來?」

諸葛身後搖頭嘆息,輕拍無情肩頭,無奈道:「你的心思為師最了解。你向來內心多情易感,而表面卻這般雲淡風清。何苦啊。」

「師父錯愛了。」無情寂然道:「崖余自幼屢遭不幸,釀成性情孤僻,冷酷麻木。師父賜崖余名為無情,當真貼切。師父大可放心,崖余實屬無心無魂之人,絕不會為一個區區少年的生死而牽動半點情絲。」

「無情,無情。」諸葛神侯感慨道:「你何日才能承認自己的多情。」

無情不再言語,只謙卑地垂着眼瞼。緘默中,夜風拂來,夾着新春萌動的氣息。微風過處,無情的衣袂與長發隨風輕揚,藍白相間的衣帶流蘇飄逸,發間冰藍瑩簪折射月華,玲瓏剔透。

諸葛神侯靜靜看着無情。無情是他內心中最疼愛的弟zi,卻也是他最不知該如何疼愛的弟zi。他不曾見過無情愉悅的笑顏,他印象中的無情,永遠是淺淡的憂鬱。彷彿縱使傾盡天下,也給予不了這個年輕人哪怕一絲的快樂。

沉默中,忽聽後面傳來冷血的聲音:「師父,大師兄,你們也在這兒啊。」

轉身看去,只見冷血與鐵手也來到院內。冷血依舊是靜寂的神情,而鐵手則越發凝重了。

無情幽幽輕嘆道:「看來大家都在惦念故人吶。」

諸葛神侯問冷血道:「追命呢?」

「三師兄去夜市喝酒了。」冷血直言道:「二師兄牽掛顧惜朝安慰,心情沉鬱,我便陪他來院中賞夜景排遣。」

無情細看鐵手,發現他手中握着什麼青碧晶瑩的事物,便猜到是那塊龍形玉。於是黯然道:「游夏,萬事隨緣,何必沉緬於這份執念。」

「是我害了他。」鐵手只說這一句,含着一個犯罪者的愧怍。

「世上每一件事都是由無數的契機促成的。」老者寬慰道:「你只是促成了他不幸的萬分之一的契機而已。真正害了他的,不是你,而是他自己。」

繼而是久久的沉默,壓抑得令人窒息。每個人的心都沉重地墜著,說不出一字。平日裏在這種壓抑低沉的氛圍中,只有追命能讓局面緩和,而此刻追命已去街上買醉銷愁,所以這悲愴的氛圍便凝在了他們身周,無法趨散。

一道光亮倏爾竄入天際,轟的一聲,明艷的金紅煙花在夜空中綻放!也就在這鳴響的同時,六扇門的前門忽然砰的一聲被撞得大開,一個靈動的白衣身影躍進門來,伴着興奮的大喊——

「師父!大師兄!二師兄!小冷!你們快出來看吶!」

他們詫異地回頭望去,只見追命一襲白袍颯然,長發飄舞,左手提了個大紅的燈籠,右手奮力向這邊揮舞招呼。燈籠彤紅的暖光,渲在他純白的衣袍上,釀出喜悅的紅暈。他像個孩子一樣,在門前蹦跳歡呼,揮着手,激動地喊。如同報喜的精靈。

受了這振奮召喚的吸引,無情等人驚奇地隨追命出得門來,順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曲曲折折的城中河流上,彌望的星星點點火紅的燭光。一支支紅燭,點燃在一盞盞五彩的蓮花形河燈中心,隨着冰雪初熔潺潺流動的春水,一同流淌蕩漾。

是河燈。是東京城內千千萬萬的百姓向河神傳遞心愿的河燈。

「這不是平常的許願河燈,這是所有百姓為戚大哥和小顧祈福的河燈啊!」

追命這樣說的時候,聲音顫得厲害,似乎在笑與哭之間,一觸即發。一旁有陪小孩子方河燈的人們,點頭說:「我們民間都知道是戚大俠與顧少俠救了大宋,又聽說他們中了毒,性命垂危,便在除夕夜裏放河燈祈福,願他們善有善報。」

言談間,又有數百盞形態各異的河燈放入了河中。成千上萬的蓮燈,搖曳著溫情的火苗,小小的抖動的焰,一團團一簇簇,紅彤彤金燦燦,朦朧氤氳,在滿河粼粼的夜光雪輝下,匯成一條不再冰冷的星河,煥發着柔和的燈霧,在長河上靜靜流淌,光芒飄蕩。

暗夜似乎已不是黑色,偌大的天地間,只有溫暖的燭火金與紅交融的明光,還有夜幕上不絕盛放的颯沓煙花,嫣紅、金黃、碧綠、冰藍、幻紫。

人們立在河前,目送河燈隨波而去。人們雙掌合十,喃喃祈禱,衷心地祝願,他們愛戴的英雄,平安歸來。

此時此刻,這片國土上的每一個角落,都在為那兩個可愛的生命,祈福。

盛世的除夕。祥和的午夜。不約而同地,每一個人都靜下來向神靈祈禱。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兩個素昧平生的英雄。

人們並沒有被繁華遮住眼睛,也沒有迷醉自失在一片歡騰的爆竹聲與煙花爛漫中。每一個人,都有心,有魂,有愛,有敬仰,有感恩。

原來,芸芸眾生並不平庸,並不愚鈍,並不麻木。他們不是維持一個國家運作下去的機械,他們也不是填充一片國土使之滿脹的敗絮。他們是人,是鮮活的生命,是有靈魂有思想的高貴的性靈!

他們懂得感恩,他們懂得悲憫,他們懂得善良。他們的心臟不是空洞的殼,裏面充盈了淳樸的愛。他們不是只會求乞英雄幫助的弱者,他們每個人都會為他們敬愛的英雄兩肋插刀!

這是一場善的輪迴。英雄為他們付出,他們也為英雄祈福作出回報。

或許一兩個人祈禱的力量太微弱,不足以令上蒼動容,但十人、百人、千人、萬人、十萬人、百萬人、千萬人呢?當神靈高坐於殿上,看到下界千千萬萬的眾生共同度化著兩個生命,難道神不會有剎那間的震撼嗎?

傾盡眾生的努力,難道還救贖不了兩個功大於過的生靈嗎?

河燈一放三千里。閃閃爍爍,向天邊流去,光斑點點。蓮花座,紅燭焰,漸漸模糊成無數個六邊形的夢幻的輪廓。

七八歲的孩童們,蹦跳着,跑着,向天空拋灑五彩繽紛的紙鶴。

紅的像火,粉的若霞,青的似玉,紫的如夢。

小小的紙鶴在夜風中漫天飛舞,那彩紙上閃光的亮片,折射月輝雪茫,發着亮晶晶的紅光、粉光、青光、紫光。

千紙鶴——孩子們獨有的許願的方式。在拋飛一隻只小巧美麗的紙鶴時,每個孩子的臉上都是虔誠純真的笑意。他們還不懂這其間蘊含的深意,他們只隱約聽大人們說,一個姓戚的大哥哥和一個姓顧的小哥哥打敗了敵人,拯救了國家,卻要死了。孩子們幼小天真的心靈就這樣被震動也被感動了,他們呼朋引伴,召集所有的夥伴,一起折了成百上千的五彩紙鶴,將稚嫩的心愿寄予紙鶴,希望它們飛到天宮,像天神傳達他們的請求。

如果連善良的人都要受死亡的懲罰,那麼還用什麼去懲罰邪惡的人?

如果善良換來的只是不幸,那麼今後還會有誰去恪守美好的品德?

英雄,你們的鮮血沒有白流。

你們救過的蒼生都在竭盡全力,為你們付出過的一切,向天地諸神,討還公道。

願神可以公平地去裁決,還眾生一個公正的結局。

追命合十雙掌,閉目低語。繼而是鐵手、冷血、無情,最終到諸葛神侯。

這是眾生的心愿——

請讓我們的英雄,回來。

那一夜,北宋的國土上空,轟然炸響了第一聲春雷。

由中原至邊疆,每一片冰封都被春雷震碎,化為春水,洇入大地,滋潤地下萌動的勃勃生機。不知不覺中,紛飛的六邊晶瑩的雪花,熔成了一顆顆飽man圓潤的雨珠,滴落在冰凍的土地上,化堅冰為柔波。

春雷。春雨。春水。

雖然大地上看不到一絲綠色,但隆隆雷聲中衝出的泥土氣息卻分明混了幼草的芬芳。彷彿能聽見青草窸窣長高的聲音,和花苞鼓脹的微響。

似乎當夜晚消退白晝來臨時,眾生迎來的,將會是一個嶄新的世界。

孩子們問:「這雨為什麼不像雪一樣冰冷,而這麼溫熱?」

老人說:「因為這是上天的淚。」

孩子們又問:「老天爺傷心了嗎?」

老人說:「不。這淚是因為他快樂。」

眾神諦聽着下界生靈的心聲,含笑落淚。

因為神靈至此發現,那些芸芸生靈,原來是如此的美麗。那些生靈的慈悲仁愛,並不遜於任何一位神靈。

是神靈造就了眾生,還是眾生度化了神靈。

面對浮上天界的無數祈福的燈盞,神說——

永生。

當冬季抑制一切時,深埋着春天的生機一片ji寞,等待着沉重阻礙的退去。冰消雪化之後,頃刻間出現金光閃爍的國度。在毀滅一切的冬季巨浪之下,蟄伏的是寶貴的百花吐艷的潛力。這一天,黑色的浪潮將精力耗盡,緩緩后移,早梅會突然間顯現,勝利地搖曳。

世界不能選擇。那些極端的嚴冬里沾滿血跡的歷史終成為遙遠的過往。春天不能抑制,任何力量都不能滯留世界的美好與豐饒。

生命與死亡不共戴天。死時,生便不復存在,一切皆是死亡,猶如勢不可擋的洪水。繼而,一股新的浪潮湧起,便全是生命,皆是金色的極樂源泉①。

於是,這是一片新的天地,吶喊出了嶄新的——

生命!生命!

昕潮漲了,

昕潮漲了,

死了的光明更生了。

春潮漲了,

春潮漲了,

死了的太陽復生了。

生潮漲了,

生潮漲了,

死了的鳳凰重生了②。

東京的荒山。

明媚的朝陽光芒透過殘破的窗斜射入木屋。

陽光照耀在luo露的ji膚上,升騰出的那種溫暖的感覺,是冬日裏任何一次陽光都達不到的。

凝固的血液,像凍結的溪流,經這春guang的照射,緩緩流淌。

好暖……這裏,是天堂了嗎……

微動身體,只覺周身蕩漾暖意。於是意識里模糊地說——

早知天堂這般溫暖,又何必在人間苦苦徘徊那麼久?

惺忪睜開雙眼,金色的陽光又迫使剛剛睜大的眼睛眯了起來。朦朧中,眼前是淡淡金霧。隔了片刻,才透過金霧隱隱看到了上空。

赫然映入眼帘的,是一面破漏的木屋頂。

他的瞳孔驟然放大。

混沌的意識如遭霹靂,明晰得欲展開裂紋。

「我沒死?!」

他喑啞自語喊著,震驚地一下子坐起來!

沒錯!是東京荒山上的小屋!是金色溫暖的陽光!是從窗外吹來的柔和的風!

但是……你呢?!

他遊離的目光一飄,落在了身邊的那具軀殼上。

那個身體寂靜躺在一旁,了無聲息。

他如受炮烙,全身猛顫一下,撲上去沙啞地喊——

「戚少商!!!」

男人依舊閉着眼睛,毫無血色的嘴唇蒼白得可怕。

少年恐懼地劇烈搖晃着沉靜的男人,發了瘋似的一遍遍叫喊——

「戚少商!戚少商!戚少商!」

他頭腦中一片混亂,殘餘的意識令他拚命喊著,妄圖把這個男人喚醒。

戚少商靜默得像一座沉重的冰山,毫無回應。

在喉嚨幾乎要被喊破的時候,顧惜朝忽然安靜了下來。

心神恍惚,目光迷離,獃獃看着小屋裏漸漸浮起的陽光,看着朝陽在那個男人英俊年輕的臉上渲上淡淡金華。於是心裏才慢慢明白——

親人已經不在了。

(註:①選自勞倫斯《鳥啼》

②改編自郭沫若《鳳凰涅槃》)

「哥哥,春天回來了。你睜開眼睛,看一看啊。」

顧惜朝喃喃地說着,靜靜看指縫間流瀉的金色的陽光。

他重新躺下,偎著戚少商的軀體,閉上雙眼。

多少離恨昨夜夢回中。畫梁呢喃雙燕驚殘夢。

前夢迷離。漸遠波聲。笛音悠悠。冬去匆匆①。

他的世界籠罩在虛無縹緲的薄霧中。水汽氤氳之間,他模糊看見一個金衣少年,手執淡彩的紙鳶,明媚笑着對他說——小夕,我們放風箏去!

他痴痴地跟着走,不知過了多久,那少年一轉身,變成一個金襲的男子。那個男子牽起他的手,溫柔地說:惜朝,我們一起走。

他生硬地掙開男子的手,冷冷地說:可你給我的那些承諾,從沒有踐行過。

金襲男子似乎生了氣,轉身走了。他不去追,站在原地,像棵倔強的春筍。直到視線中那抹金色的背影完全消退,他心中隱隱的失落才漫上來。他抬手,用衣袖抹了抹潮濕的眼睛。

這時,耳邊近近響起了深情的呼喚——

惜朝——

他想,這肯定是幻覺吧。那個金襲男子已經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可那低微的呼喚卻縈繞耳際,摻著一絲焦灼。並且,他感到似乎有一隻手,在若即若離地撫mo他的臉。

那分明的觸感,真實得不像幻境。

顧惜朝驀然睜開了眼睛。

正對他的,是一雙熱誠深邃的眼睛。

一霎間,那雙眼睛裏煥發的喜悅光彩,明亮璀璨,是花開第一瞬綻放的絕艷,是春波蕩漾時湖面泛起的第一波漣漪,是柳葉在第一場春雨中似拒猶迎的舒展。

「惜朝,你醒了。」戚少商的聲音激動地發着顫。

一切的不幸,在這一刻,終止。

一切的黑暗,在這一瞬,趨散。

一切的悲劇,在這一剎,改寫。

「你活着?!」顧惜朝不可置信地大喊。

「我活着。」戚少商輕聲對他說。

顧惜朝怔怔的,靜了須臾,凝視他的眼睛,忽然小聲問——

「那我……還活着嗎?」

戚少商眼中晶瑩的深情幾欲滴落,用激動得顫抖的音告訴他——

「是的,惜朝,你活着,我也活着,我們都活着。」

顧惜朝大張着眼睛,屏息凝神,似乎在極為努力地參悟這句話的含義。

他從沒想過自己會活着,也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會活着。他以為昨夜無垠的疼痛與絕望就是自己生命的終點,他以為自己和親人註定會像幻覺中那樣無緣再見。

一束陽光透過窗,折成透明的顏色,映在少年若有所思的眉目間,格外地空明澄澈。

曾經,死亡攫住了我們,一切殘斷,沉入黑暗。如今,生命復生,我們化成溪流下微弱卻明麗的汩汩清泉,向著春guang奔去②。

「我們活着!!!」

大地上驀然間響起少年振奮的歡呼,響徹雲霄,天地回蕩!在戚少商尚未反應過來時,顧惜朝一下子撲到他懷裏,深深地擁抱了他!

「我們活着!活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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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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