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涅槃》(七)(大結局!)

第七章《涅槃》(七)(大結局!)

他恍然明白了這是現實!他恍然明白了自己真的活着!他恍然明白了這個美好的結局,不再是夢,是真實!是屬於他的真實!

他激動地全身發抖,顫得像接受春雨洗禮的新葉。他擁抱着親人,笑得是多麼歡樂!是那種歷經風雨後的晴空,愉快又成熟的歡樂!

上天沒有背棄他們!他和他的親人,都頑強地活下來了!

這怎能不令他欣喜若狂?!

春天回到我們中間,金色的泉流在心底奔涌,這喜悅,我們jin不住。新生的世界,抑不住生命的讚歌,這是極度的苦難所jin不住的,是無數殘損的死亡也所jin不住的②。

溫暖只有在寒冷過後才能感知,幸福只有在苦難后才能體悟。

沒有經歷過寒冷的溫暖無法恆久,沒有經歷過苦難的幸福無法醇厚。

我們,懂得了珍惜。

戚少商緊緊摟住這個喜悅的少年,懷着兄長的喜悅憐愛。心中的苦與甜交融在一起,匯成一種似酒的芬芳,甘而微苦,回味無窮。他摩挲顧惜朝長而捲曲的頭髮,遙望窗外一片燦爛春guang。

他不像少年一樣分明地歡笑。他的微笑,是內斂而雋永的。他的眼中流露出的明澈,並非不染凡塵的懵懂,而是一種經過了滄海桑田的變遷后,心靈回歸了純真的澄明。他的微笑,是深邃的、成熟的、富有內涵的。

是美的。

「惜朝。一切都好起來了。」戚少商淺吻顧惜朝的額頭,溫言低語。

那麼那麼漫長的冬季,封冰昨夜開裂開。但此刻它似乎茫遠了,像遠去的黑暗。感覺是那樣不真實,像長夜的夢②。

我們知道過去的是冬季,漫長、可怖。我們知道大地被窒息、被殘害。我們知道生命的肉ti被撕裂,零落遍地。

所有的踐踏與摧殘,是的,過去曾經降臨在我們身上,曾經團團圍住我們。它是狂怒的風暴,它是陰霾的濃霧,它是電閃雷鳴的傾盆大雨。它束縛過我們,羈絆過我們,摧殘過我們,逼得我們窮途末路②。

但它已悄然離開了。或者是,我們已堅強地從它統治的那個充斥着寒冷、苦難、悲哀、黑暗的國度中,成功地走了出來。

當空氣中醞釀出嫩草與新花的芳香時,我們明白,世界給予我們的,將是永恆的陽光、清泉、鮮花,以及——蓬勃盎然的生命。

鳳凰涅槃,浴火重生。

死了的太陽在宇宙中復生。死了的光明在墳墓中更生。死了的鳳凰在烈火中永生。

太陽不死。光明不死。鳳凰不死。

一切的熾誠,一切的善良,一切的美好,在經歷了茫茫的黑暗與酷寒后,誠得慷慨,善得極致,沒得淋漓,在太陽下,在光明裏,在烈火中——

永生。

「大當家,謝謝!」顧惜朝激昂道:「從昨夜至今朝,你教會了我太多東西!那是比生命更寶貴的財富!」

「那也是靠你自己悟出來的。」戚少商溫言道:「縱使我所言皆是真理,你若不聽不悟,也不會有如今豁然開朗的快慰之感。」

的確,我只是在努力地引導你向光明前進,但那段黑暗中的漫漫長路,卻真的是你自己一步又一步跋涉出來的。就像昨夜,你疼痛難忍一心求死時,我無法阻止你,只能苦苦勸你堅持下去。那時,生死只在你一念之間,我無力駕馭,而你沒有任性,你聽了我的話,不離不棄。雖然那讓你疼得發狂,但那些痛苦換來了如今的新生,值了。

善因善果,惡因惡果。昨夜裏的絕望疼痛,是為了償還我們曾經的罪孽。梧桐枝點燃的熊熊烈火,燒盡了我們身上的罪惡與污穢,讓我們得以涅槃。當再一次看見旭日東升時,我們知道,神已經寬恕了我們,給了我們重新開始的機會。

因為,我們值得擁有生命。

我們付出的一切,上天都看在眼裏。我們積累的善行遠抵過了我們陰差陽錯的罪孽。我們虔誠的懺悔得到了神靈的饒恕。我們為世間趨散了黑暗,我們不會遭受死亡的報應。

涅槃——是佛祖的度化,是眾生的祈禱,是我們自己的奮鬥。

是整個宇宙對我們的祝福。

(註:①改編自《若相惜》

②選自勞倫斯《鳥啼》)

戚少商將顧惜朝攬到身邊,為他掩合領口,整理衣衫。

「我們回去。去建設我們的國家,振興我們的民族。」

「好。我要和你一起,報效國家,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人。」

顧惜朝執月牙簪綰起捲髮。似乎想起什麼,他停下,無意識地撫著這床榻,睫毛低垂。

「我們以後……還會回來嗎?」他自語似的輕聲說。

「當然。」戚少商披衣下榻,溫和道:「這裏是我們的家。我們想念它的時候,就回來看它。」

顧惜朝舒心一笑,點了一下頭。他下了榻,走到戚少商身旁。

戚少商轉身,將門打開。

門扉徐徐地敞開。

陽光,一點點的,滲入小屋,在地面流淌,由金絲變成金帶。

不寒的微風夾着一股淡淡的清香,靈動地溢了進來。

花未現,香先至。那是什麼花的香?這個時節里又怎會有花開放?那含蓄、清澈、澄明無比的芬芳,將生命的讚歌演繹地多麼嘹亮!

當門扉完全敞開時,他們看見了——

一枝紅梅,傲立雪中。

冰枝嫩綠,疏影清雅,火紅明艷,幽香襲人。

一樹繁茂紅麗的梅花,在小屋前爛漫盛開!

一朵朵,一團團,一簇簇,五片梅瓣鮮紅欲滴,芳香四溢。

蓬勃的、盎然的、驕傲的。以一種令人嘆服的生命力成長,以一種令人景仰的姿態高潔玉立!

彷彿積蓄了整整一個冬天的力量,在春回大地的今朝,盡情地釋放!

昔日冷酷的寒冰,已然拜倒在紅梅下,熔成一汪春水,滋潤這美麗的生靈。

漫山皆是冰凌融化成露珠,滴落的輕響。

啪嗒。啪嗒。像一盞盞綻放的琉璃燈。

熔冰的春水匯成溪流,由山頂向山下潺潺流去。

嘩,嘩。春水過處,那本無生機的凍土上,驀然呈現一片勃勃的新綠。

一點一滴的新綠。幼小而嬌嫩的新生命。

草色遙看近卻無。朦朧的。隱約的。羞澀的。

覆蓋了這座山的,不再是堅冰,不再是寒雪,不再是烈風。而是春水,是青草,是紅梅。

紅梅一枝天下春。那麼那麼漫長的冬天,悄然離去。

梅花香自苦寒來。為了這春日裏輝煌的盛開,它在那遙遙無期的冬季里,浸透了奮鬥的淚泉,灑遍了堅貞的血雨。

生命是多麼美麗而又神聖的奇迹。

「惜朝。你看,那梅花多美。」

「梅花開了。春天,終於回來了。」

「你恨冬季嗎?」

「不,我不恨。相反,我愛它。它教會了我太多珍貴的東西。它使我成長。它給了我一個真正的親人,讓我懂得了愛。它給予了我值得珍藏的教益,給了我值得回味一生的記憶。」

顧惜朝神醉地說着,微仰著首,望向天空。

一碧如洗的蔚藍色的天空,消散了冬日裏沉鬱的陰霾,現出了溫暖的金陽,把廣闊無垠的碧天照耀得明朗歡樂。

「惜朝。冬季於我,亦如是。」

戚少商和煦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顧惜朝轉頭看去,見他深情的眼睛望着自己,只覺心中一股暖liu涌遍全身。

溫馨而慰藉。內斂而雋永。

連雲寨。

曙光透過帳簾輕輕悄悄鑽進大帳,鋪灑在女子紅色的衣袍上。

女子支頤坐在風鈴下的桌旁,沉沉睡着。一旁紅燭早已燃盡。

她本想守着風鈴一直等下去,但在她痴痴等待時,卻昏沉沉睡去了。

夜間時,雷卷進來為她披上裘衣,然後走出大帳,在帳外默默守着她。

這個痴心的女孩子連夢裏都在惦念愛人。她憔悴的睡顏上,一會兒秀眉緊鎖,一會兒又舒展開來,許許多多零散如流星的畫面閃現眼前,讓她歡喜也讓她憂傷,她夢境中有一種錯覺,告訴她除夕不是昨天,而是今天,於是她欣喜若狂,滿懷希望。她總是夢見風鈴響,但她又很快對夢中的自己說:這只是個夢啊,傻丫頭。

夢中的風鈴一遍遍響着,她也一遍遍傷心地告訴自己:這只是個夢。

隔了一段時間,風鈴聲又響了起來——

叮玲。叮噹。叮咚。

夢中的她幾欲落淚,難過地想:你這個傻丫頭,不要再騙自己了!

但那鈴兒的聲音,卻沒有像先前那樣戛然而止,反而更加清脆、更加悅耳、也更加明晰。起先是一點輕響,像細針掉落在光滑的大理石上,清清脆脆。繼而便是叮叮噹噹密密織成一片,如精靈曼妙旋轉的舞步,翩翩舞至耳畔。

阮紅袍猝然睜開了眼睛。

上天!她看到了什麼啊——

掛在空中的兩隻金色的風鈴,撒歡兒地猛搖著,叮噹叮咚的音符與紅色飄帶在柔和的春風中舞動!

叮噹。叮玲。叮咚。

女子激動地叫了一聲,像只歡鳴的百靈!那一聲歡呼里包含的喜悅與興奮,是世上任何言辭都無法形容的。

帳簾被驀地揭開,雷卷聽她叫聲,忙走進來,而眼前這一幕令他怔忡。

「卷哥!風鈴響了!他們要回來了!他們回來了!」

阮紅袍雙頰彤紅,狂喜地叫着。

鈴聲是淡紫色的,混著甜味兒。

叮咚。叮噹。叮玲。

女子的笑顏是多麼幸福。

雷卷身後,不知其詳的寨中兄弟們疑惑地面面相覷。

雷卷深深吸了一口煙,墨裘一揚,轉過身面對眾兄弟,眼露笑意,以一種空前振奮的語調,朗聲說——

「我們的兩位英雄,要回來了!」

末音落下,短暫的悄寂后,人群爆發出海潮一般的歡呼聲!

「大當家和小顧都要回來嘍!」

「終於把他們給盼回來啦!」

「咱們大夥兒又能團圓了!」

「卷哥,紅袍姐,咱們去寨子前面迎接他們吧!」

「對!現在就去吧!」

眾兄弟歡騰雀躍着簇擁雷卷與阮紅袍向寨前走去。

連雲山的人們很快得知了這振奮人心的消息,家家燃放鞭炮,唱響民歌,將新年第一天的喜悅推向高chao!

載歌載舞的人群中,阮紅袍安靜地微笑,向著關內的方向,脈脈遙望。春風吹起她火紅的衣袂,她便像化為一朵漠北的奇葩。

雷卷橫執煙桿,靜靜品味煙草的馨香。依舊是那個瘦高威嚴的黒裘身影,但此時此刻,他眼中已不再是冷霜,取而代之的是溫和的柔波。他那一貫冰漠的嘴角,竟也泛出了一抹暖情的笑意。

融冰的大漠上,前所未有的,渲開一片片青翠的新綠。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六扇門。

藍色的風輕柔地從夜間流過,金黃的陽光凝結在一片絨絨的新綠上,漸漸熔化,一滴一滴落了下來。

四個年輕人各懷心事,沉鬱靜待着師父到來。

諸葛神侯在書房竹籠里安置好信鴿。那雪bai小巧的鴿子稍稍撲扇翅膀,翹著尾翼,邀功般發出「咕咕」的嬌鳴。老者寵溺地撫它,向它食槽里撒下穀粒,欣然道:「我去將這喜訊告訴徒兒們,回來以後再重賞你。」

言畢,諸葛神侯轉身走出書房,向大廳走去。

「怎麼了?一個個愁眉苦臉的?」諸葛神侯邁入大廳中,環視四個面色憂鬱的弟zi,笑問道。

「還不是因為惦念著戚大哥和小顧?」追命無聲嘆息,強打精神問道:「師父叫我們來有什麼事么?」

諸葛神侯笑怪道:「看你唉聲嘆氣的樣子,為師連好消息都沒興緻說了。」

話音方落,心思縝密的無情忽然抬首,目光灼灼,熱切道:「師父,莫非是……」

他沒有說下去。他焦灼而迫切地渴望從老者的眼中找到答案。

老者捋須,和藹微笑道——

「連雲寨剛剛來了消息,戚少商和顧惜朝已踏上歸程。」

此言一出,廳內霎時凍結般寧靜。

無情、鐵手、追命、冷血,四個年輕人齊望着老者,驚得無言。

「他們都活着。他們正在回來。」諸葛神侯笑着補充道。

最先歡呼雀躍起來的是追命。

「我就知道,好人有好報!」追命欣喜高喊著,情不自jin旋轉一圈,純白衣袍舒捲翻飛,靈動俊逸。

無情終於長舒一口氣,露出了喜色。冷血依舊抱劍而立,眼中儘是欣慰笑意。鐵手握緊貼身的龍玉,久鎖的濃眉終於展開,皆為釋然。

「我要去告訴大家!」追命激動一喊,跑到門前一推,奔出門外。

其餘人正感慨他孩子氣,卻見他忽而又反了回來,指著門外,以一種喜出望外的顫音,高聲叫道——

「梅花開了!」

眾人又是一陣驚喜,隨追命出門來看,那滿園的景色當真是驚艷絕倫,震撼人心!

沉寂了久達一個冬季的枯枝,在一夜之間,奇迹般迸發出生命的泉流。

滿枝紅梅披灑朝輝迎風吐艷,噴火蒸霞一般,艷麗無儔。

梅瓣鮮紅,梅蕊含露,梅香四溢。

昨夜尚是渺小的苞芽,今朝卻如火如荼地熱烈盛放,以一種高潔傲岸又慷慨激昂的姿態,呈獻出了嶄新的生命!

那麼紅,紅得像火。是不滅的生命之火!是永生的希望之火!

萬物復甦的春,歸來了。

他們師徒五人,來到梅花下,靜靜品味這不屈的生命的美麗。

鐵手將那塊龍形玉佩放在心口,輕輕地撫mo。

無情仰首,柔和微笑,緩緩道——

「現在,世上的每一個人,終於都得到幸福了。」

燦爛的金色陽光,照映在無情冰藍的衣袂上,渲染出一抹淡淡藍色的暗馨。

殷殷梅瓣嫩,青青草色新。鶯鸝呢喃,雙燕歸音。

春風過處,又是一番別樣生機。

東京的荒山,已不再荒蕪。

漫山都是草木競相生長的輕響,土壤中青翠的芽鑽出來,先是在地面塗抹上一層綠絨,接着神奇地伸長,半寸、一寸、兩寸……一節高過一節,一枝青過一支,那可人的綠意在流淌,在歡笑,在茁壯地生長!

枝頭是火紅的梅花,沁心的梅香。而梅樹下,野花也不經意間探出頭來,星星點點的紅、黃、白、紫、藍,四瓣的、五瓣的、雙生的,粉蕊上頂着昨夜春雨露珠,亮晶晶地在清風中搖曳,一閃一閃的。

這是生命——嶄新的、鮮活的、蓬勃的。

無論過去的那個冬季令這些生命怎樣凄迷絕望,怎樣衰敗枯槁,怎樣零落成泥,都止不住它們在春日裏渙然一新的重生。

春風吹又生。這是生命的韌性,與張力。

不屈,不朽。

可愛的生命——世上再沒有什麼比生命更值得敬畏的東西了。

紅梅之下,一個金影與一個青影並肩而立。

「如果時光可以逆轉,年華可以倒流。那麼,回到七年之前,你會讓我改變選擇嗎?」

戚少商遙望碧天,問顧惜朝。

「不。」顧惜朝不假思索道。

戚少商微怔,轉身詫異問道:「七年傷痛,你甘願承受?」

「傷痛又有何妨?時至今日,我方頓悟,這其實才是最好的結局。」

一瓣紅梅自枝頭飄落,顧惜朝輕指捻來,托在掌心,緩緩說道:「寶劍之鋒,出於磨礪。梅花之香,來於苦寒。與其渾渾噩噩碌碌無為苟且偷安,不如像如今這般,經歷七年磨練,成就了自己,也報效了國家。」

他說着,輕輕吹起掌中紅梅。鮮紅的花瓣在如茵山野中飄散,所及之處,暗香浮動。

「我更願意這樣轟轟烈烈地活一場。——生如夏花。」

顧惜朝的聲音,輕卻堅定。

戚少商心中已頗為快慰,表面不動聲色道:「哪怕昨夜真是命終之時?」

顧惜朝看着戚少商,淡笑道:「無怨無悔。」

戚少商暢快笑起來,贊道——

「寧鳴而死,不默而生。惜朝,這一夜之間,你真的長大了。」

盡天年,保己身,老於戶牗之下,虛度苟且一生,有何意義?

不如以天下為己任,處江湖之遠憂其君,慷慨淋漓戰一場,血染黃沙,換來天下盛世太平!

戚少商取出隨身攜帶的碧綠長笛,笑道:「惜朝,七年間,國家復興,由弱轉強。而你我在這七年間,也將命運改寫。這七年歷史,可歌可泣。今日,我便為之作一長曲,聊以紀念。」

顧惜朝一笑,點頭道:「你譜笛曲,我作章名,如何?」

戚少商燦爛笑道:「珠聯璧合,正有此意。」

長笛一橫,澄澈笛音自竹孔流瀉而出。

起先輕快活潑,如清泉躍動;繼而溫情脈脈,如小溪流水;俶然風雲突現,雷鳴電閃,如海面驚濤駭浪;爾後纏綿哀感,似泣似訴,如漸漸枯竭的河灣。

顧惜朝深深吸一口氣,緩緩道:「第一章,《冬祭》。由初見至離別,由愛至恨,皆在短短一冬間。千言萬語無從敘,作此曲為祭。」

笛聲乍轉,已然至下一曲章。笛音低沉落寞,灰暗壓抑,並時常伴有凄厲高音,如杜鵑啼血。至後半段方柳暗花明,現出靈動生機。

「第二章,《煉獄》。七年路途,暗無天日,卻因信念而不絕望。玉不經琢,無以成器。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滴水穿石,非一日之功。」

笛音又轉。開端明快,隱含喜氣,音調上揚,悠哉游哉。不久節律緊張短促,岌岌可危。俄而雷電再起,風狂雨驟。最終虛不可聞,音色低沉,音調單一,如油盡燈枯,日末途窮。

顧惜朝輕聲嘆道:「第三章,《裂翼》。重逢之後,本欲共守邊關度一生,怎料到狼煙四起,烽火連天,腥風血雨,山河變。」

宛轉清澈的音符流淌。下一曲章,笛音不再跌宕起伏,而是連綿悠長,情意脈脈,泛出柔情憐惜。曲調依舊沉鬱,但不顯悲痛。有時發出幾聲悲音,也很快被安靜如水的笛音蕩滌而去。

顧惜朝露出恬靜笑意,溫言道:「第四章,《征途》。八百里雪原,你我徒步跋途。饑寒交迫,命懸一線。你我如涸轍之鮒,相濡以沫,相煦以濕。風雨同舟,手足情深。生死不離,永不言棄。」

曲風又變,回到當初的輕鬆明快,透出勝利的喜悅之色。自由自在,悠然愜意。忽而乍現一高音,繼而音色一轉,變得凄迷悲愴,聲聲泣血。似有萬般離愁別恨,欲說還休。

「第五章,《忘憂》。一曲驪歌,兩行清淚,君向瀟湘我向秦。一醉解千愁,一醉永忘憂。勸君更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笛聲了卻斷腸之痛,驟然引入高chao,慷慨激昂,雄渾悲壯。似夾劍影刀光,血雨腥風。高chao一過,立即如墜谷底,絲絲離離,悄愴幽邃,令人聞聲哽咽,潸然淚下。

顧惜朝心潮起伏,動情道:「第六章,《決戰》。狼煙遍地,江山北望,旗卷馬嘶,劍氣如霜。不惜百死報國,無言忍痛,血淚滿眶。救得天下蒼生,救得國家,卻救不回你我情誼。此去經年,自是生死兩茫茫。」

笛音如泣,裊裊襲襲。曲曲折折,起起落落,似遭無數坎坷波折。繼而一聲清脆鳴,露半分喜悅。但隨即又是一陣凄風苦雨,月昧星沉。一詠三嘆,迴環往複,如洪濤,如烈火,千難萬險,險象迭生。繼而數聲凄厲悲鳴,似悲慨命運不公,似傷悲生命易逝。悲鳴過後,塵埃落定,了無聲息。

顧惜朝專註地看着戚少商的眼睛,沒有作答。他在等。

果然,笛曲並沒有就此結束。一聲縹緲而歡快的長音,像報春的新燕,從笛孔飛出。

如同聽到了這破曉初啼的召喚,無窮無盡的愉悅的音符,緊跟着溢了出來。

是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

是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

滿含春日的欣喜、滿足、與希望。

笛聲漸緩,柔和悠長。舒暢欣悅之情不減,而在其之上又添了一層成熟的深思。彷彿在細細回味曾經的一切,靜靜地思量。

終於,笛音釋然,隱含欣慰,仿似回憶前塵后的大徹大悟。

悠然恬然,餘音深長,縈縈不絕。

顧惜朝靜默許久。待笛音完全飄入天空,消逝遺響,方道——「第七章,《涅槃》。五百年一度鳳凰劫,是神之詛咒,亦是神之讚美;是你我之罪孽,亦是你我之福祉。烈火焚身,痛不欲生。三途河畔,奈何橋前,你我互訴衷情,坦然以死。眾生求祈,天神動容,終不懲治你我焚為灰燼,而賜你我涅槃於火海,浴火重生。」

戚少商放下竹笛,驚喜道:「我們當真默契。我作此曲時,心中所想,與你所言不謀而合。」沉吟片刻,又道:「七段曲章皆已擬題,那麼,這整支笛曲又該取個什麼名字?」

短暫的靜默。

「《冬季》如何?」

「《冬季》如何?」

不約而同地,同樣一句話從他們二人口中異口同聲地說出。

一怔之後,二人相視而笑。其間滋味,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人與人之間,還有什麼比心意相通更令人快慰的事情?

「無論七年前,還是如今,我們的悲歡離合,都發生在冬季。」顧惜朝淺笑,解釋道。

「是的。我們最值得珍藏的記憶,都深藏在冬季。」戚少商笑應道。

七年。昔日悲凄的短曲《冬祭》,成為今朝欣然的長曲《冬季》。

就讓曾經冬日的祭奠成為如今我們冬日的紀念。

它記載了我們的成長。一點一滴的,淚水與歡笑,鮮血與成功。

一生能有幾個傾力拚搏的七年。

一生能有幾個刻骨銘心的冬季。

一生能有幾個不離不棄的知己。

得一,足矣。此生無憾。

金色的暖陽升得更高,山間薄霧漸漸蒸融。梅香在山谷蕩漾,隱隱泛青的山林間望不見鶯鵲,卻聽得見空明清脆的鳥啼。

這是一個多麼美妙的世界。

「惜朝,我們走吧。所有人都在等我們回去。」良久,戚少商道。

「好。我們一起走。」顧惜朝欣然上前兩步,跟上了戚少商的步伐。

下山。

年輕的英雄們終於踏上了歸來的道路。

一個短暫的瞬間,他們兩個人卻都停下腳步。

一種極其微妙的默契,令他們不約而同地轉身、回眸。

回望中,小木屋安靜佇立在晨曦下,籠著恬淡的紅暈。屋前潮濕的泥土上冒出勃勃的新綠,青青的草絨。門前梅花紅似火,盛開欲燃。屋頂瓦片上覆著嫩綠的青苔,映着露光。雨水滋潤了木屋,許多縫隙中鑽出了鵝黃泛青的草芽。

清新潤朗的山林霧靄間,小屋似乎也已生根抽芽,與自然融為了一體。它不再是茫茫山林中孤立的一點,它不會再ji寞。自然已賦予了它靈動的生命,它從此與樹木為友,花草為伴。它會幸福。

小屋立在花草樹叢間,依依地向它的主人,也是它的親人,揮手告別。

彷彿感受到了它留戀不舍的氣息,顧惜朝抬手,向著小屋輕輕揮了揮。

再見。

我們會回來看你的。

顧惜朝輕嘆,轉回身去,不經意間,卻正對上了戚少商的目光。

四目相對,凝視許久,一切盡在不言中。

我們的故事,貫穿了七年的春夏秋冬,連綴了三千多個日日夜夜。

是說再見的時候了。

是對冬季說再見的時候了。

戚少商與顧惜朝相對而立。

似乎欣喜嶄新來臨的春天,又似乎留戀垂垂退去的冬季。

對未來無限的希望,對過往深深的懷念。

他們以一種柔和溫情的目光,欣悅地凝視彼此。

相視而笑。

毋須多言,僅此相視一笑,足矣。

偌大的世界中,能出現這樣的一個你,就是上天對我的恩賜。

匆匆的年華中,能遇見這樣的一個你,就是上天對我的眷顧。

戚少商,我因你而接納了這世界。

顧惜朝,我因你而堅守了這世界。

他們不再回望。轉回身來,並肩向山下走去。

顧惜朝邁出一步時,戚少商牽住了他的手。他驚訝地抬頭仰望戚少商,只見戚少商神色欣慰而莊重,溫言道——

「惜朝,七年前,我們每天攜手下山賣藝,為自己謀求生路;如今,劫難盡過,萬物復甦,我們下山為國家獻力,再攜一次手吧。」

「好。」顧惜朝心頭一暖,堅定握緊戚少商的手,振奮道:「昔日坎坷,攜手共濟;今朝正道,攜手共赴。」

兩人的手,緊緊相握。

穿越了七年的風風雨雨,他們終於換來了這渴盼已久的一幕——

執手。

生死契闊,與君同路。

天地浩大,與君同歸。

他們深視着彼此坦蕩熱誠的眼睛,在心中立下嶄新的誓言——

把我們的青春獻給國家,把我們的力量獻給民族。

建設我們的國家,振興我們的民族。

把我們所擁有的一切,獻給整個美好的世界。

踏着初熔的細流雪水與土地上新綠的草絨,他們走向山下。

暖晴的湛藍天空泛著薄薄的晨曦。火紅朝陽下,翠綠的山野上映出兩個背影。

一金,一青。

執手同行。

漸行,漸遠……

冬說,這是一場,善的接力。

這個漫長的故事,因善而起,延善而終。

幾乎每個人都付出了善。儘管一些人的善良事與願違,釀成了悲劇,但其他人的善行,溫暖地彌補了那些尚未圓滿的缺憾。

悲劇固然深刻,卻難免太過沉重。

我們不要悲劇。我們要用一條由善良編織的暖線,將所有人系在一起,圈成一個永不終斷的圓環。

美好的結局不會沉重,但並不意味着淺薄。

就像成功的花明艷盛開,然而當初它的芽,浸透了奮鬥的淚泉,灑遍了犧牲的血雨。

它深刻。它比悲劇,更加深刻。

它印證了由弱至強,由失敗至成功、由死亡至重生的整個過程。

最重要的是,它給予我們以無限美好的希望,讓我們有信心、有勇氣、有希望地去迎接嶄新的明天。

是經歷了狂風驟雨後的淡泊。

是經歷了千難萬險后的釋然。

是經歷了驚濤駭浪后的徹悟。

冬說,我們都是善良的人。只有我們得到了美好的結局,才能昭示世人:善有善報。才能讓世人都願付出人性的善良。才能將這善的聖泉傳承下去,源遠流長。

這是生命不朽的頌歌。故事裏的每一個人,都擁有自己獨特的性格,但他們所共有的一個靈魂,就是——善良。

我愛他們。

在和這個故事告別的時候,讓我們再回首一次,看一看和我們一路走來的那些可愛的人,究竟啟示了我們些什麼——

生命。青春。熱血。

善良。真誠。樂觀。

責任。付出。犧牲。

正義。光明。和平。

剛強。勇毅。堅持。

愛國。無畏。忠義。

自由。仁愛。平等。

溫暖。關懷。悲憫。

還有成長,與愛。

因為被愛而得以成長。

因為成長而懂得去愛。

被愛與去愛,是成長的輪迴。

只有懂得去愛的人才會成長。

只有珍惜被愛的人才會幸福。

冬說,我站在聖殿上,雙掌合十,為世界所有的生靈祈福。

一切已經幸福的,請永遠幸福。

一切尚未幸福的,請開始幸福。

下界傳來了慶典的鐘聲。

冬說——

新年的鐘聲敲響了。我們的故事也該說再見了。

去吧,春,把你的生機與美麗給予那些生靈。去吧。

春起身,揚起兩袖桃花粉瓣與嫩綠柳枝,灑落清雨。

將欲離開,春卻又一回眸,輕輕說——

冬,其實,你才是最美的時節。

冬微笑,無言。

春拂起長袖,飄飄而去。

一抹淡彩,渲在了大地上,盎然蓬來。

夏說——

冬,我恍然發覺,溫暖只有在寒冷中才能感知。

秋說——

冬,我驀然明白,你的美,在於心。

冬說——

我是寒冷,但我希望冬季里每個生靈溫暖。

我是悲涼,但我祝願冬季里每個生靈幸福。

冬遙望着紛飛的晶瑩雪花熔成一滴滴清亮的春雨,斜斜雨絲飄落大地,潤出一片片淺紅新綠。

冬淡淡微笑,說——

暫且用這個故事,來紀念珍藏了我們成長的

——冬季。

2009.6.18—2010.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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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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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涅槃》(七)(大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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